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李从舟就已经派人回府通传,小陶他们几个严阵以待,生怕云秋这一折腾是要早产。
结果从清河坊一路净街, 闹得半个京城里是鸡飞狗跳,可回到王府后, 云秋竟然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李从舟不敢怠慢,扶了小陶先上车去诊脉相看,而那边点心他们已经烧好了热水、备好了房间。
然而小陶蹲在车上看了半晌,发觉云秋应该只是被凉风扑着、腹痛也只是舟车劳顿所造成的不适。
听见小陶这么说, 围在外面的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白嬷嬷, 老人家可被吓得不轻。
这会儿紧着的那口气一松, 人也跟着瘫软下来, 要不是旁边有大管事和远津扶着, 这就要摔跤了。
李从舟看看阖府被惊动的人, 还有外面的银甲卫、羽林卫,他摇摇头, 叹了一口气先给云秋从车上弄下来、送回宁心堂的房间中。
犯愁地看着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的小家伙,李从舟摇摇头, 泄愤地捏了云秋鼻尖:
“小坏蛋。”
“唔嗯……”云秋哼哼,从被子中伸出小爪子来刨了两下,然后甩甩脑袋翻身背对着他。
李从舟皱皱眉, 最后忍不住笑出声。
五岁?或者是六岁, 当时圆空大师吩咐他守在报国寺的观音殿内,结果不知打哪儿溜进来一直干瘦的小橘猫, 非要爬到供桌上舔香油吃。
他那会儿个子矮,跟高高的供桌几乎是一边儿齐, 只能勉强伸手碰到一点点的猫毛。
师父教过他,说世间万物、天地生灵,都要常怀敬畏之心,所以也不敢用力,只能小声喊小猫下来。
结果那猫儿大约是饿久了,根本不怕李从舟,反而还更灵活地跳到供桌内侧,偷吃得更欢了。
李从舟无奈,只能从外面搬回来一张小凳子,想垫着给小猫捉下来,或者收起来香油。
结果那小东西灵活得很,趁他还没站稳,竟然一下从供桌上跳下来,还踩他脑袋。
他被吓了一跳,往后一仰就跌坐在地上,后来又为了追那倒霉的小东西,撞翻了不少观音殿里的东西。
后来听明义师兄说,他们闻讯赶到时,他正带着满身猫毛坐在一地狼藉里和小猫搏斗。
……也是。
李从舟勾起嘴角,给云秋身上的被子拉拉高——他从小就对这种鬼灵精怪的小东西没辙。
算了,谁让这儿躺着的是他媳妇儿呢。
李从舟站起身,给床上的纱帐放下来,出宁心堂去收拾烂摊子——谢过协助的羽林卫、派人去清点京城百姓的损失,然后上折子给东宫和皇帝告罪。
自从凌铮和徐宜离京后,皇帝坚持上了两日朝后还是甩手不干,将几乎大部分的朝政都甩给了太子。
太子说是监国,实际上是大权在握,除了非常要紧的大事还需找皇帝商量外,其他的,都是青宫决断。
李从舟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皇家颜面、是与民争利,往小了说就是家事、不算什么要紧。
太子想了想,不等言官御史的奏折送来,就直接下了诏,罚了宁王府一笔银子、让宁王顾云舟在家反省。
这可谓是一招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虽说是罚他在家反省,这不就是变相让他回家陪待产的老婆么?
言官御史是有劲儿也使不出,真写了奏折递进去,也会被太子青宫轻飘飘一句“本宫已经罚过了”给打回来,无奈,御史台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云秋醒了,知道自己闯这么大祸也懵了,坐在床上听点心说完后,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
“公子,你可吓坏我们了,”点心心有余悸,端起来旁边一直温着的药给云秋倒了一盏,“下回您可不能再这样了——”
云秋抿抿嘴,总觉得怀了崽崽后,他的心情经常会变得很坏,有时候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任性得有点离谱。
像是上回他就是想吃一碗宴春楼的蒸梨五色糖,闹着让点心他们去买回来,他吃了一口又觉着腻。
等睡过午觉起来,他又觉着自己好过分,一点儿不替他人着想。
点心看他神情低落,眉头一紧,忙让人去瞭山阁请李从舟,李从舟正在给江南的父亲母亲写信,给云秋近来的情况报之二老听。
听见云秋又开始自责,李从舟信也不写了,直接将手中笔一丢,三两步就赶到了宁兴堂。
云秋看见他,轻轻咬了嘴唇低下头,一副等待挨训的可怜模样,眼尾下垂,看着更像知道自己闯祸的小猫了。
李从舟对点心颔首,然后接过来他手中那碗药,做到床边上,对云秋出去的事情是只字未提,只哄着他乖乖喝药。
“唔……”一碗药喝完,云秋舔舔唇瓣,悄悄瞥了李从舟好几眼,最终忍不住问,“……不骂我啊?”
李从舟用拇指揩去他唇角的药液,笑,“骂你做什么?”
云秋呜啊一声,“我……”
“没事,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不用担心,”李从舟拍拍他的手背,“不用自责。”
他给云秋讲了,许多女子怀孕的时候脾气都会变坏,“母亲说从前怀我的时候她也这样的。”
王妃在寄过来的信里专门强调了这一点,让李从舟不要和云秋吵架,也不要用常理和规矩去拘着他。
“遇到事情我们一起解决,有什么困难我先帮你担着,”李从舟刮刮云秋鼻尖,“这才是一家人。”
云秋听了这话,心里那份负罪感稍减轻了些,但小脸还是垮,“……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
“做你自己就好了,”李从舟拍拍他的脑袋,“前世你快快乐乐做京城第一纨绔,今生你也可以快快乐乐做京城首富。”
云秋看着他,哀叹一声,然后扑到李从舟怀里藏起脸,“……你这样我要被你宠坏的。”
李从舟挑挑眉,“宠坏便宠坏,又怎么了?”
云秋好笑,只觉李从舟的神态动作和语气,已经越来越像凌铮了,不愧是父子俩,维护家人时候都是满脸骄傲,连眉梢扬起的弧度都很相像。
李从舟又劝了云秋两句,给他排队好不容易买到的桂花糕拿进来,分给云秋一小块后,告诉他——
“太子罚我在家反省,三月不许上朝,银甲卫的事情我都已经交给萧叔了,之后,你可要陪我一起登门道谢。”
云秋嘿嘿傻乐,点点头说好。
“那现在还困么?”李从舟拿过来一个白嬷嬷专门缝制的腰枕给云秋垫着,“肚子还痛么?身上还有哪里难受?”
云秋摇摇头,“都好,也不想睡了,就是没力气,懒懒的,不想动、也不想做事情。”
李从舟一听这个,当场就想要给他叫小陶。
“诶?”云秋忙拦住他,“不用不用,不要叫小陶,他进来又要啰嗦我,这样,你给我读故事吧?”
“……读故事?”
云秋认真点点头,“你不说明义师兄买到了《再续艳|春|情》么?我都还没看过呢,你给我讲讲吧?”
李从舟:“……”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要听这个?”
云秋仰头看他一眼,“怎么啦?你也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认为这个是坏书呐?我跟你说它里面讲究可深了,还能学到不少姿势呢!”
李从舟没说话,只是目光下移、落到云秋小腹上。
太子的正妃严氏,前些日子不也给青宫添了一位小皇孙么?所以太子有时候闲暇时,也会给李从舟聊些孩子的事儿。
严氏虽然出身将门,但她本人是颇通诗词翰墨,对小孩的事情也是十分上心,还在孕中,就给孩子读故事、听雅曲。
而且《大戴礼记》五十八篇里,也有专门讲胎教的章节,主张妊子妇人应当心态宽和、保持仪态。
前唐旧汉都曾经在宫禁内设立过胎教院,以确保生下来的孩子能聪敏、健康。
虽说……
不该拿他家崽崽去和青宫中的小皇孙比,但——
但是拿《再续艳|春|情》给孩子当胎教读物未免也太特别了一点,李从舟自忖自己还不能这么荒唐。
于是,他旁敲侧击给云秋讲了讲这种主张。
而云秋听着前面连打两个呵欠,但后来讲到对崽崽的好处后,他便立刻精神起来,“那、那你选一本,太子妃选的是什么?”
太子当时就是和他闲聊,李从舟本来就话少,哪里会盯着人家问青宫里的闺阁事。
他噎了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云秋便横他一眼,嫌小和尚笨、怎么不知道套套话,然后又仔细回想王妃小时候给他念的书——
好像都是些民间哄孩子的话本,没有什么特别的。
“要不,我们问问白嬷嬷?”李从舟提议。
云秋本来都点头了,但李从舟才起身一半又被他拉住,小家伙板着脸、瞪大眼睛凶巴巴:
“……不许给嬷嬷告状,说我想让你念那个!”
哦,那个。
李从舟睨他,怎么这会儿又知道那东西是“那个”了?不说是和外面的俗人一样不懂欣赏么?
云秋抿抿嘴,“……嬷嬷、嬷嬷是老时候的人嘛,她、她不明白的。”
“……好,”李从舟拍拍他肩膀,终于笑出声,“不会告你的黑状的,放心。”
云秋这才高兴起来。
而白嬷嬷回忆当年,说王妃其实根本没刻意去教孩子什么,“小姐性子活,更偏爱民间话本和故事,觉着孩子开心快乐最要紧,有时候她讲的故事,都是自己瞎编的。”
“瞎编的?”
“是啊,”白嬷嬷笑,“秋秋小时候可喜欢听故事,爷不在,小姐哄他睡,他能一直问‘讲讲听’,带着小奶音捉着小姐的袖子,小姐也就只能给他硬编。”
“真是万般无奈之下,讲个小白兔拔萝卜的故事,小姐都给他讲到冬天腌萝卜条了,他还目光灼灼等着,最后是一直讲到第二年萝卜种子又种下去,才好不容易给人哄睡了。”
李从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俊不禁。
“所以没事儿,”白嬷嬷拍拍眼前这位小王爷肩膀,“你们想给孩子讲什么就讲什么。”
李从舟脸上的笑僵了僵,最后只能带着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重新回到宁心堂。
他不会讲故事,但云秋却很擅长。
——要不擅长,怎么会编排当初方锦弦那场大戏,邀了那么多人入局。
听完他转述白嬷嬷的话后,云秋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开始给怀里的小崽崽讲:
“崽呐,告诉你哦,你的两位爹爹都可不是一般人,我们懂法术、会戏法,我们是活了两辈子的。”
李从舟皱眉,半晌后好笑地搂过云秋,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小崽子——
他们前世今生,从相遇到相知、相守的故事,云秋讲着讲着倒先给自己讲困了,还没说到西北之行,就已经脑袋一歪睡过去。
而李从舟只是扶着他,手贴在云秋扶着小腹的手背上,替他继续给故事讲完。
当然,他讲的并不精彩,许多在云秋看来很惊险、很刺激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稀松平常。
所以西北战场上的事情他很快一笔带过,之后就是江南和西南,他说着,还偷偷告诉崽崽——
“你爹爹有时候挺聪明的,有时候又笨得要死,闯祸的本事一回比一回厉害……”
不过,李从舟垂眸看着已经熟睡的云秋,小家伙什么样他都喜欢,胆怯的、热烈的,还有小狐狸一样算计别人的时候。
故事都讲完,李从舟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天晚欲雪,寒冬将至,他声音放得更轻:
“所以崽,你爹爹怀你一回不易,往后你可多孝顺他点儿,别惹他生气,知道么?”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舟的错觉,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掌心下面轻微动了动。
他骇然地看向云秋小腹,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又是重重一下胎动传来,像是被什么踹了下掌心。
李从舟心头一暖,眼眶微微湿润,低声呢喃了一句“小家伙”——也不知是在叫未出世的孩子,还是在唤云秋。
不用再去上朝后,李从舟每日有大把的时间能陪着云秋,大寒过后,京城的天也越来越凉。
宁心堂的小院里,渐渐积起了雪。
闹过那一次后,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或许是云秋心疼小和尚,反正他不再想着要出去庄上了。
只是每日穿得厚厚暖暖的,要李从舟扶着他在宁心堂内走一走,最远、能去到王妃的望月阁,最近、就在沧海堂和宁心堂中间的长廊上来回逛两圈。
大管事每日三道要人扫着雪,点心和远津也一直在旁边小心陪着,生怕云秋摔着。
实际上,小陶给云秋诊脉,胎相好、脉息稳,前几个月的精心调养算是有了很好的成效。
而且巧合的是,尤大夫上个月才帮忙去给一位妇人接生,又对在冬天生孩子需要准备的东西进行了补全。
暖阁、炉子,热水和剪子这些都是常备的,而那日尤雪去的那户人家,妇人还有些难产。
所以他们自己家里请好的稳婆还拿出了催吐的油发、针、杖等东西,好在折腾了一会儿,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王府没请稳婆,云秋是男身成孕,本来就不能以寻常妇人例子忖度之,到时候请陆大夫、尤大夫和小陶一起斟酌,乌影也去协助一二。
男子的身体构造本就和女子不同,即便是被蛊虫短暂改变了脉象,骨骼的结构也不容许。
所以陆大夫主张动刀,小陶为此还专门冒着风雪去了一趟江南,拿了不少陶青新制的药材回来。
如此一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挨过除夕、新年,到第二年正月十五都过了,云秋这儿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倒是肚皮已经很鼓,云秋也觉得腰被坠得很疼很疼,有好几回晚上被重得睡不着,偷偷抹了泪。
还嚷嚷着给李从舟说了胡话,说他不要生了。
李从舟自然是什么都顺着他,好话说尽、亲亲抱抱哄哄,藏在袖口下的两只手臂都被咬得满是青红一片的牙印。
不过再难受,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云秋只能咬牙自己撑着,熬过最后这一点点时间。
陆大夫已经从桃花关上搬了下来,他和小陶一起直接住在了从前点心做杂役时候住的直房内。
尤雪虽要顾着京城里的其他百姓,但还是给要紧的几个病患看完诊后,在一月三十日、挂了牌入王府。
王府上下严阵以待,报国寺内,明义师兄在离京前,难得没有像是从前一样趁着年关胡闹,而是守在李从舟曾经用过的蒲团上,认真跪在佛前、替他们诵了三日大经。
小邱、小钟和张勇、张昭儿兄弟没有其他能帮上的忙,便是到京城慈云观给云秋和孩子求了平安符。
众人就这么守着、求着,焦急地等待着,承和十八年二月上旬都过完了,小东西却还是没有想落地的意思。
陆商诊脉,觉着不能等了,再这么下去胎儿再大,就要跟云秋争夺体内的养分了,所以选定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五动刀。
说来也怪,本来京城的雪在上个月末已经停了,有些疾行的脚夫甚至换上了稍薄些的春装。
但二月十四日午后,京城里就骤然刮起了大风,原本湛蓝色的高天在一阵阵疾风的催逼下,渐渐笼罩了大片灰云。
到十五日,竟然又下起了雪。
一开始是一点点飘落的小冰晶,落到地上没多久就化了,可陆商他们进入准备好房间后不久,天空里就渐渐下起了鹅毛大雪。
突然骤降的漫天风雪甚至给京城里的惠民河都冻上,堕星台的两位星官以及礼部官员被连夜传唤。
而宁王府内,众人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乎,只是有条不紊地按着之前的吩咐,各司其职、分工合作。
李从舟就坐在一旁,一直陪着云秋,这回是手背手腕上也未能幸免,又是咬痕、又是抓痕。
哪怕是前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李从舟也感觉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即便有陶青准备好的药、有乌影从他们苗人圣山上找来的仙芝……
他也觉得如果可以,这今生唯此一次的罪,他不想云秋受,孩子有没有无所谓,可小秋秋不该这样痛苦。
好在陆商、小陶配合好,还有尤雪在旁边帮忙打下手,整个过程很顺利,新出生的小家伙皱成一团、很丑,但拍了两下后哭得很洪亮。
——是个男孩,抱起来很敦实,放到银秤上掂量一下足有六斤多。
手脚都有力量得很,娃娃哭的声音给整个产房的嘈杂都压了下去。
还好,算是大人孩子都平安。
尤雪、白嬷嬷他们忙着去妥善处理新生的小孩,陆商、小陶留下来清理产房,给云秋包扎伤口。
等一切都收拾好,云秋和孩子也被送回宁心堂,李从舟是一眼都没看那崽崽,只担心地看云秋。
陆商和小陶都劝他去休息,他却只是摆摆手,说自己没事,然后让人都不要进来打扰,又是就去问管事和点心。
孩子的两个爹爹一个因生产昏着,另一个却根本无心照料他、还记了他的仇,因此,白嬷嬷倒是有幸成了第一个抱着孩子的人。
她笑着逗了逗小家伙,“乖宝贝,你俩爹爹辛苦,嬷嬷陪你玩哦——”
小婴儿盯着嬷嬷看了一会儿,又仰头过去睡了。
为着这个孩子,王府是前前后后找了三十多个乳母,从城内找到城外,最后嬷嬷和大管事一起挑,留下了三个老实、话少,面相和善的。
白嬷嬷看着孩子喜欢,即便是乳母来了,她也不愿放手,一直跟到了那边看着她们照顾。
而点心对旁人也不放心,自己守在宁心堂走不开,就请远津来来回回去看。
远津在大雪地里来来回回走,裤脚明明都湿了,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怎么也散不去,回回都能说出新鲜的。
王府众人高兴,大管事看过孩子后热泪盈眶,马上给江南的两位主子写信、报平安,而后也没忘记——要差人往宫里递折子。
大管事在王府多年,也算熟悉宫内的一应事务,他直接将王爷和王妃定好的名字报上去,并送大宗正院。
半日后,风雪歇。
堕星台的星官说这是瑞雪、是吉兆,而礼部的官员也认为这合天降圣人、瑞兽的天象,是祥瑞。
皇帝因此大赦天下,还奖赏了一批在籍册改革中提出重要意见的官员,最后听闻宁王府平安生子,圣上龙颜大悦,着人按着皇子的例赏了厚礼。
太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见到重孙,高兴的都没合拢嘴,一直闹着要出宫去亲自看看那小孩子。
最后被她身边的嬷嬷劝住,说她要是去、王府上又要备着接驾,多少忙不过来,或许还会照顾不周。
倒不如等一切都好了,再去不迟。
太后想想倒也是,但还是不甘心地遣了身边的管事嬷嬷,“那你去,你代我去,去仔细看看、回来告诉我,礼就照着皇帝的给,库房里的好东西也别藏着。”
管事嬷嬷好笑,心说库房里最好的东西太后已经赏给宁王妃了,如今那些都是金银俗物。
但想想,赏赐本身也代表看中,于是进库房挑了些适合小孩子用的东西,找了宫人带着出宫去。
这一路上,嬷嬷还在锦廊遇见了惠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她身后也是带着大箱小箱的东西。
而在对方拜下见礼后,嬷嬷才发现这位姑姑身后还跟着淳妃身边的大宫女,那宫女也捧着一只匣子。
管事嬷嬷大抵也就明白了,惠贵妃给自家人赏赐,而淳妃因为驸马的关系,也和宁王妃关系近。
惠贵妃、淳妃应该是宫里最早知道,也想要去王府拜见的后宫女眷。
一行人踏着十六日还未完全化的深雪,到达宁王府后,才发现府中早就堆满了礼物,管事都有些忙不过来——
宫里的赏赐很多,皇帝和太子的几乎是同时送到,然后就是文武朝臣和许多京城里商人的。
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看了一眼,然后就跟管事递了太后的话,有幸去看望了云秋以及那小世子。
小世子贪睡,身上裹着一件湖丝夹绒的小肚兜,脸颊已经褪去了第一日的褶皱,皮肤白皙、两颊粉嫩。
眉毛的颜色很淡很淡,五官还没张开,也敲不出来是更像小王爷还是小王妃。
看见新生的孩子,管事嬷嬷也是高兴的,她绕着小床看了两圈后,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宫与太后复命。
王府外面热闹嘈杂,来往恭贺之人很多。
可宁心堂里面却很安静,点心和远津守在门口,乌影和银甲卫的萧副将斜倚在门口。
而院内陆商、小陶他们在认真地煎药,杂役们扫雪,还有宴惊鸿的郑娘子、专程过来给云秋煲汤。
云秋昏了足三日,一直到十九日的晚些时候,才在夕阳金辉中缓缓转醒。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了满室金红色的光芒,夕阳西下,而李从舟正趴在他床边、一手还紧紧握着他。
云秋还以为他这还是在二月十五,稍挪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闷闷的痛。
他嘶了一声,掌心里顿时渗出好些冷汗。
李从舟浅眠,这些日子守着云秋也是醒醒睡睡,听见声音立刻就被惊醒了,一抬头对上云秋的眼睛,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云秋的脸看上去寡白寡白的、唇色全无,可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带着笑,在他掌心里的手指还轻轻勾了下。
李从舟一下弹起来,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眼眶中却先涌出了两行泪。
云秋还是第一次看小和尚这样哭,无声无息,伤心至极的模样,他本想伸手去抹掉那些泪,可身上没力气、手抬起来一半就只能虚虚落下。
结果李从舟主动膝行两步,跪在床旁将他的双手都拉起来,贴到了他的脸上,而他闭上眼睛,更多泪留下。
云秋被迫捧住小和尚的脸,两手接了一片冰凉,他身上痛,也没多少力量说话,只能用气声道:
“明济哥哥不哭……”
李从舟的眼泪却根本止不住,他重生而来,几乎就没哭过,但那日看着云秋这孩子落地的整个过程,他就一日一日睡不好、做噩梦。
他的秋秋,明明这么小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白、白得几乎透明。
李从舟没告诉别人他的惶恐和害怕,虽然陆商和小陶一遍一遍给他保证,说云秋恢复得很好、并无性命之忧,但——
但他就总是会被惊醒,不是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一片焦黑的报国寺废墟前,就是梦见自己在云桥上没有拉住云秋。
如今云秋醒了,他却还是觉得难过,替无端卷入这一切的云秋难过,替他受的这些罪难过。
云秋见李从舟不听他的,眼珠转了转,只能重新换了个思路,他嘶了一声——
等李从舟紧张地挂着满脸泪痕抬头时,他才小声道,“好痛哦,明济哥哥,我好痛。”
李从舟立刻安慰地亲亲他额头,踉踉跄跄站起来,去门口喊大夫,他一边胡乱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也从那种混乱的状况走出:
“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云秋摇摇头,却在陆商他们进来后,眼巴巴在屋内找了一圈,然后才问李从舟:
“宝宝呢?”
李从舟想了想,发现自己这三天一直守在云秋旁边,根本就没去看过那小崽子,于是他也答不上来。
倒是点心笑着在一旁答了,“小公子很好,能吃能睡,乳母和白嬷嬷在那边照料着,要抱来给公子你看看不?”
云秋当然是点头说好,然后冲李从舟伸出手,声音软软,“别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李从舟不情不愿坐过去,心里还记着小东西的仇。
倒是陆商忍不住大吐苦水,开始给云秋告状,“您可是不知道,小王爷这几日像是要吃了我。”
老人家连连摆手,看着云秋半开玩笑道:
“您往后哇,可务必保重好自己身子,不然,我肯定你们宁王府会有那句说烂了的词——”
云秋茫然,“什么?”
这时候,陆商和小陶相视一笑,纷纷齐声道:
“‘治不好他,我就要你们给他陪葬’!”
李从舟:“……”
云秋忍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他这一笑牵动到伤口,然后又哎唷哎唷叫起来。
最后闹了一阵,孩子终于给白嬷嬷抱了来。
这么说三日过去,小家伙的五官长开不少,看着已经不是出生时候那皱巴巴小老头的模样。
就连一直暗中记仇的李从舟,都不免多看了两眼——小家伙像云秋,皮肤白皙、脸颊粉嫩,好像还挺可爱的。
而云秋勉强半坐起来,靠在李从舟身上看了一眼后,也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弯弯:
小宝贝像李从舟,鼻梁高挺、眼眸漆黑,将来长大已经是个俊朗的小少年。
瞧着两人都欢喜,白嬷嬷也松了一口气,她可怕李从舟将来找这位小公子麻烦呢。
——毕竟这三日,小王爷的脸可黑。
这时候,云秋忽然想到一点,他转过头去问李从舟,“崽崽大名定了,可有小名没有?总不能他到三五岁,我们还叫他崽崽或者宝宝吧?”
李从舟给孩子取的名字是轻寒,叫轻轻或者寒寒都好像不大妥当,于是他笑着看云秋:
“大名我取,小名不该你取么?”
云秋想想也是,教养宝贝本来就是两个人一起的事儿,于是他歪歪脑袋想了想——
乍暖还寒,薄雪初春。
“不如就叫——‘阿雪’,如何?”
“阿雪?”李从舟重复了一道。
云秋点点头,然后期待地看向围在床旁边的众人,白嬷嬷是头一个赞同的,她们照顾孩子多,有个小名叫着也好。
“阿雪,雪雪,挺好,也合轻寒这个大名。”陆商和老管事也认同,管事还准备要再去给江南寄信。
李从舟这才点点头,“那就叫阿雪。”
云秋嘿嘿乐,忍不住摸了下小宝贝的鼻尖,小孩睁着黑亮的眼睛看自己爹爹一眼,然后竟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笑了笑了,”远津高兴,猛拉点心,“你看小公子笑了!”
而李从舟看着那跟云秋笑得一样甜的小阿雪,也跟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真好。
……
三年后——
承和二十年,八月十五。
武王街上,宁王府张灯结彩,门口已继任为王府管事的点心,正在稳重妥帖地迎来送往。
今日是他们王爷王妃的二十岁生辰宴,是整寿,合该大办,所以大宴宾客,邀请了不少亲朋好友。
办完这场宴,王爷就要南下到江南办事,而王妃、也便是他的公子,也要到江南看生漆生意。
到时候,正好带着刚满三岁的小世子顾轻寒,去杭城青山上,看看他的祖父祖母。
江南气候宜人,四时风景秀丽。再加上离开京城、身心都闲适下来,徐宜的病在这几年里渐渐好转许多。
陶青六月份去看时,也高兴地告诉凌铮,说只要再坚持吃上一年的药,往后也注意肺气保养,便都不会复发、也不会转重了。
得知这个消息,李从舟和云秋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王妃前世的病殁,是他们的心病,这回王妃能好好的,才算是最后的完满。
虽说是生辰宴,但朝廷上的人云秋就请了宰相苏驰和尚书府的太傅林瑕。
林瑕是今年四月刚坐上的太傅位,正好是文太傅病逝后的一个月。
那时候,与文家多年没有来往的太子身着素服,带着正妃和小皇孙,亲自到了文家吊唁。
文太傅生前有不少门生、门客,他们都前来送太傅最后一程,而太傅的妻儿跪在灵堂上,早已泣不成声。
太子在灵堂上站了许久,最后给小儿子抱起来,然后牵着妻子、没搭理任何一位上来妄图搭话的人,径直回了青宫内。
皇帝给文太傅赠了一品文德太师,并供奉入先贤祠,但有心之人发现——舒家并未前往吊唁。
曾经稳固的太|子党,或许在太子从江南回来监国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瓦解了。
李从舟邀请的人就更少,乌影在一年前就离开了京城,说是要带着兄弟们回乌蒙山、重建家园。
所以最后他只请了还留在京城里的萧副将,以及调任回京城的冯副官。
明义师兄原本是最喜欢热闹的,可他外出挂单,师父只说收到过他的信,但也并不知道他最后去了何方。
倒是李从舟的那位小师弟明信,替圆空大师送来了几卷经书,还有一小串菩提念珠,是给小世子顾轻寒的。
其他生辰宴上的宾客,就都是云秋请来的——曲家帮众、白帝城的公孙贤和公孙叡、周承乐……
还有田庄上的、陈家村的,几个铺子和跟铺子来往比较密切的老板、伙计。
可惜的是,曲怀玉没能来,五公主在峨眉山上摔着腿,伤得还蛮重,虽然她想带伤赶回来,但曲怀玉不允,无奈,他们的礼只能是请曲怀文代劳。
云秋他们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五团圆节,所以云秋给筵席办在中午,有些宾客是送了礼就走,有些留下来陪着用了午饭。
像是陈村长他们一家,陈槿陈婆婆他们,都是被云秋一家子的邀请过来,既是生辰,也是小聚。
前日,云秋盘下了聚宝街上的最后一间桕烛铺,至此,从十一岁那年开始,九年时间,云秋已经拥有了一整条聚宝街,成了名副其实的富户。
即便没有参与钱业行会,云琜钱庄也因其声名而百姓信赖,俨然超过了当年的京城“四大元”。
忙碌了一日,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后,李从舟和云秋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笑容。
而后,李从舟转身备马、云秋蹲下去冲还在院里疯跑的小阿雪招招手,一家人,偷偷从窄门出、去了栖凰山别院。
别院里,远津早准备好了观星赏月的矮台、屏风,泡温汤所需的一应用物。
趴在云秋怀里的小阿雪正是话多的时候,这回实际上不是他第一次出门,但却是第一次来别院,他东瞧瞧、西望望,咿咿呀呀说了好多话:
“爹爹爹爹,这里就是父亲说的,外祖父送你的别院嘛?这里好好啊!有大池塘!还有香香树。”
云秋捏捏他的小鼻子,“什么香香树?教你多少次,那是桂——花——”
顾轻寒伸出小手,给云秋的手指抓下来放在掌心搓了搓,然后嘿嘿跟念:“贵——发——!”
云秋:“……”
李从舟走在旁边,怕云秋举着这敦实的小东西累,就干脆给小崽子夺过来揣到臂弯上。
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就能牵住云秋,然后慢慢往后院温汤旁边走。
他们前几回来,云秋的身体都还没恢复好,这一次,倒可以好好泡热泉、赏穹顶中的圆月。
骤然被换了怀抱,顾轻寒也不哭闹,还是笑呵呵看着父亲和爹爹,然后伸手就搂住李从舟肩膀。
小孩子嗅觉敏锐,他鼻翼动了两下,咯咯笑着指了云秋,“爹爹身上就是香发发的味道,父亲不一样。”
李从舟好笑地看他,倒没纠正小孩这不清的口齿。倒是云秋哼哼两声,故意捏了嗓子学他:
“香发发——”
小孩吸吸鼻子,一点没觉得害臊,反而还很高兴地重复了一遍,“很香很香,好闻,喜欢。”
逗得云秋和李从舟直乐,云秋更是忍不住地香了香他脸颊,而小阿雪从不厚此薄彼,也分别给了父亲和爹爹一人一个亲亲。
别院有嬷嬷,她们会认真伺候顾轻寒换衣裳、沐浴擦身,然后披上属于他的、特制的小沐衣。
而李从舟和云秋共浴洗好后,李从舟先伺候着云秋换好了沐衣,自己才简单擦两下
,披上衣裳牵住他往外走。
云秋领口交错,被他严严实实包得好像一颗笋,而他自己却敞着领口,露出叫云秋刚才就不太敢看的结实胸腹。
二十岁的小和尚,身量愈发好了,水珠滚落锁骨,都引得云秋想凑上去咬一口,他有点后悔带臭崽崽来了——
要没那个什么都好奇的小阿雪在,他现在就能尝到人间极乐了,而且是想怎么吃小和尚都可以。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露骨,李从舟挑眉看他一眼,提示,“阿雪在呢,当爹的人正经些。”
云秋咳了一声,强辩道:“我好正经的……”
李从舟抛给他一个“你就装吧”的眼神,正想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伺候嬷嬷着急的声音:
“小祖宗你慢点跑——”
伴随那声音传来的,还有小阿雪咯咯咯咯的笑声。
“你瞧,”李从舟笑着耸耸肩,勾过来云秋下巴啄吻他一口,“我也想,但儿子不让。”
云秋抿嘴横他一眼,半晌后,终于绷不住也笑了。
两人手牵手从房间里走出去,没几步小崽子就蹬蹬冲他们跑来,小炮|弹一样扎到他们腿上,然后伸出双手:“要牵牵——!”
李从舟和云秋都不能拒绝,自然伸手,给他两只手都虚虚握住,一家三口走完了最后几层台阶。
昔年,修筑在温汤里的一层层石阶终于起了作用,第一回泡汤可给小孩兴奋坏了,似模似样给自己扑水。
云秋腰腹上的伤口已经不那么明显,生肌膏的效果很好,三年过去,已经只剩些隐约的淡粉色。
李从舟自己靠在池边,找了个水没及胸膛的位置,然后顺手给云秋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云秋累了一天也不想陪小家伙折腾了,嘱咐一句让他别跑跳摔跤,就放松自己躺好。
他脑袋往后仰,和枕在池壁边沿的李从舟一起看天上的圆月,前世今生两辈子,似乎这一天看到的月亮才最大最漂亮。
云秋勾了勾嘴角,往李从舟身上凑了凑。
“笑什么呢?”李从舟撩起水,往他身上泼了泼。
“没什么,”云秋看了一眼远处背对他们好认真在看岸边青雀浮雕的阿雪,忽然凑上去重重亲了李从舟一口,“我就是觉着……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重活一世,他找到了生身爹娘,替他们报了仇,赚了大钱,还赚到了宽肩窄腰的小和尚。
他有爱他的家人,有和他爱也爱他的人,而且,还机缘巧合有了这小崽子。
——真好。
而李从舟垂眸看看他,突然拉着云秋躲到了池畔吐水的雕像后,然后抵着他、加深了这枚缱绻的吻:
天清月朗,花好月圆。
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