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与往回不同, 花厅内并无人伺候。
宁王身边的青松、元光都远远站在廊下,王妃身边的嬷嬷、婢女却是一个不见,连几个管事也并未上前。
李从舟跪着沉默半晌, 侧首看宁王一眼后才开口,“您又招惹什么了?”
宁王也侧首看他一眼, 咬牙,“这次不是我。”
不是?
李从舟挑眉,“那还是我?”
宁王狠狠剜他一眼张口欲言,又警觉地先瞥了眼板壁的方向, 见无人走动, 才锤李从舟一拳道:
“还不是为着你的婚事!”
“婚事?”李从舟皱眉, 他之前写下聘书文定, 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 现在怎么又提?
宁王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气, “霍将军密报朝廷, 说江南诸水乡水道里藏有暗蛊,这事, 是你办的吧?”
李从舟点点头,银甲卫都跟着, 他也没想瞒。
“前日,林瑕单独邀你吃饭,是你回来亲自禀与你母亲知的吧?”
林瑕邀他, 是说近日在京城发现一家菜色新鲜、环境雅致的新酒楼, 想请他去小聚。
李从舟听了本想拒绝,他素日从不私下结交大臣, 跟苏驰、林瑕关系近也是因有前缘。
可林瑕嘴快,道出酒楼名宴惊鸿。
这下李从舟便不再好拒绝, 只能跟着林瑕走。
那日林瑕倒没一上来就谈朝政,只先邀李从舟赏游,尤对宴惊鸿前院里那块千层岩赞不绝口。
李从舟看物多重实用,因而虽早知道云秋的铺子里有这么件东西,却也没多用心观瞧。
听林瑕这么一道细讲,倒真看出来点不一样的旨趣,更瞧着酒楼里起满坐满,心里也替云秋高兴。
后来落座,张昭儿来递菜时还偷偷冲他乐。
李从舟使了眼色,让小丫头不要声张,好在林瑕确实心里有事,也没注意他们。
林瑕提了籍册改制,从桃花关讲到万松书院,“看着陆老先生的善济堂,我倒有些想回杭城一趟。”
他一直想要重建万松书院,原先看中桃花关这块地方予了云秋,后来就一直转念盯着杭城。
“听闻世子前些日子去了江南一趟……”林瑕笑着拱了拱手,“想问问您有无这方面的消息?”
李从对外说的是自己一直卧病,私下里去各乡堤坝上查探也并未注意这些,所以他摇摇头,表示不知。
林瑕观瞧他神情片刻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又什么都没说,只敬茶说,“那吃菜、吃菜。”
李从舟当时只是觉着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并未往深里想,如今听得宁王这般问,忽然就明白了几分:
定是林瑕那时候已与太子商定了共赴江南之事,来找他只为借口修建书院探那暗蛊虚实。
若他开口阻拦,那便是江南凶险、去不得,相反他反应平平,这就是已有了解决蛊毒的办法。
李从舟嘶了一声,恍然。
——难怪徐振羽不喜结交文臣。这一个个心思弯转成这样,当真是防不胜防。
宁王见他明白了,便压低声音继续道:“想你母亲,那是何等人,顺着林瑕这线一查,还不分明么?”
原来李从舟和乌影从蛮国大巫处拿得了残卷,去岁末就潜心研读,已从上面的记载中寻出了解法,这些日子正交由杀人庄上的暗卫去办——
采买齐全需用的药材药草,暗中开工炮制,再生方尽可能多地量产、以便给江南众多无辜百姓使用。
“按着你母亲的心思,既然蛊毒不足为据,那襄平侯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何必在外面委屈秋秋?”
“而且,前些时候不还听你说么?曲驸马那桩生意牵涉了秋秋,杭城府衙威胁他,不就是欺他平民之身么?”
李从舟:“……”
王妃心思缜密,对这事又莫名热忱上心,只要窥着一线机会,那便是干劲儿十足、不容辩驳。
宁王撇撇嘴,“我就替你周着说了一句‘情势不明’,就被罚跪在这儿了。”
他摇摇头,看向李从舟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同情,“你自求多福。”
李从舟:“……”
明明他都是按部就班照着计划走,云秋和他都不着急,王妃却很上火,只要有关键的节点,必然要催他一催。
——倒真做得他像个钓着人拖延不负责的恶人似的。
“历本子找着了,我看上巳后这一天就很不……”伴随着仓促脚步声,王妃绕过板壁走出来,看见李从舟,她先住了声,“舟舟回来了?”
“母亲。”李从舟躬身见礼。
“你回来的正好——”
王妃曳着裙摆跑过来,也不让他们父子俩起,就那么抱着历书翻日子:
“上巳后这天,初七日,万事亨通、百无禁忌,宜安宅嫁娶,时辰上也吉利;还有这日,四月佛诞,佛祖显圣、汤汤大吉,也是应了你和秋秋的缘……”
“嗯,再往后,还有五月十五、廿一、廿九,六月初六、十二……这些都是应天时的好日子!”
王妃眼睛亮晶晶地看看宁王,又转头看李从舟,“怎么样?喜欢哪一个?”
李从舟看着那本历日,犹豫良久后才试探着开口道:“可是您四月里……不是要上报国寺还愿么?”
王妃哼了一声,“还愿哪有儿子讨媳妇儿重要,四月你们成婚,五月我再去也是一样的。”
这回宁王不干了,“宜儿,这不成,你还愿都是要住上三五个月的,五月再去,就要拖延到八月、九月。”
王妃啊了一声,“所以赶不上给秋秋过生辰!”
“……”宁王噎了噎,“我是说入秋天寒,祭龙山上风凉,去了仔细染上咳疾。”
王妃翻了个白眼,一点儿没当回事,小声咕哝了一句,“哪就那么金贵了……”
李从舟也不赞同,坚定地站在了宁王这边,“深秋祭龙山上苦寒,您礼佛又虔诚,去了必定操劳、此事不成。”
前世王妃就是咳疾成痨过世的,李从舟希望今生她和王爷能平安,往后,接了云秋回来,他们还能一起在堂前尽孝。
王妃鼓起腮帮,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选择给了宁王一拳,“那就你去!”
“……我?”
“你不是孩子的爹爹吗?”王妃戳了戳宁王的胸口,“怎么十七年来都是我上山还愿礼佛呢?”
宁王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王妃又不客气地打断道:“朝堂上的事再急,你替我一两个月的总成吧?”
“怎么别家王爷动不动就能告假十天半个月的,就你勤勉?要真拖延到了八九月,那后两个月你去。”
王妃说一不二,半点不容许宁王拒绝。
宁王见妻子如此,也只能是抿嘴闭口,点头应下。
这边说服了丈夫,王妃就笑眯眯转向儿子,“这样成了吧?现在能商量定日子了吧?”
李从舟:“……”
王妃见他们父子俩都不说话,也不松口,干脆给身后交椅上的软垫扯下来垫在地上,自盘腿坐好。
她在报国寺修佛数年,盘腿坐禅的本事一点不比正经庙宇里的僧尼差,王妃抱着历日书,“来,我们认真说道说道这件事。”
“之前,你们说外面危险、西戎未平,西戎平了,你们又说西南还有个襄平侯虎视眈眈。”
“这边你说襄平侯会用蛊术,”王妃看看李从舟,又转向宁王,“这边你又说他会暗中害我的秋秋。”
她摊开手,“那如今,有暗卫贴身护着,襄平侯的蛊术你们也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那法子……”李从舟想分辨。
“你们朝堂上的大话不要拿来诓我,”王妃打断他,“要还有危险,太子能自请往江南么?”
李从舟和宁王对视一眼,最终都默默低下头。
可襄平侯那样的人……
宁王忍不住,开口道:“方锦弦是小人,在暗处,他连江南无辜百姓都敢这样祸害,这样的人……”
“那便更应尽早办了婚事,给秋秋接到府中,”王妃拧了宁王脸皮一下,“你忍心叫外面随便一个县衙、府衙的欺负了他去?”
这便是在说杭城府衙和曾泰那件事。
宁王最护短,当然不愿自家人吃亏,沉眉思索片刻后,他挪了挪膝盖,跪到王妃一边:
“舟儿,你母亲说的在理。”
李从舟:“……”
好,全家上下现在就他一个是坏人了。
不过若是放下前世和襄平侯最后纠缠的那些苦日子来想,现在云秋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也磕磕绊绊。
开酒楼弄酒凭酒引要求人、联络关系,买卖新的布庄、染坊要走官牙的路子,打赏衙差。
便是杭城府衙那样的小官小吏,也能随便发派官差来京城提人,从前,还要避着正元钱庄刘家那样的。
李从舟看如今的云秋,哪里还像当年那个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小纨绔。
——也不知,他心里失落不失落。
王妃看李从舟不说话兀自思索,回头看宁王一眼后,竟垮下脸哀哀叹道:
“太子大婚了,五公主、六公主出嫁了,曲怀玉跟你们边边大,也长大成家了……”
“别人家的世家公子,像是你们这个年纪,快警些的都已经生儿育女、两三房娇妻美妾了……”
“诶诶诶?!”宁王连忙澄清,“那是外头,我们府上可没这种事,你休想提什么纳妾的事。”
王妃拧他大腿,暗恨丈夫这笨蛋不懂配合。
这下拧得狠,宁王疼得嘶了一声,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咬牙囫囵说了个:“是是,你母亲说的都是。”
李从舟看看王妃又看看宁王,再一次深刻认识到:知道这个家还是母亲当家,由她说一不二。
而且事不过三,王妃这已经是第二回催婚了。
先前觉着襄平侯是小人阴险,总有蛊毒暗害,如今他们既有了解蛊毒的法子,那便不如给云秋请回府上。
左右在西北的时候,徐振羽已经知情,宫里的贵妃也是默许,云秋庄上那些伙计也多知道他们关系。
那或许——
成了婚也好?
成婚之后,云秋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两处善济堂、钱庄、当铺还有酒楼,京城也无人会看扁了他。
而且在王府有宁王和王妃照应,他将来出京城、下西南去料理襄平侯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宫里宫外很多人盼着他能名正言顺带云秋过去,就连宴惊鸿的张昭儿,都私下问过他——什么时候成亲。
想清楚这些,李从舟也转过身恭谨地拜了父母,“是,儿子听从母亲安排,只是——”
有他松口,王妃脸上立刻洋溢出喜色。
“只是什么?”
只要能给秋秋宝贝讨回家来,什么条件事情,她都可以接受,就算再吃斋茹素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李从舟一看王妃神情就知道她想远了,他摇摇头,难得露出个柔和笑容,“母亲,不是那样的事……”
“那是什么?”
“这成婚到底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李从舟笑着看向王爷王妃,“再是要挑日子,那也得两家人一起商量不是?”
王妃愣了愣,而后用历日书一拍脑袋,“瞧我,是我高兴糊涂了。”
说着,她伸手给宁王,让宁王给自己扶起来,顺便也拉李从舟,让这父子俩都起来。
“那这历书你拿着,”王妃给书塞到李从舟手上,“那几个好日子阿娘都圈好了,你好好给秋秋说。”
宁王也点头,“宁心堂一切如旧,每日都有人洒扫浇花除草,暖阁的地龙也都经年通着。”
他揽过妻子,“我们等他回家。”
李从舟抱着历书,动容地看着宁王和王妃,然后他拱拱手,“爹娘的话,儿记住了,一定带到。”
王妃笑笑,脑袋一歪靠到丈夫肩膀上,挥挥手,“那快去,晚上我们就不等你吃饭啦。”
李从舟看着他们夫妻,倒像乐滋滋给他赶出去似的,他摇摇头,心上却很舒畅,揣了历书、喊远津。
“公子。”
远津刚才是跟元光、青松一起候在门廊下的,听见李从舟唤,便小跑着过来。
“你去沧海堂包上我案上那几牒公文,然后我到马厩外等你,我们去一趟陈家村。”
远津点点头,手脚伶俐地去了。
不过李从舟这趟跑的并不顺利,到田庄上时,贺梁告诉他云秋正巧今日不在。
“不在?”李从舟看看天,这时候天还凉,依着云秋那般怕冷又懒性,竟然会不在田庄窝在暖阁上?
贺梁点点头,给钱庄上招纳厨工的事说了一道,“东家这些天可忙呢,又是迁户、又是引介。”
“今日一大早,东家就带着陈乐进城见工,也给吴龙那小猢狲领了去要到官牙签身契。”
贺梁抬头看了看天,然后与李从舟拱手道:
“东家临走的时候交待过,说过了晌午他还没回,今日就是不回来了,让我不留饭。”
原来如此,那想必是正好错过了。
李从舟谢了贺梁,转身打马又带着远津回到京中。
可他们到云琜钱庄门口时,却发现钱庄门前又围了好些人,而且还有好几个防隅巡警跪在门厅上。
李从舟挑眉,还以为又有人闹事,正准备找来银甲卫清场料理,没想点心先看着他、忙叫小邱给他们引到院内。
“世子您怎么来了?”点心一边前头引路,一边解释眼目前的状况,“不是生事,是钱庄上的生意,您莫急,公子一时抽不得身,不如您到楼上宽坐?”
李从舟担忧地看了一眼板壁的方向,“没事?”
点心摇摇头,想笑,可是神情有些哀戚,倒做出一副不哭不笑的表情来。
他吸吸鼻子,先引了李从舟上二楼,又瞧见远津背着个行囊,便主动给云秋桌案上堆着的账本书籍收开。
“公子没事,是……蒋叔他们回来了。”点心一边收拾,一边给墨盒、水洗取出来方便李从舟用。
蒋骏是点心的同乡,早些年对云秋也多有照顾,去到西北后十分骁勇、屡屡立功。
若没记错,朝廷封赏西北大营的主将、副将、从将,蒋骏在其中也有一份儿,不是七品就是八品。
“蒋大叔回来不是好事么?”远津在旁帮忙,也跟着搭腔问,“点心哥哥你怎么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点心擦了擦桌案,又走到旁边泡了一壶茶,“蒋叔回来我自然高兴,只是……罗大叔去了。”
“罗大叔?”远津认不得,倒是李从舟一下明白过来,“罗虎?”
点心点点头,“他和蒋叔一起归京,在真定府染病一直未好,又牵扯出从前的沉疴旧伤,最后不幸重病去了……外面那些城隅司的长官只是伤心落泪,并不是闹事,您不用担心。”
“至于公子——是因为罗大叔生前在庄上存了六千八百两银子,经过这么些年生利,已合共生出一万两,如今罗大叔没了,公子他们正在商量这笔钱的事。”
罗虎这名字,李从舟有些印象。
他是西北大营的老兵,当年裁军时被裁换下来,到京城又谋了城隅巡警之职。
后来西北战事急、朝廷大点兵,罗虎又再次应征到了军营里,如若军中谱牒没记错的话——
这人登记造册的信息里,记录的是:父母双亡、无有兄弟姊妹和妻妾子女。
点心见李从舟记得罗虎,便解释云秋在楼下就是商量这事,“您稍待宽坐,我下去帮公子。”
李从舟点点头,摊开来要处理的公文却半天没落笔,他又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倚到楼梯上侧耳听——
荣伯、朱信礼、蒋骏,罗虎介绍来的两个护卫,还有防隅巡警里跟罗虎亲近的几位都聚在前厅上。
他们各执一词、各有主见,对罗虎身后这笔钱究竟要如何处置展开了激烈讨论——
荣伯是庄上的长者,在京城闾左中颇有些人望,他主张给这笔钱捐给城里的慈济局:
“那里养着的都是城里的鳏寡孤独,罗虎兄弟忠君爱国有大义,在西北也是骁勇猛将,捐出去也是件大功德。”
防隅巡警的几个人却不同意,他们防隅司和慈济局打交道多,“荣老先生,你只看外头的脸面,那里知道他们里面的门道,这钱捐给他们,只怕真正用在老幼身上的,还不足十两。”
“依我们的意思,倒不如直接找个孩子接出来,由我们兄弟带着,教他武艺,也算罗大哥的后人,这笔钱,就做孩子的教养费用。”
朱信礼却摇摇头,先与那几人拱手告罪,“我这人说话直,也难听,还望几位差爷不要生气,我对事不对人。”
“按着钱庄上的旧例,客人意外身死,庄票一般赔还父母亲眷,无父无母的,也是该送还本乡,交由族长里正、乡中三老裁断,万没有交给兄弟朋友共同处置的前例。”
“当然,我观诸位都是高义君子、豪杰丈夫,并非那等贪财昧良心的小人,可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一个孩子要长成,中间多少波折……”
朱信礼摇摇头,“钱业里,不能开这样的先例。”
罗虎的老家在蜀中,本籍是龚州北部梓州莨郡下武原城人,武原城离西川城很近,也算蜀中较繁华的城镇。
罗虎父亲是西南大营的兵丁,后来战死沙场,母亲也不久后伤心病逝,他是家中独子,根本没有亲属。
这种处置方式,钱庄上的两个护卫也反对:
“您也说这是旧例!罗大哥他情况特殊,本籍老家早没什么人了,就算有,凭什么给那样的!”
“罗大哥这些年在军中吃苦受累的,怎么不见他的亲戚来寻他,可见都是些远亲恶邻,断没理由将钱财给他们!”
众人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外面围观的百姓听着也觉着新鲜,纷纷出主意:
“不如化给庙里!报国寺的圆空大师就很明事理,给这位大将军做个长生牌位、功德碑什么的。”
“或者捐给江南?不是说江南河堤要重修。”
“不行就拿给西北大营嘛,保家卫国也是一份挑费,他从西北大营来,身后银子还归西北大营也是应当。”
……
云秋坐在板壁前的东首,端着他的一小碗牛乳茶小口小口地喝,听了众人这么多议论,他心里其实也有个主意。
只等着众人都嚷嚷完了,才开口道:
“荣伯怀仁念,却难料慈济局里头的门道手脚,一笔银子支用出去,万一落做赂银,也叫罗大叔难安。”
“众位差爷的主意是不错,可时间太长、无人监督,我们平头百姓也不好指摘你们城隅司。”
“朱先生循旧例,规矩是规矩些,却远了世俗人情,也不像是罗大叔会中意的安排。”
他放下牛乳茶,用巾帕拭拭唇边后站起来,“至于各位乡里所愿,也各有各的道理。我这儿也有个想法,正好说与诸位听——”
罗虎当年存银,是跟另外三个小伙子一起存的,他出了大头,其余三人出了小份,最后放在十几口大银箱里,合总计数是一万二千两。
那三个小伙子也是上西北大营当兵,西戎国灭后,其中一个留营任了从将,另外两个则被调往西南大营。
罗虎身故后,朱信礼就分开算清楚了利钱,罗虎的做罗虎的份,他们三人的做他们三人。
云秋的主意简单,请朱先生给罗虎这连本带息一万两的银子做出一张双裁的庄票:
“一份交由你们防隅司的众兄弟,一份请荣伯交到我们永嘉坊的坊里处,由他代为保管。”
庄票双裁,是钱行上一种特殊的票据。
依凭持有人数的不同,还有三裁的、四裁的,其实就是用一种特殊的暗纹纸开具庄票。
写好客人姓名、钱数、存期后,按着折痕给文辞横着裁断开,然后分包与各人。
往后要兑换,需得将这裁合页对应整齐了,才能从钱庄银号上取出银子。
防隅司的人不懂,“这里头又有坊里什么事?”
云秋笑嘻嘻,“请他做个见证嘛,不然另一半裁页放在我们庄上,待会儿要叫大家误会我们卷逃了。”
“卷逃?”
“朱先生考虑的是,钱业有钱业的规矩,不能偏私而废,情感上我当然更相信各位差爷的话——罗大叔的亲戚都是远亲、没有旧情分。”
“但规矩上,我们云琜钱庄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否则往后诸人,都可以此为由——跟亡故朋友的家眷抢利。”
“所以我想派人到罗虎大叔的家乡走一趟,探访探访他家里亲眷的虚实。”
如果都是见死不救、见贫远离的远亲恶邻,那回来云秋就同意按着防隅司众位巡警的法子办——
“适时我们重新开一张庄票,名字记那孩子的,由坊里监督众位用钱,乡里百姓也都做见证。”
要是罗虎族中的亲眷确有苦衷,或是有急难隐情,那便请他们来京中,再邀众人商议。
云秋说完,拢了拢袖,“依诸位尊长看——这样办,妥不妥当?”
荣伯第一个点头,这样虽然耗时久,但比较稳妥周全,方方面面都顾及到。
朱信礼耸耸肩,吩咐陈诚去给他准备暗纹纸。
那几个城隅巡警低头商量了几句,脸上也露出许色,最后都点点头、对着云秋拱手抱拳:
“就依云老板的安排。”
云秋这才松了一口气,和外面的百姓拱手等他们各自散去后,才留了几人下来和蒋骏再论罗虎的后事。
罗虎是去年腊月病逝在真定府的,当地的仵作验过出具了凭牒,建议他做火殓。
毕竟从真定府扶灵送到京城,山高路远变数太大,尸骸也不能得以妥善保存,倒不如火殓干净。
所以蒋骏带回来的是罗虎的一坛骨灰,而防隅司的巡警们在他们所上设了个灵堂斋拜。
斋蘸法事一般就做七日,之后就要入葬。
云秋问了坟茔墓冢事,防隅司的几位不知道,但表示可合出一份银子替罗虎安排。
但蒋骏摇摇头,开口答道:
“罗大哥生前交待过,说他若有一日不幸战死了,只盼能落叶归根、重归故里,葬在爹娘身边。”
“那便是要去梓州了,这山高水远的……”两个护卫也凑上前,“我们愿给哥哥资一份路费。”
云秋点点头,看来只能麻烦蒋骏多跑一趟。
只是——
蒋骏在西北大营有封官,虽这次归京告了长假,但要去蜀中,时间上就得再加请。
而且他这一去要经过西南大营,这就违背了将兵不擅离本营的规矩,即便上表陈情,也是落下把柄。
蒋骏自己没那么在乎把柄不把柄的,兄弟义气最重要,但云秋念着他是点心最看重的亲人,就忍不住要多想一层。
这边防隅司的几人还要邀蒋骏过去聊罗虎在军中的事,那边庄票的事情办好,云秋也就没留蒋骏,只叫他晚上回来庄上住。
他自己若有所思地上楼梯,连李从舟倚在那儿似笑非笑看了他好一会儿都没发现。
“呜哇——?!”
直到被人打横抱起来了,云秋才看见李从舟的人,“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从舟好笑地点他鼻尖,“来看你断好一会儿案了,小秋青天。”
云秋哼了一声,扑腾两下想从他怀里下来,“……尽看我笑话!”
“哪有?”李从舟笑着给他直接端放到罗汉榻上,然后半蹲下来替他整理衣袍,“我家秋秋断得最好。”
云秋脸热了热,最后看着李从舟笑。
——他可好久好久没见着小和尚了。
李从舟好像又长高了些,现在蹲着都快跟他一边高了,云秋偷偷比划了一下,在心里叹一口气:
看来他这辈子注定只能比李从舟矮了。
李从舟给他衣摆真理好,抬头就看见云秋苦着一张脸,他好笑地捏捏小家伙鼻子:
“事情不都解决了,怎么还发愁呢?”
“昂?”云秋被他捏的瓮声瓮气,“泥找我森莫寺?”
还森莫寺,李从舟给他逗乐,松开手坐上榻,看着云秋笑了好一会儿、给他笑得人都有点慌——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从舟收回视线,将自己怀里揣着的历日书放到罗汉榻中间的小几上。
“历书?”云秋狐疑地拿过来,随手打开翻了两页,发现上面用朱笔圈了好几个喜日子。
他懵懂地眨巴眨巴眼,“你也要开铺子?”
李从舟不说话,只笑。
“不对,王府的铺子田庄都是王妃管着……”云秋趴到小几上,“那你是帮我找的啊?”
李从舟看着他,觉得刚才在众人面前精明会算的小老板,怎么到他这儿变得傻乎乎的。
“我的布庄还没盘下来呢,喜日子有先生会相看,再说——这个三月初七也太早了,哪赶得及呢?”
李从舟浅笑,“这历书是母亲命我带来的。”
王妃?
宁王妃送历书给他做什么?
云秋歪歪脑袋,不懂。
李从舟忍不住了,伸手弹他脑门一下。
“哎呀,”云秋捂住额心,“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说嘛,干什么欺负我!”
“这些是母妃专门请人算了你我八字和|合风水时令挑出来的喜日子。”
八字和合风……?!
云秋一下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从舟,半晌后,他眨巴两下眼睛,一下从罗汉榻上蹦起来。
“你仔细摔……”李从舟起身、虚虚护了下。
结果云秋一下跨过小几跳到他这边,然后顺势给那小案几推到了罗汉榻的边上。
他一下扑到李从舟怀里,一双柳叶眼里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星:“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李从舟抬手,理了理他脸颊旁的碎发,然后正色柔了眉眼看着他,“爹娘说,他们等你回家。”
云秋看着他,眼睛先缓缓地眨了一下,然后又极快地眨了好几下,最后他一抿嘴,竟然别过头红了眼眶。
从李从舟的角度看,小秋秋长而翘的睫帘上挂着泪花,侧脸却沐浴在午后阳光里,整个人像在发光。
他揉了揉云秋的脑袋,给人带回到怀里,从头给云秋细讲,包括宁王和他被罚跪,包括宁心堂。
当然,也提了襄平侯、太子和林瑕。
云秋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给脸埋到了他胸口,不一会儿,李从舟就感觉到胸膛上传来一阵凉。
而且,云秋扎在他腰后的手也收得很紧很紧。
李从舟轻轻顺着他脑后的长发,虽然知道缘由,却还是故意曲解了逗他:
“朝堂事这么难听呢?这都听哭了。”
云秋闷着不说话,重重拧他后腰一下。
李从舟闷闷笑,这动作,当真是和王妃出自一脉,王妃也经常这样拧宁王。
云秋扑在李从舟怀里藏着脸,缓过那阵高兴劲后,他却认真思考起来成婚的便利与不便:
从前揣着小包袱跑,只因为真假世子案告破,怕招惹太多的是非、卷入朝局党争,还要面对众多挑衅。
如今他有自己的铺子庄子,身边还有护主忠仆、有厉害强悍的朋友,还有个义兄是当朝二品官。
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但云秋这些都是自己挣来的,比那些就光靠祖上恩荫的人出息多了。
而且成婚后,有宁王府撑腰,那些府衙小吏的也不会经常来找他的麻烦。
——他可羡慕衍源钱庄的掌柜,背后有高门大户撑着,素日里合同场的官员都敬他三分。
不过……
宁王府位置特殊,嫁进去是要记名在皇室谱牒上的,往后出京城、四处郊游可能就没那么方便。
而且,太后寿诞、皇帝万寿,宫中的妃嫔、皇子、公主,什么关系都要料理,还有……朝廷要员。
云秋一想到这个就满脑袋包,又有点怯了。
王妃素来劳碌,他小的时候,这些来往人情场面上的事,王妃是从来不带着他的。
可往后他们家里……
肯定不能指着李从舟去应付,小和尚那张脸比他还臭,将来还指不定要得罪多少人。
云秋发愁地长叹一口气,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古来上花轿前,那些新娘子要哭嫁、那些小夫郎要苦着脸。
李从舟等了半天,没听着云秋的回答。
他遂拍拍云秋屁|股,“睡着啦?”
“……哪有?!”云秋抬起脑袋,飞快地咬了他下巴一口,“你才睡着了哼!”
“那……小云老板给个准话?”李从舟玩笑道,“您就可怜可怜我,我可不想每回回府都要花厅罚跪半个时辰。”
想到以前宁王被王妃罚跪,云秋忍不住笑出声,终于抬起头,不闷着了。
他甚至还蹬蹬腿,往上爬到李从舟肩膀,然后一翻身躺靠在李从舟的肩膀上,重新用脚给小案几勾回来。
伸手够到历书,云秋一页页翻过去,“我……我仔细看看再应承你。”
成婚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吧?
嫁妆聘礼裁制新衣,王府那边什么都有,他这里却好难准备……还有高堂送嫁什么的……
云秋思来想去,总看着那些日子都太仓促。
这个和之前收聘书不同,聘书只是定下婚事,这圈喜日子就是要择期办了,这……
“那……我应下之后,你、你们是不是还要上表啊?”
李从舟好笑地看着他,小家伙怎么慌里慌张的,他拍拍云秋的手,“这些父王母妃会料理。”
以王妃的急性和宁王的爱妻、护短,就算云秋真勾了三月初七这个距离现在仅有十几天的日子……
他们也会想办法给一切都置办妥当,宫里更是有贵妃、太后撑着,无人敢指摘什么。
要不是怕冲撞了什么神明,或者落人口实话柄……
李从舟摇摇头,王妃只怕是恨不得亲自过来给云秋操持一切。
云秋遍翻历书:三月太早且连着寒食清明,四月京畿外的各庄上的漆铺开缸、染坊放料他要去看,以备给布庄。
五月端午有龙舟赛,宴惊鸿那边也筹备了彩头、想要邀请京城里的姑娘们比茶、比花、比诗词。
六月……
“就、就这个吧。”
云秋红着脸指了指,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哪家好人的新婚是自己定日子的?
小和尚坏蛋,就可着欺负他!
李从舟垂眸,看见云秋指的是六月十二这个日子。
不早不晚,倒还有四个月多的时间。
他在心中暗暗记下这个时间,准备之后回报给王妃。只是王妃分心筹备,今年报国寺还愿之行,只怕……真要由宁王代劳。
李从舟长出一口气,难得开始盼时间过得快些。
“不过六月还早,”云秋却坐起来,认真与他商量,“罗叔那件事,我想亲自去梓州一趟。”
李从舟眉心一跳,也跟着坐起来。
梓州在龚州北,那里已是蜀中腹地,从龚州顺江往东北方向走就是夔州,而从梓州往南,即是蜀府西川城。
他沉眉看着云秋,张口刚想拒绝。
结果下一瞬云秋往前拱了拱,双手抱住他手臂,“你……能不能告假,陪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