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喑声萃鳄【完结】>第 91 章

  武成晚去挑那把藏刀的时候人是在市场,卖野货的,杂乱无章,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跟前路过。他这些年穿正装穿习惯了,连运动风都很少再碰。他干净,光鲜,拐进地摊那刻起,就被人盯上了。

  卖刀的老板左眼戴一只眼罩,手心掬了捧瓜子,一个脚尖叠在另一只脚尖前,吊儿郎当的流气。他瓜子皮也不知道吐哪了,摆着破布当席的地前头极其整洁。

  武成晚扫到他摊钱的一把刀,折叠式,很小巧,有武成晚半个巴掌大。手工制的,每把刀都只有一个样式。

  “要这个呀?”老板把瓜子揣兜里,拿起武成晚看上的那把刀,拔出来,刀锋寒光乍现,够凶的。

  武成晚点头。

  “八千。”老板咬定,“一口价。”

  武成晚听到这个价格直接笑出来,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讥讽的,极为典型的皮笑肉不笑。刚来就被宰,他心想到底是哪儿看出来他有那么好骗了,区区一把刀就敢问他要八千。八千够他们家抠搜陈萃买一个季的衣服了。

  他伸出手掌,老板愣住,嘀咕道:“穿那么有钱,上来就还三千啊,五千勉强能卖给你吧,再低我就要亏本了。”

  武成晚摇头,他的沉默在外人眼里就是故弄玄虚,谁又能知道他是哑巴还是在装蒜。

  “不是吧,你连五千都出不起?”老板掀了掀自己的眼罩,想起来什么,赶紧把扣眼珠子的手放下去,说:“你给实价,我听听。”

  武成晚在纸上写下500.

  “搞笑的吧,500我进都进不来,你是不是来捣乱的?”

  武成晚轻飘飘的看他一眼,抬脚要走,刚走没两步,就被喊住,说:“回来!会不会买东西?遇见喜欢的就是要争取,怎么刚遇上一点挫折就要放弃。不就是五百块钱嘛,给你了,当我发善心,让你捡个便宜。”

  老板用牛皮把刀包起来交给他那刻,忽的压低声音,幽幽道:“妥善保管,刀见血就要开刃了。”

  武成晚沉默的收下刀,赶回家天都已经黑透了。陈萃趴在阳台,百无聊赖的朝下看,楼层格外的高,茫茫无际的暗被路灯给冲散,园区的树连成暗夜的影子。慢慢,武成晚走出暗夜,陈萃也能瞧出他的身型来。俩眼视力好到出奇,不爱学习,认别的一认一个准。陈萃见他走进楼,数着墙上挂的时钟,在钥匙旋动锁孔那刻,守在门口。

  武成晚甫一开门,陈萃用亮晶晶的眼睛望他,脱口而出:“欢迎回家。”

  他点头。陈萃给他拿拖鞋,太殷勤了,他几乎要不适应。坐在玄关小凳换鞋那会儿,他问陈萃:做坏事了?

  陈萃说:“没有,你回来的晚,我都要去接你了。”

  空调温度打得有些低,武成晚拥着陈萃也不会觉得热,手搭在他腰窝,白天就想握,想掐一把。照实做,陈萃被他掐的一激灵,眼眶兜着水儿,说:“痛。”

  武成晚作势要瞧,陈萃衣裳被他推的乱糟糟,在他手底下软成熟的糕。米黄色沙发不够两个成年男人滚,陈萃像要掉下去,被他有力的臂膀箍着,胸膛挤着胸膛,很硬。

  老想着换个再敞点儿的沙发,一直记不起来。

  事后空调温度显得不够,汗涔涔的。他只套了条运动裤,抽绳也不系,懒洋洋的去给陈萃倒水,随后拿起那把刀。

  像个老物件,没那么精致,倒有分量。落到陈萃手里,刀显得没那么小了。

  “有锈。”陈萃泛着粉色的指尖点点刀柄,眼尖的很。

  武成晚撩着他衣摆去擦,赤/裸的胸膛透出一股热气,陈萃被蒸腾的红了脸,扯着自己衣摆扯回来了,说他:“衣服要不好洗了。”

  那就丢掉。

  武成晚看他那件松垮的衣服也不顺眼很久了,他在外面还能收拾收拾,在家全然的不修边幅。不是邋遢,说节俭不为过。无论几年前的衣服,只要没坏,他就能一直穿。陈萃穿那些又陈又旧衣服的时候特像个学生,丁点儿心眼儿都没有的在武成晚跟前晃。

  陈萃穷过很长一段时间,断断续续,饿肚子的感觉说出去别人都不信,就是眼花。所以他很能攒钱,赚的不多但是攒的多。他不在乎那些,不管是外在还是精神层面,他的需求微乎其微。没什么欲望,也挺无趣,就是活着。

  “还能穿。”陈萃声音有些软,气不足,抽桌上的纸巾磨铁锈。他还不知道这把刀是武成晚要送给他的,只是反复擦拭,待干净了,献宝似的给武成晚看。武成晚懒散的接过,打量两眼。他趁武成晚看刀的功夫脱了短袖,边走边脱,弓腰那刻肋骨像要挣破肌肤,嶙峋的,白皙的肤上三两梅红,嘬的咬的都有。他站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泡刚才武成晚弄上的铁锈,洗迟了就要弄不掉。

  武成晚斜在沙发上看他搓衣服,泡上,紧跟着去卧室找了件衣服套上,才旋回沙发边坐下。

  会使刀吗?

  武成晚一壁问,刀就塞到他手上。他新换的衣服洗多了棉料软趴趴的,贴在武成晚胸前,他被抱着,掂量那边刀。

  “不会,不用吧。”陈萃推诿的要把刀还给他。

  武成晚不由分说的攥住他的手,宽大手掌包住他,引着他骨节,教他握刀。刀尖在玻璃茶几上方游走,陈萃耳尖几欲滴血,武成晚呵出的热气全钻到他耳朵眼,他快要握不住刀。武成晚不知从哪儿弄的解刨图谱,一张彩页一张彩页的的叫陈萃认。

  陈萃眼前都是小字,记不住,磕巴道:“学…这个,干嘛呢,不看了吧。”

  武成晚捉住他的手不放,显然是没有同意。

  他们中学时代是没有上过解刨课的,但武成晚自主解刨过青蛙,用课余的美工刀,薄薄的刀片丝毫不顺滑,以至于他初次解刨的过程就像杀死了一只青蛙。好在他后来的解刨都很顺利,只是标本不能在玻璃瓶里泡太久,会被莫贤发现,他要及时清理。

  他要陈萃学会用这把小小的刀,在宁可面前。

  陈萃瑟缩在他怀里,后颈汗毛倒竖,被他强制着看解刨学课程,发过汗的毛孔张开,恐怖因子犹如顺着毛孔进到陈萃颅腔,陈萃被摄住,僵硬的动弹不得。

  “老公。”陈萃改口,松开刀,冰凉的手蜷在他掌心,仰着脖子向后找他的嘴唇,吃住。热的,软的,陈萃松了口气,扭着身子抱他,脸埋进他颈窝,又埋了埋,翕张的唇擦过他脖子根,不肯再去看桌上的书。

  武成晚抱他一会儿,把那把藏刀别进了他钥匙扣,索性刀不是太大,看上去没那么累赘。

  天气还在持续燥热,在秋天来临之前像要把空气里最后的水分给拧干。

  武成晚观察陈萃是在下午四点钟以后,他上班的时间很活,不像陈萃要打卡。天委实热,他在车里静默的等。

  陈萃还是被宁可给堵了个正着。

  宁可说:“走吧,陈组,请我吃个大排档,别枉我找你这么久。”

  陈萃低头说好哦,武成晚瞧见陈萃低头摸手机,旋即自己就收到短信,来自哥哥:小晚,我不回去吃了。

  宁可眼光探下去,像要刺穿陈萃的手机屏幕,啧了声,说:“这也要报备,有意思吗?”

  陈萃点点头,回答的颇为认真。宁可翻了个白眼儿,伸手拦路边的的士,两人上了同一辆车。陈萃通勤有开车,跟宁可出去吃饭偏偏不开,大概率是怕宁可灌他酒,他可以不喝,但宁可让不让他喝就是另一回事了。

  武成晚跟在那辆车后面,不远不近,天边的晚霞绚烂的要命,云一多天幕就显得低,就跟在眼前似的。

  驱车三公里,就近一排街上都夜市,还没黑透,彩灯LED屏亮起,俨然已经灯火通明。他们坐在了外头,店铺对面是马路沿儿,武成晚车就停在对面,不动,只被人当作是来客停的车,车里有没有人就不清楚了。

  宁可点不少,陈萃几次想劝,他们就两个人,忒多了也吃不完。宁可吊儿郎当的样子,陈萃只好闭嘴,由着他造。凉菜上的快,烧烤慢,要排队等。宁可开了瓶啤酒,没头没尾道:“是哑巴哥吧?”

  陈萃愣了下,反应过来,宁可说和他在一起的人还是武成晚吧?他说是。

  宁可突然笑了声,说:“你配他,就跟铝盖儿搭金锅似的,不配,你知道吧。”

  陈萃难得平静地反驳:“你每次都不说好话。”

  宁可把玻璃酒瓶重重的按在桌上,武成晚瞧见陈萃小幅度的动了下肩膀。暮色四合,灯偏偏是亮的,叫武成晚瞧出他无端的不安。

  “对什么人我就说什么话。”宁可粗鲁的把他下巴掰过来,凝视他在霓虹闪烁的光影下过于清秀的一张脸。妈的,长成这个样子。陈萃怕他。宁可从陈萃那双颤动的瞳孔里觉摸出他的情绪,毫不客气的说,此时此刻的陈萃对他而言更像一条猫亦或是一只狗。他跟陈萃不是平等的。永远也不可能平等。

  陈萃被他的狞笑唬住,拼尽全力的挣开他,抓起桌上的钥匙,留下句:“我去结账。”人就没影儿了。

  宁可一个人吃饱喝足从店里离开,吹着口哨,脚底像踩了棉花,走路走出摇摇欲坠的架势。

  甫一从灯火通明的街道离开,小径昏暗的路灯就像接触不良了般,扑朔的路段,冒出一点猩红的火光,尼古丁四散,宁可用力挤了挤眼,方看清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是谁。

  “哑巴哥,好久不见。”他讥笑。

  武成晚那几步走的太慢了,以至于宁可根本没有料到他下一步的动作,一记勾拳,下绊,宁可倒在地上的时候好像把身体里的酒精也给摔了出去。清醒几分,还是笑,说:“好身手。”

  武成晚俯身,掐着他脖子,单手打字,嘴里叼的烟渐渐的燃。宁可盯着他那半截烟,很难去嗤笑一个哑巴,跟人打架都没办法放狠话,还要用手机打字。他气势哪来的?宁可目光刺向他眉心,看到全然的平展,冷淡,漠不关心。

  ‘你想死了?’

  宁可看他手机屏幕,抬了抬头,倏地又把头枕向大地,夺过他口中的烟,在吞云吐雾中含糊道:“装什么精英滥好人,看吧,这才是你。动不动就要人死。”

  武成晚敛眸,最起码在这一刻,宁可清晰的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算是个聪明的糊涂蛋。

  “他有什么可金贵的?”宁可嗤之以鼻,看不上陈萃那个窝囊的样子。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听你评判他。’

  宁可哈哈大笑,说:“是啊,我不是个东西,看把你们俩愁的,不会长白头发了吧。他好*吗?我就问你他好*吗?”

  武成晚一拳打断他的污言秽语,黝黑的巷猛然安静,宁可被一把不锈钢水果刀拍着脸颊,刀锋走进他的口腔,武成晚好整以暇的看他僵硬的张大嘴巴,生怕那把刀划破口腔内壁或舌头。舌苔上的刺痛让他惊惶的把嘴巴张更大,撕裂嘴角,铁锈味险些盖过尼古丁。

  ‘你让我今晚还要哄陈萃。’武成晚敲下这行字,又道:‘你知道的,下次,你怎么对我们家陈萃的,我就怎么加十倍百倍的还给你。’

  ‘你想让我变成你这样的人。’武成晚晃晃带血的刀,冷笑,‘就不怕我先让你变成「像我这样」的人啊。’

  嘴巴放干净点。

  宁可含着血水忍痛冲他背影喊:“都一样!烂吧!你也是个烂人!”

  武成晚回家近十点,那点儿烟气怎么都驱不散,陈萃狗鼻子,他指着陈萃早早睡下他好先去洗漱。一面又担心陈萃做噩梦,忍不住去卧室瞧。新换的四件套,奶油黄融掉房间原本的简洁冷硬,陈萃趴在上头看电视,修长的小腿斜斜的耷拉在床外,被武成晚一把攥住。

  “唔!”陈萃受到惊吓回头,蜷缩着跪起来调转方向去抱他,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嘟囔道:“咋抽上了。”

  他脖子上沾到了一滴血,太黑了他自己也没看见,陈萃皱着眉头,起初以为是他流血了,轻轻的探过去,一碰,痕迹就不像了。他也扭头看,对上陈萃要追问的眼神,疲于解释,他本来就是个哑巴,解释不了一点儿。

  陈萃被他吻住那会儿还想问,后来被强吻的险些缺氧,也就把这件事给翻篇了。

  ***

  老师,我的药吃完了。

  陈萃跟医生聊天总是背着武成晚,不肯叫他知道。等以后,好了,再和他说。陈萃相信自己会好的,如果没有宁可,他已经不需要再吃药了。

  医生问:最近好点吗。

  陈萃说:我觉得我没有怕他的理由,可当我面对他,他那双阴暗的眼睛朝我看,我就好像又回到中学时代。他不是第一个欺负我的人,他也不是欺负我欺负的最厉害的那个人,我太怪了。看着他那张脸,总是能想起所有欺负过我的人。

  医生道:你觉得他会给你带来伤害?诸如暴力,威胁,恐吓?

  陈萃回:是,也不是。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太懦弱,不然他为什么总能盯上我。

  医生:你现在还是会选择对他逆来顺受吗?

  陈萃说:我想过,以前害怕是因为逃不脱既定环境,因为要上学读书,反抗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我不太会保护自己。现在应该不用了,大不了我可以换工作。可是老师,环境可以换,谁又能在梦里救我。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被他们追杀,我太害怕了,脚一滑就立在悬崖边上。

  您知道吗?我当时想的不是跳下去,而是扭头把他们都杀掉。我觉得这是一种反抗意识,只局限在梦里,醒来以后脑袋昏沉沉的,好像自己真的杀了人。

  医生说:你下次来我这里,催眠看看吧。

  陈萃:可以先不要吗?我没有告诉过我的爱人,对不起老师,我私心以为这个病不光彩。我们两个现在处境很艰难,他家里人反对,我这边也是,我总得好一点,让他家里人放心吧。

  医生沉默了会儿,说:再开点药吧。

  陈萃回好。

  陈萃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请宁可吃顿饭两个人关系就会有所缓和,这么容易被收买,那宁可早八辈子转性了。

  夏天几乎是最为漫长的一个季节了,暴雨把墙根冲刷的陈旧,裂痕蔓延,墙脚堆垢。宁可把茶杯里装的泡发大的茶叶渣子泼在墙角,余光瞥见雨后潮湿路上走来的陈萃。这条路是车间最长的路了,工厂面积大,也绕,大大小小的车间不计其数。陈萃走的慢死了,宁可蹲下,嘴里叼着烟,眼见陈萃由火柴大小越变越清晰。

  “哎。”宁可粗着嗓子叫住路过的陈萃。

  陈萃怎么能不知道蹲着的是宁可,他斜眼看,脸色在初晴的阳光照射下泛起一种透亮的白。只消一眼,他抬脚朝前迈。宁可猛然起身,监控下也不能做什么,于是疾步跟在陈萃身后,沉声道:“我他妈叫你,没听见?”

  陈萃脊背僵硬了下,缓缓,转身看宁可。宁可没能如愿从他脸上看到惊惶和不安,觉得可惜,转而视线刻薄的剜着陈萃,像要把他千刀万剐。

  冷不丁的,陈萃扫了眼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夜里怕是又要做噩梦。却能小声反驳:“我有名字。”

  “哦,不叫你名字就不知道是在叫你了?装什么蒜?”

  陈萃垂在裤缝的手蜷了蜷,说:“有事吗?”

  宁可死死盯着他,似乎对他给出的反应不满意。下过雨的空气格外腥,角落里不知是不是死了老鼠,臭臭的。陈萃站在原地,浑身不自在。他低估了宁可还是高估了自己在这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情愿宁可能给出一种实质性的反馈,比如是打或是骂,总好过这种不明不白的心理施压。

  “你想我有什么事?”宁可开口。

  陈萃巴不得他什么事都没有。显然这句话不能说出口,只好看他,说:“没事我要走了,我去仓库有事。”

  宁可顶腮,觉着他这句话是在跟自己打商量,征得自己的同意。大发善心的让他走了。

  陈萃琢磨晚上做什么饭,他跟武成晚最近在家都没好好坐一张桌上吃过饭。

  武成晚准备接陈萃回家的,突然收到冼兵的消息,冼兵还了他两万块钱。距离上次冼兵跟他借钱也没过几个月,他叫冼兵不用急,慢慢还就是了。冼兵说最近手上有能周转的,之前是考虑不周,只借不还了,问他能不能出来吃顿饭。他答应了。

  他问陈萃:跟冼兵一起吃饭,行吗?

  陈萃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见冼兵的名字,怕露馅儿。冼兵今天也还陈萃钱了,尽管是很小的一笔,陈萃不想去,他怕冼兵不愿意看见他。今非昔比,冼兵看见旧友心里也要有落差的吧。再说他跟冼兵也不熟,干脆回道:你们去吧,我在家等你。

  武成晚:我先接你回家吧。

  陈萃低头给他发消息:我开车了,不要你接,你忙你的。

  武成晚叮嘱他下班赶紧回家,这天就没跟他。

  恰恰是没跟的这天,出事了。

  武成晚跟冼兵吃饭纯是叙旧,搁十年前,两个人吃饭哪儿会让饭桌上冷下来。真真是不一样了,他俩都要三十了。冼兵没把谢字挂嘴边,总归是那么个意思,武成晚的手语他也不懂,两人就交换手机来看。

  冼兵给他看相册里孩子的照片,看孩子画的画儿,说哪能是脑瘫嘛,脑瘫根本画不出来这么好看的画。他瞧屏幕里头彩色蜡笔绘制的房子,歪七扭八,大抵全天下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控制不好自己的四肢,所以乱涂乱画。毫无价值的东西,只有父母会视如珍宝。

  他点头,用手机敲下:很棒。

  冼兵就笑,冼兵只有在笑的时候看上去没有那么愁苦。万般皆是命,他叹气,武成晚从没见他这么愁过。他愁也不喝酒,俩人呷着菊花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晚九点半,武成晚接到陈萃的电话,陈萃从来不会给他打电话,除非是出事了。他接通,听到那头说:“小晚,你来一趟派出所吧。”陈萃怕他在谈事没看手机,只能是打电话。

  武成晚着急过去,冼兵在后面叮嘱他:“开车小心!”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及至他赶到派出所,墙上的挂钟已是十点。他呼吸乱糟糟的,进门口,望见勾着脑袋抓头发的陈萃,人没事,他松了口气,继而又看到陈萃衣服上的血迹,心突地一下跳到嗓子眼。几乎是冲过去陈萃跟前的,陈萃被他一把拽起,上下打量。

  他听见陈萃说:“小晚,我把宁可给捅了。”

  他怔住,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正盯着陈萃脖子上的掐痕,陈萃补充,轻飘飘地:“我说我是出于自卫。”

  武成晚直觉他被吓坏了,问:你呢?哪里受伤?

  顾不得场合,武成晚抱住他,额上隐隐冒青筋。陈萃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因为他说,他感兴趣的是你。”

  旱雷疾驰,武成晚有一瞬的耳鸣,天地好似被拉成一条直线,他要消失在黑暗里面。

  陈萃下班的时候是没有碰见宁可的,不凑巧的是那天他车胎瘪了,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约小于他买彩票能刮到一千块,可就是发生了。买的时候就是二手,陈萃有一个备用车胎,在后备箱,工具也有,就是不会换。他先给保险公司的人打了个电话,可能是下班别人没接到,他打第二通电话那会儿,宁可出现了。

  宁可在外面租房子,这条路该是必经之地。他单手插兜,流里流气的走过来,看了眼,说他能换。陈萃瞧他蹲下去作业,知他说会换不是假话。那一刻,陈萃望着他手臂上的机油,已经要对他改观了。

  换完车胎,两个人去路边摊吃了顿烧烤,宁可喝了几瓶啤酒,微醺,要陈萃开车送他回家。陈萃没多想,答应了。

  宁可住的地方很偏,房租应该便宜,陈萃以前也住过类似的,能明白。这种地方电线走的不同寻常,偶尔耷拉下来,垂着在黑夜里极是骇人。

  一开始,陈萃并没有下车,宁可像是一头载下去了,陈萃不得不下车去查看。乌漆嘛黑的巷子连路灯都是坏的,陈萃弯腰把宁可扶起来,宁可反手把他拽倒,天旋地转,陈萃害怕的心脏都有些不舒服了。他怕宁可对他做什么。

  “你喝醉了。”陈萃提醒他,希冀能将他从身上掀开。

  宁可借着酒意,说:“才几瓶,醉个屁。”

  “起来。”陈萃不愿意的推他,后怕,手上使了力,宁可真被推动了。然而接下来,陈萃才知道他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

  宁可抓着他头发,狠狠贯在地上,陈萃眼前一黑,晕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宁可趴着看他,薄薄的月光像是共犯,陈萃从宁可眼睛里看到轻蔑,鄙夷,真正的看他不起。

  “你有什么可清高的?”宁可薅的他头皮发麻。

  陈萃颤了下,说:“你让我走吧。”

  宁可拍他的脸,啪的一巴掌,陈萃被打的不再哆嗦了。宁可愤恨道:“他妈的一天到晚没跟你说两句话,你就避之不及,现在怎么不避了?躲啊?你怎么不躲了?”

  陈萃红了眼睛,这场景就像当年宁可强迫他要教他抽烟一样,陈萃始终没学会,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闻到烟味儿胃囊就要抽搐。再后来,又遇上宁可,陈萃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学抽烟,武成晚没教他。有些东西注定就是学不会。

  但有些可以。

  陈萃仿佛生来就要比别的孩子多走几步路,走出父母的庇护,走出天降的爱,再兜兜转转的走回来。人生是一个圈吗?陈萃无法明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到底是在得到还是失去。

  “为什么?”陈萃睁大眼睛,没叫眼水滑下来,他问:“为什么是我?”

  宁可皱眉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欺负的人是我?”陈萃喉咙发紧,冲撞的灵魂像要从颅顶奔出来,他说:“为什么你们的粉笔头是砸在我身上?为什么你们吃不完的剩菜剩饭要倒在我的头上,为什么给你们写作业的人是我,给你们跑腿的人也是我,为什么挨拳头的人是我,为什么在厕所里被扒衣服的人是我,为什么,”陈萃急促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激动极了,发出一记深刻的追问:“为什么到现在被你欺压的人还是我。”

  宁可闻言不怒反笑,他要笑出泪花了,才撂出一句:“问我?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就是招人嫌啊。”

  陈萃眼睛潮潮的,这么多年,他想问的问题,被宁可一句话给回答了。对啊,他有问过自己吗。陈萃满怀对自己和宁可的憎恶,厌恨,开口道:“滚下去。从我身上滚上去!”他甚至要歇斯底里。

  宁可双手掐着他脖子,笑呵呵道:“真当他喜欢你你就是香的?呸!他可比你有意思多了,知道吧,我当年好心教你学抽烟,他护你咧。堵着我让我抽那种劣质烟,害我进医院,真他妈的是个疯子,跟我哥一个德行。我哥杀人坐牢你听说过吧,我哥要是没杀人,估计跟他现在一个样。”

  陈萃被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钦慕给摄住,低声道:“恶心。”

  “哈哈哈哈是吗?你不恶心?你都被他搞烂了吧。”宁可双手倏地收紧,横眉冷对,说:“我今天杀了你,他能记我一辈子,你信吗。”

  陈萃挣扎,渐渐无法呼吸,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松开抓宁可的手,掏出那把藏刀。

  刺啦。

  刀攮进皮肉,宁可难以置信的低头,陈萃被染红的手正在他肚皮横向的走。

  “你他……”

  陈萃猛然抓地上的土朝他眼睛里撒,宁可扑倒在地,夜风扑面,秋意来袭。陈萃立在原地,很想拔出刀,捅宁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第五第数不清多少刀。他有些魔怔了,好像脚下那块儿平坦的水泥地变成了壁立的悬崖,他就站在崖边。

  跳!跳!千万个声音充斥在他耳边,跳下去!

  陈萃弯腰拔出那把刀,刺向宁可,宁可逐渐沦为他手里的一块儿烂肉,毫无声息。

  又像过了很久,陈萃在凉风中打了个哆嗦,黏稠的双手变得发紧,血干了。他回过神,宁可正趴在地上闷哼。他颤抖着拿出手机,报了警。

  武成晚搓了搓陈萃脏污的手,道: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你请两天假吧。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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