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一预料之中的, 程瑶依旧嘴硬着说压根没发生过那种事。
她不是冷漠的目击者,阚杰更不是一个不值得被同情的撞死过人的凶手。
反而他们警方,以及周一这个“假朋友”, 才是一群喜欢因为一些毫无根据的无端联想就往人身上扣屎盆子,哪怕是死者都不放过的人。
然而她说这话的时候, 她那因为害怕、委屈、如山重的压力而堆积了很久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滚落。
她在颤抖着声音地喊完那些话之后,自觉失态地偏过头去大力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周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配合着装没看见,他只最后问了程瑶一句:“假设没有那件事的话,你和阚杰之间不同的那些作息、爱好、家境差距, 还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你们俩之间的阻碍吗?”
程瑶紧抿着嘴唇地没回答。
直到蒋择他们彻底放弃了撬开她的嘴的想法, 并且急于回去调查两个月前那起车祸案件的卷宗地往外走了,她才用细弱蚊蚋的声音回答道:“本来那就不是什么阻碍。”
她说:“因为我是真的爱他啊。”
话里有着浓重到化不开的哭腔, 一如事发当晚的雨幕。
因为有意地放慢了脚步,所以落在了最后的周一听见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作为阚杰的朋友已经得到他最想要听到的答案了。
接下来, 他似乎该撇开这个身份地去审视整个事件地还原正义了。
蒋择到市分局调案件详情资料的时候正好撞上了蒋宏伟在的时候。
后者在看见跟在蒋择身后的周一的那一瞬被哽了一下,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地看着当时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员把早就备好了的资料交到了蒋择的手里。
那位警员跟蒋择陈述着当时的大致情况,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来自首的时间挺早的, 我们这儿刚才开门呢,他就进来了, 颤抖着手又红着眼睛说自己不小心撞死人了。”
在那个中年男人的叙述里,他家的条件不怎么样, 但是孩子却很多,还都很小,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大女儿刚上小学, 二女儿还在上幼儿园,还有两个小的一个刚会跑,一个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平均下来差不多两年一个小孩儿的情况使得他家本来就困难的情况变得愈发得难捱。
而他为了尽可能地养活家里,就只好出去跑长途、跑夜车。
但是疲劳驾驶外加那天晚上下了瓢泼大雨的结果就是他撞死了人。
“我的车上装了很多东西。”那个中年男人捂着他那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眼睛说,“因为不管顾客要我运多少东西,只要没超过载重,那么都是一样的钱,所以他们都尽可能地往上塞……而这样的结果,就是大半夜的,当我意识到眼前有个人之后已经来不及踩刹车地撞上去了。”
“当时的你拨打120了吗?”那位警员是时皱着眉头问。
那人回答说,“打了,但是我当时太害怕了,所以只匆匆留了个案发地址就挂断了电话,又开车跑路了。”
那位警员闻言,记录的笔尖一顿,“所以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自首了?”
“良心上过不去。”那人回答说,神情有些浑浑噩噩地搓了两下脸。
“毕竟我也有家人,与其让死者的家属哭天抢地地麻烦你们还他们一个公道,我再惶惶不安地过几天良心不安的日子,还不如我自己自首,直接接受法律的制裁。”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是满脸的懊恼。
而他露出的眼睛里密布着的红血丝、干裂的嘴唇、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刮过了的黑色胡茬,以及他那皲裂了的手,则都在向旁人倾诉着他那不易且饱经风霜的生活。
但是同情他是一回事,依法办事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位老人当天凌晨未经抢救地就死去了。
而对此甚至掏不出该有的医疗费和赔偿的卡车司机则被量刑地关进了监狱。
判罚那天,卡车司机的妻子手上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边上还站着一个孩子给死者家属下了跪。
她声泪俱下地请求着那些人的原谅,并且再三保证等他们家宽裕一点之后一定会赔钱的。
死者的两个孩子痛哭着没有选择原谅,而且选择了继续上诉,以希冀给卡车司机判处一个不合法律规定的死刑。
她们泪流满面地说:“如果不是他撞人还逃逸了的话,我爸爸或许还能抢救回来的。”
然而医院方给出的证词是:假设卡车司机说的刚撞了人就给他们拨了电话的话是真的,那么就不存在逃逸致死这个情况。
因为他们在接到电话之后就立马火急火燎地赶往了现场,但是赶到的时候人却已经咽气很久了。
出席了审判现场的医院代表义正辞严地说:“考虑到大卡车的载重量问题,受害人很可能是当场就身亡了,只是被告当时慌了神地还是拨打了我们医院的电话。”
于是案件最后还是维持了原判。
纵然受害人家属有再多的不同意都没办法,毕竟律法的铁规放在那里。
而到那为止,所有人都以为这起案件已经结束了,直至今日这起新的案件的发生,他们才意识到他们或许是犯了大错。
那位警员自知失职地说:“案发那会儿下了暴雨,近海路那边的摄像头又都是用了很多年的,所以管理人员跟我们说那监控坏了的时候我们也没多想,只觉得反正也就是走个流程……”
那位越说声音越小地觉得心虚。
而相较于蒋择的略显烦躁的“啧”声,周一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在听过那人的话之后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既然警方都没觉得那位卡车司机的认罪状有什么问题,那位受害者的几个家属也都曾经哭着闹着地在庭上要求法官判处那人死刑,那么,拨开了迷雾假象,唯一醒悟了的人是谁?
那人又是怎么发现的事情的不对劲?
他们又是怎么把加害者的标签锁定在阚杰身上的?
在周一垂着眼睛地思忖着这些的时候,蒋择同样在思考这些事。
只不过在蒋择的想象版图里,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是受害人的家属看着法院的判决书依旧不甘心地找人查了,结果却被人告知,受害人身上的伤痕不像是被卡车撞死的。
二是有个人目睹了现场,然后他告知了受害人家属。
或者是他目击到的这些内容撕开了他的某处尘封已久的伤疤,所以他代受害人家属惩罚了凶手。
但不论是这二者中的何者,等他们找到受害人家属问过话之后也就能明白了。
蒋择如是想到,没有再多说地拿着资料走人了,甚至没有同往常一样和蒋宏伟聊几句家长里短的话。
对此,重新坐回了警车里的周一有些意外地挑眉,暂时撇开了那起案件地看着蒋择问:“你这是……跟你爸闹矛盾了?”
蒋择托他自己正忙着开车,所以不用回头看着周一的眼睛的福,避重就轻地随口扯了一句谎,“宝贝,就算是要和我家老头儿寒暄也得看时候啊,这案子当头的,多聊一句都可能坏事儿。”
周一却不信,他反问道:“只是因为这个?”
蒋择“嗯”了一声,扯出个笑脸地问周一,“不然呢?”
周一对此斜挑了一下眉毛地没再追问。
尽管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蒋择这回答更像是不想继续谈论这事了的意思。
但他想,这俩刚正不阿的人的吵架其实也常见,反正互相冷战一会儿也就好了。
毕竟这俩人再怎么说也是亲父子,吵来吵去也无非是为了某些案件上的小事,哪儿能有什么真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周一适时的善解人意则让蒋择松了口气。
他先开车载着周一和刘学武去了一趟监狱,以希望从那位卡车司机的口中得到对方确实做了替罪羊的口供。
但是就如同周一初听闻目的地时就给他打了的预防针一样,那人在听过蒋择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他们的推断之后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那位穿着囚服,戴着镣铐的男人用她因为口渴而沙哑着嗓子道:“我不知道警官你们在说什么。”
他低着头说:“我只是一个开破货车的,不认识你们说的姓什么阚还是坎的大老板,也并不是为了钱所以才替人顶罪地在这儿蹲大牢……只是我自己的良心过不去而已。要不我也不至于抛下我的那几个孩子地来这儿关着。毕竟这对于他们来说会是一辈子的耻辱。”
蒋择不予评价地没有立即接话。
他只说:“建议您最好还是自己坦白的好。等我们拿着证据再来找你的时候,你可就再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了。”
蒋择看着对方照旧不为所动的样子,补充道:“当时候不仅你将以包庇罪重新量刑,阚豪给你的钱也将被视作赃款尽数没收。”
那位听着,喉结滚动了一瞬,但他最后抬眼时却是笑着的。
他说:“可我真的没收过那钱,我怎么认?总不能把家里那破房子卖了地凑出钱来上交给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