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借,是要,还是抢?.
梦魇在光亮中悉数散去, 林舟恍惚看到徐森淼,心里慢慢安稳下来,疲累让她难捱困倦, 很快她就闭上了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徐森淼却骤然清醒了。
睡熟的林舟缩在墙角, 呼吸紧凑,身上写满了戒备,徐森淼摸着刚刚被推了一把的胸口, 眼前反覆闪现林舟刚刚的目光,很难不去想她究竟在防备些什么。
小舟是有所察觉吗?小舟是被被吓到了吗?
疑心是一匹快马, 被恐惧吸引了目光, 跑向坠亡的方向。
死寂的夜色中, 徐森淼心慌意乱,匆忙把自己每一次过线的举动拉出来审视, 寻常的牵手开始变得异样, 一贯的拥抱似乎也遍布暧昧, 细细碎碎的小动作、玩笑话, 逐帧逐字审阅过去,破绽百出,无一处不露端倪。
还有十七岁生日那天的“意外”,小舟只是做梦吗, 还是早就被自己惊动, 只是善意的保留了彼此的体面。
徐森淼过线太远了, 被崖岸的冷风浸透百骸才想起要抓紧缰绳,长久的自由让她忘记了曾经遵守的朋友守则, 她的期待本不该存在, 最好的结局只是妄念, 但最坏的结局却近在咫尺,触手可达。
——不是恋人,也不再是朋友。
可以了徐森淼,可以了,林舟靠在墙角,徐森淼也后退一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一连病了好几天,生物钟已经被折腾的放弃了准则,第二天天刚擦亮,林舟就醒了,她还是发热,嗓子干的厉害,哑的说不话来,墙上的挂表显示还不到六点,她没有惊动徐森淼,撑着身子去够桌上的水杯。然而胳膊刚举起来,徐森淼就睁开了眼。
然后很快错过头,没有看她,自然地把杯子递了过去。
林舟看见徐森淼的黑眼圈,刚要说话,嗓子就痒的咳嗽了一声,她慌忙喝了大半杯水压制,呼吸平稳了才问:“怎么没回去睡。”
徐森淼低着头,接过杯子帮她放好:“太晚了,不小心睡着了。”
想来自己一直发烧,翻来覆去的不安分,这么热的天还不能开空调,徐森淼一定睡不好,林舟打了个哈欠,小声劝道:“你快回去睡吧,不用陪着我了,我都快好了。”
徐森淼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林舟的病正如她所说,没过两天就大好了,徐森淼却无缝衔接,也开始生病,房门一关就是一天,整日整日昼夜不分地昏睡着,陈旭把饭菜放到床头,她也不怎么吃,只偶尔喝一口水,看一眼天色,然后重新把自己裹进被子。
这个兵荒马乱的夏天,生病的人还有很多。
三轮志愿已经填完,关于高考的繁杂事务纷纷落幕,远在林城的一切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情,被家里叫嚷不休的争执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四十万的赔偿款并不会随着时间消耗,徐丽和赵和伟的矛盾也不会,家里整日乌烟瘴气,少有能入耳的对话,徐杨索性继续躲去图书馆,像是备考时一样,天擦亮就走,天黑透再回来。
这天赵峰的班主任约了双方家长在学校见面,徐丽知道赵和伟这一去,家底子就没了,在他出门前又和他吵了一架。
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吵、骂、动手、摔碗、扑上去撕咬,放狠话,威胁说他要敢走,她就抱着帆帆跳楼。
但赵和伟还是摔上了门板,拂袖而去。
徐丽哭到站不起来,也跟着摔门,卧室门发出一声巨响,吵醒了睡在隔壁的赵帆。
这些日子,赵帆也和徐杨一样习惯了爸爸妈妈的吵架,他没有叫人,自己乖乖穿好衣服下床,坐在客厅开始修复被踹了一脚的火车轨道。
过了十二点,徐丽房门紧闭,没有起床做饭的意思,赵帆不敢去敲门,自己找出面包牛奶填饱了肚子,他个子矮,扔包装袋时被刚刚安好的铁轨绊了一跤,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无人照料的文竹滚了出来,瓶子里浮着一层绿膜的脏水弄脏了沙发上的棉垫。
棉垫吸了水,擦是擦不干的,赵帆跑去徐丽门前看了三次。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想办法,他学着平日里妈妈的样子,先把棉垫抱去卫生间打了些肥皂。而后用力拧掉水,抱着半干的棉垫跑去了姐姐房间的阳台。
徐杨房间在阴面,衣服要挂到砖墙外的吊杆上才能晒到太阳,赵帆个子矮,踩了板凳也够不到,吸了水的棉垫对于一个五岁小孩来说实在太重,他小小一只,一个重心不稳,被拉扯着从四楼摔了下去。
高温预警下的夏日,连蝉鸣都变得微弱,午后催人困倦,徐丽哭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邻居家阿婆上来敲门,她才知道赵帆出事了。
等到徐丽跌跌撞撞的冲下楼,赵帆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血水从他的后脑勺一路延伸到路边的石阶,凝固了、发黑了。
谁也不知道孩子在滚烫的地面上躺了多久,见到徐丽来,纷纷让出一条路,徐丽哭得看不清手机,好不容易把电话拨出去,丈夫和女儿却都没有接听,她抱着儿子跪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哭嚎声中不断有人催促:“救护车呢!孩子快不行了!救护车到哪了?”
等徐杨赶到医院,太阳已经偏西了,徐丽和赵和伟蹲在墙角,神情呆滞,看见她跌撞着出现,一言不发,空洞的视线像是在穿过徐杨在打量墙面上的七步洗手法标牌。
抢救室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安静,医院没有供人伤心的空间,这个房间和其他房间并无不同,依旧人来人往,嘈杂混乱,哭声被隐在其中,都变得微不可闻。
医生忙得没空和他们说话,只让他们等,徐杨站在墙角,无事可做,翻出手机开始查询坠楼生还的可能。
有人说坠楼最危险的是颅骨骨折,徐杨赶紧点开,看看颅骨骨折是什么,网页跳转,又有人说坠楼多数死于内脏破裂,她提着一颗心,又去看内脏破裂是什么。
专业名词她听不懂,只能像是看化学大题解析一样硬往脑子里记,站到双脚开始发麻时,徐丽不知道被什么刺激了,突然冲上来一巴掌拍飞了她的手机。
她一把把徐杨推到墙上,披头散发地朝她喊:“你除了玩手机你还会干啥!啊?一天天就知道往外跑!你是个姐姐吗,你是个姐姐吗!”
徐丽发了狠,徐杨又没有防备,肩胛骨径直撞在了墙面上,痛得她艰难低下了头,赵和伟看了她一眼,费力起身,挡在了徐丽面前。
徐杨看的出,赵叔疲累、麻木、心力交瘁。但他必须站起来,总要有人拦的,他只能这么做。
她也看得出,妈妈只是要发泄,赵帆坠楼,生死未卜,每一秒等待都是折磨,她痛苦、无措、她现在只是一个无助自责的母亲。
徐杨懂,所以平静承受所有斥责、拳脚、还有数十年如一日的哭嚎。
徐丽的哭声在目光遍布的走廊里回荡,她哭她的婚姻,哭她的丈夫,哭她从不顺遂的人生,徐杨眉眼低垂,沉默地站在一旁,听她拉着唱戏的腔调反覆说着说了许多年的怨恨:“我当初,要不是有了你,要不是嫁给你爸,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苦。”
——我这辈子怎么这么苦啊,苦啊,苦啊。
徐杨靠在墙角,徐丽指着她的鼻尖,赵和伟死死抱着徐丽,让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和徐杨拉开半米的距离。
三个人各司其职,在沉闷压抑的手术室前登台,上演着一场标准的闹剧。
护士听了几句,实在忍不住,跑过来阻拦:“小点声,还有病人在休息呢。”
病人两个字点醒了徐丽,她扑上去握住护士的手,把护士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问:“大夫、大夫,我们孩子怎么样了,男孩,就在这个房间的这个,这都好几个小时了。”
护士说不上来,推了推她的手:“医生正在抢救呢,您耐心等着吧。”
徐丽不依不饶,匡当一声跪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嚎:“让我替帆帆去吧!我不想活了!让我替帆帆去吧!”
医院常年阴冷,墙面的凉气顺着人的皮肤,沁透四肢百骸,徐杨站在远处,不合时宜的想:“那我呢。”
闹了一整个下午,天擦黑时徐丽已经没了力气,她虚弱的靠在丈夫的胸口上,默默流着未净的眼泪。
赵帆还在手术台上,像他总被爸妈吵架时弄坏的铁轨一样,这里坏了修这里,那里坏了修那里,没有人告诉他们进度,倒是有人送来了一笔缴费清单。
交完一笔还有一笔,徐丽对着连成长串的数字发晕,求救似的看向丈夫。
赵和伟错开了目光,他没钱。
“钱呢?你给他们了是不是,我问你话呢,你给他们了是不是!”短暂的休整后,徐丽又找到了新的愤怒。
赵和伟也累了,哄不动了,和她对着嚷:“给了!不给能行吗!”
哪想到前脚刚给,后脚帆帆就出事了。
“那帆帆怎么办?你告诉我帆帆怎么办!”徐丽不管,伸手推他的肩膀:“你去把钱要回来,你去啊。”
治疗费用已经花完了家底,等下了手术台呢?后续住院、吃药、康复训练,少不了花钱的。
但扔出去的钱,是不可能要回来的,赵和伟烦躁的原地转了两圈,他不敢再提房子的事儿,等徐丽情绪平缓了才沉声说:“实在不行,先和舅子借点,舅子是做大生意的,手里有钱,他不能看着帆帆出事吧,帆帆可是他亲侄子。”
走投无路下的求救,听起来居然像是绑匪索要赎金。
徐杨的目光扫过他们,是借,是要,还是抢?
但他们此刻也只能当绑匪,徐丽一个电话拨出去,徐胜二话没说就把钱打来了,徐杨在一旁听着,听见不隔音的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徐胜反覆重复:“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先救孩子要紧,先救孩子。”
赵和伟握着徐丽的手,在一旁安慰:“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天黑透时,赵帆终于下了手术台,命保住了。但是脊柱受损,神经伤了,站不起来了。
也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得看后续的恢复情况,针灸、理疗、按摩……
医生说的很复杂、好些方案和专业名词他们都听不懂,只能听出后续还会有一笔不小的花销。
徐杨很想查一查脊柱受损的具体解释,可是手机已经被徐丽摔坏了。
赵帆一直没醒,徐丽就坐在床头一直没动,徐杨买了饭送进来,刚拆开塑料袋,忽然听见徐丽说:“你奶奶那房子,早先就说是留给孙辈的,她走得急,也没说是哪个孙辈,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直让你舅舅他们住着。”
还能有哪个孙辈呢?徐杨很沉默很沉默,她这一辈子,叫奶奶的次数,并不比叫爸爸多。
徐丽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一笔一笔算着:“那房子,不能单算在你妹妹头上,你也是有份的,帆帆也是老徐家的人,按理来说,帆帆也算是孙辈。”
徐杨用力闭了下眼,按住目光里即将流露出的厌恶。而后抬眼看向徐丽,看见徐丽的眼睛里写着个大大的“穷”。
贫穷的穷,穷凶极恶的穷。
夜深了,走廊里慢慢安静下来,徐杨一言不发,嚼着嘴里的饺子看向窗外,徐丽还在说着房子的事儿,她听不进去,思绪慢慢飘向了小时候。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常常觉得妈妈匪夷所思。
被雇主家辞退,妈妈会哭闹说雇主早上起得晚,不许她出声音,她每天踮着脚走路弄伤了膝盖,要雇主赔偿治疗费用。
投保内容只包括大型手术,她不听,拿着打针输液的缴费凭证去保险公司要钱,摆明了闹事,客户经理没空接待她,她就往大厅地板上躺。
摆摊收到□□,背地里骂了几句,转手就笑呵呵地把钱塞给了来买东西的婆婆,徐杨想要阻止,被她踹了一脚呵斥:“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
还有舅舅,当年家里还贷时,舅舅手头不富裕也没少出钱,真要掰开了明算账,那家里的房子,究竟该算谁的呢?
徐丽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徐杨没听进去,推了她一把:“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啊。”
徐杨听见了,但不明白,弟弟需要治疗费,可舅舅给钱给的毫不犹豫,没说一个不字,妈妈为什么还要打老房子的主意。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徐丽说累了,端起碗喝了口汤,告诉了徐杨答案:“再说他们家也不缺钱,还差你这一套房子?”
久负大恩必成仇,钱是可以借的,但借来的钱是要还的。
醋放的太多了,和馅料掺在一起,已经酸出了苦味。
徐杨揉了揉眼,她好想回林城。
南州的厂子签了个大单,徐胜这段日子连轴转,一直在外跑生意,徐丽给他打电话时他刚忙完两批货,正准备回家看看女儿,挂了电话又放心不下,买了最早的机票,决定第二天先去徐丽那看看。
远在林城的陈旭也悬着一颗心,直到徐帆下了手术台才稍稍松口气,徐胜那个二五眼的传话都传不利索,张口就是孩子瘫了。
至于怎么个具体情况,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则是一问八不知,陈旭怕刺激到徐丽不敢打电话问,只能叮嘱徐胜,给帆帆找最好的大夫,最好的。
诸事忙完,已经过了夜里九点,昏睡了一天的徐森淼起床找水喝,陈旭看见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哎,小淼。”
徐森淼如今如她所愿报考了中大,陈旭本想等到志愿下发,十拿九稳的时候再进行下一步,但此时看起来,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陈旭让出一块沙发,招呼她坐下:“你来,妈跟你说个事。”
徐森淼刚刚开机,神魂皆不在,眼神迷离的“嗯”了一声,刚坐过去,就听见陈旭说:“你这高中也读完了,妈想着,把这房子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杨眉眼低垂,沉默的站在一旁,听她拉着唱戏的腔调反覆说着说了许多年的怨恨:“我当初,要不是有了你,要不是嫁给你爸,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苦。”
——一个小对比,三十九章姜宁有提到,她的爸妈也是因为有了她,才会在一起。
但她们两个,却过着全然不同的人生。
大周末的,加更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