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 周承乐终于赶到了云秋他们所住的江陵官驿。
这位周公子虽风尘仆仆,却也难掩其俊朗,且一看就是那种生意场上的人精。
周承乐笑容满面、上前抱拳拱手, “云老板,世子爷, 是小弟来晚、是小人来迟,该罚该罚!”
“我已在江陵府问仙楼定下一套包厢、略备了些水酒,还要请几位挪贵足、赏个脸,随我同往。”
问仙楼与岳阳楼隔洞庭湖相对, 是江陵府一等一的酒楼, 昨日云秋和李从舟在街上闲逛时, 瞧见里面门庭若市, 就连门外三丈地都摆满了桌椅。
还有不少人干脆是站在落座客人的身后等座, 远看过去人山人海, 不知情的, 还当是在赶庙会。
李从舟还问过云秋想不想去,要是想去他就派两个人搁这儿等着, 他们再去前面逛逛。
云秋想想觉着江陵府离江南不远,将来等天下太平安定了, 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来,他们来这儿是等人的,也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没想, 周承乐来了就能订上。
云秋料算这位周公子定是托得人情才得到这问仙楼的包厢, 和李从舟交换个眼神后,推拒道:
“周公子客气了, 你赶路而来,怎好要你做东, 江陵官驿也备有酒水,不如别劳动了?您也正经歇歇。”
“不用不用!”周承乐摆摆手,“我们行商从来都是这般赶路的,那问仙楼的包厢可不好定呢。”
李从舟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周承乐又语速飞快地递上一句:
“问仙楼是江陵的名楼,不比京城四大名楼差,好茶有君山银针,好菜有洞庭银鱼、怪味鸭、兰花萝卜,很值得一尝。”
他拱拱手笑着再上前一步,直绕到云秋和李从舟两人身后,一手揽他们一人肩膀复道:
“再说了——二位新婚之时,小可不知有没有那个荣幸赶得上,来得仓促也没备什么礼,世子爷、世子妃,你们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一听世子妃三个字,云秋就觉臊得慌,忍不住小声嘟哝了一句,“周公子你别乱、乱讲。”
周承乐却只当没听见,笑盈盈推着他们往前两步出了官驿,“走走走,马车我都给你们备好了——”
他的话太密,动作也快,李从舟和云秋两个还没想出来拒绝的话,人就已经被周承乐推到了车前。
周家的下人小厮都机灵:马夫早早放下了脚踏,小厮两个一左一右作出回护姿态。
周承乐又是站在他们身后,当真是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只有上车一途。
蒋骏、点心和远津三个就更无招架之力,早早叫周承乐身边跟着的管事热情拉到了后面一辆马车上。
“……罢了。”
李从舟看这架势今天还真拒绝不了周承乐,只得打响指让乌影也现身,并拱手向周承乐做介道:
“周老板,这位是我的影卫,他是苗人,对中原的美食很感兴趣,不知能否同往?”
“哎呀哎呀,世子爷说的哪里话?”周承乐乐呵呵指前面一辆马车,“请这位影卫先生跟我同车就是,美酒佳肴管够!”
乌影乐了,瞟李从舟一眼,觉着跟小秋秋在一起后,他们这位小光头总算是开窍了。
——有好东西会记得捎上他了。
他美滋滋走到前面马车旁,也谢一句周承乐。
周承乐摆手说哪里哪里,一溜话不停地给乌影介绍起洞庭美食。
而李从舟云秋两个坐进马车里,对视一眼后,云秋摇摇头,先讷讷道了句:
“厉害呀——”
从周承乐出现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给他们所有人安排的明明白白,而且一句话也没掉地上。
李从舟揉着眉心仰头靠到车壁上,却是学着云秋昨日那般叹了一句,“……你们商道上的人也不简单。”
马车摇摇晃晃,三刻后绕过问仙楼前热闹拥挤的大街,直接停到了后院上。
众人下车来就看见周承乐在与一位穿着醉仙复褥裙、搭着帔帛的美妇人在说笑。
妇人瞧见云秋和李从舟下车后,急急提了裙摆走过来,瞧着她的身段气质,应该是江湖一路,并不十分稳重。
这位手持一柄双面绣的金丝团扇,侧身福了个提裙礼,“拜见世子,拜见世……小云老板。”
她说到第二个世字的时候,周承乐在后面轻咳了一声,所以她立刻改口,笑盈盈换了称呼。
而周承乐这才上前给云秋他们介绍,“这位是问仙楼的秦仙姑娘,也算楼里半个老板。”
秦仙、问仙?
云秋偏偏头,好奇地盯着这位“姑娘”看:
她明明梳了妇人的发髻,但周承乐却说她是姑娘,而且这么近处看,发现她虽保养好,但也有些年纪。
“是那笨蛋非要取这个名字啦,”秦仙姑娘以扇掩面笑得花枝乱颤,“他在后厨忙着呢,几位这边请——”
秦仙前面引路,周承乐中间跟着,两人一边走一边给云秋他们解释前缘:
“是周老板救过我们,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能在洞庭湖畔起这问仙楼,也全仰赖他仗义疏财呢。”
周承乐则是摆摆手,“那全因为老徐的好厨艺,再加上姐姐你能歌善舞会经营,我没做什么。”
原来问仙楼的老板姓徐,是这洞庭湖上的一个普通船工,而秦仙是商户家的歌女,常在他这儿渡船。
后来便是发生了一些富豪大户为富不仁想要强娶秦仙、秦仙不从逃婚正巧遇上了老徐——
“然后就是周老板横空出世解救了我们,还给我们钱、资助我们开了间小的分茶酒肆,之后,就有了现在的问仙楼了。”
秦仙引着云秋他们坐到了问仙楼三层、正对着洞庭湖的一处厢房内,这里视野开阔、房间布置精巧,落座下来后分开的隔窗好像给眼前美景都框成了画。
秦仙、周承乐他们说的是简单,但只怕从前那场“解救”也并不容易。
云秋对过去之事不那么在意,只好奇秦仙的装束、称呼上的矛盾,等周承乐与她客套两道、秦仙姑娘离开去催菜了,才低声问了。
“啊?这个呀,”周承乐抿嘴偷乐了一阵,才压低声音道,“这个是秦姑娘的执念,待会儿她来,你们可得装不知道。”
云秋乖乖地点点头,李从舟只是挑挑眉。
周承乐看了一眼楼梯的方向,这才神神秘秘道:“秦姑娘身世飘零、之前也有过几段感情,后来就渐渐觉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自己心里有本账,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李从舟黑了脸,拧起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云秋也觉着有点尴尬,稍稍抓了把鼻子。
周承乐也知道这话难听,但他面上一点赧色没有,反而还很坦荡,“当然这是秦姑娘的想法,我是觉着她偏激了——人老徐待她可好了,不然也不会给酒楼叫这个。”
之后周承乐趁着上菜间隙,还告诉云秋他们,徐掌柜的每年都会给秦仙姑娘求婚两次,每次都闹很大。
“江陵府的人都知道,看了几年热闹都熟悉了,这就他们夫妻俩闹着玩的。”
云秋抿抿嘴,小声评了一句:“还有这样的……”
李从舟却皱眉凑过去,眯着眼睛警告他,“这都是歪理,你可不能听、不能信,更不许学这样!”
云秋“嗯?”了一声,半晌后好笑地掐了他一把,“这都哪跟哪?!”
李从舟却趁周承乐起身去看菜有没有上齐的机会,与他翻起旧账,“也不知是谁,定下婚期前还跑这么远。”
“喂!”云秋红了脸,不高兴地锤他一下,“那有些人之前不也说什么——要等西北战事平!”
李从舟一噎,但还是正色道:
“所以是歪理,不能信。”
云秋哼哼,烦他。
而周承乐那边也看见了端菜的小二,他又一边帮着布菜一边给云秋他们介绍这洞庭湖畔的美食。
除了之前提过的怪味鸭、洞庭银鱼,他还提了一句米缆。
“米缆?”
“嗯嗯,”周承乐摁了点心、远津两个坐下,亲自替他们添盏,“可惜今日天晚,这东西是早点,不过真挺好吃的、下回两位来我请你们试试。”
他介绍说这是荆楚之地常见的一种粳米制品,米浆淘弄后能制作出洁白光亮如细丝的米线。
“洞庭湖畔这里就有好几种吃法,放牛羊肉的,用煟好的鸡汤入釜伴着银鱼、火腿吃的,鲜美滑腻,可好吃了。”
乌影在旁边听着,倒第一次觉着不怎么稀奇,“米线在我们那儿很常见呐,放上草芽、竹荪什么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云秋当真是有点兴趣了,转向乌影也要听他的。
乌影倒不客气,一边大口往嘴里塞着饭菜胡吃海喝,一边给云秋说到他们苗寨的米线:
“每年六七月里,山里一些固定的位置就会生出鸡枞,采回来晒干后炸成干添加在米线汤里,鲜香而有嚼劲。小秋秋你想吃,以后我给你送大坛炸好的!”
云秋听到这,已是猛猛点头,两眼放光,偏周承乐还在旁边凑趣道:
“是呢,蛮国的米缆更好吃!”
李从舟都瞪他了,他却没看见一般,又很热忱地给云秋讲了许多蛮国美食,除了米缆,还有乳|丝线、彩米饵饼等。
李从舟忍无可忍,“烧饵饼是辣的,秋秋他根本吃不了。”
云秋一愣。
周承乐顿了顿,却还是笑盈盈的,“那也不碍的,我上个月去的时候他们能做加甜玫瑰酱的。”
李从舟:“……”
正好这时候秦仙带着她们家老徐上楼来拜见,听见他们这般对话后,她以团扇掩面咯咯笑了两声:
“周老板,这便是您没有眼力见了,世子爷哪里是要跟您讨论吃的,不碍是怪您占着他家小云老板,这儿吃味呢!”
李从舟:“……”
周承乐飞快眨眼,啊呀一声笑起来连连给李从舟弓腰告罪,“是是是,是我的过错,该打该打!”
说完,他主动又敬了一圈大家,转头就不再那般多话,只偶尔和乌影议论两句,再问问蒋骏、点心和远津。
秦仙和老徐拜见过恩人和客人后说两句话就退下了,这时候云秋才好奇地偷偷凑过去问李从舟:
“……你怎么知道烧饵饼是辣的?你吃过?”
他就是单纯的好奇,并没有多想,却给李从舟没由来闹出一身冷汗——
这东西他前世吃过,那时候和襄平侯在西南开战,刚才他们提到这些东西他什么没吃过?
只是他从来不爱口腹之欲,东西吃到嘴里能果腹就好,而且那时候他人也不清醒,哪记得什么美味珍馐。
这会儿云秋问,他也只能含糊道:“只是听说过……”
只是听说?
云秋笑起来,“那太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
“……?”李从舟没想到云秋问这么半天就说出这样一句,小家伙还真是……
他勾起嘴角,揉揉云秋脑袋,“好。”
问仙楼掌柜的手艺不错,不过他们也占了地势之利、就在洞庭湖边,取材用料都是鲜中鲜。
就好像那道怪味鸭,京中白楼也能做,但吃起来的味道完全跟此地不同,此地的就是要好吃一些。
本来周承乐还要了酒,但李从舟推说喝酒误事、云秋说自己不会饮酒,蒋骏说他是送灵不适宜,就改成了茶。
大家饮罢了三盏,天色也渐晚,周承乐本来还想安排歌舞游船,被云秋拒绝了:
——明日出行要早起,何况蒋骏身边还带着罗虎的骨灰,歌舞弹唱什么的实在不宜。
“下次有机会,下次我请周老板。”
周承乐想想也是,抱歉地对蒋骏拱拱手,然后才送了他们回官驿。
众人约定明日早晨卯时三刻,在江陵府的相思渡会合,再一起乘大船到夔州、见曲怀文。
相思渡是江陵府西南向最大的渡口,热闹程度不亚于大运河上的天门渡。
只可惜他们出发得早,很多小贩都还刚出摊,而云秋没睡醒,一路上都由李从舟背着,根本没看着什么。
船是李从舟吩咐江陵官驿准备的三层楼船,银甲卫们连夜检查过船上船下、里外夹层,确认没问题后才定下来。
而且除了他们这艘主船,银甲卫还单独租了两艘小船低调地跟在旁边策应护送,以确保万无一失。
周承乐有自家商船,不过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回是“敬忝末座”,所以到江陵府就给商船遣返去江南。
登船的时候周承乐就带了那个老伯模样的管事以及小厮杂役两人,笑盈盈由着李从舟安排分配房间。
长河与运河不同,长河水流湍急,船行于上有时候十分颠簸,所以李从舟留下了正中的中舱,其他左右舱房依次排布分给了点心、远津,蒋骏和周承乐他们。
云秋照旧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爬起来揉揉眼睛,下床想找李从舟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好在中舱房间的地板上铺有红绒毯,他也只是闷闷哼了一声,跪坐在地上醒了盹儿,才确实感受到大船的摇晃。
——也难怪,刚才他会站不稳摔跤。
“公子你怎么了?”听着响动,门外候着的点心急忙跑进来,跟在后面是李从舟。
李从舟步子快,两步就超过点心给云秋捞起来抱回床上,“摔痛没有?”
云秋圈着他的脖子,摇摇头嘿嘿一笑。
点心这便低下头,转身说他去弄点热水来。
“晕船呢?”李从舟问。
“……有一点?”云秋觉得自己的反应并不大,“或许是不适应,一下起来没站稳。”
李从舟点点头,第一次坐船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这样,云秋经年在京城里,最远的水路就走过江南。
京城到江南是运河线,人工开凿的水渠没有长河这么湍急的水和浪。
“真晕了也不丢人,”李从舟刮刮他鼻尖,正好点心已经弄了水过来,“第一座坐船的人都这样。”
他谢过点心,接过来铜盆稳稳放到床边的小木凳上,然后自绞了块帕子给云秋擦脸。
点心眼观鼻、鼻观心,只给牙粉盥桶什么的搁在一边,就躬身退下了。
倒是远津眼巴巴站在门口观察,学着点心怎么面对这般场面。
蒋骏要守着罗虎的骨灰,这一路上话都很少,在船头立了一会儿后,就推说头晕返回了船舱上。
倒剩下乌影和周承乐两个,他们一个是人精会说话,一个单纯就是嘴碎坏心眼,凑在一起倒聊得很好。
出江陵后他们的船是逆流而上,速度并没有那么快,但却正好看两岸夹峙的奇山异树、水里的险滩涡旋。
乌影瞧得是兴致盎然,旁边周承乐还逐一介绍,“过了前面的这一座山,就是出江陵府入峡州。”
峡州在三峡之口,治郡在夷陵府。
“不知乌影兄弟有没读过我们汉人的《水经》,里面就有专门讲到峡州之句,此处山峦耸峙、奇峰谲岩夹两岸,很值得一看呢。”
三峡,乌影当然知道。
但他耸肩笑,“周老板没去过蛮国,像是这样以奇险著称的景致,钦敦江、怒江、高黎山上可多得很。”
被当面驳了面子,周承乐却一点儿不恼,他还是乐呵呵的,“也是,蛮国境内的奇景可不少。”
他们这正说着,中舱的门就从里推开了,李从舟牵着云秋慢慢走出来。
云秋刚睡醒,脸上还有一块被枕头压出来的红印子,他给周承乐拱了拱手,还没转到乌影这边,乌影就变戏法般弄出个红果子递给他——
“酸甜口的,要是晕船就吃这个。”
乌影说着,还挑衅地冲李从舟丢了个眼神,李从舟撇撇嘴,抱住云秋后退一步,“我们不吃野果子。”
云秋:“……”
周承乐在后面看着,最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一会儿,揉揉肚子站起身来——外面人都在传,说真正的宁王世子不苟言笑,是个冷面严肃
楠諷
之人。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周承乐拭过眼角、轻咳两声正色道:“世子放心,不是野果,这是船上备的沙果。”
云秋这会儿也清醒过来了,他回头看看黑着一张脸的小和尚,想了想,没接乌影递过来那枚红果果。
“除了沙果还有什么?点心你去都拿了来,我们一起尝尝。”
点心笑着领命去了,云秋则勾李从舟手指,牵起他的手笑盈盈摇晃两下。
不仅是果子,船上还准备了许多糖酥瓜子糕点。点心带着远津弄过来几把凳子,众人也就在船头坐下。
两岸青山连绵,江中青浪涛涛。
这里的景致和江南的又完全不同:走出了江南山水的那种婉约,逐渐有险奇雄伟之感。
云秋先吃了个酸酸甜甜的沙果开了胃,现在正用双手抓着一块现蒸的紫米八珍糕在小口小口啃。
周承乐捧着茶碗,给他们说遍附近的山水景色,还开玩笑道:
“要不是家父这一摊生意,我倒想做个游历名山大川,转心写水经、山经的富贵闲人。”
这话就是自谦,周山家里三个儿子,谁不知道这位二公子是最成器的,也颇有老爷子年轻时候的风范。
“周老板在各地行商,不也正好可以便览各地美景么?您这是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周承乐笑了笑,客气了两句后,指着前面的一处窄口面色微沉,“不过这些年长河上也不太平,沿河总有水寨和水匪,我们还是要当心些。”
“那一处黑沙荡多暗礁,又是浅滩,船只通行到那里都会为了安全放慢速度,所以也常有盗匪出没。”
李从舟挑眉看了看,长河上的水匪确实很难应付,船上这么多人,会水的只怕也不多。
念及此,李从舟拍拍云秋肩膀,“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回舱里吧。”
云秋手里的糕还没吃完,嘴角边也沾着一点碎屑,他抬头昂了一声,下意识不怎么想走。
李从舟俯身弯腰,在他唇畔亲了一口,顺势舔去了那一点碎屑,“听话,乖——”
云秋啊哦一声,耳根红红。
乌影在旁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干脆站起来拉周承乐,“走走走,周老板,我看是有人嫌我们在这碍眼。”
周承乐哈哈笑,点头,“好说好说,乌影兄弟你来,我带你看我最近淘弄到的好东西。”
李从舟由得他们闹,目光始终看着云秋。
云秋只能顶住压力,三两下给那半块糕塞进嘴里,然后拍拍手鼓着腮帮站起来,含含糊糊道:
“肘叭……”
反正乌影他们都走了,李从舟倒是不急了,他好笑起戳了下云秋鼓起来的腮帮,然后端起茶碗让云秋吃完。
结果众人正在甲板上闹着,一直在平稳运行的船只却突然发出了咚地一声,紧接着船就骤然停了。
云秋被这下晃得呛咳起来,没嚼碎的米糕屑卡进气道,人一下剧烈地咳喘起来,一张脸都憋红了。
李从舟皱眉,一面护着他给他顺气,一面要远津去船舱底部看发生了什么事。
远津领命才走了一步,他们所在河道两旁的山上就嗖嗖降下来不少勾爪,随着勾爪而落的,还有不少赤着上身、持刀挂剑的水匪。
事出紧急,远津吓了一跳,脸色惨白有些腿软。倒是点心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拉他后领给人拖离船舷。
那些水匪蹭蹭登上大船后,前后的水荡里跟着划出来数十艘小船,没一会儿就给他们团团围住。
小船上立着不少穿着打扮差不多的水匪,有几艘船的船篷后,还高高挂有白龙旗招。
乌影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仅不慌,还有空与周承乐说笑了一句:
“周老板,您这嘴还真是开过光。”
周承乐:“……”
他也没想到,他在长河上行商多年,这还是第一回遇上水匪劫道,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水匪们上船以后,按着规矩挥刀嚷嚷,说了那套此山是我开的言论,要他们留下买路财。
李从舟没听见一样,拍着云秋后背给他顺好气,然后又用巾帕替他擦掉刚才呛咳出来的眼泪。
他们俩这儿你侬我侬,乌影全没当回事竟在说笑,那些水匪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伸手就去拽李从舟后领:
“爷爷跟你说……啊——!”
也没几个人看清楚李从舟是怎么出的手,他一下就给那人的手掰弯过来,而且还起脚踢掉了他的刀。
旁边的几个水匪看自己弟兄被擒,纷纷叫嚷着冲杀上来,结果李从舟捏着那人做盾,转身没几下就给上来的人都撂倒。
乌影拍拍手,道了一声无聊。
结果身后小舟上突然飞上来几个弓箭手,弯弓搭箭就瞄准了在前面的李从舟。
乌影啧了一声,推开周承乐说了一句,“周老板闭眼”,然后吹响口哨。
周承乐只听见叮叮数声箭头落在甲板上的声音,再睁眼,就瞧见乌影拍拍手站在那群弓箭手身边。
而那些弓箭手纷纷抱着手,哀哀惨叫着滚成一团,他们手上都红肿紫胀,像是被什么毒物咬了。
李从舟护着云秋,退了几步给人送到中舱、点心和远津身边,徐家两个暗卫和银甲暗卫两人也已赶到。
“护好人。”
丢下这句话后,李从舟腰间剑出鞘,挽了个剑花就重新跃到船头,给那些源源不断想要登船的人踹下船。
船舱内的银甲卫也涌出来帮忙,有几个从山上降下来的水匪似乎想要偷袭,结果才矮着身走了一段,就被踢门而出的蒋骏放翻。
这群水匪的战斗力并不高,只碍在这片黑沙荡能行船的位置都被他们的小船挡住。
跟在后面策应的两艘银甲卫的船也一时挤不过来,只能远远看着干着急。
周承乐看了一会儿,瞧出来这群水匪不是李从舟他们的对手,便也不想惹什么大麻烦。
他站出来双手圈在嘴边,冲远处那些观战的小船喊:“是哪位英雄好汉?还请出来说话——”
“我们不是商船,船上也没有什么富贵财物,大家平白在此处火并,不是徒劳伤了性命?”
他一连喊了两道,过程中,李从舟和乌影确实没跟这群水匪客气,无论是从山上登船的,还是从水中攀甲板的:
——愣是没有一个上得来船,即便脚踩在了甲板上,也会被李从舟他们很快收拾下水。
几艘小船上吆喝的水匪也瞧出来不对劲,这艘船看着是很气派,像是肥羊,但是船上的人似乎是官兵。
远看过去,有几个人蹿进一艘挂着白龙旗的船篷里,没一会儿,里面就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
明明是水匪,汉子却穿着一身圆领白袍,头上系着同色结巾,乍眼看瞧是书生形象,但他身长八尺、肩宽背厚,一看就是武艺高人。
他出船头后哈哈大笑三声,一双狼一样的眼眸里尽是凶光,“您说笑了——”
“兄弟们做这一场局,辛苦这一回,总不能什么富贵都捞不到吧?有无钱财价值,恐怕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说着,他蹬蹬两下跃上船篷,借着前面几个兵丁的肩膀着力,人一下就跃上了大船船尾。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乌影,“阁下使得一手好毒,却不像是中原武林人,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乌影耸耸肩,不想和他废话,看着是往后退,实际上是手中一柄苗刀出,迎面而击。
对方怕他近身用毒,虚晃一下就朝着中舱方向靠,他刚才在水下看得清清楚楚,中舱才是这船上的弱项。
结果他才挪动了一步,面门前就是一道剑华银光,他急急收势顿住脚步,没想到刚才站在船头那人,竟是折返回来挡住他。
——速度奇快、下盘甚稳,在船上缠斗那么久,气息依旧悠长平稳。
——是个狠角色。
李从舟持剑,眯着眼睛看这汉子。
而汉子也后撤一步,做出防御姿势。
这时候,船舱下的银甲卫也终于料理好各层船舷上的人登上甲板来,乌影得以脱身,也跟着一跃上来。
汉子看看身后,知道自己腹背受敌。
可他也并不惊慌,甚至还勾起嘴角笑了笑,“二位武艺高强,此战若在陆地上,我们便是输定了。”
“但——”
他突然用力,就连云秋都感觉到脚下的甲板晃悠了一下,然后那汉子继续道:
“但在水上,你们再厉害也讨不到什么好。”
“我观各位衣着打扮,虽然身边没有宝物,但有这么多兵丁护卫,想必非富即贵。我们凿沉了船、再请各位到我家做客,不是也能赚取到一套富贵么?”
周老板哎呀两声,船可不能沉,他都不会水。
“义士、义士,别这样,有话好说,这么大一艘船您给凿沉了也可惜啊?”
那人哈哈大笑三声,“我们兄弟既以此谋生,如何还会在乎区区三层楼船,这样的船只,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李从舟懒得跟他废话,只低头看了那四个暗卫一眼,意思是——要是船沉了先保护云秋。
眼看两方人就要打起来,远处过河的船夫们也都远远避开,却见一艘快船破开江面朝他们的方向驶来——
船头上迎风立着一人,瞧着是二十三四岁,身上一套青碧色大袖宽袍,还未靠近,就远远唤了一声:
“慢动手——船上是否是少城主?!”
少城主?
那汉子愣了愣,眯眼睛越过李从舟的肩膀仔细看,发现自己认得那人:
“曲大公子?!”
这么一喊一应的功夫,那艘快船也就到了跟前,曲怀文身负登云绝技,一跃跳上了船头。
未及他拱手,被团团护在中间的云秋就先看着他笑出来,“曲大哥!”
这回,便是船篷上的汉子再僵愣住,他看看曲怀文又低头看了看中舱,“你们……认识?”
曲怀文嗐了一声,急急上前拱手拜了李从舟,先道一声世子爷,然后又招手对那汉子讲:
“少城主快下来吧,都是误会。”
有曲怀文从中转圜,两方人终于是收了干戈,那汉子也吆喝让自己的船只避开来道,方便云秋他们通过黑沙荡。
给船上、甲板上收拾打理干净后,曲怀文才正式给那汉子引荐给众人:
“我在夔州干等着心慌,便想着出来迎一迎小云公子、世子和周兄你们,结果远远就瞧见黑沙荡这儿少城主拉开架势。”
“我怕其中有误会错伤了自家兄弟,这才先改了快船过来,云公子、周兄、世子,这位是白帝城的少城主,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贤字。”
说完,他又给云秋他们介绍过去,并且讲明白了云秋和他们曲家帮的前缘。
白帝城?公孙贤?
云秋眨眨眼睛,侧首看了一眼搂着他的李从舟,而李从舟只是压着眉、板起冷脸。
公孙贤听完后,立刻拱手与他们道歉:“刚才是小弟鲁莽,不知贵人至此,实在抱歉!”
他再三作揖拱手后,又指了船上几处破损道:
“这些都是刚才手下人下手没轻重造成的减损,一切修缮费用都算在小弟头上,还请贵人勿怪。”
李从舟没说话,云秋却扯扯他小声咬耳朵,“他这儿都打家劫舍了,要不……算了吧?”
而且,还说得好认真,“毕竟——我们也确实没什么损失不是?”
他自认说得声音轻,但在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那公孙贤愣了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曲怀文也觉着弟弟这位好友可爱乖觉,但他还顾着云秋面子,只是侧过身去压了压嘴角。
李从舟:“……”
他无可奈何地揉揉云秋脑袋,小笨蛋想什么呢?
只看那公孙贤身上的银丝暗绣圆领长袍,就知道他身家必定不俗,哪在乎这点修缮船只的银子。
云秋唔了一声,还没弄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倒是公孙贤拱手再拜道:
“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是我有眼无珠、险些伤着云公子和世子爷。”
“我的船就在这黑沙荡后,还想觍着脸请诸位赏光,给小可一个赔礼道歉谢罪的机会,我叫他们抓鱼捞虾称螃蟹!”
云秋从没被打劫过,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就又往李从舟身边凑了凑。
看着倒像个跟家大人见客却认生的小朋友。
李从舟护着他皱眉,并不想答应。
毕竟允下这话,就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将刚才的火并当作是一场误会。
眼前的公孙贤三十多岁年纪,看着并不像是前世公孙淳星那个被人杀死的小儿子。
而且曲怀文作为曲家帮的少帮主,必定不会认错、乱喊别人做少城主。
究竟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还是在那场民乱爆发前,白帝城中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李从舟想要掌控,不想失控和意外。
尤其是,现在他身边还带着小云秋。
他不开口,云秋也不敢说什么,曲怀文忙上前帮腔,“云公子、世子,少城主素日是个义气人,今日真是一场误会。”
周承乐也缓过劲来,长出一口气帮忙说话,“小云老板,世子爷,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相识一场,这位……少城主又是我们曲少帮主的朋友,现在天也晚了、船也需整修,我们就依他所言过去坐坐吧?”
公孙贤也顺着台阶下,他连连拱手,“是,这黑沙荡前后的水流都湍急得很,船只的暗病还需再查。”
“诸位要就这么走了,往前出了什么差池,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这曲兄弟也不会放过我。”
他指了远处岸边亮着一豆灯火的地方,急急道:
“我的船就在那儿,真不远,您船上这些军爷都能去,我那都招待得下的。”
这回,李从舟还没开口,云秋忍不住先说话,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原来天下还有这么大的船呢……”
李从舟带出京的银甲卫可是足两队,再算上暗处的银甲卫、苗人,挨挤到一处少说百十人。
什么样的大船能装下这么多人,而且还开宴招待啊?
云秋低头,承认他有那么一点点想去看看。
公孙贤和其他两个商人都知道是云秋误会了,但难得这位开了金口,于是也都又说了一溜好话看李从舟。
李从舟无奈,只能板着脸首肯。
前世白帝城那场民乱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本来不想和公孙家的人扯上什么关系,但大约是受到和乌影那番彻夜长谈的影响,他现在的想法有了些许改变:
既然和襄平侯一战避无可避,那为何不选择主动出击?与其干等着防备,倒不如借机一探白帝城虚实。
于是吩咐船老大调转船头,跟着公孙贤的人往黑沙荡后面走——
而与此同时,逆长河而上的夔门白帝城内,已经改名叫做公孙异的刘银财,在转角撞到了一个九岁小童。
小童揉了揉脑袋,抬头看清楚人后,脆生生叫了句:“二哥!”
公孙异摸摸他的脑袋,问他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去找大哥玩,但下人们都说大哥这两天都不在,连大哥那艘白龙号也不在。”
公孙异眼珠一转,了然地笑笑,小童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叫了那小童一声:
“阿叡!”
“二哥?”
“你娘呢?”
公孙叡没多想,“娘亲?娘亲在她的雨薇阁呀。”
公孙异笑起来,点点头,拍拍不明所以的公孙叡脑袋,道了句谢后,径直转身离开。
留下不明所以的公孙叡站在原地挠头:
二哥明明问他娘,可离开的方向,却像是要出城到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