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君子无咎>第44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时,紫宸殿内堂只剩老皇帝与韩棋两人。

  “你多大了?籍贯何处?”

  “回圣人,奴婢十七,淮南府人。”

  “你不必自称‘奴婢’、‘回’来‘回’去的,朕听着心烦。”老皇帝重重朝榻上坐下,盲眼直直冲着韩棋道,“淮南人?你可认得淮南伯的儿子李镜?”

  听见公子的名字,韩棋顿时心口一揪,强打精神回道:“奴婢……我打小为淮南公子伴读。”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老皇帝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探着,韩棋迎上去,被他紧紧握住双肩:“好!好!左卿诚不负朕!李镜的书童!哈哈哈哈,真是个老狐狸!”说完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今日你还不能留下,仇不息那老妖怪,一准儿提防着你。一会儿太医到了,你先去治伤,明日再来。”老皇帝正色道,“你在这儿挑几样东西,说是朕赏你的,回去送给陈玉山和他手下,假装与他们攀好。”

  韩棋四下张望,从案上笔筒里抽了一把折扇,又将榻边随意摆着的香囊取了两个,一面取,一面报给老皇帝听。老皇帝点头应许,继续说道:“朕的眼睛不中用了,有时疼得厉害。他们与那畜生内外勾结,将朕禁在这深宫里,要挟朕下诏传位……”

  “那畜生”不是靖王,还能有谁?韩棋心惊道,皇子伙同阉宦将天子囚困于此,当真无法无天,简直骇人听闻!却听老皇帝继续道:“朕岂能任这帮畜生摆布?朕已命左卿将传国玉玺稳妥收藏,他们即便伪造诏书,没有玺印,也是白搭。朕若有甚闪失,左卿自会齐聚南衙众卿,以玺为号,替朕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韩棋心道,早干嘛去了?二十年前你就知道靖王是个什么东西,却一味偏私、替他遮掩,生生把这豺狼喂大。再者,左峻若真能使得动群臣,又何须把我掳来?

  他打量着这位号称天子的人上之人:一头灰白的乱发,衣襟乱塞着,周身散发一股老朽的馊味,胡须上竟还挂着一块饼渣。九五之尊走下神坛,与寻常老迈之人有何分别?

  韩棋不禁心生怜悯,于是曲意哄道:“圣人为天下、为百姓受苦了。”说着伸手帮老皇帝把饼渣掸掉。可指尖才刚触到胡须,老皇帝就吓得倒抽一口气,往后一仰,咚得一声倒在榻板上。

  韩棋慌忙以头点地:“圣人恕罪,我只想给您整理仪容!”

  老皇帝上半身躺在榻上,将榻板拍得砰砰响,仰面哭道:“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为鱼肉!”

  韩棋看出,这耄耋老人已成惊弓之鸟,暗暗叹了口气,郑重道:“圣人放宽心,左阁老交代,我就是您的眼睛,我来了,他们害不了您。”

  “你先保命要紧。”老皇帝抽着鼻子道,“近来凡在朕身边伺候过的,出了这殿门就再回不来了。问起来就是病了、打发出宫办差了,当我不知?那些畜生为问出玉玺下落,什么做不出来?”

  韩棋听闻玉玺一事,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将老皇帝扶起来道:“圣人只需一口咬定玉玺仍在宫中,便能保韩棋平安。可否准许我为圣人理容?”

  老皇帝点点头,坐正身子。韩棋拾起一条看着还算干净的锦帕,拿来给老皇帝蘸干净眼角黄垢;没带篦子,他只能将就着用手为老皇帝梳理灰白的长须、重束发髻。

  才帮老皇帝把龙袍金冠重新穿戴整齐,外边儿就飘进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回圣人,太医来了。”

  “你就躺这儿,叫他们把你抬出去。”老皇帝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韩棋慌忙就地躺倒,老皇帝冲外面不耐烦似的嚷道:“怎的才来?赶紧抬出去给他瞧瞧,别教他死了!”

  太医和小阉人匍匐着进到内堂,一头一脚将韩棋往外抬。

  仇不息却杵在殿前阶下,待人都走了,他挺直腰杆,阴阳怪气道:“圣人既已看过了仙乘,不知还有什么心事?这江山重担,早日卸下了,圣人也好安心调养龙体呀。”

  老皇帝不搭他腔,自顾自嘟囔道:“同梁王小时候一样,可招人疼……哎,吴郡王怎么没信儿了?朕怎就没把他留下!”

  “梁王殿下泉下有知,圣人还想着他的孩子,也算是个安慰。”仇不息简直毫不顾忌,“不过斯人已逝,如今只有靖王殿下能堪重任……”

  老皇帝听不得这话,发怒道:“好大的狗胆!朕的江山,岂容你这贱人置喙!”

  仇不息愣了一下,歪头瞪着老皇帝灰白的盲眼,竟冷笑了一声:“圣人以为没有那东西,便成不了事?说到底,得人心得天下。试问这满朝文武,还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言罢拂尘一甩,扭身走了,竟不行礼告退。

  韩棋躺在太医院当中一扇案板上,解了裤子被几个太医围观,他捂着脸心如死灰。

  “这缝的是个什么?恁老粗的棉线,把长好的肉都磨烂了!”

  “外头骟牲口的,能出什么细活儿?伤口早长死了,来,把线抽出来,你来给他清清。”医官一边招呼手下,一边往他口里塞了一团布,接着扬手一拽,一根被血浸透的棉线被抽了出来。一盏烧酒浇下去,韩棋疼得闷声惨叫,两腿奔命似的蹬踹。

  小医生慌忙拿沾着药的棉布捂紧伤处,嘱咐他早晚来换药,三天不能沾水。他哆嗦着点点头,眼泪哗哗直往外淌。

  陈玉山伸脖儿盯着看了老半天,等韩棋缓过气来,才推他一把道:“起来吧,死不了。怎么,还等着咱家给你穿裤子?”

  所幸伤口没裂,只是皮肉让缝线磨破了。疼痛与紧绷揪扯的感觉减褪,韩棋心有余悸,颤颤巍巍坐起来,试探着下地,确实能走。他小心翼翼迈着碎步,随陈玉山在迷宫一样的高墙间穿行。一路上陈玉山不知为何时不时回头瞟他一眼,捂着嘴似在窃笑。

  回到殿内省,竟有好些阉人聚在院子里。韩棋一进门,他们一齐涌上来,有的摸他脸,有的拉他手,嘴里纷纷说着:“这人命硬啊!”“沾沾福气!”

  陈玉山少见的心情不错,也不管这乱哄哄一堆人,扬声叫:“韩棋,你过来。”

  一进屋,韩棋赶紧从怀中掏出折扇,双手呈上,乖巧讨好道:“回公公,圣人垂怜赏奴婢的。孝敬您。”

  陈玉山眉开眼笑:“死里逃生,才落这么个宝贝,你收着吧。”

  “还有呢,”韩棋又从怀里把两个香囊也摸出来,“圣人让奴婢自己挑,奴婢就拿了两个。”

  这是实话,自然听上去格外真诚。

  陈玉山一手一个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耳朵突然红了,以帕子捂捂嘴笑道:“那咱家就不客气了,咱俩一人一个。”

  眼下说“死里逃生”为时尚早,韩棋心中迅速合计着,又低声拱手道:“多谢陈公公成全,奴婢今日得蒙圣顾,日后若有所得……”他凑上前去,在陈玉山耳边说道:“依旧与公公一人一半。”

  陈玉山下半张脸都红了,白了他一眼佯嗔道:“你还有什么‘日后’?说话间仇老官儿便来逮你,你走着瞧吧!”

  韩棋装作大惊失色,膝盖一软扑到他腿上求道:“陈公公救我!他凭什么逮陈公公的人?!”

  “怎么就是‘我的人’了?”陈玉山脸上又荡漾起意味不明的窃笑,竟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拉近,罩住他耳朵细细嘱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