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家也有了新的认识……
徐杨说走就走, 潇潇洒洒,扔下一张被画的千疮百孔的地图和被打乱计划的海边小分队,姜宁费心做的游玩攻略有多详尽就有多可笑, 满当的一张纸,像是垃圾桶里地图的胞兄。
姜宁说, 反正她去过,吃的玩的她都门清,还是她负责做攻略吧。
姜宁说, 反正她去过,吃的玩的都没什么稀奇的, 她就不去了。
林舟不明所以, 迷茫的看着姜宁, 姜宁什么也没有说,徐森淼也一反常态, 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 只是点了点林舟的手心, 对姜宁说:“好……”
姜宁明明是主动退出, 可看起来却是说不出的失落,而徐森淼被放了鸽子,却语气轻缓,神色温柔, 像是安慰。
秘密, 林舟再次笃定, 她们有秘密,可这一次她却不再好奇, 大概是因为徐森淼牵的是她的手。
毕业旅行总是这样, 总会有人家里不同意, 紧跟着第二个人也无法同行,这场旅行的最终归宿,大概就是在怀念中后悔,那年那日那些人,到底没有一起看过海。
没过几天,姜宁就跟着爸妈去了国外,这个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看不完的,她选择去看新鲜的海。
徐杨不知道她在哪个国家,打电话时听她念过一次。
但是没记住,徐杨英语一向不好,那个小众的海岛名字又太长,相比拗口的音译名,遥远的路程更令人印象深刻。
听姜宁说,从林城过去要换乘三次航班,在空中飞行二十个小时,徐杨靠在阳台的老旧窗栏上看着巷子里总也飞不高的鸟,第一次想到世界这样大,大到连飞机都束手无策,要一次又一次的起飞才能到达。
她不知道姜宁会不会头晕,她光是听一听,就觉得眩晕了。
因为有时差,两个人的对话总是间隔很久,姜宁偶尔会给她发来一些照片或是视频,从未见过的怪异热带鱼、奇特的草编土著服装、南半球绚烂的黄昏居然是紫色的,也不知道是哪种气候类型的特征,徐杨在慢慢苏醒的天光中揉了揉眼,自嘲的笑,太久了。
会考之后,写过上百遍的知识点也都还给地理老师了。
而等到徐杨迎来黄昏,姜宁已经开始迎接新的清晨,海岛的山上可以乘坐滑翔伞,祝文静和姜远恒都不敢坐。
于是姜宁一早从酒店偷溜出来,独自一人,从山峦一跃而下。
工作人员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夸她胆子大,姜宁在夸赞的背景声中告诉徐杨:“我刚刚在伞上看了日出!好吧不能完全算是日出,起晚了,上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不过我在伞上看到了太阳,离的很近,很大很大的太阳!”
她把世界上另一处的太阳带给徐杨,徐杨照单全收,告诫她不要乱跑,注意安全。
姜宁去过的地方有很多,之前讲起来,她总会期待的加一句“等以后我们两个去玩”。
但是这一次,她只分享新鲜的风景,再也没有做出任何邀约,或许是失望过,所以她选择不再种花,谢绝花败。
看过超大号太阳的那天傍晚,姜宁坐火车去了另一个国家,火车车轨浸没在下沉的夕阳光影里驶向辽阔的海域,车上有人唱歌,有人拉琴,海风窜进敞开的门窗,透过两块小小的电子显示屏,迳直扑到徐杨面前,似乎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摸到拍在脚下翻滚的浪花。
千与千寻,徐杨看的愣住了。
小升初那年,没有作业的暑假实在漫长,同学们和姜宁一样,都在爸妈的陪伴下离开了终日下雨的家乡,有人赛马、有人爬山,也有人坐过这样一列窗外全是大海的火车。
徐杨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整日吃了睡睡了吃,躺到连动画片都变得无趣,终于觉得委屈,崩溃呜咽。
徐丽象征性的带她去公园转了一圈,安排她和二三年级的小屁孩一起喂鸽子,鸽子不缺投喂,大热天不肯离开鸽子房。只有一两只过来看了看,见孩子们手里还是老一套,立刻甩脸色,拍拍屁股飞远了,像是妈妈一样敷衍。
徐杨觉得自己被戏耍了,被妈妈,被鸽子。
三十九度的高温中,徐杨攥着遭到嫌弃的玉米粒,脸上的泪水比身上的汗水多出一倍,她没有嚎啕的技能,只会抽泣、哽咽,一下一下拿袖子擦眼角,徐丽被她哭烦了,凶她一句:“那出去玩不得花钱啊,有那钱干点什么不好,都上初中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
她趴在沙发上哭,站在石子路上哭,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妈妈就就懂了。
这么多年,妈妈什么都懂。
这世上有很多个海上列车,谁也不知道动漫里的场景究竟有没有明确的参考,说不清楚是因为长大了还是别的什么。这一次,徐杨不会因为漫长的暑假崩溃了,她真心实意的祝福姜宁,好好享受她的旅行,走得更远些,笑得更快乐些,去见更多的太阳,就当是为她。
为了弥补她逃跑的自责。
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过去了一年,久到徐杨会记错公交站牌,久到总在电话里插话的赵帆忽然怕生,小家伙见她进门,头一回没有迎上来喊人。而是缩在妈妈身后,好奇的打量,被发现又连忙藏起来,像是不认识这个妈妈口中的姐姐。
然而第二天一早,徐杨睁开眼就对上了小家伙滴溜溜的大眼睛,赵帆像是看了她很久的样子,见她起床咧开嘴,露出一排小白牙,拍着手笑:“姐姐不起床,姐姐睡懒觉。”
赵帆已经上了大班,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吵闹的时候,猫嫌狗不待见,徐杨记忆中的五岁男生,总是酷爱和老师唱反调,拽女生的小辫,以及在后院沙场上把自己滚成泥巴猴子。
干净乖巧的赵帆和泥巴猴子们仿佛是两种生物,他听话、懂事、爱看书,不用人催自己就会跟着发音挂画认字,动画片主题曲也唱的有模有样的,看见少儿普法节目的警察会忽然兴奋,警察叔叔普法,他就跟着踏正步。
赵叔和徐杨不亲,一天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下了班进门,脸上总是洋溢着笑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帆帆呢,快来,老儿子让爸抱抱。”
爱皱眉头的妈妈也变得慈祥和蔼,有了无尽的耐心,陪着儿子搭积木房子,安赛车齿轮,不厌其烦,徐杨靠在沙发上,看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觉得这样也好。
高考之后,她奇异的接受了一些让她耿耿于怀的东西。
是因为长大了吗,她说不清。
姜宁那边下沉的太阳一步一步爬上徐杨家的窗台,临近中午,徐杨被徐丽打发去超市买鸡蛋,赵帆也跟了出来,跟屁虫似的追着跑,从背带裤兜兜里掏出两张一元钱,小心的举着:“姐姐,我买棒棒冰,给你吃。”
徐杨逗他:“给我买棒棒冰吗?不是自己想吃吗?”
赵帆瘪瘪嘴:“不是……”
“那好……”徐杨拉起他的手,“那待会儿你一口都不准吃哦。”
赵帆最近有些拉肚子,徐丽不准他吃凉的,见姐姐不肯帮忙,小家伙不敢反驳。只是蹲下要往地上坐,身子和地面拉成了三十度,把徐杨逗乐了。
她小时候也常做这个动作,为了棒棒冰,或是吃了会嗓子痛的石头糖,血脉相连,亲姐弟,血缘是不骗人的。
棒棒冰是不可以吃的,但是当姐姐的,可以送给弟弟一些别的东西,买完鸡蛋,徐杨走到玩具区,给赵帆选了一辆玩具火车,三百元,最昂贵的豪华款,轨道连起来足有两米长,可以铺满整个客厅。
逃往林城时,她抗拒当一个姐姐,逃回家乡后,她又学着当一个姐姐,是什么改变了她呢,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路上车多,徐杨紧紧牵着赵帆的手,直到到了家门口才松开,正要敲门。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匡当撞在了桌子上,像是许久未听过的,妈妈摔碗的动静。
徐杨悬在半空的手顿时顿住,她本能地敏锐起来,听见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我告诉你!你甭跟我商量,我不同意!咋的赵峰是你儿子,帆帆就不是你儿子了,你把钱都给赵峰,我问你帆帆咋办!”
而后是赵叔的声音:“话不是这么说的,帆帆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了,但你说现在这个情况,我能不管吗?
我要是不给,人家真上法院,打官司,回头留了案底,真得坐牢可咋整。”
“他活该,是我让他打架的?是帆帆让他打架的?凭啥他自己造的孽我们要替他倒霉啊。”
“你别一口一个帆帆,这事儿和帆帆有什么关系。”
徐丽的声音逐渐尖锐:“怎么没关系了?我问你怎么没关系了?你离婚的时候房子都给他们了,再给个四十万,你还有个屁,你给帆帆留点啥!”
赵和伟也提高了嗓门:“那小峰都多大了,得结婚呢,不能没房啊,再说帆帆还小呢……”
还没说完,就被徐丽打断了。
“他赵峰得结婚,帆帆就不用结婚是吧!我告诉你赵和伟,你去年也就往家里拿了两万块钱,刨去一家子吃喝拉撒的,也就剩下一万,帆帆要房没房,要车没车,你让他咋办!你还当不当爹啊你!”
赵和伟嚷道:“这不是还有这套房吗!”
徐杨僵住了。
没等她紧张,徐丽立刻尖锐地问:“行啊,我就这一套房了你也惦记是吧,赵和伟,你说你让我住哪,住大街是吧,你这算盘打得好啊。”
“你能不能讲点理!”
“到底谁不讲理!”
“帆帆才多大,钱没了咱再挣啊!再不济,不是还有徐杨吗!帆帆这儿还有姐姐啊!”
徐杨听得心惊肉跳。
屋里却在徐杨剧烈的心跳声中安静下来,徐丽金齿银牙,遇神杀神,这么多年战斗力毫不逊色,能脱口而出怼回每一句问话,但她却唯独在这句话前沉默了下来。
逼仄狭隘的老式居民房总是常年漏水,楼道里永远不透光,外面三十九度的高温,里面居然是清凉的,冷到让人四肢麻木,身心俱疲。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板另一面才重新传来动静:“甭管咋样,小峰那边我不能不管,我不能眼瞅着他坐牢!”
回应他的只有三个字:“赵和伟!”
“钱是我挣的,我爱给谁花就给谁花,你管不着!”
碗终于从桌子上摔倒了地上,清脆清脆,徐丽的声音盖过背景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赵和伟!”
被林城、徐高、舅舅家编织的体面皮囊。不过几天就被撕得粉碎,童年时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的争吵像是画片一样在徐杨的脑海中循环播放,妈妈为了缺斤少两和商贩吵,为了半天的工资和雇主吵,为了修不好的水管和物业吵……
不讲道理、不讲情面、也不求事情对错,只图一个情绪发泄,图一个痛痛快快撕破脸皮的机会,扯掉彼此惺惺作态的皮囊,露出满腔的敌意和恶念。
语文老师说,文字使感情化为具象,但在徐杨的家里,语言如果可以化形,也只会是一柄剑,一把刀,一个甩在人脸上响亮的耳光。
徐杨带着赵帆在新一轮争吵前进门,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平静、沉默,找扫把打扫了狼藉的地面。
赵帆太小了,他听不懂大人间的争执,只是乖乖的跑过去帮妈妈擦眼泪:“妈妈不哭。”
又跑去找爸爸:“爸爸不生气。”
两个大人的战争在孩子面前偃旗息鼓,一个进了厨房,一个回了卧室,徐杨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只是关停了客厅里的空调,而后拿起了桌上的志愿手册。
摔碗的动静摔碎了她的期待,她对家也有了新的认识,家不是她的避风港,她只关心她的前途。
前因后果夹在每一次对话里,并不难弄明白,赵和伟的大儿子赵峰即将中专毕业,他那个学校到处都是叼着烟抖腿的小混混,混混们动手斗殴退学在这种学校是一套标准流程。
不过这次的情况要特殊些,赵峰因为吃饭座位被占忽然动手,一拳打断了另一个男生的鼻梁骨。
他下手狠,力量没控制住,手里的钢勺扎进了那男生的脸颊,划出了一条十厘米的口子。
听到这儿的时候,徐杨忽然想起了李立然,他为了姜宁挥拳的潇洒姜宁全都错过了。
倒是徐杨作为班长,第一时间起身,丝毫不差的记录下了他的每一分英勇。
被打的男生破了相,辗转三个医院做修复,光是治疗费就花了将近二十万,对方家长气疯了,坚持要报警,赵和伟好说歹说,下跪哀求,对方才肯松口,说私了也可以,那就再给二十万。
赵峰妈妈前两年出了车祸,人虽然救回来了,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于是只能找上赵和伟,再之后,就有了今天的事情。
为了这事儿,赵和伟除了吃饭基本不着家,每天都在登门致歉,徐丽除了吃饭基本不出屋,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掉眼泪。
没有人陪赵帆玩他的新玩具,两米长的铁轨对于五岁小孩来说过于复杂,他不敢找爸爸妈妈,只能来求助姐姐,徐杨并不和他说话。只是把他推出门。然后换衣、穿鞋、顶着三十九度的高温去图书馆研究志愿。
——这是她在林城养成的好习惯,家里就是塌了天也和她没关系,还有安静的图书馆可以接纳她。
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是真正的避风港。
姜宁在异国翻看游客手册,徐杨在图书馆考量自己的前途,林舟被陈旭说服,本想拿到成绩再出去玩,结果整理琴谱时翻到了姜宁留下的攻略,看着看着忽然兴起,都晚上九点了,忽然抓起手机问徐森淼:“小淼,你还想去海边吗?”
徐森淼是最惯着她的,回问:“什么时候?”
林舟就知道她同意了,胡乱说:“现在怎么样?”
约莫过了十分钟,徐森淼才回复:“十二点还有一趟车,算上取票时间,最晚十点半出发,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来得及吗?”
距离高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林舟却始终没有高三结束的感觉,总是睡着睡着就梦到答不完的题,或是起床时一身冷汗,疑心又要迟到,闭着眼从床上蹦起来。直到听到这句话,心里的弦才真正松快下来。
真正的暑假从说走就走的旅行开始,她们草率订票,收拾衣服。
根据攻略胡乱定了一家民宿,连天气预报都没看,等大人们熄灯后背著书包离开了家。
防盗门的落锁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林舟和徐森淼被吓了一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拉起了对方的手,慌慌张张的冲出单元门,在夜色中一路狂奔。
女孩子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常年在二号楼树下睡觉的雪里拖枪,老猫十多岁了,自诩是长辈,从不和小屁孩们计较,它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四只爪子缩着翻了个身,藏进了更浓稠的夜色中。
夜深了,月亮大的像是跑一跑就能追到,擅自离家的紧张带给人莫名的兴奋,林舟和徐森淼大气都不敢出,一路跑到车水马龙的主路上才停下来,看着彼此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儿,控制不住,哈哈大笑。
通往火车站的路要经过徐阳高中、徐阳初中、徐阳小学,一起看过烟花的中心广场上有人在抱着吉他唱歌,老旧的儿童乐园里阿姨们半夜不睡觉,还在跳广场舞,一只小狗被拴在矿泉水瓶上等主人,两个女生路过又折返,跑去摸它的头。
那是两个刚开始上晚自习,新的准高三生,她们在等期末考,等补课,像是去年此刻的林舟和徐森淼,时间不知疲倦,日复一日把每个人推上新的旅程。
林舟撑着脑袋,静静的看着窗外:“你说明天早上,是你先挨骂还是我先挨骂?”
徐森淼想了想:“可能是你,我妈看见我房间没人,应该会以为我在你家。”
“我觉得是你。”林舟也有自己的道理,“我妈根本不起床。”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怪好笑的转向徐森淼:“你说,姨和我妈,不会一直没发现咱俩跑了吧。”
“跑了?”徐森淼笑着皱起眉头,“听着像越狱。”
“那……”林舟换了个说法,“私奔?”
连夜买票,说走就走,就是因为想看海,荒谬又浪漫,多像私奔。
徐森淼眉眼低垂,咀嚼着这两个字,想起听过很多遍的叮嘱,奶奶、爸爸、妈妈,每一个人都告诫她,不要拉着小舟乱跑,从小到大,大人们叮嘱过好多次。
可自己还是把她带坏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可以的话,她不介意她们跑得更远一些,更偏一些,私奔就私奔。
她光明正大的握着林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