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咨询室。

  窗帘半遮,夜色从外蔓延入内,如墨的黑夹杂着路灯的亮都融合进室内的氛围之中。

  来珺起身给安钰倒了杯水。安钰像是昏沉沉睡了一觉,太阳穴发疼她撑着脑袋揉了揉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游戏。

  来珺在专属椅上坐下,低头记着游戏过程暂时没说话,让她好好缓一阵。

  “这个游戏我算是通关了吗?”

  “你的通关目标,是离开家搬出去住,但是你觉得,最后父母会同意你离开吗?”

  安钰回想起最后那一幕,安雨仰面躺在地上头无力斜垂向一边,发丝散乱,如乱麻一般盖在脸上面包刀就落在不远处,奶油糊了一地。

  安钰惊慌失措想去查看安雨是否已经死亡但又迈不开步子。很快她的眼前弹出了选择框:

  是否复活安雨

  A. 是

  B. 否

  C. 暂时不处理

  楼梯上安钰怔愣了一阵她选择了不予理会接着快速跑回了房间。靠在门上她举起了双手,神色有些惊恐,手上好像沾染了鲜血,凝固了起来。她就张着十指,走进了盥洗室。

  壁镜中倒映出了她的脸庞,安钰深深看向其中,她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脸,还是安雨的脸。

  不久,镜中的脸庞开始剥离,又开始聚合,若即若离,变幻莫测。

  安钰一惊,疯狂向后退去,撞上了盥洗室门框,她忽然听到了来珺的指令,在呼唤她醒来。

  渐渐清醒后,从游戏过渡到了现实世界,她现在清楚地认识到,游戏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妹妹死了,父母不会让我离开的。”

  来珺眸子抬起,凝视她的双眼:“那你为什么不复活她?”

  “可是如果她在,我也不能离开家,她会一直缠着我!”安钰说着,眉头紧紧锁起,本来柔软的脸庞,透出了强硬的阴郁。

  “你如果带着她,就可以一起出去住,这样不好吗?”

  安钰从鼻尖喘出两道粗气,回忆妹妹安雨,就像是回忆被鬼影纠缠的经历,让她声音都变了形。

  “不好,我受够了纠缠。”

  “可她是你妹妹。”

  “可她总是纠缠我!”

  来珺没说话了,适当地留白。

  过了片刻,安钰声音软了下来,问道:“老师,这个游戏里,为什么要设置个妹妹?”

  “她相当于是现实中的阻挠,投射到了游戏之中,你需要想办法处理好她,才能完成通关。”

  说着,来珺忽然转了个弯:“在你将她推下去时,心里是怎样想的?”

  安与神色恍惚,但目光深处中透着股执拗,好像所有思绪都已经停止,集中到了脑中的一点。

  “我想……她如果消失,我就可以离开了,我就自由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吗?”

  “你觉得我的家很好吗?”

  “从物质和外在看上去,是不错。”

  “确实,”安钰偏着头,若有所思起来,“殷实的家底,父母的照顾,可以给我无限的支持,当我顺着它的期望发展时,会如虎添翼,但当我逆向而行时,产生的阻力也会成指数增长。”

  来珺进一步挖掘:“你的逆向行驶是指?”

  “我想要自由,想搬出去住。”

  来珺移开了目光,看向时钟——这问题又绕回来了,来了个死循环: 想搬出去是因为不符合家庭期望,不符合家庭期望是因为想要搬出去。

  因和果搅在了一起,就像是鸡生蛋和蛋生鸡无限循环,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珺知道这么问下去,也问不出个名堂,于是明智地结束了挣扎。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可以回去了。”

  安钰起身,身子一顿——游戏中她不得不回园岛,结果醒来还得回去,仿佛陷入了“死亡游轮”,永无通关之日。她都不想掩饰情绪,阴翳就漫布眉间,来阵狂风都吹不散。

  ……

  星期一上午,咨询组4个人照例开会,郝岸才和安家通完电话,忧心忡忡走进来,直接开门见山:“珺子,我昨天听阿青说了,安钰的情况不太乐观,就这么放她走真的好吗?要不然还是建议她住院观察?”

  “确实不太乐观,但没影响正常的生活,她现在逆反心理很重,关进医院会适得其反。”

  丁冬抱着零食,她早餐吃了俩香芋糕,一块烤红薯,外加一碗西米露粥,还没正式结束。

  “她在游戏里,真的把她妹给推了下去?”

  白木青喝了口水,“没错,最后也没有选择复活她。”

  “妹妹这个NPC代表什么?”郝岸坐了下来。

  “代表她搬出家庭的阻力,但安雨这个角色,不是我们造出来的,而是安钰头脑中的回忆,我催眠她时,故意让她的潜意识活跃,参与到游戏中来。所以在游戏世界中,安雨并不受我们控制,而是受安钰自己的潜意识控制。”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安雨这个角色,就是安钰自己,代表以前的她?”

  来珺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们玩这个游戏的初衷,我之前听说她前后的变化时,心里就怀疑,她可能是自我意识混乱,对自己的人格和身份认识不清。所以就藉着游戏确认了一下。”

  游戏中,安雨由安钰的记忆生成,代表以前的她,也就是原本的她,而游戏中的安钰,也就是她的意识场,是出现自我认识混乱后的她。安钰对安雨十分排斥,也就是对过往自己的排斥,对原本自我人格的排斥。

  排斥的程度还不轻,甚至痛下杀手,想让过去的本尊彻底消失。

  说是谋杀,都不为过。

  郝岸:“你们有试着让两个人融合吗?”

  “有,安雨本身就对安钰就十分亲昵,想要和她融合,但是安钰一直排斥,我给了她三次机会,以选择框的形式出现,给足了思考时间,但她都没接受,坚决要和原本的自我分道扬镳。”

  丁冬忍不住咋舌,“这搞不好会弄成多重人格吧?”

  郝岸:“多重人格是指一个个体,存在两种或以上不同的人格状态,但安钰只有一个人格,只是她很排斥原来的自己,想要变个样,活出不同的自我,俗称人格整容?”

  白木青一直听着,她见丁冬吃,也馋得慌,但买不起零食,只能将满满一杯白水都喝完,放下时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声。

  “所以她排斥原来的自己,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为什么可以看见一个和她相像的鬼影呢?自己对自己阴魂不散吗?”

  这问题一出来,分析便来到了关键点——核心的理论部分。

  但问题抛出来,却迎来了一片安静,没人接话。来珺和郝岸对视了一眼,都等着对方发言,想把这难题扔给对方,在桌子上,第一次这么客气。

  这次,白木青直接对准了来珺,换了个角度提问:“从你们意识师的角度理解,看见鬼影什么的,有专门的解释吧?”

  “确实有。”来珺这次答得利索,不过也就利索了三个字,并不打算展开细说,思绪还沉浸在安钰的特殊症状上。

  白木青托着下巴,冲着她眨巴了几下眼睛,眸子里闪出了好学的光芒。

  “来老师解释一下咯?”

  来珺目光落到她身上,突然感觉自己像个老师傅,带着个新徒弟在肝独门秘笈,还得耐心地解释基础原理。

  “按照游戏中展现的那样,安钰极度排斥原本的生活、原本的自己,偏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再加上她有强迫症的倾向,这些都会影响她大脑的运作,使神经元的连接出现异常,看见不存在的人或者物,出现类似于精神分裂的幻觉。”

  郝岸点了点头,“不过她为什么会排斥自己,目前我们还无从得知,也没有调查方向。我们之前没有遇到过类似问题,可参照的案例也不多。要不然……咱们找时间问问所长,她经验丰富,没准能给点指导意见?”

  咨询组接手案子后,一般是自力更生,内部解决,但如果遇到了瓶颈,也可以找王利园求救,爱好喝茶赏花的王利园,也会在百闲之中抽出空来,给他们点拨几下,帮他们这群小牛犊快快成长。

  ……

  在做完周一的定期咨询后,来珺下了楼,向所长大人请教请教。

  王利园见她来,喜上眉梢,提壶就给她倒了一杯,这次是铁观音,自带兰花香,不用喝,闻一闻就能清热降火。

  在王利园印象中,三个意识师里,姚远东和季闲贤会来坐坐,姚远东喜欢交流经验,季贤喜欢串门,而相对而言,来珺虽说算个新人,但却来得最少,咨询过程中遇到什么棘事,能自己解决就自行解决,绝不麻烦别人,太能给领导省心了。

  所以这次见她主动“登门拜访”,王利园连目光都笑了起来,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发挥余热。

  “珺子,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其实还好,来访者的大体情况,我们是了解了,但是她本人会有意无意地隐瞒,不肯让我触碰她脑中的隐私内容,比如查看回忆等,在她那儿行不通。现在我们怀疑,她的家庭对她有重大影响,但从她父母那儿也问不出什么,一时间不知从何查起。”

  王利园坐得端正,眉眼慈祥,听完后问了句:“来访者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自我认知出现混乱,极力否定原来的自我,出现幻觉。但她神志清醒,在咨询当中,她甚至会反过来试图引导我,让我跟着她的想法走,帮她消除幻觉。”

  “如果你们觉得原生家庭看不出什么,可以从来访者的感情情况入手。因为一来,谈恋爱就是影响一个人自我认识的过程,我们通过另一半和我们相处时的反馈,来认识和调整自己,如果另一半持续给出负面反馈,甚至灌输负面思想,那我们的自我认知很容易受影响,严重一点的,就是丧失主体意识,怀疑自我,卑微自我,任人摆布。

  “二来嘛,你们通过调查来访者的另一半,也能侧面了解到她对原生家庭的看法,算是对家庭情况调查的补充。”

  来珺见她不用打草稿,这么快就给出了参考建议,而且方向明确,理由充分,不禁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小麻雀就是斗不过老家贼!

  王利园饮了口茶,露出了老辣姜的成熟微笑:“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就是需要您开张询问邀请单,把来访者的关系人请过来。”

  …

  当天下午,邀请单就发给了安钰前男友,因为安钰没有现任,所以到意研所谈话的任务,就落到了他这个已退休的前任身上。

  前男友名叫崔明译,研究生在读,是安钰的直系学长,珞玉大学学霸,本科时发的论文、得的奖项,让他稳稳地保了研,而且他人还长得周正,稍微捯饬捯饬,封个院草啥的,完全不在话下。

  他接到意研所的问话邀请时,比接到法院传票还震惊,不知道这个神通广大的神秘组织,怎么就看上了他是他最近的灵魂出了偏差吗?

  不过听说是安钰的事儿后,他犹豫了一阵,不久就答应了下来,如约赴行。

  按照询问原则,意研所对安钰的情况保密,不过崔明译作为关系人,需要提供关于安钰的真实信息,配合咨询工作,并且这此问话,对外界也需要严格保密。

  崔明译的时间踩得很准,约的三点五十,在三点四十九分,他准时出现在四楼门口,时间拿捏得非常到位。

  崔明译来之前,丁冬就对他兴趣满满,听见电梯开启声,便从办公室里瞅他,双眼眯起,瞳孔收缩,目光都变成了X射线,恨不能将他身上的“潜在渣质”拍出来,来个大白于天下。

  白木青对这位前男友不感兴趣,干完一波卫生后,开始享受悠闲的下午茶时光,人进来的时候,她头都没抬一下。

  目送崔明译的背影消失,丁冬的目光恢复正常,但仍旧炯炯有神:“奇了怪了,我现在看这位前男友,怎么看,都像是个操控狂?”

  白木青撑着脑袋,漫不经心问了句:“长得怎么样?”

  “白皮肤,无边框眼镜,蓝色衬衣,身高腿长,要论外貌,和安钰倒是挺配,站一块挺养眼。”

  白木青笑了笑,翻看手里的风水读物:“我跟珺子站一块,也挺养眼呀!”

  丁冬回头瞅她,拿出了看美女专用的高清眼神:“不错不错,都学会拐着弯夸自己了,下次麻烦把我也捎上,组个团一起夸。”

  白木青不吝啬美言,当即答应了下来,她收拾好东西,往咨询室方向看了看:“对了,今天下午我有点事,是以前算命的残余工作量,得回去处理一下,珺子如果找我的话,麻烦你跟她说一声。”

  ……

  夜晚,旧燕巷,出租屋。

  靠墙的小木桌,放着杯水,都放凉了,白木青把水倒了,刚好是一次性纸杯,用完就扔,也不用她洗刷。

  夜色已深,周围安静下来,这小破房虽然白天吵,被麻将声直冲房顶,但好在晚上就没了声,毕竟是小巷子,车辆也不方便来,保留了一隅静谧。

  白木青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有点“脑肌劳损”,掬着凉水冲脸,都不顶作用,她只能怪脸皮太厚,凉意透不进脑内,起不到安抚镇静的作用。

  不过,最好的办法就是入睡,给大脑一个满血的机会,比把脑子拿出来按摩还管用。

  窗帘是一块深色防尘膜,拉起来哗啦作响,能够起到立竿见影的防贼效果,毕竟贼一进来,窗帘就立刻报警了,比报警器还灵。

  防尘防脏又防贼,这窗帘啥都好,就是不遮光,白木青把小窗帘一拉,屋子里白一块黑一块,外面的路灯和店铺夜灯长驱直入,混合在一块,调亮了屋内的色度。

  不过白木青已经习以为常,别说屋内有路灯残光,就算有束汽车远光灯,她双眼一闭,都能睡得心满意足。

  她的窝靠近窗户,小君的窝靠近厕所,说是窝,其实就垫了张报纸,外加两件破烂衣服。一人一狗,一床一窝,将粗糙的风格贯彻到底。

  白木青脑袋一放,腿一伸,就睡了过去,毕竟是一个“脑肌劳损”的人,精神力几乎为零,头靠上枕头,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行走在朦胧之中,白木青发现,前方有轮廓显现,是一个房间,洁净的窗玻璃,铝合金防盗门,墙色清冷,一股子冷淡风。

  像是公寓,像是酒店,又像是出租房。

  窗户里透出了光亮,像是指路灯一样,吸引她走上前去。白木青在黑暗中呆久了,不太适应,伸手挡在眼前,待到慢慢适应后,才完全睁开了眼。

  屋内整洁而清雅,深色方桌边,有一把皮革靠背餐凳,一个女人坐在其上,身着一件素色上衣,留着齐颈短发,肩膀微微耷拉着,有些疲惫,仿佛在等什么人。

  白木青的瞳孔骤然扩大,见到这个背影的瞬间,她的头脑便堕入炼狱,浑身像被电击击中,猛然一颤——她意识到房间里即将发生什么,意识到她即将看见什么。

  她立刻扑了上去,去拧防盗门把手,去推窗玻璃,门从里面上了锁,窗玻璃整整一块,无法打开,墙体硬如铜铁,敲上去全是厚实的闷响。

  整间房屋仿若一间囚笼,坚不可破。

  白木青慌了神,开始四处找寻,希望能找到尖锐物体,能将窗户砸破,破窗而入。

  她正汲汲皇皇之际,房内的短发女人,像是听见了响动,忽然站了起来,转过了身,直直面向窗户。

  白木青看见了房间里的她,顿时一怔,在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人揪住了脊梁骨上的命脉,浑身神经受控,筋骨再没一丝气力,站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