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单若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下令将一个人折磨到面目全非,而后再将其杀死。

  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面前终结,那种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被活生生吊死的人。

  挣扎、失禁、眼珠暴起充血……甚至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舌头竟可以伸出来这样长。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唇齿之间都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无数次想要拔腿落荒而逃。

  但最终她还是脚下生根一般,硬生生扎在了原地,强行逼迫自己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甚至由始至终都未曾眨一下眼。

  她怕这一眨,便再也没有勇气睁开了。

  “回公主,已经没气儿了。”

  许久,她听到太监这样回复。

  这才缓缓将视线下移,看着已经被放在地上、睁大了双眼死不瞑目的路嬷嬷,红唇轻启,冷漠道:“扔去乱葬岗。这辈子作恶这样多,临到头好叫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野狼饱餐一顿苟活一阵,勉强也算是给她自己积点德了。”

  那太监闻言却毫不见异样,反倒笑着奉承道:“公主真真是菩萨心肠。”

  “……”若非知晓他没那胆子,单若泱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了。

  再一看屋内其他几个太监,那神情却也都大差不差,竟丝毫不觉她这样令人死无全尸的行为有何不妥,全然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单若泱沉默了。

  第一次无比清晰直观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当真是不同的。

  踏出这间变得阴森可怖的房子,外面月色很美,空气中都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

  二人面面相觑,将对方那一脸惨白似纸的模样尽收眼底。

  “得,看来咱们是谁也别笑谁了。”单若泱故作轻松地翘了翘嘴角。

  萧南妤轻哼一声,咕哝道:“我要回去歇着了,今日的晚饭省了。”

  别说吃不下晚饭了,才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单若泱就忍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吐得胃里再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了,都还在止不住的犯恶心。

  白惨惨的脸色更是没眼看。

  风铃心疼得不行,一面麻利地端来茶水漱口,一面不禁嗔怪道:“公主何必亲自看这一趟呢?有什么只管吩咐下去就是了。”

  “不逼自己一把,本宫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认清现实。”

  单若泱不由苦笑,“他们说的没有错,这种情况之下本宫若还狠不下心来只一味稀里糊涂心慈手软,莫说成什么事儿了,早晚将自己连带所有人都带进沟里去……还折腾什么啊,不如早早回家卖红薯。”

  “卖红薯?”风铃一脸疑惑,“红薯是个什么东西?”

  单若泱愣了一下,随即将这条信息暗暗记在心里。

  “随口一说罢了。本宫怕是将胆汁给吐出来了,嘴里还是苦得很,去拿一碟子蜜饯过来罢。”

  这么一说,风铃果真就再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放下杯子就出了门去。

  含了两颗蜜饯勉强压下那一嘴的苦味儿后,单若泱草草沐浴梳洗一番便彻底瘫在了床上。

  等林如海回来时就看见她眉头紧锁满脸苍白,睡得极其不安稳的模样,一时心生担忧。

  “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叫太医来瞧过不曾?”走到门外,他便抓着风铃一连串追问。

  风铃想了想,只含糊回复说是因为亲自处置了路嬷嬷,关于供词那一部分她却不曾说出具体。

  知晓不是病了,林如海也就稍稍安心下来,又问:“公主可是不曾用晚饭?”

  “不曾,狠狠吐了一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压根儿没胃口。”

  “竟这样严重?叫厨房熬一碗清粥罢,再备几样清爽的小菜,要素净些,别见荤了……再弄些安神汤备着,至少这几日内都别忽略了。”

  嘱咐完一切自己能够想到的,林如海便去隔壁房里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内。

  谁想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呢,床上的人就睁开了双眼。

  “可是我吵着公主了?”林如海有些懊恼。

  单若泱摇了摇头,“本就睡不安稳。”

  “公主不必将自己逼得如此狠,慢慢来。”林如海叹了口气,建议道:“若公主实在心中难安,不如我陪公主去寺庙上柱香?”

  “我有什么好不安的?还犯得着去寺庙?”单若泱冷笑起来,“就凭她做的那些事,她根本就是死有余辜,本宫杀了她只会觉得痛快,何来于心不安?”

  呕吐也好睡不安稳也罢,不过都只是因为那从未见过的血腥场景罢了,从来就不是因为杀了路嬷嬷而感到什么痛苦不安。

  真要说痛苦……大抵也就是她心里头很清楚,今日她杀掉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路嬷嬷,还有曾经的自己。

  林如海也知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一个蜕变过程,实在也无法多劝什么,只得尽所能给予她支持和照顾罢了。

  “公主饿了不曾?厨房里温着清粥,公主稍稍垫垫肚子?”

  “也好,叫端上来罢。”

  刚好林如海也还未曾吃过,索性便与她一道儿吃了些清粥小菜。

  一碗熬得很是粘稠软糯的粥下肚,空荡荡的胃里瞬间就舒服了许多。

  单若泱放下碗筷满足地摸了摸肚子,不禁喟叹一声,忽而轻声说道:“明日悄悄传点流言出去……”

  朝堂之上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眼下武安侯吃空饷一事必然会引起诸多揣测,私下里打发人带带节奏,便不难与定国公一案联系上。

  大臣们纵然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甚至都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议论,但只要将这份怀疑深深烙在心底就够了。

  一旦心里头对这个帝王已经产生了质疑,自然而然就会逐渐失去敬畏之心,这对于一个掌权者来说是致命的。

  而周景帝自个儿又做贼心虚,只怕也难免愈加疑心不安,还不定能干出点什么荒唐事儿呢,再想要如何君臣和睦上下齐心就难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民间百姓。

  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些年周景帝的日渐昏聩早已在百姓们的心里埋下了许多不满的种子,若再叫他们知晓定国公一案的真相……那可就热闹了。

  一个连打江山的最大功臣都容不下的帝王。

  一个为了掩在自己的罪行还胆敢恬不知耻陷害他人、滥杀无辜趁机排除异己并企图以此来糊弄全天下的帝王。

  这哪里还值得旁人尊敬拥护?

  说他是个昏君都还尚且算是夸奖他了,根本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单若泱并不打算叫那个狗皇帝死得太痛快。

  她要从方方面面打击他的威信、名声和尊严,她要叫他声名狼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撵下台,她要叫他受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流言的传播速度是极其迅速的,甚至都无需自己太过费工夫刻意传播,便以一种令人惊悚的速度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就好似插上了翅膀一般。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文武百官之间乃至坊间百姓中就都已甚嚣尘上。

  乍然听闻之初,大部分人都是万分震惊且不敢置信的,可正所谓“人成虎”,原本没影儿的事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更何况这就是事实呢?

  一旦产生了怀疑,只会越往里扒越觉惊悚,当诸多疑点一一排列摆在眼前,便也由不得人再心存侥幸了。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内大街小巷都是关于定国公一案的议论声,所过之处随便听那么一耳朵都是。

  有那胆小的只敢私下说,却也有不少胆大的颇为义气者、或尤为敬重定国公的那些人,甚至忍不住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就骂了起来。

  “当年若没有定国公又哪里还能有他的今日?他连定国公那样的忠臣都容不下,那心眼儿简直比针尖儿还小!”

  “就是就是,都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他这样还当……我呸!”

  “我听说当年有一回太/祖落进敌军的陷阱险些就要死了,最后关头还是定国公带人杀过去将人给救下来的。姑且不提定国公的战功如何,便只这一桩事来说,没有定国公就不会有他今日还真不是吹嘘的。”

  “哪里就只这一回啊?你当那会儿的朝廷当真是吃素的啊?人家虽然根子底下烂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当真不是那一帮草台班子能比的。”

  “况且又何止是当时的朝廷?除了太/祖这一波起义军,其他大大小小还有好几个呢,相互之间也没少干仗,艰难着呢,说是天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都不叫吹牛。”

  “如今这个大周江山能打下来是真不容易,定国公的功劳有目共睹,到头来却落得个弹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实在是叫人唏嘘悲恸不已,当今圣上……”

  看起来斯斯文文像是有点文化的中年男子不由红了眼眶连连摇头,后面的话虽不曾说完,但从那表情却不难看出他心底的排斥不赞同。

  一众同伴也都陷入了沉默,气氛很是沉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浓浓的悲愤和不满。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冷笑一声,怒道:“你们不敢骂的我来骂,那就是个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死昏君!他根本就不配坐拥这大周江山!”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还很是激进。

  这话一出顿时吓坏了一众人,方才那个中年男人赶忙捂他的嘴劝道:“快别说了,叫官府听见你这是要祸害自己全家啊!”

  “就是就是,你都说那就是个……要叫他知道你背地里这样骂他,指定饶不了你。”

  一片杂乱声中,也不知是谁又悄悄嘀咕了一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个人将他赶下去,我真是受不了这个昏君了。”

  疯了,当真是疯了。

  或许的确也是平日里积压的怨念太过深重,如今经这么一刺激,百姓们的情绪似乎也显得尤为激烈,叫人想假装看不见听不见都不成了。

  就有那狗腿子屁颠颠儿地将此事上报给了周景帝,当时便引得龙颜震怒。

  “放肆!简直胆大包天!朕要将他们全都砍了!”忽而又想起什么,忙问:“大臣们是何反应?他们也信了这鬼话?”

  “这……隐约是有一些议论,不过皇上放心,诸位大人与那些刁民还是不同的。”

  周景帝哪里能真正放心呢,他现在慌得不得了,只觉屁股底下有针毡似的,忽的产生一种再坐不稳龙椅的危机感。

  十分强烈,强烈到让他整个人都开始焦躁暴怒。

  “究竟是哪个混账乱臣贼子传出去的?给朕查!朕要摘了他的脑袋!还有那些刁民……叫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但凡听见有谁胆敢议论此事通通给朕抓起来送进大牢!”

  “若有那胆敢咒骂朕者,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这条命令前脚才出宫门,后脚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

  当下,以丞相为首的一众文武大臣便匆匆赶往宫里劝谏。

  丞相率先开口道:“古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①

  “倘若动用强权强行捂嘴百姓,甚至动辄砍杀……恕微臣直言,此非明君所为,实乃火上浇油之举,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不就是等同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

  周景帝勃然大怒,“你大胆!”

  然而下一瞬,在场的官员却有大半都毫不迟疑地附和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余下那一小部分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纷纷附和,“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种时候,便连周景帝的狗腿子都不敢冒头反驳。

  如此一来却造成了一个错觉——丞相党羽之众多、势力之庞大竟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这样一个朝堂,还能有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吗?

  正是最敏感多疑之时,周景帝不禁越想越是手脚哆嗦,看向丞相的眼神中甚至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杀意。

  “你……你们……”

  “请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再次齐声奏请。

  周景帝的脸色一片铁青,颤抖的手指向丞相,“你们如此上下一心,莫不是要逼宫?”

  “皇上?”众大臣“刷”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满脸愕然。

  丞相仍低垂着头,听见他这话,眼神微微闪了闪,接着丝毫不退让,义正严词道:“文死谏武死战,此乃为人臣子之责任使命。微臣作为大周朝的丞相更当以身作则,今日便哪怕是叫皇上误会甚至对微臣心生隔阂,微臣仍坚持——请皇上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众大臣亦附议。

  周景帝简直是要气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丞相只是“对事不对人”,但他心里却莫名就有种被故意针对挑衅的感觉。他可还不曾忘记丞相那个坠崖身亡的宝贝女儿。

  必定是记恨上他了。

  一定是这样!

  周景帝私心里实在是很想跟丞相对抗到底,好叫他知道知道帝王的尊严权势不容挑衅,可面对眼前乌泱泱一片无比执着的臣子,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僵持中,门外的太监禀报道:“长公主求见。”

  “进。”周景帝暗暗缓了口气,看向进门的女儿,不禁冷哼一声,“怎么?莫非你也是急吼吼赶着进宫劝谏朕来了?”

  单若泱瞟了眼跪了一地的大臣,一脸莫名,“劝谏什么?儿臣不过只是个公主罢了,有什么好轮得到儿臣来劝谏的?这不是瞎胡闹吗?儿臣不过是有些事儿要请示父皇。”

  说着,稍稍侧身露出身后怀抱奏折的太监。

  周景帝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面前的一众大臣,黑着脸说道:“你们赢了,朕这就收回成命!”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就是从牙缝儿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聋子都能分辨出其中那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

  “皇上英明!”

  “退下!”

  众大臣纷纷起身告退,临出门那一刻,丞相有意无意撩了撩眼皮子,看了眼单若泱带过来的那些奏折。

  单若泱有些不明其中深意,正暗暗寻思着呢,却突然听见周景帝在旁边发起了脾气。

  “朕才是皇帝,他们竟敢联合起来帮着丞相反对朕!简直狗胆包天大逆不道!朕砍杀一些胆敢口出狂言的刁民哪里就做错了?敢骂朕昏君?说朕德不配位?根本就是一群满腹不臣之心的逆贼!”

  “身为朕的臣子非但不与朕同仇敌忾,反倒铆足了劲儿帮着那些逆贼……”话到此处,周景帝忽的一顿,看向一旁的丁有福,“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信了那鬼话,也对朕产生了不臣之心?”

  不等人回答,他又自问自答起来,“一定是如此!他们心里定然都觉得那些逆贼说得对骂得好,否则为何死活不肯叫朕堵了那些混账的嘴?必定是因为他们私心里就与其是一伙儿的!”

  满脸的疑心都溢出来了,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他怕了。

  单若泱如是暗道,心满意足地悄然勾了勾嘴角。

  叫太监将奏折置放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便要念,哪想却被周景帝直接出言阻拦。

  “不必念了,拿过来朕亲自看看。”

  单若泱的眼里闪过一抹深思和迟疑,动作却一点不显,果断就递了过去。

  等那几本奏折都批阅完成之后,单若泱却突然开口说道:“父皇歇了这么久身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何时才能将这桩差事收回去啊?儿臣每日里烦恼得头发是大把的掉,真真是要撑不住了。”

  闻言,周景帝从善如流道:“既是如此打从今日起你就歇着罢,朕也是时候该好好重掌朝政了。”

  果然如此。

  他太心虚了,百姓和大臣们的态度让他极度不安,只想迫不及待将一切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丞相方才那一眼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试探出结果,单若泱倒也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就喜笑颜开地走了,似乎真是无事一身轻。

  一旦周景帝的身体转好,这一出也总是躲不过的。

  不过她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这人本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主儿,一躺几个月早就将骨头给躺懒了,眼下也不过就是突然之间的危机感促使,真等里外一手抓起来,过不了几天他自己就要先叫苦了。

  当然,她也不介意再从旁捣鼓捣鼓,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批阅奏折这个累死人的活儿她可没想真交还回去。

  想到这儿,她便脚下一顿,转了个方向。

  “公主不出宫吗?”风铃好奇地问道。

  单若泱微微一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的,竟好些日子不曾给母后请安了,今儿好不容易松快下来,本宫可得去给母后好好赔个不是。”

  哪曾想,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姐姐安。”

  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得过分柔美,赫然正是六皇子单子润。

  “原来是六弟啊。”单若泱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既不亲近也不过分疏离,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同父异母姐弟罢了。

  “姐姐这是才从景福殿出来?”说话间,单子润的眼睛瞟向了她身后的那几个奴才,神色似乎略显讶异,“今日怎么不见姐姐取了奏折?”

  提起这茬,单若泱脸上的笑容就扩大了许多,“父皇的身子恢复良好,往后都不必本宫再整日里抓耳挠腮了。”

  “父皇已经养好了?那可真真是大喜。”

  “可不是,这段日子实在太叫人揪心了,不过……”单若泱微微一皱眉,难掩忧心忡忡道:“父皇到底也是有些岁数的人了,这回又这样狠狠亏了身子,往后势必得更加小心才行,可父皇那性子又委实叫人放心不下。”

  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往后不必本宫再批那劳什子的奏折,本宫必然也不会再这般每日往宫里跑,离着远了便是再如何不放心也没法子,只得叫你们这些还在宫里住的弟弟妹妹多费些心思了。”

  话到这儿,单若泱的神情略微显出来些许尴尬不自然,左右瞧了瞧,又干咳两声以作掩饰似的,轻声说道:“这段时日清心静养的效果足以见得太医当初并未危言耸听,你们平日里稍稍劝着些,千万别叫父皇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一句“清心静养”透出些许深意。

  都是周景帝亲生的,哪个还能不知他那德行?

  既贪杯且好色。

  单子润了然地点点头,“姐姐放心,弟弟明白了,只是……父皇向来威严,旁人说的话未必能叫他放在心上……”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无奈愁容。

  “嗐,咱们做儿女的便只尽心罢。”单若泱苦笑着叹息。

  又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话,单子润便主动提出来告辞。

  “走罢,咱们回府。”

  “公主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单若泱嘴角一弯,嘴上却可惜道:“本宫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做,只好等下一回再去看看母后了。”

  都有工具人自个儿上赶着送上门来了,还去请什么安啊,她可不想听皇后比比叨叫帮扶单子玦什么的,更加不想跟单子玦碰面。六弟真是个大好人。

  “六皇子竟也有这样的心思呢?”萧南妤一脸惊讶,“他的生母只是一个舞姬罢了,除非……他才能有机会。”

  除非什么?除非其他几个皇子都彻底完犊子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一个贱籍舞姬生出来的儿子当皇帝。

  不过嘛,“野心这东西也是不由人,在旁人看来咱们不也纯属痴心妄想吗。”

  “这倒也是,都是皇上亲生的,谁不想搏一搏呢。”稍顿片刻,萧南妤忍不住笑道:“如今皇上急了,皇子们也都急了,朝堂上可要热闹了。”

  言下之意,浑水摸鱼的时候到了。

  “做皇子的有心想要发展壮大自身,势必就不能叫皇上康复起来,否则时时盯着他们跟防贼似的,任凭再大的本事也无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太多小动作。”

  “公主今日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很是得当,我都看不出来公主还需要我做什么了。”语气颇为怨念,满满都是自觉毫无用武之地的郁闷。

  单若泱白了她一眼。

  有脑子会用计谋可不代表有能力摆弄得过来朝堂政事,反之,一个能在朝堂政事上如鱼得水的人必然不会缺少这点计谋。

  这人,摆明是在等她夸夸呢,她才懒得搭理。

  想了想,转而道:“也不知六弟那边动作快不快,我还不定能歇几天的功夫呢,趁着今儿天气还不错,不如咱们去郊外溜达溜达?先前还答应玉儿说等天气暖和起来便教她骑马呢。”

  打马球是京城里这些权贵子女们很喜欢的一项游戏,大多数人无论男女都是会骑马的,萧南妤自然也不例外。

  乍一说起来她还难免有些心痒痒,不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素日里虽不大爱出门,可见过我的人却也不算少,还是算了,省得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单若泱愣了一下,正色道:“委屈你这般躲躲藏藏的,你放心,不会太久,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草原上跑个痛快。”

  做主子的一声令下,底下的奴才便快速忙活起来。

  等单若泱和林黛玉换完衣服再出来,一切就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她们出发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显得很是兴奋,一直在追问各种关于骑马的问题,叽叽喳喳的跟小鸟儿似的,活泼极了。

  单若泱被她缠磨得是既头疼又好笑,忍不住连连催促驾车的小太监快一些,“这会儿说得再多都是纸上谈兵,等到时候你亲自感受过就知晓了。”

  话落,突然略感惊奇道:“先前一直忙着未曾仔细注意过,这会儿冷不丁一瞧,本宫怎么觉得你的脸色仿佛好了许多,也不似过去那般苍白了,竟还透出一丝红润。”

  “莫不是你父亲找来太医开了什么方子?”

  “太医给我弄了些药膳吃,又叫我每日稍稍走动一会儿,其他便也没什么了。”林黛玉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好奇道:“当真好了些?我每日自个儿照镜子也未曾发觉什么不同,不过身子愈发轻便了倒是确有其事。”

  单若泱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很肯定地点点头,“脸色着实好看多了,可见太医的这个法子还是很管用的,再这样下去估计不出几年你就能与常人无异了。”

  林黛玉登时心下一喜,笑弯了眼。

  歪头看了看单若泱,忽然毫无预兆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小脑袋亲昵地蹭蹭,跟那小奶猫撒娇似的,软乎乎的别提多可人疼了。

  她觉得,太医的法子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应当是生活变得顺心了。

  在公主府的日子较之在贾家时实在好得太多太多,府里上下没有哪一个敢拿着她说道四传闲话的,待她既尊重又喜爱。

  每天的时间虽被各种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可却叫她打心底觉得满足愉悦,还有宝姐姐时不时来跟她说说笑笑……可以说既没有忧思忧虑的环境,也没有那个时间,再想心情郁结都难。

  眼下天气已然渐渐暖和起来,似也不过就是一夜之间,地上便冒出了片片绿意,掺杂着不少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摇曳生姿。

  在屋子里头憋了一整个寒冬的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出来放风了,约上五个好友,或泛舟湖上、或踏青野餐,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欢快。

  一行人抵达郊外时,偌大的草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了,男女皆有,却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仿佛中间有一条无形的八线给隔开了,瞧着莫名好笑。

  “要不要坐下歇会儿?”单若泱还是有些担心小姑娘娇弱的身体。

  哪想她却早就迫不及待,哪里还肯耽误,当即就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巴巴盯着她瞅。

  “行吧,满足你。”单若泱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叫人将马牵了过来。

  这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匹马儿,通身黑得发亮不见一根杂毛,很是威风帅气。

  林黛玉很眼馋,但真正走到跟前面对它时却还是难免有些害怕。

  瞧瞧那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这一蹄子下来她怕是能飞出去老远。

  全然不知思维跳跃的小姑娘满脑子在想什么的单若泱伸手拍了拍马儿的脖子,高大威风的马儿却很是通人性,立时便屈膝跪趴在地上。

  “上去罢。”

  林黛玉暗暗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终于是一咬牙,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骑了上去。

  下一瞬,马儿便“蹭”的一下站立起来,吓得小姑娘花容失色险些当场惊叫出声。

  “真是个老鼠胆子,又菜又爱玩。”单若泱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与此同时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小姑娘撇撇嘴,有心想要反唇相讥都找不出话来,只得一脸郁闷地哼哼两声。

  单若泱手握缰绳,将小姑娘圈在怀里,控制着马儿开始在草地上慢慢溜达。

  对此,林黛玉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失望,忍不住小声央求,“能不能叫它小小地跑起来?”

  “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了?快别做梦了,头一回上马你就老老实实慢慢溜达着罢,先习惯习惯再考虑跑起来的问题。”

  “好吧……”委屈巴巴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见她一脸惊讶道:“公主快看,那是不是贾宝玉?”

  就在左前方不远处,几个少年人正围坐在草地上吃酒畅谈,其中身量最小打扮却最华贵的那个不是贾宝玉又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贾宝玉也正巧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们。

  单若泱忍不住暗道一声“晦气”,却哪想贾宝玉看见她们不过愣了一下,便微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就转过头去又加入了友人们的闲聊。

  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平静淡然极了,与先前那个老远看见林妹妹就要飞扑上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好怪异,她竟然从贾宝玉的身上看见了“恪守礼仪”四个大字?

  单若泱觉得莫名惊悚。

  “这……他当真是宝玉?”显然,林黛玉也吓得不轻。

  经过那几个少年人旁边时,恰好听见贾宝玉支支吾吾说道:“柳兄曾说此生非绝色不娶,眼下我倒是认得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柳兄是否有意?”

  等了半晌,忽而听见旁边那人小声问道:“可有那般绝色?”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单若泱的背影。

  贾宝玉登时脸色一变,轻斥一声,“柳兄可不能胡言乱语,那位是护国长公主。”顿了顿,愈发压低了声音说道:“长公主这样的人物自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上哪儿还能找第二个去。”

  柳湘莲只得遗憾地收回目光,对于贾宝玉口中所说那位所谓的绝色美人儿亦显得兴致缺缺。

  对此,贾宝玉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抿嘴不再多提。

  林黛玉的兴致很高涨,但单若泱却不敢叫她太过由着性子。

  老实说,骑马其实并不很舒服,尤其对于初学者来说。

  “慢慢来,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总归咱们家也有马场,得空了在家也能溜达两圈。”

  “那好吧。”

  意犹未尽地下了马,两人便找了块空地叫奴才铺上垫子,又拿出瓜果茶水来,就这样席地而坐,静静感受初春的勃勃生机。

  正所谓——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②

  直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林黛玉不禁问道:“下回还来吗?”

  “下回……却不知究竟是哪回了。”单若泱很无奈,“怕也不出几日,本宫便又要忙起来了。”

  事情的发展俨然与她的预判并未有多少出入。

  才刚刚“复出”的第一天,周景帝便很是勤快地起了个大早,端端正正坐在了金銮殿之上。

  然而荒唐至极的却是,他竟在大臣奏请政事之时愉快地睡着了,一如当初单若泱给他念奏折时那般。

  每每想起当时那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呼噜,大臣们的脸色可就别提多精彩了,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还不算什么,更叫周景帝颇感头疼的是,清闲这么久之后他已经极其不适应再整天长时间坐着批阅奏折了。

  甚至只要看见那堆积如山仿佛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他就顿感一阵力不从心。

  才不过短短两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开始疯狂怀念起先前的舒坦日子来,再看手里的朱笔……简直恨不得远远地扔了出去。

  前后拢共才不足半个月,单若泱就再次接到了来自景福殿的召唤。

  “将奏折拿回去,往后还似先前那般。”周景帝指着那一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奏折,颇有些急不可耐地张嘴就撵人。

  出了景福殿没走多远,便又一次“巧遇”了单子润。

  一看见她身后跟着的那一堆奏折,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无奈之色来,“父皇他……”

  “父皇究竟又怎么了?”单若泱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将这事儿扔给本宫?莫不是父皇的身子又出了什么问题?”

  “父皇的身子暂且也还好,只是……”单子润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前几日也不知父皇是打哪儿又得了好几个美人儿,听说都是那……扬州瘦马。”

  “什么!”

  以为她是不懂何为扬州瘦马,单子润便稍稍解释了一下,接着说道:“父皇对那几个美人儿十分宠爱,日日都叫她们前往景福殿伴驾,谁劝都不听。”

  “难怪冷不丁又堆积了这么多奏折,父皇实在是……”单若泱一脸震惊又气恼的表情,憋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实在是不知叫人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一出手就弄来好几个顶级的扬州瘦马,倒是她小看了这个六弟。

  这是想直接将他老子往死路上玩儿呢?

  也不怕哪天一睁眼就听见他老子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