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石榴籽耳坠子出自他人之手,哪怕是后宫中的嫔妃,误伤了博果尔,顺治都不会轻易放过,但对于吴良辅,他却是必须得权衡一下。

  即便他嘴里说着吴良辅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但也不得不承认,吴良辅有能力有手腕,十三衙门在他手里管的顺顺当当的,更重要的是,顺治信他。

  吴良辅在顺治身边伺候多年,顺治很了解他的秉性,知道他身后绝没有其他势力,图的不过就是名利而已。

  所以只要顺治还肯用他,吴良辅就绝不会投靠他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顺治更能满足他的欲望。

  顺治身边虽然还有个更加信任的林升,但林升主管的是他身边的事儿,再加上一个尚方院,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再也无暇多顾,而其他人,顺治则是还不能这般信任。

  所以虽然顺治认定了那耳坠子是吴良辅所为,也并没有重罚他,尚方院里走一遭之后,吴良辅还能清醒的躺在床上“哎呦”,说明林升手下留情了。

  是夜,吴良辅正光着膀子让徒弟小喜子给他上药,房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小喜子放下手中的药瓶,赶忙过去开门,刚看清来人,吓得差点叫出来。

  “闭嘴!”

  吴良辅及时出声喝止,“滚到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小喜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将来人让进来后,战战兢兢的走了出去,在外面关上了房门。

  吴良辅从床上下来,手忙脚乱的想要穿件衣服,却听来人一声嗤笑:

  “得了,我又不是没看过,装什么啊。”

  来人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张娇美的面庞来,却正是董鄂婉瑜。

  “我的小主,您这么敢往这种地方来!”

  吴良辅急道,“您是觉着今儿的事闹得不够大是吗?”

  “你慌什么,”

  董鄂婉瑜走到吴良辅身边,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在床上,“又没人怀疑你我的关系,你要是总这么一惊一乍的,当心不打自招。”

  边说着,她边拿起药瓶和棉棒,亲手给吴良辅身上的鞭伤涂药。

  “奴才身子脏,不敢劳烦小主玉手,小主趁夜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奴才做的?”

  吴良辅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却很是熨帖,能得董鄂婉瑜这般温柔以待,他觉得挨顿鞭子不亏。

  “我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就是早上听皇上说叫你去尚方院领罚,心中担忧你伤得太重没人照料罢了。”

  董鄂婉瑜动作轻柔,涂上药后还凑过去吹了吹,温热的吐息让吴良辅浑身一颤,差点软倒下去。

  “如今瞧着你还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只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可还记得你那个干儿子,如今在什么地方?”

  董鄂婉瑜终于说到了正题。

  吴良辅面色一凝,不由得回忆起今日在尚方院见到的场景。

  他第一次见到小尹子的时候,小尹子还只有半人高,大大的脑袋,身子却瘦的跟麻杆一样,也不懂规矩,横冲直撞的就撞到了他的身上。

  那日他将小尹子按在腿上,亲手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这一顿打之后,小尹子便在他身边留了好些年。

  他一个没着没落的太监,能得个干儿子整日里爹爹的叫着,心里也很喜欢,对小尹子虽然管的严了些,却从未在吃穿上苛待过他,平日里也没少提拔。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小尹子大概会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养老,接替他的位置成为这紫禁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太监,然而今日,他却亲眼看着小尹子被“加官进爵”。

  所谓“加官进爵”,便是用一张张打湿的黄纸蒙在受刑人的脸上,让他活活憋死,这种死法没有外伤,可却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

  林升说,这是皇上赏给小尹子的,可吴良辅心里明白,小尹子是替他承受了顺治的怒火。

  吴良辅亲眼看着自己的干儿子被活活折磨死,却不能表现出来一点悲伤,反而得大声叫好,因为林升告诉他,那害了襄亲王的石榴籽耳坠子是小尹子塞进去的,小尹子还说是从他那儿得来的。

  吴良辅决不能认下这个事,所以他只能顺着林升的话大骂小尹子忘恩负义陷害他,可实际上,他心里清楚,他的干儿子,至死也替他隐瞒着那个能叫他人头落地的秘密——

  他跟董鄂婉瑜之间的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把小尹子调去管库房的原因,那劳什子石榴籽耳坠子丢不丢根本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小尹子看到了不该他看到的事情。

  不过他终究是没白疼这个干儿子,到最后,小尹子用一个瞒不住的石榴籽耳坠子,帮他藏住了最重要的秘密,这真的是个好孩子。

  “他已经死了,小主放心吧。”

  吴良辅的声音转淡,心里也再没了那份悸动。

  董鄂婉瑜手下突然用力一怼,疼的吴良辅闷哼一声,可她却哭道:“你当我真的怕别人知道吗?吴良辅,你要是心疼你儿子,就陪他去死,少跟我摆脸子,当初是我叫你将他赶走的吗?”

  说罢,她将药瓶往床上一扔,转身就要走。

  吴良辅赶紧起来拉住她,连声道:“姑奶奶,您可饶了奴才吧,奴才什么时候怪过您了?只是今日当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您先回去,过两日奴才出宫给您带好东西送去可好?”

  “谁稀罕!”

  董鄂婉瑜一把将吴良辅推开,推开门就往外走去,吴良辅不敢去追,只能站在屋子干瞪眼。

  小喜子战战兢兢的重新进来,凑过去问道:“师父,庶妃娘娘这是?”

  “闭嘴!”

  吴良辅怒斥,“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明儿你去打听打听小尹子是个什么下场。”

  说罢,不再理会小喜子,自己回了床上倒头睡下。

  明儿还得起来继续当值呢,皇上没叫人打他板子而是抽的鞭子,便是不许他休息的意思,他可不敢耽误了差事。

  逝者已矣,活人,还是得好好活下去。

  ……

  一场风波闹罢,紫禁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顺治最终还是并没杀了静妃,而是将她送到了佛堂跟贵太妃作伴。

  太后自是不认同顺治的做法,但也知道儿子心中的怒气难平,不愿再去招惹他不痛快,故而只能多叫人看好了佛堂,莫要叫贵太妃和静妃再闹出什么事儿来。

  昭宁打听了几次博果尔的情况,进宝都回话说一切都好,加之顺治的每日过来都有说有笑的,叫昭宁暂时放下了心里的担忧。

  也许当真是她想多了,这秘药毕竟是经过调配的,跟她印象中那可怕的东西可能并不完全一样,只要按时给药,许是博果尔真的会无碍?

  然而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美梦,终有梦醒的一天。

  两个月后的一日午后,昭宁正睡着午觉,却被谨雅推醒了。

  “主子,快醒醒,出事了!”

  谨雅一脸焦急,都快入冬了,额角还渗着汗珠。

  昭宁有些懵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襄亲王不好了,皇上已经赶过去了,让您陪着太后一起过去。”

  谨雅将昭宁拉起来,给她换了相对素净的衣裳。

  昭宁没听懂:“什么叫襄亲王不好了,前儿我还在乾清宫见过他啊,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谨雅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是旧疾复发了。”

  旧疾复发?!

  昭宁惊诧极了。

  不是说一直用着药,状况很好吗?

  怎么会突然就复发了?

  而且就算是复发了,怎么竟是到了叫她跟太后一起出宫探望的地步,这是人真的不行了,才会做的事啊!

  昭宁很慌,太后也很慌,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匆匆赶到相亲王府,径直走进了正房。

  董鄂婉心一脸木然的坐在外室,整个人瘦的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见到太后和昭宁到来,她勉强起身,在婢女们的搀扶下行了个礼,却被太后拉住了。

  “好孩子,不必多礼了,你先坐着,我跟皇后去看看博果尔。”

  太后拍了拍董鄂婉心的手,然后带着昭宁进了内室。

  内室中,数个太医正围在一起低声讨论着药方,顺治坐在床边,博果尔躺在床上。

  “额娘来了,”

  顺治应是哭过了,眼眶红红的,“博果尔刚刚还念叨着您呢,快来跟他说说话吧。”

  顺治起身让开,让太后坐到博果尔身边,博果尔面色惨白,眼神有些呆滞,但看到太后,依旧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太后的眼泪潸然而下,紧紧将博果尔的手攥在手里,竟是说不出话来。

  “皇额娘,别哭,”

  博果尔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很柔和,“人总有一死,我,我不怕的。”

  “不许胡说,你才多大,怎么会死!”

  太后哽咽道,“听话,额娘陪着你,看着你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嗯,我都听额娘的,”

  博果尔顺从极了,“额娘别担心,我不难受,我现在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松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

  太后像是真的信了一般,连声道,“你九哥给你找来了前朝的太医,你看,他们都在那儿呢!额娘的博果尔最坚强了,要乖乖的赶快好起来啊!”

  昭宁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捂着嘴走了出去,顺治也跟着她一起出来了。

  “福晋进去照顾着吧,”

  顺治对董鄂婉心道,“别叫额娘太伤心了。”

  董鄂婉心应了一声,被婢女们扶着走了进去,外室中只剩下帝后二人。

  “福临,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昭宁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前儿不是还好端端的吗?他还跟我讨君山银针来着,说你给的不好喝,怎么,怎么会——”

  顺治将昭宁紧紧搂在怀里:“其实,他早就不太好了,只是怕你担心,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当初说的对,这秘药一旦用上,对他的伤害只会越来越大,我眼看着他越用越多,但为时晚矣,因为一旦停下,他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太医已经竭尽全力控制药量,可依旧只能维持到这个地步,如今他再用药,已经不是治病,而是——”

  赐死。

  就像当初的悼妃一样,药量已经到了致死的程度,若不停药,人会虚弱而亡,若停药,人会痛苦而死。

  总之,时至今日,博果尔已经没有生机了。

  顺治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会有今日,他当初决计不会让博果尔再用药,便是再难熬,总是还有一线生机的,可如今,却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你,你怎么能瞒着我呢!”

  昭宁哭成泪人,“你告诉我,至少我,我能陪着你啊!”

  一想到顺治明明知道博果尔命不久矣,满心伤痛却还要在她面前强做镇定,笑脸相迎,昭宁就觉得心如刀割般难受。

  她是他的妻子,就算她没有能力帮助他,但至少可以分担他的心伤,让他有个可以落泪的地方。

  “我不想让你跟着难受,”顺治伸手去帮昭宁拭泪,“你本就爱胡思乱想,不告诉你实情,你还总是夜里惊梦,若是告诉你了,你岂还能安眠?”

  昭宁哭着摇头:“可我总能陪着你,不叫你一个人无眠到天明啊!”

  顺治总是在昭宁醒来之前便去上早朝了,所以昭宁并不知道他到底睡得好不好,而他每日回来之时都带着笑,叫她以为,他应该好好的。

  可如今想来,他怕是在外面独自一人默默的舔舐了伤口,方才能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回来继续哄她开心吧。

  “福临,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昭宁将顺治紧紧搂住,“我是你的妻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跟你一起承担,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

  顺治应了一声,然后将昭宁抱得更紧,帝后二人相拥而泣,发泄着心中的哀伤,等到他们再次回到内室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换上了微笑。

  “额娘,您也瞧过博果尔了,便早些回宫去吧,”

  顺治上前蹲下握住太后的手,“博果尔也累了,该休息了。”

  他之所以今儿叫太后和昭宁过来,不是因为博果尔熬不过今日,而是因为从今往后,博果尔会一天比一天更加虚弱。

  趁着如今博果尔还能好好说话,让太后与他见上一面,也算是不留遗憾了,否则真等到博果尔不行了的时候再来,当真连最后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可太后却不肯,依旧抓着博果尔的手道:“我不回去,从今儿开始,我就住在这儿陪着博果尔,什么时候他好了,我什么时候再回宫去。”

  “额娘,您在这儿,博果尔哪里肯好好休息?再说了,昭宁还在这儿呢,让她一个人回宫我不放心,您帮我把她送回去,明儿我再叫人接您过来。”

  顺治柔声哄着太后。

  太后抬头看向昭宁,昭宁明白顺治的心意,配合的说道:“额娘,咱们一直在这儿,襄亲王怎么能安心休息呢?不如还是先回宫去,等明儿他精神好些了,您再来跟他说话好不好?”

  博果尔也勉强撑着精神道:“额娘,我困了,想睡了,您明儿再来看我吧,有这么多太医在呢,您放心。”

  所有人都这么说,太后也只能点了头,依依不舍的又叮嘱了博果尔要好好吃药好好吃饭休息,然后由着昭宁扶着起身,离开了襄亲王府。

  顺治和董鄂婉心将太后和昭宁送到了大门外,顺治说还想留下听听太医们的方子,嘱咐昭宁将太后送到慈宁宫再回去,而太后则是看向董鄂婉心。

  “博果尔性子倔,不肯轻易在人前示弱,便是很不舒服了,也会强撑,你要用点心照顾,若是有什么不好,赶紧叫人给我送消息,”

  太后殷殷叮嘱,“府里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派人过来先帮你管着,如今你只管好好照顾博果尔,旁的都不用你操心。”

  董鄂婉心点头应是,整个人却摇摇欲坠。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如今这模样,博果尔看着也心疼,”

  太后伸手摸了摸董鄂婉心的肩膀,“他这病,怕是还要熬上许久,你不能先倒了。”

  董鄂婉心听到太后说博果尔心疼,泪水再次忍不住滑落。

  她本就生的极美,如今凄然落泪的模样,犹如西子捧心,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别说是博果尔,便是昭宁,见她这样也心疼的很。

  “婉心,无论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来坤宁宫找我,我还是那句话,你说了,我定会帮你。”

  昭宁扶着太后先上了马车,临别时忍不住对着董鄂婉心又说了一句。

  董鄂婉心微微福身道:“我知道的,多谢皇后娘娘。”

  马车缓缓而动,昭宁从车窗里往外看着,董鄂婉心似乎挺不住了,竟是往后软倒,顺治伸手扶住了她,将她交给了身边的婢女。

  这一幕让昭宁的心里猛然一惊,突然觉得,一直以来,也许是她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昭宁,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做了最错的选择?”

  太后突然开口问道,“若不是我让他们给博果尔继续用药,他也许已经挺过来了,现在还好好的。”

  昭宁收回思绪,回头看向太后,却见她仿佛一日之间苍老了好几岁。

  “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若是当初您不同意用药,也许襄亲王还撑不到今日呢?”

  昭宁出言宽慰,“额娘,您一心为了襄亲王好,他是知道的。”

  “他不怪我,我知道,可是我却不能心安,”

  太后摊开手掌,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金锁,“这是博果尔刚出生的时候,我送给他的,如今,他却是还给了我。”

  “襄亲王亦是想常伴在额娘身边,才会将这金锁给您的,您回去也寻一件东西让人送给襄亲王,就如同您一直陪着他一样。”

  昭宁继续劝慰。

  “你说的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太后点了点头,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红绳,红绳末端拴着一颗狼牙,“停车,快,来人把这个给博果尔送去!”

  负责护送太后和昭宁的侍卫统领傅达礼上前听命,双手接过那狼牙道:“奴才这就叫人送去。”

  “你亲自去,告诉博果尔,他是我的儿子,不许软弱,要坚强的活下去!”

  太后千叮咛万嘱咐,仿佛那狼牙当真能给博果尔活下去的动力。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挽回注定要逝去的生命,七日后,报丧的侍卫策马而来,带来了博果尔薨逝之讯。

  顺治停朝七日,亲自守在了博果尔的灵前。

  他虽是早有心里准备,可当真见到弟弟冷冰冰的被装进棺材里的时候,依旧悲痛不能自已,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昭宁已经坐在了他的床边。

  昭宁是皇后,亦是长嫂,没有为弟弟服丧的道理,故而只能尽量素淡些打扮,头上只带了一支象征着身份的凤钗,再无旁的首饰。

  昭宁本是在默默的流泪,见顺治醒来,赶紧擦了一把脸,强忍着哭意道:“可算是醒了,你把我吓坏了。”

  “我没事,就是这几日太累了,”

  顺治顺着昭宁的力道坐起来,靠在床边,“别告诉额娘,免得她跟着担心。”

  “我知道的,叫人瞒着呢,”

  昭宁懂事的点头,“苏茉儿姑姑陪着额娘,暂时没让她出宫来,我想着先问问你再说。”

  顺治勉强笑了笑:“那怕是拦不住额娘的,来,扶我起来收拾收拾,要不等会叫额娘瞧见我这样,该更难受了。”

  顺治还是了解太后的,果然他们这边刚收拾妥当,太后就已经到了。

  “额娘,您还是别到近前了,”

  顺治拦住了太后,“博果尔定然不想叫您瞧见他如今的模样,他,他临走时,还在说不想让额娘伤心呢。”

  “你让开,我要看看,我的博果尔有没有听我的话。”

  太后颤颤巍巍的推着顺治,顺治不敢用力,只能让开。

  太后走动棺前,可棺材太高,她看不到里面,急的大喊:“快,快去给我拿个凳子来!”

  守灵的奴才们不知所措,还是顺治开口道:“去拿吧,让额娘再送博果尔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