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贾宝玉正伏于案前聚精会神,专注异常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种玄而又玄的忘我状态。

  仔细打量一番,这间所谓的书房比起过去他所拥有的实在寒酸太多。

  空间太小,一张桌椅、两面书架便几乎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小到一眼就能将所有尽收眼底。

  过去书房内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来昂贵熏香不断,如今也再不见了踪迹。

  寸步不离的俏丫头随时打情骂俏上演一出红袖添香,回想起来似早已是上辈子的事。

  身上的绫罗绸缎变成了棉布衣裳,手边的茶碗早已见底也无人再添,只余些许几乎都快干巴的茶叶沫子还在碗底,看起来显然已经晾着很久了。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此天壤之别的差距搁一般人怕早就受不了了。

  出乎预料的是,他看起来却仿佛适应良好,眉眼之间并未见丝毫沉郁之气,反倒更添了几分沉稳淡然,颇有种繁华落幕、洗尽铅华后的从容不迫。

  相较于从前,这样的他似乎反倒更有了几分豪门贵公子的风姿。

  “宝玉!”

  冷不丁“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袭来,贾宝玉登时惊得一个激灵。

  “进来。”

  娇俏的丫头大步迈了进来,赫然正是晴雯。

  此时她的脸色不大好看,烦恼之余似又带着些许忧色,一进门就急道:“老太太才将药碗给摔了,正闹着要见你呢。”

  贾宝玉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便起身出了门去。

  如今一家几口住的正是当初林黛玉送的那座三进的院子,虽完全不能跟荣国府比,但对于他们一家几口并几个丫头婆子来说尽够用了。

  才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出来老太太的哭闹声以及旁人的劝慰声,好不热闹。

  甫一踏进门槛儿来到屋里,就看见地上正横七竖八散落着几块碗的碎片,黑褐色的药溅了一地,正散发出浓郁的苦涩气味。

  床上,老太太正倚靠在软枕上不停抹着眼泪,神情悲苦。

  不知情的人看见这一幕怕是要怀疑这家人如何虐待老人家呢,却哪知便是家道中落至此,老太太也仍旧是家里人人捧着敬着的老祖宗。

  一如往常般,贾宝玉先是恭敬地问了安,又问:“可曾打发人新熬一碗药?”

  鸳鸯扫了眼地上的狼藉,苦笑着摇摇头,“老太太不肯。”

  伴随着这话,贾母哭嚎得愈发悲戚起来,一面用眼角余光瞥人,摆明就是等人问呢。

  这情况早已不是头一回发生了,贾宝玉哪里还能不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

  心里头犯难,有实在疲于应付,一时便抿着嘴不吭声了。

  屋内霎时陷入了一片尴尬气氛。

  见此情形,贾母的眼神忽然一暗,边拍打着床铺边放声哭嚎,“想当初一众子子孙孙里头我最疼爱的便是你,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道一句爱若珍宝也不足以形容……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休要说享你的福,却竟是连你也烦了我,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给我一根麻绳吊死干净,也省得这样招人嫌!”

  “国公爷啊,你睁开眼看看罢,这就是贾家的子孙啊!你快来带我走罢,趁现在赶紧的死了去这群不孝子兴许还能有点良心赏我一副棺材,再这样下去哪天实在烦了厌了指不定就是一卷草席了事,死也落不着个体面……国公爷,我这就来找你!”

  说着便作势要朝床柱上撞。

  鸳鸯赶忙死死拉住她,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转头看向宝玉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些许责备,“宝玉,老太太自来将你视作眼珠子般溺爱,如今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你便是退让些顺着她又能如何?”

  听闻这话,贾宝玉顿时低垂了头,语气平静地说道:“若是旁的什么事都好,只要能办到的我必定会遂了老太太的心愿,办不到的我想方设法也总会尽力,唯独这件事……还请老太太恕孙儿不孝,实在不能从命。”

  “为何不能?”贾母这会儿也顾不上寻死腻活了,满眼埋怨神似癫狂,“我病成这副模样不过是想要见一见我的外孙女,究竟有何不能?凭什么不能?我就是想要再看一眼我的玉儿而已,究竟是犯了什么天条不成!”

  “我又不叫你做别的什么,不过是想叫你往她跟前带句话,玉儿那般孝顺我的一个好孩子,若知晓我病成这样必定不会置之不理,只要她来……她小姑娘家家心软,大不了我给她磕头求情,到时候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落在你们身上?我这样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过的?我只是不想你这样吃苦受罪啊,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

  贾宝玉的神情中透露出浓浓的疲惫,“老太太,事到如今您为何就是不肯睁开眼认清现实呢?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便是长乐公主也无能为力,您又何苦非要强人所难呢?”

  “先前长乐公主待您还有些挂念,巴巴地送来这样一座上好的院子给您养老,您却是闹得人家心里连那点子情分都没了,如今竟是还不死心要接着闹吗?难不成您就非得闹得皇上和林姑父真正恼火上,从根子底下断了咱们家的前程才肯死心吗?”

  “如今咱们家虽是败落了,可好歹皇恩浩荡,并未禁止族中子孙后代参加科举,只要老老实实肯埋头好好努力总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不至于死路一条。”

  “老太太,我求求您消停些别再闹了。”说着,便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你……”贾母气得直捂胸口,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个什么来。

  恰在此时,贾琏从外头走了进来。

  乍一看屋子里这情形就已了然,有心想要拔腿跑来已是迟了。

  “琏儿!”贾母眼睛一亮,忙不迭催着他,“你快去找找凤丫头,她与玉儿关系好又能时常往宫里去,你叫她告诉玉儿,就说我快死了,只等着见她最后一面!”

  拒绝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但一想到近日听说的传言,贾琏却是迟疑了一番便点头应下了。

  “我这就去找她,不过结果如何我却不敢说。”

  贾母哪里还能听得进他这话,满心已是亢奋不已。

  虽话还不曾传过去,但她却仿佛已经看见了美好的前景般,一时喜不自胜。

  眼看着那病态灰白的脸都瞬间变得诡异潮红,吓人得很。

  贾宝玉一脸诧异不解地看向贾琏,眼神之中满是不赞同,“不……”

  “宝玉!”贾母当即打断了他,面色阴沉。

  遍布沟壑的脸很难再找出熟悉的慈爱宽和,看起来甚至显出几分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你不听话竟还想拦着不叫琏儿听我的话?非要一个赛一个来忤逆我才高兴不成?莫不是我老婆子活着太碍眼,赶紧的气死了我你就满意了?”

  “枉我当初那般一心偏疼于你,如今落了难才看清你竟是连琏儿万分之一的孝心都比不上,真真是我瞎了眼了!若早知你是如此忤逆不孝的孽障,你父亲一回又一回毒打你时我便不该拼命护着,由着他打死你这孽障也罢!”

  这样尖锐的言语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都绝不会好受,但贾宝玉的神情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自打家里落了难之后,贾母便愈发左了性子,整日里在家中作闹不休,今儿想要见这个老亲,明儿想要见那个故人……总之就是一门心思想要重回过去的荣光。

  当然了,这其中她提起最多的还是她的女婿林如海和外孙女林黛玉,见天儿铆足了劲儿闹腾着非要见人家,无论家里这些个晚辈如何劝说她接受现实都不管用。

  贾宝玉、三春姐妹、贾琏甚至包括她自己的亲儿子贾政在内,所有人就没一个是不曾挨过骂的,但凡敢对她要求传话给林家父女的命令说一个“不”字,立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破口大骂。

  怎么诛心怎么骂,三天两头就是一顿狗血淋头,谁也不能幸免。

  现在的贾宝玉之所以如此无波无澜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实在是被指着鼻子骂过的次数太多太多了,伤心也早就伤心完了,面对老太太的各种作闹也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出了门,贾宝玉还是没忍住,“你果真要去找凤姐姐?你别怪我说话太直接,以凤姐姐的脾性,你若真敢找上门去说这事儿,她只怕能够拿着大扫帚将你打出门去。”

  当然,更可能他连人家的门槛儿都踏不进去。

  不过这话就太戳心窝子了,如今的贾宝玉到底也不是那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宝二爷了。

  贾琏摆摆手,小声嘟囔道:“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如今这般苟延残喘虽说难过,却好歹还活着,真要听了她的话上蹿下跳地折腾,哪天夜里睡着悄悄被人抹了脖子都不稀奇。”

  话落,人就已经急匆匆远去了,徒留一脸茫然的贾宝玉站在原地发愣。

  好半晌,一个荒谬的念头骤然浮现——这人,该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存着什么幻想吧?

  不得不说,一家人到底不愧是一家人,性子方面都是知根知底的。

  如今落魄成这样,自身又雄风不再,过去的种种便愈发记忆深刻令人怀念。

  曾经无比厌烦于王熙凤的霸道管束,如今再想来却都成了她爱他重视他的表现。

  曾经鸡飞狗跳吵闹不休、令他倍感窒息疯狂想要逃离的小家,细想之下却似乎竟是他人生当中仅有的温暖幸福。

  无论那个女人再怎么心狠手辣满心算计,却是唯一一个一心一意对他之人,她或许对不起很多很多人,却独独对他可以说问心无愧。

  还有巧姐儿,虽说是个女孩儿,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骨肉。

  越想,贾琏便越是抓心挠肝地惦记,恨不能立即将那母女两个接回来,从此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浪子回头、破镜重圆,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