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是在这天清晨到的五条宅。

  由于是自少年时期就常来串门的好友,五条宅的结界对他开放了几乎所有权限,因此他能不紧不慢地先回自己长住的客房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将全身都收拾体面。

  接着在东对屋的窗下耐心等候。

  初见的樱花仍然盛放着,夏油杰坐在廊下望着它出神,脑子里已经在计划要怎麽说服五条悟把花连根刨走种在自家院子里。

  说起来再过一阵子就要入夏,樱花的移植好像还是早春比较方便?不过他实在等不及明年……果然还是得去找找相关的咒灵。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什麽东西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不客气地叨了叨他的刘海。

  夏油杰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握在掌心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力道。

  低头看去,果然是奈奈的纸鹤。

  【回头】,夏油杰顺着纸条的指示向後看去,就见东对屋悄咪咪开了扇窗,姬君正伏在窗口,动作浮夸地向他使劲招手。

  ‘快——过——来!’

  用口型朝他这麽无声召唤着。

  大概是刚刚睡醒,不着钗饰的银发丝绸般自然垂落,像一抹被遗落的月光,而她脸上的笑容又如此明媚,眼睛即使在朦胧的晨雾中都闪闪发光。

  夏油杰注意到她身上松松披散的绯色单衣,慌忙侧头移开目光。

  怎麽……他现在是应当去叫醒女官吗?但……

  既不想冒犯姬君,又不想失去独处的机会,夏油杰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至于姬君自己将衣服整齐穿好——替她整理过不知多少次衣袖的夏油杰完全不抱这种绝无可能的期望。

  结果就这犹豫的片刻,又冲出只纸鹤狠狠叨他一口。

  没等夏油杰摸出纸笔回复,熟悉的香气已经自身前袭来。

  视线中出现一双未着鞋袜的脚,夏油杰擡头避开,又对上奈奈有些恼怒的眼。

  以及她穿得乱七八糟的单衣与小袿(真是毫不意外呢,夏油杰在心里冷静感叹)。

  “都说了快过来啦,”奈奈小声抱怨,“快点啦,一会儿女官姐姐们要醒了。”

  ……不,正是因为女官们还没醒所以才不能过去吧!稍微有一点面对男性的紧张感啊!夏油杰无声抓狂。

  然而奈奈才不管他心里的千回百转,抓住他的手腕就往房间里拖,一边拖一边还猫猫祟祟地左看右看,显然自己也知道被女官发现了会被唠叨。

  完全拿她没办法,或者说是否也有私心作祟,夏油杰到底还是顺从地被她拉进了屋子。

  “失礼了。”进门後还装模作样地低声道歉。

  奈奈已经动作迅速地将门关上了。

  ……等等,这不就更有问题了吗?!

  完全没有任何招待客人的意识,少女大踏步回到榻上裹起毯子,甚至在对上夏油杰呆滞的目光时,还相当自然地向他示意了一下坐垫的位置。

  啊?夏油杰的目光在坐垫与床榻间来回扫视,就这麽点微妙的距离……这孩子的常识已经可以被称为大有问题了吧!!五条家到底是怎麽想的啊!就算再忙也要注意一下对孩子的安全教育啊!!!

  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奈奈,”对上少女茫然的目光,夏油杰无奈,“多少,也把我当作男人来看待吧?”

  虽然被信任被亲近是很高兴(甚至可以被称为暗喜),但这完全不设防的状态实在让他很难不联想到那种最糟糕的可能。

  夏油杰上前一步试图让少女了解到这是一个多麽危险的距离,但他只是刚刚伸出手撑在少女身後的屏风(他发誓自己真的真的根本没想做更多的什麽)——

  门“哐”一声被踹开了!

  五条悟——哪怕是特级咒灵即使是两面宿傩但唯独不应当是五条悟。

  气势汹汹降临在门口!

  最强の遭遇战,一触即发!

  夏油杰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

  他的危机感正滴滴狂响他的冷汗正窜出脊背而他的大脑——正·一·片·空·白。

  落在五条悟眼里,就是这个暗自偷家的坏狐狸面对正主不但毫不心虚反而面色坦荡——他甚至都不屑于僞装一下把自己肮脏罪恶的手收回来!!!

  五条猫猫超大声地“哈???”了一句。

  “喂,你啊,”他抓了把头发试图冷静下来但显然冷静不下来,“你在对人·家·的·奈·奈做什麽呢?”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夏油杰紧急收回手,他试图站起身但他显然慌乱中忘记注意一下自己的直衣下摆,因为如果他注意了就会发现那块布料正被怕冷的少女踩在脚下——

  所以在接下来的半秒内,他被绊了个踉跄并险些摔进少女怀中也是毫不意外的事了。

  五条悟的表情已经彻底凝固了。

  他的眼睛瞪大到一个夏油杰叹为观止的地步,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他可能会当场笑出来,因为那看起来真的很——

  “好像招财猫啊悟!”显然奈奈的神经里没有注意场合这一条,她超大声地笑了出来,“真的诶,眼睛瞪得像铜铃……”

  “啊?你这家夥又在说什麽啊?!”她的笑声显然在五条悟摇摇欲坠的理智上精准暴击,“喂!你们两个!”

  他真的很努力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了,但堂堂五条家主光辉肆意的前半生中显然没有任何场合会需要用到类似的词汇——所以他现在又气又急看上去反而快要哭出来一样。

  就连夏油杰的良心都开始痛了!

  他试图安抚一下明显徘徊在崩溃边缘的挚友:“是这样的,悟,我们还没做什麽……”

  “你还想做什麽?!”五条猫猫被瞬间激活大声哈气,“你想做什麽?!你这个骗女人的家夥!”

  “不,不……”夏油杰膝盖精准中了一箭但他还在挣扎,“我,我只是进来聊天……”

  “你为什麽要进奈奈的房间聊天!!!”五条悟尖锐指出,“你今年是18岁不是81岁你没有耳背!!!”

  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为什麽要进来的夏油杰:……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奈奈,但这坏心眼的家夥,这玩弄人心的小恶魔,她居然相当坦然地拆了包蜜饯靠在榻上,对上他的目光时还疑惑地歪了歪头!

  可恶……为什麽在这种危急关头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觉得很可爱!!!

  五条悟精准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下一秒就“哐”地瞬移过来挡在少女面前。

  虽然一开始是在心虚,但看到五条悟靠得太近又开始暗暗不爽,夏油杰微妙指出:“但是你离这麽近也不是很合适吧?”

  “是被外面的咒灵打坏脑子了吗?老子在这里合适得不得了!”五条悟气得连念书时的自称都冒出来了。

  因为——

  “就算是哥哥也不能进妹妹闺房吧!”

  “这家夥是老子的未婚妻啊!”

  在这同时脱口而出的两句话後。

  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未婚妻?”

  “妹妹?”

  当代最强的两位特级咒术师在这一刻仿佛回到1+1=2的基础教育阶段,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要如何解释瞬间被干到当机的脑子啊!!!

  夏油杰率先跳起:“怎麽可能!!这银白的头发!这明明就是你妹妹!我问过你——”

  五条悟紧随其後:“天底下难道只有五条家有白头发吗?!你问过我什麽你问过我——”

  等等……

  首先,天底下,确实好像只有五条家有一个白头发的五条悟。

  其次,夏油杰之前似乎确实问过他什麽?

  五条悟明显过载中的脑子一下没反应过来,夏油杰却飞速提起当初进行过的谈话,其架势如同向审判官桌上狠狠摔出赦免令。

  “我问过你,”夏油杰说,“如果你有个妹妹的话,我可不可以追求。”

  五条悟瞬间闪回那个(他自以为)平平无奇的下午。

  他的挚友用一种忧愁又谨慎的语气询问他……

  但那时他以为挚友是被阴阳寮排挤了——他妈的原来被排挤的是我自己啊?!

  哈哈!我已经,完全懂得了一切!

  五条悟原地猫猫头宇宙升华!

  夏油杰选手率先拿下比赛节点!

  夏油杰选手乘胜追击,他直接放弃思考到底是妹妹还是未婚妻,他大声喊到:“请将你的妹妹嫁给我!”

  “都说了不是妹妹!!!”五条悟抓狂,“这是我未婚妻!未婚妻懂不懂你是文盲吗怪刘海!!!”

  夏油杰:我什麽都没有听到,我也什麽都没有听懂。

  他露出佛祖般超脱的笑容:“我们是彼此相爱的,我会让奈奈幸福的。”

  五条悟直接抄起软垫砸了过来,他本人也同时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并大喊:“这话留着对阎魔说吧你这混蛋!!!”

  奈奈抱着蜜饯向边上挪了挪,拎起壶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向门口紧张徘徊的女官姐姐们挥挥手,并在她们震撼混杂着敬佩的注视中,相当安逸地观望起来。

  一小时後,终于互殴挠累了的两个青年喘着粗气倒在软榻上,被奈奈嫌弃地一人给了一脚。

  “整间屋子都是飞灰,”她进行赛後总结发言,“小孩子吗?还要打架。”

  都是为了谁啊你这混蛋……

  五条悟皱皱鼻子,悄咪咪一发精准的小型【苍】将少女手中的蜜饯打落,被踹了一脚反而笑了起来。

  真不甘心啊……

  明明第一次有了性格相近的朋友,第一次有了想要相处的异性,以为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继续下去,但果然还是。

  果然还是。

  五条悟侧过头,抿着唇观察屏风上绣着的花鸟图案。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奈奈垫着脚试图从柜子里摸出一包新的果脯,夏油杰习惯性起身去帮她。

  五条悟听着这两人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他们低声说话的语气,奈奈咬了一口说好甜哦杰要不要尝尝看……

  “出了平安京就吃不到这麽甜的食物了哦!”五条悟硬邦邦警告。

  “那就不出平安京咯,”奈奈相当顺滑地接话,“何况我可以开【门】,往返很方便的啦。”

  五条悟又踹了一脚软垫。

  半晌,他坐了起来。

  五条悟垂眼整理着自己的领口与袖口,随着布料被归位,他又渐渐回到五条家主肆意轻狂的日常状态。

  “奈奈先去洗漱吧?”他说,“我有些事要和杰谈谈。”

  奈奈低头打量着他的表情:“不要打架哦?”

  “才不会打架!”

  “不要偷偷哭哦?”

  “才不会哭啊!快点走啦!”

  奈奈又盯了他的脸片刻,起身走了。

  五条悟头顶一沉,他伸手拿下蜜饯,往嘴里塞了一颗。

  “所以呢,你没什麽要和老子说的吗?杰。”

  夏油杰低垂着目光:“我……”

  “道歉的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五条悟用力咀嚼着,“反正不管怎麽样杰还是要做吧?毕竟杰就是这种人。”

  “骗女人的人吗?”夏油杰开了个玩笑,他的笑容很快收敛,“对不起……”

  “都说了不要道歉啊,”五条悟又塞了一颗,“这样不是显得老子很逊吗?”他漂亮的蓝眼睛在室内无目的地扫着,“那你之前接那些任务也是为了?”

  “是,”夏油杰浅浅笑了一下,“虽然肯定还是配不上她,但多少要努力才行,啊,樱花树到时候也想一起带走。”

  “你还真敢说啊你,”五条悟啧了一声,“但阴阳寮那边……”

  要怎麽说呢?杰自己多少也注意到了吧?何况现在都已经走到这一步,再退下来反而更不安全。

  反正阴阳寮那堆没什麽用处的烂橘子霸占高位也太久了,都有御三家这种东西,权利中心多一位平民术士不是更有趣吗?

  反正……他是无所不能的五条悟大人嘛!

  无所不能的五条悟大人踹了夏油杰一脚:“以後见面要老老实实叫‘兄长大人’哦!”

  “是,是。”夏油杰笑了。

  “那就去做吧,”五条悟也笑了,他看上去又有点像十来岁时风风火火搅乱平安京的混世小魔王了,“活下来,给那些家夥点颜色看看。”

  东对屋内的谈话就这麽云淡风轻地结束了。

  等到奈奈结束洗漱回来,房间只剩下五条悟在嘎吱嘎吱吃零食。

  “杰人呢?”她问。

  “哼,哼,”五条悟翻了个白眼,“给我老老实实叫声‘欧尼酱’来听听。”

  “少来啊你,”果然,指望这个小混蛋忽然良心觉醒是不可能的,“喊一声欧豆豆还可以考虑。”

  五条悟嘁了一声:“算了,你最近暂时别出门了,两个月後和我去一趟奈良。”

  为什麽去奈良?奈奈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

  当然是因为五条分家在奈良……算了懒得给这小混蛋解释,五条悟随便扯了个借口:“分家那边说找到了可以契约咒灵的咒具,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确实之前因为无法契约咒灵相当沮丧的奈奈:!

  “好耶!”她高高兴兴答应下来,“谢谢欧尼酱!”

  五条悟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帅气离场。

  不能出门,这两个月就过得相当漫长。

  五条宅的占地虽然在平安京中算大,但再怎麽着逛两三天也就逛完了,奈奈像是忽然被笼养起来的小猫咪,每天都到处乱钻找东西磨爪子。

  好在她之前推进的主线仍然在稳步进行着,那些受过她恩惠的人正将她的声名传遍平安京的每一个角落,即使她不能亲身参与,这个游戏中隐藏的进度条依旧在两月後渐渐被推进到满值。

  如果说稍微有什麽事比较意外,那个之前出现过的游戏选择框居然是限定版本,奈奈为此专门去询问了五条悟那个少女的去向,却得到对方嫁入禅院家後失去下落的奇怪回答。

  于此同时,另一个名为【天元】的存在正在御三家中小范围议论着。

  这些都没有在奈奈的生活中留下痕迹。

  她依旧是五条家最自由的小猫咪,每天学习模仿当代的咒术,尝试构筑出各种有意思的结界,将五条悟气得大叫或者和五条悟一起去把长老们坑得团团转。

  唯一有些特别的是,她每天多了一个写信的日常。

  夏油杰这段时间一直在荒野间奔波,按当今的指示,他将在祓除四方的极恶鬼神後获得面见天皇受封的机会,从此独立于御三家成为阴阳寮的新一代首席。

  五条悟对这件事唠唠叨叨过几回,什麽“禅院家的老头子又在下绊子真是烦死了”,什麽“阴阳寮最近很不老实一副不堪受辱的样子”,什麽“当今真的能提供庇护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忧心”……

  奈奈听不懂这些东西,或者说人间的权势斗争于她而言根本毫无意义,她不在乎到底哪条鱼又吃掉了哪只虾,她只想得到属于她自己的那一条。

  漂亮的黑色斗鱼,有狡猾好胜的眼睛与飘逸柔软的尾巴,绕着她一圈圈旋转,胜过世间一切。

  所以她每天很认真地写信,为此专门去学阴阳师的小纸人术法,就是想确认那尾小鱼正不偏不倚地向她游来。

  然後终于等到两个月後的这一天。

  五条悟难得换了身色纹付羽织袴,一大早等在东对屋院中。

  奈奈正迷迷糊糊地被女官们侍奉着换上繁复的十二单衣,整张脸都写满了困倦和迷茫。

  “为什麽要穿得这麽正经啊……哈,”她打了个哈欠,在女官的提示下擡高手臂,“真的很麻烦诶,不是出去玩吗?”

  “出去玩”,五条悟确实是这麽和她说的,反正解释多了这个笨蛋的脑子也理解不了。

  但实际上,今天是他们前往分家举行仪式的日子。

  往正式了说是希望将这两个家夥正式纳入五条家的庇护之中,往私心上说——他非得看杰对着他喊“兄长大人”不可!

  因此,五条悟特地选了个好日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就等在这准备把人拎分家去入籍。

  女官们为奈奈戴上繁复的头饰,扶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少女登上了车架。

  实际上奈奈对于自己能否离开平安京并不确定,毕竟她之前废了大力气也只是将整个“世界”反复重置,因此当车驾当真驶出平安京的范围时,少女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怎麽?害怕了?”五条悟揶揄她,“晚了,人贩子已经在路上了。”

  “不……”

  奈奈扶着车门直起身。

  有什麽东西发生了,有什麽东西正在发生——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预感击中了她。

  像是穿过隧道时短暂的耳聋,像是暴雨将至时泛起的水腥。

  奈奈闭目再睁眼,转身向後望去时,白银的瞳仁扩散融化,变成溢出眼眶的水银。

  她【看见】了。

  一阵令人目眩神昏的空间波动,下一秒,少女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不见。

  平安京外。

  年轻的咒术师攥紧胸口,咽下一口猩红。

  应该说毫不意外吗?夏油杰自嘲,毕竟就算是远离政治教育如他,也能隐隐察觉到御三家与当今之间越发势如水火的斗法。

  如果不是察觉到这一点,他也不会铤而走险面见天皇,提出祓除四方鬼神打破御三家垄断的大胆设想。

  但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吗?或者说到底低估了御三家的疯狂。

  夏油杰缓缓站直,擡手召唤咒灵。

  埋伏于四周的阴阳师们在领头人的示意下自阴影中走出。

  加茂丶禅院丶荒川……来得真齐。

  夏油杰笑眯眯地向昔日同窗发出问候:“好久不见,诸位,还是这副不抱团就不敢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啊,多少有点没出息了吧?”

  为首的是加茂宪昭。

  原本有资格领队的应当是嫡系公子加茂宪仁,但这家夥不知最近抽的什麽风,不仅学了异邦的风俗开始戴抹额,前两天还告病离开平安京,这才让他一个庶出抢到了机会。

  因此,他要做得更漂亮一些才行。

  想到此处,加茂宪昭强行压下心中因嘲讽被激起的恼怒,冷笑一声:“今时非往日,夏油杰,你既然多管闲事自讨苦吃,那就有什麽话下地狱说去吧!”

  下地狱吗?也许终有一日会去的,但唯独不应当是今日。

  毕竟……还有人在等他回信啊。

  战斗于平安京近郊悍然打响。

  如花火般五色缤纷的华光中暗藏的是力求一击毙命的重重杀机。

  夏油杰後撤闪过角度刁钻的箭矢,裹挟着咒力的长鞭又自身後袭来,往常这群乌合之衆根本无法伤及他分毫,如果不是他在祓除四方鬼神中受的暗伤未好……

  终于有一枚苦无击穿了他的防御,接着是更多的攻击紧咬不放。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夏油杰,”加茂宪昭攥紧长鞭冷笑,“你也有今天?”

  夏油杰轻轻笑了一声。

  “只敢在人群簇拥下说两句狠话吗?”他问,“但我可是……”

  但我可是咒灵操使啊。

  是以平民出身被举荐入京,毫无家族底蕴却成就最强,忍耐过无数苦痛黑夜,最终闻名于世的咒灵操使夏油杰。

  仿佛世界将倾一般的地动山摇,巨型咒灵自地底露出獠牙。

  而在所有阴阳师都被抛至空中之後——

  【极之番·漩涡】!

  将所有一级以下咒灵压缩着打出这强力一击,夏油杰站在原地注视着阴阳师们狼狈逃窜的背影,艰难笑了笑。

  啊啊,还是漏掉了一些呢。

  天皇给他的承诺是只要活着走入皇城就能得到封赏,而消除守旧派阴阳师是这桩交易的隐藏条款。

  真是不甘心,但是……好像,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整个世界在夏油杰眼前飞快倒带。

  大出血带来的干渴让他的内脏如被烈火烧灼。

  他恍惚间看见了母亲的脸,在他年幼时就因被咒灵袭击而死去的,母亲的脸。

  他因此决心成为最强的咒术师,因此行走于山野间修行不缀,因此成为“特级术士夏油杰”。

  许许多多张脸从他眼前划过,救下来的,没救下来的,即使救下来却因为贫穷与饥饿再次死去的……这世界是巨大的苦难的熔炉。

  他看见五条悟——初见时的大少爷,分别时的五条家主,“有一天这世界会被改变”,说着这样的话,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

  最後是……

  “奈奈。”

  夏油杰艰难咳嗽,笑着念出她的名字:“奈奈。”

  身着十二单华服的少女就站在他身前。

  他努力睁开已经模糊的双眼,试图看清她的表情。

  唔,怎麽说呢,是毫不意外的没有表情呢。

  普通女孩子这个时候多多少少要开始流泪了吧,至少也会露出点惊恐,但奈奈只是平静注视着他,像一尊美丽的人偶。

  这就是他的奈奈啊。

  像是行走于人群中的小兽,不能理解也不屑于理解人间的种种纠缠,但他仍然,仍然无法遏制爱上的奈奈。

  如果有谁能不爱她,一定比盲人更瞎,如果有谁能不说爱她,一定比聋人更哑。

  只是差了一点点。

  他的人生好像总是差一点点。

  美丽的人偶动了起来。

  她俯身抱住他,夏油杰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无法维持站立,她将他染血的脸靠在胸口,夏油杰的视线便被银白填满。

  如果,如果还有来世。

  他用破碎的喘息喃喃。

  “我会来得更早一些。”

  辉夜姬将垂死的凡人护在怀中,低声许诺。

  “我会来得比一切都更早一些。”

  漆黑火焰冲天而起。

  曾经被遏制的力量在这一刻回归本源,熊熊烈焰顺着平安京的每一条街道蔓延,并如岩浆般灌入皇城,最终将整座阴阳寮点燃。

  哀嚎与咒骂从无数角落响起,恐惧与鲜血将明姬的力量推向顶峰。

  她终于在这个年代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世界将永远,永远无法将祂驱逐。

  但是——

  “有一点无聊哦。”

  坐在平野社的鸟居上眺望着火海,少女轻轻感叹。

  “闹出这种大动静还觉得无聊吗?”有人在她身後接话,“老子可是亲眼看见阴阳寮被烧塌诶。”

  “那场面好玩吗?”奈奈询问。

  她微微侧身,对上五条悟难掩疲惫的脸。

  “喔,看来并不是很好玩。”

  五条悟从未经历过这种身心俱疲的时刻。

  即使他曾在一夜之间祓除数以百计的咒灵,即使他曾独身对战数十个诅咒师不落下风,即使他曾为了空出时间春游通宵四个晚上处理公务……但这次不一样。

  曾经会对他说“干得不错”的友人已经死在了几天前的袭击里,曾经会闹着要他一起春游的“未婚妻”或者说“妹妹”已经成为新的鬼神,而曾经他所设想过的,曾经他所期待过的……所有的一切。

  “都结束了。”

  少女轻巧落地,十二单衣上是他不愿细想的血迹。

  “不用担心,都结束了哦。”

  在七天七夜大火之後,所有应当死去的人都已经死去。

  也许明年还会有更好的樱花,也许明年还会有更有趣的游戏,也许明年会有新的故事发生……但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已经在夏天到来前结束。

  在五条悟复杂的注视中,奈奈将银白的眼球取了下来。

  “你不是早就见过【我】吗?在担心什麽啊,”祂笑了笑,“只是个容器,拿去吧,随便供奉在什麽地方,等杰转生後我会来取的。”

  在那场战斗中,被损坏的不止是夏油杰的躯壳,还有他的灵魂,不得不说在做事严谨上阴阳寮一派倒是很了不得。

  只不过都没什麽用处罢了。

  至于祂自己……

  在五条悟接过之後,少女打了个哈欠:“你走吧,我要醒了。”

  世界开始坍塌。

  天空坠落,大地碎裂,所有的一切像是被火焰烫伤的塑料膜,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扭曲收缩。

  一切都在失真,一切都在消减,最终黑暗如同张开巨口的鲸鲨,将所有光线吞噬。

  祂在这黑暗中下坠。

  “会觉得寂寞吗?”有个声音在黑暗中问她,“过了很多年啊。”

  “完全不会哦,”祂回答,“睡得很香,还有很多可爱妹妹来陪我说话,总体来说还算不错呢。”

  “即使你尝试送走她们很多次仍然失败?”那个声音调侃。

  “毕竟我总是搞不懂人类在想什麽,”祂被微妙地踩到痛脚,“所以你到底想说什麽?”

  被怼了一下,那个声音卡顿片刻:“你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吧?”

  “不是这句。”

  “要记得好好吃饭?”

  “不是这句。”

  短暂的沉默。

  祂在黑暗中收拢“四肢”(如果祂有这东西的话),穿过时间的溶洞後,世界正再一次与她紧密链接。

  而在祂彻底醒来之前。

  “这一次,你来得非常及时哦。”

  ——那个声音如此说道。

  白光穿透进来。

  像是浮出羊水的第一次呼吸,听觉,嗅觉,视觉……力量随着五感回归,奈奈睁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熟悉的天花板。

  是在家里啊。

  她的脑袋变得迟钝,像是刚刚通宵打完一场游戏,困意涌了上来。

  身边是熟悉的气味,面前是熟悉的温度,奈奈用脸大力蹭了蹭,找到自己喜欢的角度,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地耷拉下来。

  不管啦……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片刻後,房间内响起了第二重沉沉的呼吸声。

  夏油杰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是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还梦见五条悟也是——到这里梦境还算正常,毕竟哪个男孩没幻想过自己成为安倍晴明一样的大人物?就算是夏油杰小时候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中二幻想。

  当然,等到他真正进入咒术师的世界成为这现代版本的“阴阳师”後,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咒术师都是狗屎”,七海,你说得好啊!

  但能够在梦境里重温一下童年幻想还是很有意思的,夏油杰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梦境中的自己是如何与五条悟一起将阴阳寮闹得天翻地覆,如何成为平安京内颇有名望的“最强”,又是如何为了避开天皇的猜忌假装反目成仇。

  然後是漫长的修行。

  然後是……那棵樱花树。

  藏在重重绯色间沉睡的美丽少女,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遏制的心动。

  到这里剧情也还算正常。

  直到五条悟在梦境中喊出——“这家夥是老子的未婚妻啊!”

  夏油杰险些当场吓醒!自己原来是道德败坏到这种地步的人吗?他自认为还是能留下一点做人的馀地的……

  但奈奈好可爱啊。

  撒娇要出去玩的奈奈很可爱,耍脾气非要收服咒灵的奈奈很可爱,说要满足他一切愿望单奈奈也很可爱。

  虽然按时间来看,以前出任务时半个多月见不到同学并不算罕见,但在他与奈奈分别的这半个月里……每一天都难熬到无法忍受。

  能在梦境里见到她,即使已经了解是梦境,夏油杰暗自祈愿不要太快醒来。

  然後是,死亡。

  对于已经充分了解过咒术界运转模式的夏油杰来说,梦境中“夏油杰”会死亡毫不意外。

  这就是实权者们的阴谋诡计与利益权衡吗,真是……一如既往肮脏到令人作呕。

  但奈奈,奈奈为什麽会出现?

  她好像从没有过悲伤的时候,就像是忘记加载表情模块的笨蛋小机器人,但在这一刻,从剧情中脱离的夏油杰却察觉了她的难过。

  这不是你的错,他想,这和奈奈有什麽关系呢?

  但他的戏份已经落幕。

  所以他只能就这样游魂一般陪伴着她,看平安京上空被大火映得通红。

  然後终于醒来。

  穿越漫长的黑暗。

  夏油杰迫切地想要睁开眼,他有许多话想说,即使可能暂时无法传达到奈奈身边。

  他睁开了眼。

  第一反应。

  身上怎麽有点沉?难道是被子盖厚了?

  第二反应。

  门“砰”一声被推开,五条悟愉快的声音探头探脑钻进来——

  “喂!杰!你猜老子刚刚梦见了什麽……”

  “喔……”

  他相当可疑地卡顿了一下。

  “杰,你被子里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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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回到现代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