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8日总所三楼,移意观察室。

  南艺芩在移意床上睡得正香,高蔚来关上了门返回咨询室同南颂和文言丽相对而坐,本来是极为尴尬的一场见面但因为高蔚来拿捏到位两位家长尴尬到极致,变成了对总所长的又愧又敬。

  “她真的……会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吗?”

  高蔚来微笑保证“你们放心,没问题的毕竟是我经手的来访者。不过也正因为是我经手的,柏老师在检查时不太熟悉,触碰到了还未完全恢复的地方,所以导致了孩子的失常。”

  南颂和文言丽听完,惊喜交加惊喜完后,立刻赔礼道歉:“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高老师之前给您添麻烦了。”

  高蔚来给完了甜枣,接着脸色便是一沉严肃起来:“我记得之前给二位交代过复查一定要到总所来二位怎么找了沪安的柏老师呢?”

  “我们……我们都是图方便想着飞来飞去孩子比较累真对不起以后肯定谨遵您的嘱托!”夫妻二人拚命打圆场但打得不太圆顺,都不敢明说,曾经会怀疑过这一所之长。

  “以后就不用了,这次虽然可以治好,但是大脑结构,会变得比之前脆弱很多,不太适合移意和矫正,意识正常后,她会恢复最开始的状态。”

  南颂一愣,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也知道,现在小芩面临的争议很大,按照她原本的性格,如果每天生活在争议之中,可能会出现更为极端的情况。所以我这边的建议是,二位给孩子换个环境,带她到国外生活吧。这样,也有利于她的大脑恢复!”

  ……

  取得柏情的口供后,卫雨泽回到了管理司,但仍旧愁眉不展,事态并不如他的意,又生出了节外旁枝。

  他经过会客室外的大厅,见高蔚来面向玻璃墙而站,今天天阴,早晨就下起了小雨,在外面织成一道密帘,让视线都影影绰绰。高蔚来直面密帘,双手后背,手里拿着把直柄雨伞,似在等人。

  卫雨泽如今见了他,心里就生出愧疚。在调查期间,特殊小组的咨询一度暂停,引发许多市民不满,多次打电话询问或者抱怨,也难免打乱了总所内部的秩序。高蔚来顶住了压力,全程配合调查,还镇住了场子,保证总所的正常运转,将消息封锁在了大门之内。

  如今真相大白,卫雨泽都替他委屈——费心费力教出来的学生,聪明是聪明,聪明得设了个大局,要让他身败名裂,取而代之。

  都说各界出人才,意识界出神才,没想到钟灵毓秀,高蔚来之后二十年的造化,出了这么一个地狱鬼才。

  高蔚来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头,神态疲惫,但笑得自然,“有结果了吗?”

  “这么多天,让您受委屈了。”

  “没事,不用担心我。不过我倒是担心卫司长,您看起来,似乎遇到了困难?”

  卫雨泽犹豫了片晌,最后觉得没必要隐瞒,之后的事情,都需要求助总研所。

  “对,柏情虽然认罪了,但是认得很……怎么说呢,很巧妙。她有精神操控的行为,但她不认为那是操控,而是意识场能力的合理利用。她对受害者来珺也实行了精神操控,但只是让她产生了幻觉,并不承认伤害过她。”

  “那受害者呢?她可以作证吗?”

  “不太行……”卫雨泽神色不展,他本来面容年轻,经过这一茬,皱纹都焦了出来,“不知是精神创伤太大,还是被洗脑了……诶,幸亏有委员会出具的意识鉴定,不然还真让柏情蒙混过去了!”

  高蔚来牵扯着嘴角,笑得苦涩,眼里全是窗外的密雨。

  卫雨泽眼皮跳,忽的侧头,“南艺芩的问题如何了?”

  “没事了,经过移意治疗,可以恢复好,只是需要点时间。”

  卫雨泽扬起了眉梢,心里这块大石头,终于卸了下去,“不愧是您,我还担心她救不回来了。”

  若是救不回来,绝对是意研所发展至今的最大事故,也是最大的污点。

  “不应该谢我,应该谢柏情,好在她当时检查时,没有动得太过,神世还保留了基本框架。”

  回到柏情,卫雨泽再一次头疼,“按照她的说法,她确实是发现南艺芩大脑中的问题,认为抓住了您的把柄,想通过来珺,搜集总所内部的资料,希望能找出违规操作,然后举报您和总所。所以她坚称,当初向我司和市局举报时,也是出于合理的怀疑。”

  “所以,来珺有配合她?”

  “不,她和来珺起了分歧,所以她就实行了精神操控,但是后来来珺一直在反抗,柏情担心她泄密,便将她留在了家里。她不承认囚禁了她,也不承认强迫过她。但是江会长移入检查,发现受害者的意识场接近崩溃,有严重的凌虐痕迹。”

  “关于意识场的凌虐痕迹,柏情怎么说?”

  “她表示她只是创作了一个幻境,想让受害者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但她一直反抗,所以屈辱和反抗都是自己找的,并不是她的有意设计。”

  卫雨泽说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嘶——真的很难定罪呀,她操控了来访者,但是来访者完全没有感觉,不能作证;而这次的受害者呢,又完全站在她那边,即使检查出了伤害,也全是神世里的动作,没有现实的证据,几乎是完美绕过了现有的法律……”

  高蔚来眼眸一垂,知道他的意思。

  近几年,移意的发展突飞猛进,但相关的法律法规并没有完全跟上。正常人的神经世界,虽然符合现世的逻辑,但里面的行为和后果,却不能和现实划等,要建立相适应的法律法规,需要长时间的实验和实践。就目前来看,“精神操控”还不是一项罪名,无法进行处罚,顶多只能道德谴责、思想教育。

  所以目前警方的努力方向,是搜集查找证据,证实“恶意举报”和“非法拘禁”,至于意识领域的问题,姜局多次和管理司沟通,询问他们的专业意见。

  不过一切的发展和走向,都在高蔚来的把握之中,他眼眸垂了片晌,再抬起时,里面光芒异常,看向了别处。

  “柏情这孩子算是可惜了,但是我更担心的,是意识界的发展。想当初我们才起步时,面对了多少的质疑和犹豫,这么多年了,全国的意识师一直遵守规范,兢兢业业,如今的形象才总算立了起来,被社会认可了,这个案子一出来,公开审理,对总研所、对各地的意研所、对管理司,甚至对移意这个学科,都是不小的打击吧。”

  这句话,说到了卫雨泽的痛点,他惶惶惑惑这么多日,可不就是为了这事的进退两难——若调查证明柏情无罪,那总研所就有问题,麻烦更大;但若证明柏情有罪,这么个有名人物,同性恋情+囚禁女友+意识凌虐+蓄意操控意识界,一系列事情曝出去,意研所二十年的老脸都得丢光,甚至还得倒贴。

  好好的一锅汤,被一颗老鼠屎毁得不堪入目。

  他正心痛之际,高蔚来忽然出了声,安慰得恰到好处,“其实,惩罚的方式,不止是判刑一种,既然姜局长多次询问我们的意见,我们也许可以用我们的方式来解决,一个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方式,也是一个对于大家最有利的方式。”

  ……

  来珺昏睡期间,卓嫣一直守在她身旁,寸步不离,生怕她再无缘无故地丢了。她和警方检查了来珺的身体,并无外伤,而且醒来之后,虽然状态脆弱,但总体还算稳定,能够正常交流。

  两名女警身穿便装,头发都绾得干净利落,打开了录音设备,在床边坐下。

  “来女士,你和柏情,一直住在501房对吗?”

  “嗯。”

  “12楼的0B房,你有去过吗?”

  来珺反应了一阵,摇头。

  “那在你失踪期间,你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

  “我忘记了,这几天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了。”

  “在这几天,你有见过柏情吗?”

  来珺点头,每天都可以看见。

  两位刑警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柏情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将你关在了房间对吗?”

  来珺愣了片刻,紧接着点头。

  其中一名女警友善提醒:“你要是肯定的话,可以说出声来,我们需要记录下来。”

  “记录什么?”

  “记录陈述,可以用作定罪的证据。”

  听了这句话,来珺怔了许久,好像记忆模糊,在等着脑中的碎片组合。

  渐渐的,她皱起眉头,脸色更显苍白,她四周张望,见到熟悉的床铺,熟悉的衣柜,熟悉的灯具,但是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本该在房间里的柏情,不知去了哪里。

  “柏情呢?她现在在哪里?”

  问话的警察,刚想说出实情,但却见她情绪异常,不像是支持逮捕的样子。

  “她现在暂时回避了,等我们先交流完。”

  “你们把她拘留了对不对?”来珺双目圆睁,竟问出了质疑的态度。

  负责记录的警察抿了抿嘴:“她现在犯罪事实确凿……”

  “你们不可以抓她的,她什么都没有做,”来珺絮叨着,话里带上了鼻音,“是我请了病假,是我自己在家里不出门,身上的伤都是我自己弄的,我生病了,没有力气,走路总是摔倒,所以身上青青紫紫的……”

  “你摔到哪里了?哪里的伤?”警察压低了声音。

  来珺翻找了一下胳膊,又看了看脖颈,都是完好无损,她忽然翻身下了床,去抓对方的胳膊。

  “对,我身上没伤,我一切都是好好的,所以柏情什么都没有做,现在把她放了吧,快点把她放了!”

  “她有没有罪,会由警方来判断,你好生配合就行。”

  “好,我配合,你们把我带去公安局吧,我和你们说清楚,我可以作证,证明她没罪!”

  说着,来珺拿起大衣就披上,头发都没扒拉,就往外面走。卓嫣上前抱住了她,鼻子酸了几酸,还是尽量保持了镇静。她想起了总研所的嘱托:被害人醒来后,可能会记忆错乱,神志不清,袒护嫌疑人,这时要保持冷静,不要和她起正面争执,安抚住她的情绪。

  “不是的珺子,柏情没被抓,她只是见警察来,到外面去回避了。”

  来珺不信,指着那俩靠边站的警察,“可是她们都来搜集罪证了,她们都记下来了!”

  “没有的,她们是见好几天联系不到你,担心你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所以来问问,等确认后再决定要不要传唤。”

  “那学姐现在在哪儿?”

  “她在外面,之后会回来,我们先在家里等她,你现在身体不好,出去别又伤风了!”

  卓嫣耗费了许多力气,最后拉着两个警察点了个头,才把来珺安抚住,安静在家等柏情回来。

  ……

  已经过了三天。

  在委员会成员的陪同下,警方试了许多办法,都没能让来珺说出实情,她昏昏醒醒,迷迷糊糊,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又分不清前因后果。

  但唯一不变的是,她坚信柏情无罪,坚信她是个大好人,还坚持要和她见面。

  三天没见,卓嫣的哄骗已经不管用,来珺变得狂躁,她什么都不听,就在屋子里乱找,从床底找到门后,从卧室的衣柜找到厕所的马桶,一直在找柏情的身影。

  最后,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公安局,要去作证。

  许久没理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杂黑浓郁,垂盖在脸侧。而脸颊又瘦削得显目,被一层苍白的皮肤包裹着,胶原蛋白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两双眼睛里的偏执。

  警方见她精神已经失常,便放弃了从她那里获取线索,准备另寻他法。但离开时,却遇到了困难,来珺抓住女警的胳膊,非要跟着一起走,她嘴里絮絮叨叨的,生怕这次离开后,就再也不找她问话了,连见警察的机会都断了。

  一时间,三方在门口争执了起来,警方要离开,来珺不让他们离开,拉住其胳膊,而卓嫣又环住她的腰,要往里抱。来珺看着瘦,但真的使出全身力气,愣是僵持了许久。这些天,她为了展现自己精神正常,为了确保自己的证词有效,一直忍住了没哭也没闹。但最后被卓嫣往里拖,眼看着要松手了,她肚子岔了气,颤抖着哭了出来。

  “呜呜呜……你们就是把学姐抓走了……你们把她抓去了……还骗我说没有……你们不让我作证……还不让我和她见面……呜呜呜……太可恶了……你们太可恶了……呜呜呜……”

  卓嫣紧紧箍住她的腰,不让她挣脱,也差点哭起来,“没有的,你去警察局干什么,柏情现在在意研所,她在和高所长谈事情呢!”

  警察好不容易挣脱,但见她疯成了这样,怕她忽然发疯打人,又不敢走了,站在门边静默观察,确保两人的安全。

  “她……她谈什么事情?”

  “谈来访者的事情呀!柏情之前肯定和你说过,你忘了吗?事情很复杂,她和高所长谈了很久了,她见你精神不太好,都不敢回来打扰你,想谈妥了之后,回来告诉你好消息,给你一个惊喜。”

  来珺止住了挣扎,就挂在妈妈的手臂上,双目里的偏执有些涣散,似乎在思考,但意识受损,思考起来慢悠悠的,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半信半疑。

  卓嫣抓住这个机会,赶紧趁热打铁:“她现在就在总研所里,刚刚我还问过高所长呢!本来这么冷的天,我是不准你出门的,但是你这么想见她,我就陪你到总所去一趟,但是可得说好,你到那儿之后不准胡来,别打扰人家谈话,听明白了吗?”

  卓嫣一下子说得太多,来珺最近意识受损,反应不过来,但是她听到可以见到柏情,眼眸里一下子有了光,点头答应了下来,没再挣闹。

  因为要去见柏情,她也变得格外讲究,之前还不修边幅,邋遢得不成样子,但这下子,不消妈妈催,她就飞速换好了衣服——雪白的毛领围了一圈,还戴了顶针织毛线帽,盖到了眉毛以下,下巴上围巾环绕,就剩双眼睛和鼻子,往门口一站,活像只等着被溜弯的比熊,

  警方好人做到底,载着她们到总研所。前几天不是下雪就是下雨,今天好不容晴起来,连阳光都清澈见底,打在车窗上,泛着熠熠金光。

  车上空调足,来珺松下了围巾,两个脸蛋露出来,本来白生生的,但暖空气一烘,泛起了红晕。想到要见柏情,她怕得发抖,但又忍不住期待,又怕又期待,瞳孔颤了颤,唇角又扬了起来。

  她一路望向街边,扫到一家中餐馆,忍不住扭头问:“学姐她吃晚饭了吗?要不要给她打包一碗炸酱面过去,吃完了就可以一起回家?”

  卓嫣的声音又干又堵,憋着气摇头,“不用,她吃过了。”

  “哦……”来珺的眼神愣愣的,随即又笑了起来,“那我们就去接她回家吧!”

  ……

  总研所,观察室,被催眠之后,来珺再次陷入到昏睡之中。只不过这一次,不会有噩梦,也不会陷入幻境,终于能够正常地睡去,得以好生休息。

  卓嫣在外面等着焦急,活像是高危手术室外的老母亲,就差急出的满头白发。

  高蔚来出来后,面色并不好看,两眉间扣成了一道锁,锁住了万千难言之事。卓嫣见他的模样,就知道情况不太乐观。

  高蔚来取过委员会的鉴定书,边翻边做了说明:“江会长给的检查结果没错,她的意识场受损严重,精神接近崩溃,记忆前后混乱,而且注意力、理解能力、反应速度等诸多方面受到影响。这场事件给她的伤害太大,超出了她情绪的承受范围。为了避免情况恶化、彻底失智,建议清除给她造成痛苦的记忆,保证大脑的正常运转。”

  “清……清除记忆?”对于这个陌生的治疗方式,卓嫣不得不犹豫。

  “对,就像是截肢一样,当四肢严重感染,病菌不断蔓延时,我们就需要截掉坏死的部分,以保证其他部分的健康,争取正常存活的机会。”

  ……

  来珺本来在安全屋,睡得正沉,但是周围一阵震颤,还伴有呼啸和喧嚣声,听这动静,大有山崩地裂、海吞山河的气势,她小心翼翼开了门,往外窥去,却见外面乌云滚滚,黑风漫天,神世在翻转和拧转,那都是她的记忆:形象记忆、情景记忆、情绪记忆、语义记忆和动作记忆……

  记忆就是一砖一瓦,搭建成了漫漫无边的神经世界,随着她的一呼一吸而肆意生长。但是现在,砖瓦却在分裂、拆散、扭转、重组,掀起了漫城风沙,带动了天地混沌。

  来珺被风沙吹迷了眼,关上了门,倚着门瘫坐而下——神世的变化,牵动着她本人,也就是意识场的变更,如今世界剧变,她感觉自己的脑中也在千变万化,许多细节都在慢慢消散,许多回路在快速模糊。

  她奔到观影室,急切翻找关于柏情的影碟,那些影碟被完整取出,触感清晰,但卧在她的掌中,没多久就化成了细沙,流了一地。

  来珺捧起一丛丛细沙,想将其聚合,但抓拿之下,能捧起的份量越来越少,最终成了竹篮打水,抓不住任何实物。

  她眼睛迷离,越来越昏颓,几欲倒头睡下,可是眼皮一抬,却见面前站了个人,亭亭直立,面色青葱,眼中满是怜惜。

  “你……你是谁。”来珺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怎么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那人蹲下身来,直视她的双目,“我是你在催眠之下,最后的神志。”

  来珺困极了,眼皮子随时可能落下,只能半虚着眼,身体摇摇欲坠,勉强做个支撑。

  “来珺,你仔细听我说,仔细听我说的每一个字!你现在正处于一场记忆清除手术中,他们在麻痹你的意志,催眠你的意识,清除关于死结一案的所有信息。他们的力量太过强大,你根本无法反抗,所以这一觉醒来之后,你会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模样,忘了你见她的每一面。我没办法挽救你,所以我只能在你的潜意识深处种下一个信息,一个可能逃过大清除的信息——”

  “‘白蘑菇’这三个字。你一定要记住!之后如果有人对你说出这三个字,或者送你一朵白蘑菇,你一定选择相信她,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她,你要拼尽一切保护她,不要再让她受到伤害!你一定一定一定要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