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炽在那边如坠冰窟, 肝胆俱裂,江挽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缓过了这一波疼痛。

  红姐、乐时渝和祝荣华得到消息之后就立即赶了过来, 陈文石年年带高三, 课多,也没办法离开学校,因此没跟祝荣华一起过来。

  也是巧,祝荣华这两天原本也在医院陪江挽,但偏偏今天不在,江挽身边就只有一个小陶和燕炽, 她赶过来的时候刚好和其他两个人撞上了。

  江挽还没进产房,正被小陶扶起来吃东西保存体力。

  燕炽惨白着脸喂他, 看见他们仨进来也只是机械地转了下头, 手腕几不可见地发着颤。

  乐时渝看见燕炽比他还没出息,突然就不紧张了。

  ——燕炽的马甲四处漏风, 江挽身边的人基本都知道他是谁了。

  这层楼只有江挽住的这一间高级VIP病房, 设备和人力都只围绕着江挽一个人运作。江挽上午腹痛,打了无痛,快晚上的时候才被送进产房。

  燕炽从江挽进了产房之后就沉默寡言, 在众人的侧目中又吐了两次, 头疼、腹疼得面无血色, 僵硬地同手同脚。

  “我感觉他快倒了。”小陶和乐时渝咬耳朵。

  乐时渝深有所感地点头,他从小陶这里了解到了前因后果:“别太爱了。”

  两人都紧张,眼底深深藏着焦虑,坐立难安地在产房前的走廊。

  手术的白炽灯光晃得江挽眯起了眼睛, 医生和助产护士在一旁和他说话,落在他耳里嘈杂一片。他剧烈喘息, 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挽挽。”奶奶慈爱的声音忽然穿过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江挽偏了下头,好像看见了老人那张熟悉的脸。

  奶奶站在白光处,身旁似乎站着好多人,江挽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他呢喃:“奶奶……”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有人高声说。

  江挽挣扎中被几双手按了回去,他已经泪眼滂沱:“奶奶,我好想你……”

  老人却始终只是微笑。

  江挽已经认出了她身边都是她逝去的亲人,泪如雨下,嗫嚅着嘴唇盯着那个白光处,想要再听她叫他一声,周遭的声音却嘈杂得更厉害,有人快步走出了产房,过了会儿终于带了一个人回来。

  “哥哥……”有人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将他被冰凉汗水和泪水打湿的头发撸到脑后,露出那张苍白的、因为痛楚用力微微扭曲的脸,冰冷哆嗦的嘴唇亲了下他汗湿的额角,强行压着不太稳的声线安抚着江挽,“哥哥,别怕,我陪着你。”

  逝去的亲人渐渐幻灭,江挽被重新拉回人间,眼睛终于聚焦,眸中倒映着握着他的手半跪在他面前穿着隔离衣的燕炽。燕炽戴着口罩,那双眼睛里却满是慌张和害怕。

  见他终于恢复了点神智,燕炽勉强笑了一下,隔着口罩挨了下他的手背,他从江挽刚开始阵痛就心疼得红了眼眶,眼泪一直没掉下来,这会眼泪终于打湿了口罩:“哥哥,是我。”

  “小芽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他哽咽了一声,“哥哥再坚持一下。”

  江挽听见他的哽咽:“…………”

  燕炽的主人格不会表现得这么没出息,这大概是他的副人格。

  江挽微叹了口气,虽然没说话,却用力攥紧了燕炽的手,几乎要将他攥得骨裂。

  他耳鸣得厉害,只能机械地配合着助产士的口令。他身体的疼痛仿佛真真切切地从他们相贴之处传递到燕炽身上,燕炽更用力地回握住他。

  他提前学过拉玛泽呼吸法,因此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宝宝出来的时候江挽力竭得快昏睡过去,但婴儿的啼哭将他重新拉扯回来。

  助产士检查了小婴儿,才将他放在江挽身边,笑着恭喜他:“恭喜你,宝宝是个六斤的男孩儿。”

  江挽浑身湿透,好似睡在冰冷的汗水里,小雪芽靠近了他,哇哇的啼哭停了下来,小手攥成小拳头,依偎着孕育他的母亲。

  他才刚出生,小脸儿还皱皱巴巴,浑身红通通,眼睛睁不开,头上还有胎脂。

  江挽疲惫地低着眉,温柔地用手指蹭了下小婴儿嫩嫩的脸蛋,轻声说:“欢迎你,我的小雪芽。”

  小雪芽不谙世事挨着他。

  助产士含着笑看着他们。

  然而,就在这时,产房里突然想起“咚”的一声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低头一看,一直看着摇摇欲坠的燕炽在坚持了一天后终于不负众望的,晕倒了。

  众人:“……”

  江挽和小婴儿一起被推出了产房,守在外面的几人一拥而上,在看见有两张床被推出来的时候几人都一头雾水。

  “辛苦了。”祝荣华摸了摸江挽的脸疼惜说,“平安就好。”

  陈文石已经从学校赶过来,看着闭着眼睛睡得一脸恬静的小婴儿,一脸喜色:“小宝贝乖乖睡觉呢。”

  乐时渝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来,先看过江挽和小婴儿,才幸灾乐祸嘲笑道:“刚才不还厉害吗?怎么横着出来了?”

  江挽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刚才你突然出现癔症,医生叫我们进去一个人陪产,”小陶解释说,“本来是祝老师进去的,但燕少爷差点把门拆了,只能换他进去。”

  江挽:“……”

  “先回病房吧。”红姐说。

  一行人先让助产士把江挽推回了病房,江挽最后还是疲倦睡了一觉。

  他休息,众人才把小婴儿带出了房间,在客厅团团围着他哄,轮流抱他。

  燕炽也在江挽的病房,医生检查过他,他没什么事,醒了就好了。

  房间门将外面的动静隔绝在外,燕炽突然坐起身,下床的哐哐动静让江挽皱了下眉。

  燕炽站在他床边,见他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冷汗直下,摸了下他苍白的脸和脖颈,触感温热,脉搏的跳动也很正常,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双腿发软跪在江挽床边,额头抵着他的床,低喃了句什么。

  江挽睡得很熟,没有被他吵醒。

  外面隐隐传来轻微的说话声,每个人都饱含爱意地逗弄小婴儿。

  被燕炽抵住的那小块儿地方被无声打湿。

  燕炽被副人格剥夺了陪产的过程,心脏残留的惶恐却让他浑身发软、控制不住的战栗。

  “哥哥。”他依旧眩晕,低声说,“我错了。”

  即使怀孕前期再轻松,孕晚期江挽也开始表现出不适:腿浮肿、无法长时间站立、胎动时几乎变形的肚子、晚上因为浮肿的腿睡不好……

  从江挽进入孕晚期后的每一天,燕炽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慌中。

  他越是了解怀孕和生产的风险,他就越无法承受,越悔恨他在此之前竟然可以那么轻松、那么理所当然地以为江挽会给他生孩子。

  门突然被打开了,灯光倾泻,铺在燕炽身上。

  “燕少爷,你醒了?”小陶站在门口,见他果然已经醒了,压着声音问,“想吃点什么吗?”江挽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他们也没怎么吃,现在正准备打电话订餐。

  燕炽显然没什么胃口。但小陶往床上溜了眼,轻声劝道:“咱先让江哥休息会儿吧。”

  于是燕炽站起了身,跟着小陶出去了。

  乐时渝正僵硬地抱着小雪芽,护士正在纠正他的姿势,燕炽在他身边顿了顿,看了眼他怀里的小婴儿。小雪芽脸蛋胖嘟嘟,砸吧了两下嘴吸吮,舒舒服服睡在乐时渝的臂弯。

  小婴儿刚出生就饿了,江挽在休息,众人没去吵醒他,兑了提前准备好的奶粉喂他,现在他浑身都是奶香味儿,一只小手还牢牢抓着祝荣华的一根手指,不哭也不闹,很好哄。

  乐时渝忍不住说:“好乖的宝宝。”

  众人都围着小宝宝打转,燕炽却一声不吭坐到了沙发,扶着额缓过一阵眩晕。

  他看见这个小婴儿,就条件反射地想起了被迫陷入昏睡前最后一次见到的江挽,他苍白和忍痛的脸色仿佛扭曲成螺旋,将他吸进无尽的旋涡,那股恶心反胃的欲望似乎再一次攥住了他的咽喉。

  燕炽揉着额角,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很快悄无声息离开了病房。

  江挽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八点,中途医生来看过他两次,他也毫无察觉。他醒的时候宝宝正躺在他床边的婴儿床里乖乖睡觉。

  “你醒了,江哥?”小陶轻声说,“饿了吗?渴吗?燕少爷刚做了鲫鱼汤,要不要喝点?”

  “嗯。”江挽点了下头,声音有些虚软,“其他人呢?”

  “在睡觉,估计现在都要起了。”昨天晚上众人轮流看着江挽,只是现在刚好轮到小陶在,他扶着江挽坐起来,打开保温桶,将熬得奶白的鲫鱼汤倒出来,想喂江挽喝汤,江挽却伸手接了过来。

  鲫鱼汤还温热,江挽喝着汤,眼睛却看着婴儿床里的小雪芽。

  “宝宝昨天到现在喝了四次奶。”小陶见状忙说,“宝宝很乖,一直没闹。”

  江挽喝完了一碗汤,把空碗递给小陶,小陶把小雪芽抱起来放他身边。他刚放下,小雪芽就醒了,闻到了奶香,闻到了奶香,下意识张开嘴吸吮——是想喝奶了。

  “那我就先出去了哈。”小陶笑嘻嘻带着空碗和保温桶出去了。

  江挽耳根有些红,略显生涩地将胸脯凑到小婴儿嘴边,小婴儿吸吮过奶嘴,吃奶已经有些熟练了。

  他还这么小,江挽一只手都能拖住他的背。

  江挽低头看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出生还没有二十四小时,皮肤还是粉红,也没洗过澡,身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胎脂,江挽眼神温柔如水。

  等小婴儿吃完,其他人才进来看他,众人都在他的病床边,燕炽却站得有些远,沉默无声,像雨夜的幽灵。

  江挽抱着婴儿抬眼看他,他白着脸朝江挽弯起唇,嘴唇翕动,无声叫了声“哥哥”。

  ……还在后遗症。

  江挽无法判断他现在到底是哪个人格。

  江挽在上一家医院待产的消息早就被传到了网上,这段时间网上一直有他产子的风声。

  而乐时渝在小雪芽出生的当天晚上发表了给他写的那首歌,《小芽》。

  这首歌在被命名之前就上过热搜,乐时渝和江挽的粉丝都知道这是写给江挽肚子里的宝宝的歌,听过demo,现在乐时渝一声不吭发布了正式版,连微博都只有一个跳转链接,没写任何一个多余的字,但粉丝们都纷纷猜测江挽可能已经产子。

  但没有人回应。

  直到过了两天,江挽在微博发布了一张他托着小雪芽小手的照片报平安。

  @江挽:【欢迎你,我的小雪芽】

  转赞评飞快上涨,恭喜江挽的评论都被立即顶到了最上面:【恭喜宝宝!!!!】

  工作室闻讯赶来:【恭喜老板喜得贵子~】

  陆陆续续有不少合作过的导演和艺人出现在评论和转发区,江挽都一一回了他们。

  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都爆了消息,江挽把工作微信交给了小陶处理,自己只处理私人微信的消息。

  他婉拒了所有想来看他的人,但有些人却无法推掉。

  比如韩冀。韩冀从知道江挽怀孕之后就一直很高兴,江挽是在公开消息之前主动联系的他,因此没有拒绝他来看他。

  韩冀抱着小雪芽,弹着舌头逗他。

  “小芽。”韩冀红着眼眶轻声说,“我是韩爷爷。”

  小雪芽已经能睁开眼了,圆溜溜的眼睛好奇似地盯着他。

  小陶要扶着江挽下床活动,燕炽伸手拦住了他。小陶看了眼江挽,见他没阻止,便缩回了手,把位置让给了燕炽。

  “哥哥。”燕炽搀住了江挽,轻声说,“我来帮你。”

  江挽轻轻“嗯”了声,把着他的小臂。

  燕炽手臂温热,稳稳地托着江挽。江挽这两天一直在下床活动,现在其他人在陪小芽,江挽便让燕炽拿来帽子和口罩,陪他下楼走走。

  他们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小芽可爱吗?”江挽在等电梯的时候问。

  燕炽喉咙动了动,“可爱。”

  “他出生后,你好像还没看过他。”江挽轻声说,“你不喜欢他吗?”

  “没有不喜欢。”燕炽弯了弯唇角,握着江挽手的掌心却被冷黏的冷汗打湿,他停顿了一秒,“他是你的孩子,哥哥,我不会不喜欢他。”

  江挽半依偎着燕炽,掌心感受到他的冷意,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在电梯门上的倒影。

  他们这层楼的电梯是专用电梯,直达一楼。

  电梯门打开,江挽拢了拢帽子和口罩,在燕炽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电梯,去花园里散步。

  “那天陪产的人不是你。”江挽说。

  燕炽喉结微滚,“嗯”了声:“是他。”

  “原本我想陪哥哥。”他低声说,“但是被他抢先了,我……有点没出息,对不起。”

  江挽现在已经知道他两个人格切换的方式,口罩后的唇角微勾,说:“你们都一样。”

  一个在他还没进产房就因为心情起伏太大被副人格夺了身体,另一个在他生完小芽之后就当众哭着晕了过去,事迹传遍了整层楼。

  燕炽微微一笑,低声拆副人格的台:“他现在还没醒。”

  江挽鼻间滚出一缕笑。

  护士站的护士和同事交接之后推着轮椅追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江挽走了一会儿就累了,护士赶紧把轮椅推上来,燕炽从她手里接过轮椅,扶着江挽坐下,护士小姐识趣地离开了。

  十月底的天气转冷,即使出了太阳也不暖和,燕炽蹲下身整理江挽膝上的毯子,正要起身,江挽却按住了他的手,叹了口气:“燕炽。”

  燕炽就着这个姿势仰头看着他。

  这个角度,足够他看清江挽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哥哥。”他眼神内敛温顺,和副人格迥异。

  江挽看过燕炽的副人格听见医生说他出现癔症差点拆了产房的门的那段监控视频,燕炽宛如一头发疯的雄狮,如果不是医生及时换人,他当天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

  他垂着视线凝着燕炽一会儿,终于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他脸上的瘢痕凹凸不平,为了防止江挽看见他就想起燕铭,他始终没有卸掉这些东西。

  燕炽眼神微动,大胆地抬起手握住了江挽覆在他脸上的那只手。

  “我只会有小雪芽一个孩子。”江挽轻声说,没有抽回手。

  燕炽微微收紧手,眼神认真深寂:“我结扎了,哥哥。”

  江挽没意料到这件事,眼中流露了些许意外。

  “就在小芽出生的那天。”燕炽说,“哥哥说得对,我的基因的确不太好。而且——”他对江挽生孩子这件事有了阴影。

  他微顿,继续说:“如果哥哥愿意,我会一直把小芽当成我的亲生孩子。”

  江挽认真看着他,没有问他以后会不会后悔,过了许久,他从燕炽掌心抽回手:“把你脸上的东西都去了吧。”

  燕炽眼睛微亮:“哥哥?”

  “我给你一次机会。”江挽轻言细语地说,“你不要让我失望,燕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