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梅洛>第六章 澹霭瞑烟

  林檎族水时老族长早年丧子,自那以后就对唯一的嫡孙寄予厚望。从其对待孙孙的婚事上便可窥一斑。挑来选去、历时三载,最终相中了位于坤域中部的幽火城二公主翩翩。为了彰显自己和部族的诚意以及对翩翩公主的重视,檎水时亲自前往都城雄州跪请国主云鸿秋赐婚。

  云寅国宗室向来重视林檎族,不仅因为其忠诚,还因为林檎族坐拥坤域西南境广阔的牧场和丛林。听闻老族长属意幽火城公主,云鸿秋力促这桩联姻,一为巩固本国的东南边防,毕竟东境很多部落依然因为信仰有别时不时在玄羽和云寅两国之间摇摆;二为了“天雨铁”,一种只产于幽火城的铁砂,用来制作兵器最是上乘。

  “如此一来,蹈焰族在云寅国国主面前该如何自处呀?赤虎大军一旦弃用‘爝铁’,火氏那几个财迷岂不是折损一大笔进账?”

  “哎呦,归祠呀、我的燕堂主,您在沉迷武学之余,能不能兼济一下窗外事呀?”白幽寻比燕归祠年长近二十岁,素来视对方为女儿一般,言语之中总是少不得些逗弄的意味。

  “老家伙,有的说就说,没得说就喝茶。不听你的野狐禅,老娘还乐得多看看俊俏公子,这其中保不齐就有我的入幕之宾呢。”

  “啧啧啧,得亏是右护法没来,听了你这话,他又该嗔怪你喽。”

  “冥岚雨浓?嘁,老娘对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不感兴趣。哎,你接着说呀,云寅国主预备如何对待孤山?”

  白幽寻轻轻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看不透哇。你可知今日代表王驾前来主婚的是何人?”

  “故武安君的嫡子呀。怎么了?”

  “那你可知他此番南下还要去孤山纳娶蹈焰族的公主为侧室。”

  燕归祠冷笑一声,“原来如此。蹈焰族真是有趣,不世出的好女孩儿非得死乞白赖地嫁给宗室做妾。前代如此,这一代人又是如此,无聊至极。”

  “哟,没想到连你都知道东君公主的雅名啊?”

  “她小的时候我见过几次,当真是娇俏伶俐,惹人爱。只可惜摊上了一群势力的叔伯,上赶着让好姑娘去给人家做小……”

  “燕堂主、白堂主,是哪个要纳妾?又是哪家女儿急着嫁人呀?”

  梅洛悄然而至,别说旁人,就是这二人都丝毫不曾察觉。燕归祠和白幽寻如今虽是半隐退,但仍是当世排名前十的武林高手,比起梅洛的天资和修为却也是间有沟壑。

  “少主……你还真来了?”

  千机门紫燕堂堂主燕归祠是前代的亲传弟子之一,梅洛幼时与她一同习武,向来亲近,彼此间谈话也无甚禁忌。

  “哎~师姐,你我半载不见,不期待你有多思念我,倒也不至于见都不想见我吧?”

  燕归祠嫣然一笑,轻摇罗扇为梅洛纳凉:“思念你,怎会不思念你呢。知你为情所伤,正想着要不要给你送些‘泠香丸’疗伤,哪知道你竟要亲眼看着老情人娶媳妇~少主够狠!这是要给自己来一剂猛药呀。”

  “归祠!你就少说两句吧!少主,请用茶。”白幽寻为梅洛斟上一盏香茶。

  梅洛笑得坦然,丝毫不以为意:“痛呢,定然是痛过,毕竟你家少主我不似师姐惯爱逢场作戏。我不求白头偕老,只愿彼此一心一意,有一方做不到放手就是了,虽痛却不至于心碎。更何况一年多过去了,早就没了波澜,今天也不是为他而来。泠香丸省着用吧,我可没功夫多配出几瓶去。”

  “哼,你不会逢场作戏?那你不来祠堂找我,也不去白蝠堂,成日在瓦子里厮混又怎么解释?”

  “冤煞我也。我爱美好饮,却绝非酒色之徒。”

  “丫头片子不明就理连少主都敢编排。说点儿正事,少主,您不辞辛苦暗中保护世子十余日,该是知道他不日将要赴孤山蹈焰族纳娶东君公主之事吧?届时少主还要暗中护送吗?”

  梅洛闻言一怔,心中暗道:“对啊,他……也是要娶妻的呀,身为宗室之子还会有侧室。”旋即淡淡地说道:“那要看今日会热闹到何种程度了。”

  正说着,丝弦鼓乐之声骤起,婚仪大典即将开始。原本喧闹的客座廊阁立时阒静无声,受邀前来的各族贵宗纷纷延颈往殿宇入口张望,皆是睢睢期待之状。

  首班乐工所奏的是云寅国的王乐《冰炎燚燚曲》——虎啸龙吟、恢弘壮阔。此曲乃国主仪仗专属,故而跟在乐班后面的就是两队共三十六名金羽和银羽御庑卫。

  金羽卫身穿黄金战甲、头戴黄金兜鍪、兜鍪上插着凤凰羽;银羽卫身穿白银战甲、头戴白银兜鍪、兜鍪上插着白雉翎。三十六名儿郎都是华族子弟,身量齐整、雅正华贵。没有见过云寅宗室、华族的人,见了他们定会以为云寅国的王宫就是仙境无疑了。

  羽卫过后,是十二面大纛。前六面绣着整身的双翼雪虎,象征王权;后六面绣着赤色虎首,象征军威。赤虎一出,贵宗们竟隐隐骚动起来。因为他们热盼的武安君世子要现身了。

  “传闻中世子不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深宫吗?怎么名声这么大?”燕归祠好奇地问白幽寻。

  “今日受邀前来的都是保王派。一个两个的,都没少受赤虎大军的荫蔽,估计是因为钦慕武安君的盛名、爱屋及乌吧……”

  “说到武安君,我曾随前代见过几次。但不知这位世子有没有继承武安君的绝世华貌?”燕归祠调侃道。

  “武安君,我也见过几面。”梅洛心中暗自回忆,“威武霸气。而暮雪他……”

  梅洛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段时日的所见:祝祷祈愿的暮雪、伏案作画的暮雪、接见使节的暮雪、凭窗读书的暮雪、还有,月下独酌的暮雪……如果说傕场酒坊中侃侃而谈的暮雪是游戏红尘中的俏皮灵兽,那么这些时日所见的暮雪则是一具循规蹈矩、冷漠精致的人偶,“明明是华贵无双的宗室公子,暮雪,你满目满怀的哀伤到底所为哪般呢?”

  “快看快看,来啦……”

  其实不用白幽寻提醒,梅洛也知道人已经到了殿宇门首。

  青鸾翣三对、孔雀扇三对、白雉扇三对,一层层打开后现出十二位白衣鹬冠的行运巫女,手持金钿狮子镇柄香炉,在漫天篱箩花雨中引路;她们后面是一把曲柄飞虎黄金伞,其后跟着手捧香扇、绢帨、漱盂的宦官。这一队队的过完,八名羽卫抬着一顶金顶飞虎銮舆缓缓行来。

  云暮雪端坐其上。他头戴九旒冕冠,身穿素采金缕衮衣,手捧象征云鸿秋亲临的虎瑑牙璋。

  梅洛以扇掩面抬眼看去,依照宗室规矩,此类典仪着衮服便不得佩戴多余的饰物,但是云暮雪胁侧的袢子上赫然系着七窍玲珑琥珀香囊。随着銮驾的轻微晃动,搅动起气流穿过玲珑窍,细小若蚊的声音只有梅洛这等内力深厚者可以听到。

  “看来还真是喜欢这小玩意儿?也亏了喜欢,掌握你的动向才方便不少。”梅洛不禁会心一笑。但是他转而心内又很不是滋味。这十天里他看得清楚,云暮雪周围除了百十号府兵护卫,竟一名羽卫或是万用屋的暗卫都没有。与此时如此奢华的仪仗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武安君的独子到底在宗室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云暮雪在观礼台最顶端的玉椅落座,虎瑑牙璋则被高置于他的身后。

  檎水时和幽篁阁向牙璋行三拜九叩之礼后,林檎族的大巫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连才预料到世子对眼前的热闹和喜庆不会在意,但是没有想到他会兴致缺缺到不顾仪态。

  “世子、世子,”连才趁着一对新人叩拜高堂之际上前问道,“可是倚枕放少了,您坐着别扭?世子?世子……”连才呼唤数声,云暮雪才听到。他回过神来说:“伴伴何事?”连才无奈地笑着问:“不知东边的席阁中有什么罕物,世子竟看得如此出神。”

  “咳咳……”云暮雪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将身子坐正,“实在是碧荣珂影更加赏心悦目。”

  “难为世子,辛苦您了。”

  “梅~洛~,我只道苍烟落照令你的清雅更加脱尘,却不料常人穿来显得艳俗的翠涛色倒显出你灵动的一面。好想再次亲近……”云暮雪不禁想起那日在榷场梅洛握住他手腕的情景,好一阵意马心猿。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对连才说道:“过后的筵席,我想邀请一位友人到我的席阁同座,伴伴还需替我周旋。”

  “友人?难不成是图南在榷场见到的人?“连才心中隐隐不安,但是依然对主子说了声“诺”。

  就在这时,宣告礼成的号角声骤然大作,观礼台两侧席阁中所有的宾客都起身欢呼鼓掌,向一对新人和他们的家族表示祝贺。

  乐曲声、喧闹声交织鼎沸,盖过了毒矢的破空之声和数十名护卫被刺的惨叫声。就连图南也因为被喜悦的新郎新妇吸引了注意力,没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危机已至。直到一支铁镝擦着她的鬓角钉入身后的柱子,她才下意识地抽出长鞭想到去保护自家世子。然而此时,世子已不在玉椅上,金钱蟒的椅袱上插着三支铁弩。鲜血顿时涌上图南的脑门,她的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胸膛,眼前纷乱四散的人群让她眩晕恶心。

  “图南!上屋顶!”

  墨痕贴着她耳边的一声断喝,将她的理智和斗志唤醒。图南与墨痕一前一后飞身跃上屋脊,她们面前的是乌压压一众全副武装的黑衣蒙面人。被这群黑衣人围在垓心的是梅洛和被他护在怀中的云暮雪。

  “图南、墨痕,你们不要轻举妄动!速速与连才汇合,保住我的府兵!”

  “可是世子……”

  梅洛插言道:“你二人最好照你们主子说的办。万用屋和羽卫全都奔着虎瑑牙璋去了,没人管你们。”

  图南扯住墨痕的肩头:“听世子的,咱们走!有那个人在,世子没事!”说着便揽住墨痕的腰带纵身飞走,有几个黑衣人紧跟其后。

  “梅洛,不要在这里大开杀戒。莫让歹人的污血冲撞了翩翩公主的婚礼,更不能让父亲拼死保护下来的臣民因为我无辜遭戮。虽然我不会武功,但知道你的本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请带我离开此地!”

  梅洛低头看向云暮雪。此时他的冕旒已经掉落,白发飘飖,令梅洛觉得他虽无助却坚韧。“乐意效劳,世子殿下。抱紧我,咱们走!”

  “休要目中无人,你们哪都去不了!弟兄们上!”

  云暮雪的判断没错,这群黑衣人就是来取他性命的。眼见到嘴的鸭子要飞,便一起冲上去要砍杀他二人。梅洛抱着云暮雪腾身而起,单手一扬飞出去一波暗器。“上次忘了将酒资还给你,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云暮雪不明白梅洛什么意思,定睛去看屋脊上的尸体,每人的脑门上都插着一枚金叶子,他刚想说什么,黑衣人如同蚂蟥一般又涌上来一批。梅洛再次扬手,用的是蝙蝠镖,镖镖封喉。

  云暮雪被震撼得生咽一口冷气:“你、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哈哈哈哈,这就叫厉害了?”梅洛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一声凄厉的鸮音震慑得云暮雪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锁骨处。初始耳畔还萦绕着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可没过多时,便只能听到强劲稳健的心跳声了。

  “好了,暂时没事了,”梅洛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云暮雪的头顶,“转过脸来吧,不怕气闭憋闷吗?”

  云暮雪闻言仰起头,被梅洛说得有些脸热,他心说:“鼻息间皆是泠香,好闻得很,哪里会憋闷。”

  “怎么不说话?当真喘不过气了?贴这么紧,是吓着了?”

  说话间,梅洛已经带着云暮雪奔袭到了繁花城外五十里的薰风门。二人在女墙上站稳身姿,梅洛一只手抬起云暮雪的下颌,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厥阴穴,关切地询问道:“害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始终都记得云暮雪体内的寒毒。

  云暮雪面色惨白,唇色是淡淡的粉色,他急忙摇摇头说道:“我没事。只是适才听到一声不知是什么的怪叫,刺耳难耐。”

  梅洛一笑,撩起长衫的前襟让云暮雪看:“是鸣鹗的剑气裂空声。”

  “鸣鹗?”云暮雪还是第一次看到色泽如此诡异的软剑,忍不住好奇想要探手触碰,却被梅洛一下子将腕子攥住。“别碰。鸣鹗是邪剑,会自己寻觅想杀的人,当心被它盯上。”他松开云暮雪的手腕,长舒一口起:“还好,脉息平稳、血海无波。”

  “梅洛你在担心我的身体?你知道我……”

  云暮雪话还没说完,“飕飕”——有两道人影窜了上来,他慌忙躲到梅洛身后。“莫怕,他二人是来襄助于我的。”梅洛说着,脱下自己的翠涛长衫披在云暮雪身上,“楼高风寒,穿上它就不冷了。”

  “少主!”

  “少主!”

  “不是让两位只管看顾好门众,不必来寻我吗?”

  “有少主叮嘱在先,白蝠和紫燕来的弟子本就不多,我命他们帮着暗庭雪鬼那小妮子带着王府的府兵撤回行宫。炽兕和碧枭在右护法的带领下正与那班兔崽子们拼杀呢。看架势,这帮小子对……”

  “少主、白堂主,有人来了!”一直负责警戒的燕归祠沉声说道。

  与此同时天光倏然大暗、以至对面不能识人。

  “啊!这是‘澹霭瞑烟’,世子快快闭气。”白幽寻在黑烟之中大声提醒道。

  “暮雪别怕,有我在。”梅洛抱起云暮雪跃上钟楼,挥剑将两人高的铜钟砍落,让云暮雪藏身在钟内。他自背后卸下昆吾割玉刀,刀柄冲里垫在钟沿儿下面,“想你应该会些刀剑拳脚功夫,一旦有歹人靠近这口钟,可用宝刀护身。”

  云暮雪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险情,难免局促不安。梅洛感受他气息的凌乱,安慰道:“暮雪,你们云寅高祖有两句传世训诫,是怎么说的来着?”

  “行止不得亏于明德、临世不能自损贵重。”云暮雪脱口而出。

  “若是感到紧张就在心里默念这两句话。用不了多时,我就送你回去。”

  “梅洛你~千万别受伤!我,会担心。”

  梅洛的心弦被七窍玲珑香囊发出的声响撩拨了一下,他轻拍铜钟的钟壁:“放心,等我就是。”

  女墙之上,毒烟散去不少。

  “哈哈哈哈,不愧是紫燕堂堂主,只一招‘凯风回南’便破了我等的毒瘴。佩服佩服!”

  燕归祠手持血玉璇玑,一双杏眼睥睨对面的三男两女。这五人年纪看起来都在二十上下,与她说话的粗壮男子年纪最长,但也超不过三十去。“哼,”燕归祠冷笑一声,“岁数不大,却有些见识。说说看,你等与五墟宫那班死鬼什么关系?莫不是什么余孽后代?”

  “五墟宫是什么,没听过、不晓得。我们就是看不惯千机门独大,横行□□不算,现在还想靠着残害绿林洗白自己!你们那么想做王廷走狗,我等偏要叫你们不得好死!”

  “哈哈哈,敢用澹霭瞑烟,却不敢报上门派。无胆鼠辈!在你姑奶奶面前大放厥词,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燕归祠将一对血玉璇玑磕得嗡嗡作响,直冲那三男两女杀过去。白幽寻在一旁也不用燕归祠招呼,挥舞一对寒刃白蝠刀加入战团。

  拼杀五十多个回合后,风弄铁心中隐隐作急。明明有眼线说云寅世子和那神秘人往薰风门来了,为何只见白幽寻和燕归祠?他找了个时机对风笼月说道:“放出傀儡拖住他俩!我们去杀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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