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回到京城的时候, 已是承和十六年的仲冬。
冬月雪飘,官道两旁的树木上都挂满了雾凇,远看若枝头银花千绽。
云秋带着点心、张伯, 四个银甲暗卫和一队乔装改扮的银甲卫从江南取道庐州,过淮水北上颍昌府入京。
虽也是星夜兼程, 但陆路比水路慢,且为防备敌人事先埋伏暗害,这一路上银甲卫都未投店,实在累了就原地安营, 总之是给云秋平安送回了陈家村。
天冷, 云秋不爱在京城里待。
虽说早动了念在云琜钱庄二楼加装暖阁, 但想到年底关店、掌柜伙计们都要各自回家过年, 他也想多在田庄上陪陪陈婆婆, 所以也就歇了此念。
贺梁听说云秋要来庄上住, 早早就烧暖了阁子, 拢了袖等在门口,陈婆婆也让陈槿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就往庄上来看一看。
未避免点眼、银甲卫都是穿着普通的棉袄布衫, 给云秋送到地方、检查了周围无甚危险后,他们就纷纷上马、返回屯所复命。
贺梁不认得这样打扮的银甲卫, 还当是云秋生意上的伙伴,还追出去喊了一句,让那几位大哥有空就来庄子上吃饭。
张伯是在京畿就与他们分别的, 他还要上辅国将军府去给曲怀玉回话。
——生意没谈成, 曾泰那小人见利忘义,甚至还讹了他们五百两。
曲怀玉这个年注定要在京城里过了, 刚刚成婚加上冬日里道路难行,辅国大将军也劝他就偷闲几月, 好好陪他一段时间。
而云秋在返程路上时,四公主、五公主两位是同一吉时在宫中承福殿举行的婚礼。
承福殿原先是世|祖皇帝大婚的宫殿,后来又成了正经赏赐文武群臣的嘉礼殿,经年改建后,现在是个供奉殿,就位于皇帝寝宫明光殿后、在宫禁中轴线上。
照旧俗,锦朝公主出嫁前都在宫中与生母、养母一起居住,特别得宠的,可能会得到皇家封赏独殿而居,甚至出宫开府。
四公主、五公主并非嫡出、亦未有优渥圣宠,因而一切都是按着旧礼办——皇帝和贵妃御赐东西做陪嫁,然后舒妃、淳嫔宫里各自出一份,再由廿四衙门配一份。
公主在母亲的宫殿中梳妆打扮好、穿上喜服做轿到达承福殿,拜别了父母——也即皇帝陛下后,接受完封赏,就直接送到两位驸马府上。
正经的三叩首天地礼,都是在驸马府上完成。
舒妃和淳嫔是后宫妇人不能出宫,若是得脸些的,皇帝和皇后会到臣子家吃喜酒,但和赢安、曲怀玉两人都不是什么重臣,这礼也就免了。
和赢安校尉有自己的府邸,所以四公主的车驾和嫁妆是一并送到了和府,然后摆宴与众宾客同庆。
和赢安是独子,府上是母亲掌家,和母四十多岁尚年轻,待公主十分客气,嫁妆等物都由她自己看管,并邀她一起学着管账。
而曲怀玉是客居京城,并没有自己的府苑,所以五公主是被送到辅国大将军府上,特事急办,曲怀玉的六位舅舅都回来了,其中上回老将军寿诞被耽误的江二郎也赶了来。
五公主年纪小,出了宫门后身边就带着嬷嬷和四个使唤的婢女。
老将军敲打过曲怀玉,也与他说了很多成家过日子的道理,曲怀玉虽惦记着他的生意,却也不会苛待公主。
他是个直人,说话做事不懂转圜。
旁人的洞房花烛夜是说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曲怀玉却是将自己身上带着的房地契摆满了一床、一地,什么灵州的布行、茶园、马场,还有京城的田庄等等。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五公主,先小心翼翼赔礼,说:“公主虽然您生得好看,但我……我还有好多生意要办。”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举手立誓,说虽不知道五公主看上他什么,但他有这些生意傍身,就绝不会叫公主饿着、没漂亮衣服穿。
“我在金莲池说那番话并不是自视清高、也不是要凸显自己,那是我的真心话。”
思筝公主看着那一床的房地契,忍不住笑出声,她嗯嗯点头后,笑盈盈指着曲怀玉放出来那些东西,给他粗略算完这其中的利钱后,道:
“嗯,我相信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曲怀玉听完她的话后两眼放光,“你、你会算账!”
而且,还很懂些经商的门道!
不然只看位置和房地契,不会能算出这么□□差不离的利钱。
“哼,”凌思筝骄傲地扬扬头,“你不知道,我会的还挺多呢!”
不过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绞了绞自己的巾帕,脸上的神情有点暗淡,“不过在宫里,女孩子精于数算并不是什么好事……”
“娘也要我在外面规行矩步、不要招惹什么事,凡事让着四姐姐,不要太出挑,要尽量平庸,才能保全自身。”
淳嫔林氏没有母族,自己在宫里也并不算得宠。
这些年看着太子|党和四皇子相争,也觉得太过出挑不是什么好事,再加上若云公主还朝是那般光景,林氏就希望女儿平安、门第家世都没那么要紧。
曲怀玉也不喜欢宫廷朝堂里的角逐斗争,听了她这话点点头笑,“那你在我家不用这样,外祖父重视规矩,但不拘着小辈,我是做生意的平头百姓,也不在乎这个。”
“我爹我娘都在西南,头里的哥哥也没这么多规……”
“嘘——”五公主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家的事我都知道,那日我就偷偷看过谱牒啦。”
正是因为看过谱牒,她和淳嫔都觉得曲怀玉好。
曲家远在江湖,没有庙堂上的烦心事,而辅国大将军和江家的子弟又算是曲怀玉的外家,能够护着他们长远。
“这样就很好,”五公主挽了曲怀玉手臂,“特别好。”
曲怀玉挠挠头,嘿嘿傻乐一下。
他没想到,皇室里尊贵的公主竟然喜欢商道,还读水经、山经,向往游任天地。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用怕娶妻后生活的拘束。
两人当夜絮絮说了不少话,闹到后半夜里都还不住传出咯咯笑声。
往后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第二日里曲怀玉还叫公主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反正他的爹娘都在西南,老将军也不拘那些新妇请安的虚礼。
……
这些都是云秋他们安顿下来后,曲怀玉那个叫小白的小厮专程到田庄上回的话,他口才不如小邱好,却是个老实人,问什么说什么。
云秋让点心给了他赏钱,还包了份田庄上的瓜果蔬菜叫他带回去。
“等我家酒坊的酒酿好了,再给你们府上送去。”
小白推拒了一番没能推过,只能红着脸、老老实实拿了红封、带着那一小板车的东西回辅国大将军府。
而酒楼这边,风水先生相看的喜日子不远,就在两位公主婚期后的第五日。
云秋思来想去,还是不打算以东家的身份露面,就请雨娘子全权主持,他和点心就是去门外看个热闹,跟外面路过的一众乡亲都是一样。
云琜钱庄、恒济解当和善济堂的贺礼早已提前备下,听闻这宴惊鸿酒楼里全是女子,已经离开京城的方夫人还专托人送过来数十套功夫细针。
姚家油铺、毛|家生药铺等与他们关系较近、知道里头内情的铺子,包括聚宝街上的左邻右舍都分别送了开业礼,像折扇店的老板就很大方送了数把精致的团扇。
雨娘子到底是经营过食肆的人,很懂得利用人们的好奇心,宴惊鸿酒楼以女子经营闻名,但在外围装饰上,却多用素雅清净的绸帘。
给人清新雅致之感,不妖冶、也无艳俗,让那些揣着坏心过来试探的人一看这样的装饰就能明白自己招惹错了地方。
而冬日里百花凋零,要装饰只有梅花。
雨娘子选用了十来盆各式各样的梅,早早命人拜访在了前院的门口,以及那四方的莲池旁,远看过去很有淡雅之美。
鞭炮百响、围观百姓增多,曹娘子和另外两位厨娘商量,拿出了许多新制的点心免费分与大家,也告诉众人价钱不贵,要他们觉着好吃再来。
云秋看了一会儿,发现围观百姓虽多,但当真进去点菜吃饭的人却很少,大约是冬天的缘故,大部分食客都不爱出门,所以正经营业起来并不算热闹。
他和点心又站了会儿,想着这年上就先这样,等明年开春再看。
结果才拢袖回头走了一步,远远就看见衍源钱庄、谦益钱庄、文远钱庄等几家大银号的老板在往这边走,说是想要尝尝宴惊鸿的饭菜。
原来自从刘家被查、正元钱庄被封,刘氏建立起来的钱业行会分崩离析后——众钱行老板还是商量着想要重新办和行会,只是找谁来牵头还未定。
他们私下里已经拉帮结派地吃过不少回饭,这次衍源号的老板也是新听闻了这家宴惊鸿,便想着带人来尝个新鲜。
云秋生怕被他们拉拢吃席喝酒,又怕被他们窥见自己站在这里误会——钱业同行都是人精,要知道他又新办了酒楼,肯定心中又有打算。
云秋无意惹事,也不想再有第二个正元钱庄和刘家,便是转头带着点心几步快走。
过惠民河上的安远桥,却又撞上苏驰和林瑕两个。
林瑕与云秋拱手见礼,苏驰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云秋还礼林瑕“林大人”后,又扭头笑盈盈叫了声:“苏大哥。”
听见这声大哥,苏驰脸上才舒展开笑容,伸手替他掸落了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上的冰碴子。
西北大捷后,苏驰没选择像是四皇子、徐振羽那样留在西北,而是跟着李从舟班师归了京。
用他自己的浑话说就是——既无战事,那他留在那儿要算计谁?
苏驰在军中已是正三品祭酒,如今凯旋归京,品阶上是要再升一升的,正巧今岁磨勘户部官员里多空缺,皇帝便顺势封了他做正二品户部司长。
“你的苏大哥啊,如今已是我的顶头上司了,”林瑕拢了拢盖在腿上的绒毯,玩笑道,“往后,小云老板你可要替我多美言几句。”
云秋眨眨眼还未开口,苏驰却先嗤了一声:
“我家小弟不会喝酒,你找他托情不如灌我喝酒来得容易,真有什么事的话,要是有美酒,那我一定替你遮掩过去。”
林瑕被逗乐,仰头哈哈大笑。
倒是云秋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开玩笑,跟着笑笑后问他们,“这么冷的天,大哥和林大人这是要上哪儿去?”
苏驰哼了一声,冷冷吐出一句:“你的林大人要贿赂我。”
“……啊??”云秋懵了。
林瑕坐在轮椅上,又是忍不住闷笑出声,他眼角都快笑出泪来,但还是顺着苏驰的话点点头道:
“是是是,我听说聚宝街上新开了家馆子,就特意邀苏大人过来尝尝。”
“外祖父说,那馆子之前是一间民宅,他曾经有幸进去看过一回,说里面有一方四方形的大莲池、中间立了快漂亮的黄色千层岩,上面还有亭台楼阁种种雕刻,很值得一看。”
林瑕多解释了两句,“正好今日苏大人有空,便邀了他。”
苏驰却耸耸肩,立刻给自己摘出来,“美景什么的我可不懂,这种附庸风雅得混账事我可不干,是他说这里有好酒我才来的。”
好酒?
山红叶新酿的那些酒,倒正好合苏驰胃口。
云秋也不多言,与他们拱拱手,“那我就不打扰两位啦。”
苏驰挑挑眉。
“诶?!”林瑕也拦他,“小云老板这就走了?难得遇见,不跟我们一起去么?”
“不了不了,”云秋摆摆手,“我不会喝酒,待会儿大哥要嫌我扫兴,你们二位去吧,要是好吃下回再带我!”
说完,他就一蹦一跳地拉着点心跑远了。
——他才不去呢,他要是去了,宴惊鸿的幕后东家不是要露馅儿?
还是先别叫苏驰、林瑕知情,请他们先去酒楼里凭自己的本心尝过后,云秋才能知道这酒楼能不能在京城立足呢。
办完酒楼的事,云秋就准备收拾收拾回田庄上窝着等过年。
各家掌柜也都在盘点清账,尤雪和小铃铛今年上就跟山红叶一样留在京城里,雨娘子招待大家一起在宴惊鸿里过年。
云秋将京城里发生的事情都写在了信里,不过驿站的信使,交由银甲卫直接递与李从舟,而李从舟那边的回信,大抵也就是这两日到。
这日上云秋正跟着陈婆婆学包三角梅花形状的饺子,陈槿不在,听婆婆的要求往杨家送些她们自家的豆腐。
点心跟贺梁两个在院里烧水、磨刀,准备杀鸡备晚上的菜。
“云公子在家吗——?”
院外忽然传来陈村长家李大娘的声音,她探头进来看见贺梁和点心,“唷,点心小爷在呢?这是要杀鸡?”
“大娘。”
“李大娘。”
贺梁和点心分别与她还礼,贺梁看见李大娘臂弯上挎着个装得满登登的筐、手上还提拿着不少东西,便上前去帮忙接了一把:
“大娘您这是办年货去?”
“那儿啊!这哪够年货的!”李大娘睨他一眼,笑道,“我是瞧着你们庄上这两日炊烟袅袅的,想是家中有客,这就带了些东西过来。”
“您这也太客气了,”贺梁没多想,笑着给李大娘迎进屋,然后取来长巾掸去她身上的落雪,“乡里乡亲的,您这样,东家又要怪我怠慢您了!”
“所以小云老板在呢?”李大娘的声音突然压低。
贺梁还没回答,那边云秋就从暖阁探出个脑袋,笑盈盈喊了李大娘一声,“都好久没见您了!”
李大娘哎哎应着凑过去,挨挤着云秋进了暖阁,瞧见陈婆婆坐在里面,她略微愣了愣,但很快又满脸堆起笑:
“唷,陈婆婆您也在呢?这是在——包饺子?”
陈婆婆点点头,云秋指了桌子上一堆歪歪扭扭的饺子,脸上有点热,“……婆婆在教我包梅花饺。”
李大娘瞥了一眼桌上那些几乎可以用奇形怪状来形容的饺子忍了忍笑,最后她卷起袖子来,也挨着陈婆婆坐下,“我也来跟着学学。”
陈婆婆看她一眼,摇摇头,“得了吧,谁不知道您是村里包饺子的一把好手,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还能教你什么唷。”
这话不假,云秋在陈家村的时间不长,也知道李大娘包饺子又快又漂亮,而且她擀面皮速度很快,能十张面皮一起擀,堪称一绝。
李大娘却半点不觉有什么,她坐下以后就用手肘轻轻撞了下陈婆婆手臂,“怎么,还藏私不许我学呢?”
“得了得了,您别寒碜我老太婆了,”陈婆婆摇摇头、好笑地站起身,她拍了拍身前围子上的面,“您明显就是有话想对小公子说。”
“小云公子你过来坐,梅花形状的饺子你大娘也会包,我那屋里还烧着水,我这就回去了,待会儿丫头要是找到这边,你就说我回豆腐坊了。”
云秋眨眨眼,诶了一声。
可陈婆婆动作快,出去和贺梁、点心客气没两句,人就消失在门口。
云秋眨巴眨巴眼,看着坐在暖桌旁边的李大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大娘在门外问的就是他在不在家。
眼瞧着李大娘手里已经新包了俩漂亮的三角梅花饺,他才轻咳了一声坐过去,“大娘,您找我什么事儿啊?”
李大娘捏着面皮,犹豫了很一会儿,才轻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就、就想请您帮忙留意着,看看京城里……能不能弄套房子。”
“房子?”云秋来了兴致,“大娘你们准备搬家啦?”
“诶?”李大娘忙摆摆手,犹豫了半晌脸有些红,“不是我们,我这不是……想给石头买么。”
小石头?
哦对,云秋想起来了,点心给他说过这件事。
小石头争气,今年秋闱的童子试是通过了,虽是最末一榜的倒数几名,但到底是举生员了,也算他们老陈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陈勤既娶了崇礼斋学正的长姊,小石头也算关学正的姻兄弟,通过了童子试就能乡试会试一路往上考,学正也关心,干脆给陈硕邀到崇礼斋读书。
崇礼斋是京城府学,能教授的东西比陈家村私塾多。
而且崇礼斋里的同窗也多是寒门读书人,跟他们在一块儿读书,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之前那混小子不是一直喜欢……婆婆家那哑巴姑娘,”李大娘叹了一气,“如今他既考上了,就……随他吧。”
说完这句,李大娘还有些不甘心。
嘟哝了两句日子都是自己选的,往后要是有什么苦有什么累不要埋怨她这个当娘的没有奉劝。
“所以……”云秋眼睛亮起来,“您这是、答应了?!”
——之前小石头想娶陈槿,李大娘嫌那姑娘是个孤儿来路不明、加上又不会说话,所以没同意。
母子两个相争,最后李大娘放下话来,说如果陈硕能够考过童生试,那她就随他、不再管了。
也就是从那会儿起,陈石头就没再胡闹,开始了埋头苦学。
如今李大娘既然打听京城的房子,那肯定是已准备要答应这门亲事。
“先别告诉石头!”李大娘又嘱咐道,“那孩子心性好不容易定了些,这要是知道我松口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云秋笑了笑,帮小石头说好话,“您家老三是聪明,不是闹。”
“唉……”李大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很不甚赞同,“您不用拣好听的来哄我,那孩子从小就是个皮猴子,他既能考过……”
“算了算了,也有陈家那小丫头的功劳,就……随他吧。”
云秋看着这位大娘宠儿子,但又拿儿子没办法的模样好笑,最后应承下来,叫了点心进来一并记着这件事:
“按着您手头的钱,然后位置我们尽量给您找在崇礼斋附近,周围邻居都安生些,好读书也方便生活的地方,是不是?”
李大娘哎哎点头,搓了搓手后,又道:“我也知道京城里物价贵,要是……要是遇着实在好的……”
她一咬牙,上前执了云秋的手,“那就请小云老板一定先给盘下来,我、我给您写借条,一定会还!”
云秋拍拍李大娘的手,表示自己一定办到,并安慰她道:“钱的事情您先不用着急,我和点心会上心找的,有消息了就带您一起去相看。”
李大娘点点头,谢过云秋。
而云秋看她似乎还想要嘱咐什么,便了然地补充一句:“您放心,陈婆婆和陈槿那儿我都不透底,村里人问,我也只当没这回事。”
李大娘哎了一声,脸上笑纹更深,走出去张罗着给她带来那些瓜果蔬菜、干货糕点什么的收拾到田庄上。
送走李大娘,陈槿倒真如陈婆婆所料那样来了田庄,听云秋说婆婆回了豆腐坊,她还有些惊讶,然后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扭身准备离开。
云秋看着外面天色暗、风也急,便让贺梁给拿了把伞。
正好点心进来这一会儿,外面的水烧得、刀也磨好,贺梁送小姑娘走到大道上,便转身回来去棚里逮鸡,顺口问了句:
“公子,今岁来庄上过年的人多么?”
——要是人多,现在他们几人就先吃只瘦些的,等到过年再宰肥鸡。
云秋在心底默默算了算——云琜钱庄上的大家都有地方过年,恒济解当里有小昭儿、张勇两个,还有个善济堂的小左,其他姑娘们都是到酒楼过年。
他这正说着各人的去向,外面就进来一人敲门。
虽然对方穿着粗布麻衣,可云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银甲卫。
那银甲卫和云秋对上眼神,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于是先对贺梁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沓信递与云秋。
也不等云秋打赏,那银甲卫抱拳拱手就离开了田庄,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了村口的岔道上。
贺梁这会儿也回过点劲儿来,这样的人可不是信使这么简单。于是他往后让了让,找了个借口给云秋留出空间,自己到堂屋里面忙。
云秋拆开信封,抱着信纸坐到暖桌旁,逐字逐句地看:
江南大营的霍统帅已经给皇帝送去密报,皇帝如何反应还要看这几日朝堂上文武群臣的态度。
李从舟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对外还装着病,等朝廷对这些虫卵、蛊毒的事情有个定论,他再出面彻查江南的河道事。
——这样,就能将宁王府、四皇子和徐家从党争里摘出去。
而李从舟也查清楚了:
杭城府衙姓丁,膝下无子、唯有三女,长女配给了榕溪县的县令,次女嫁给了布商曾泰家的公子,小女儿最近在议亲、看中的是福州船政的四子。
云秋撇撇嘴,小声议论道:“这府衙倒挺会往高里攀着去。”
福州船政手底下管着多少船只、码头,单是船运的工人都成百上千,沿海一带的船商、商队,哪个不要来讨船政的好。
这位置是个肥缺,虽只是个正五品官,但民间却有俗谚称:给得船政老爷做,便是皇帝也不换。
这位置上,哪怕指头缝里流出点儿,都是十数万两的计数。
至于那榕溪县,则是杭城东南端最靠近福州的一个县,县辖五乡廿一村,地处最北的一个村正好在长河入海口,也是远近闻名的渔村。
“丁府衙为人谨慎,甚少落下什么把柄,”李从舟在信里写,“杭城百姓还多有赞他的,说他给杭城修了不少义学、义渠。”
云秋皱了皱眉,义学、义渠这种东西都是表面上的,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修。而且自从办了善济堂桃花关的学堂,云秋才发现里头门道很深。
他们桃花关上的学堂,还因为是教授医道、学子数量不像府学那般多,加之要有药材损耗、备器具等需要一些经营的巧思。
像是城里崇礼斋那样的府学,一则有地方上分拨的银两,二则有学生们交来的学费,三则文房笔墨都不用学校准备、学生们都要自带。
——如果有名家宿儒在,那学堂里更是不愁生源、不愁财源。
义学虽说是私家出钱、不收学费,但办学的这笔钱实际上也并非府衙本人来掏。
凡是那些想托丁府衙办事的人,直接抱着十数万两的银子上门告求,他一定是当众严词拒绝,甚至是棒打呵斥出去、表示再也不见。
可等那人走远后,必定又会被府衙支使的人拦下暗中指点:
“府衙某时某地要在某处兴办义学,你就扮做是路过的商人,感慨于府衙的仁义壮举,自愿捐献银子若干若干。”
这时候点心端了果子糕点推门进来,顺便替云秋续上热牛乳。
听着云秋说起杭城府衙行径,他忍不住奇道:“这捐献银子也是捐给义学,这是要记账的啊?府衙又拿不到,他这……就图个名啊?”
“他又不是傻?”云秋正好自己一个人看信乏味,就给点心拉到身边坐着,“记账也是丁府衙的人自己记,其中就可以做门道了呗?”
行贿之人当场捐银十万两,事后十万两里大约只有不到一成用在义学上,只要给学校建起来、维持基本运行就好,剩下的几乎都到了府衙处。
“那这大宗钱财来路不明,他不是也解释不清么?”点心追问。
“你以为他拿了十万两银子会存在自己名下啊?还不是分出去记名女儿、女婿,最后对外还能做个清官。”
点心想了想,每年官员秋日磨勘,查的都是官员本人,从不会牵扯他的亲眷子女,只要名下财产来路清白、账面上能做平,就不算贪墨。
他叹了一口气,“朝廷也真难。”
云秋也叹,不过他叹的不是朝廷,“小和尚真难。”
主仆俩挨挤在暖桌旁仔细看完了李从舟这封信,说的大多是江南各境堤坝的事——有丁府衙这般的长官,各处的桥梁、水坝情况都不乐观。
信末,李从舟又一次嘱咐云秋注意安全、别贪凉喝生水,也不要轻信陌生人,也不要随意离京、一切等他回来。
最后几句话看完,云秋又翻了翻宣纸背面,然后抄起信封来抖落两下。
“公子找什么呢?”点心看他动作奇怪,忍不住问道。
云秋摆下信封,长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深感小和尚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情肠也不讲:
眼瞅着是厚厚一沓信十七八张纸,里面大部分内容都是江南堤坝、是曾泰和丁府衙。
云秋数了数,跟李从舟自己相干的,怕不是还没超过十句话。
唉,算了。
云秋将信笺自己收收好,李从舟要不这样也不是李从舟了,那些好听的话还是他来给小和尚讲吧。
○○○
宫中,寿安殿。
冯太后今日难得有兴致,皇帝过来请安时,她老人家正在碎金红纸上写福字,惠贵妃重着身子,竟然还在旁侍墨。
皇帝先拜了母后,然后又瞪了惠贵妃身边几个宫人嬷嬷,“你们都是瞎了盲了断手断脚了?怎么叫贵妃操持?”
“哎,”冯太后笑了笑,“皇儿莫恼,刚才我已经劝过贵妃了,可她偏是不听,不是宫人们的过错。”
“陛下,”惠贵妃捏着墨条福了一礼,“产期在明年春二月,这才几个月的身子,不妨事。”
皇帝却啧了一声皱皱眉,还是给惠贵妃扶着到一旁坐下,他自己捏墨条侍奉太后,手上的力道也稳。
太后最后顿笔一横收尾写完,叫宫人嬷嬷给那张红纸拿走后,下一张纸上起笔却先划了一横。
福字起笔先落点,寿字倒是先做横,皇帝没多想,继续低头研墨,结果等墨池里墨满再抬头时,却发现冯太后写的,是一个“平”字。
皇帝顿了顿,面色凝重起来。
他看了看太后,又转头去看惠贵妃。
“不是贵妃,”太后搁了笔,“江南大营的霍亦清是先父的门生,他写了什么密信给你,我倒也知道一二。”
“只是近日朝堂多议论青红册和磨勘事,似乎皇帝并未将此事告知文武群臣,是……在顾及那孽障什么?”
冯太后当年做贵妃的时候,就不喜欢容妃方月,后来因夺嫡、出嗣之事和小儿子生分,自然也厌恶襄平侯方锦弦。
“昔年留他一命,是顾念先帝和皇家的颜面,如今他心生妄念做下这样一件大事,皇帝难道还要姑息么?”
寿安殿内三人,皆知情当年之事。
冯太后这么几句话责问之意很深,惠贵妃不好插话他们母子,便只是抱着小腹静静听着。
皇帝咬了咬牙,最后只顶住压力、跪到炕下道:“此事干系甚大,那霍亦清并无实据……”
“还要什么实据?!”冯太后终于恼了,她忍不住将那张写着“平”的纸揉成一团摔在皇帝肩膀上,“你父皇当年这样,你也这样!”
皇帝一顿伏地,惠贵妃也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母后息怒。”
冯太后皱眉看跪在地上的儿子,深吸一口气后,对着伺候的一众宫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对皇帝和贵妃说。”
嬷嬷领头带着人退出寿安殿、合拢大门后,冯太后才长出一口气,咬牙慢声道:
“方月,当年利用贞康皇后的同情之心,哄得皇后留她在身边做了侍婢,然后再用下作手段勾引先帝、谋得皇妃之位。”
“若非借种生子事败,今日坐在金銮殿的、住在寿安殿的,就不会是我们母子,而是容妃和方锦弦。”
太后失望地摇摇头,“先帝仁善,也是顾念自己和皇家的颜面——疼了多年的儿子是个野种、宠了多年的女人是个毒妇。”
“所以最后只要容妃自裁,他答应会留给那孽障一个体面。”
“你呢?你倒好,他平乱西南有功,你就给他封赏个侯爵位,如今江南百姓为他的蛊虫控制,你却还要找什么实据?那金哨不够证据么?!”
太后越说越愤懑,最后一甩袖子,“一味仁善是庸主!”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惠贵妃不免要站出来在他们母子间转圜,“母后您消消气,陛下也有自己的苦衷,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跪在地上,闻听母亲直言也只是唇畔泛起苦笑:
他是他父皇的亲子,血脉一系,母后要这般说他,他也无可反驳。
襄平侯是心生妄念,但——
皇帝咬了咬牙,轻声解释道:“非是儿子,不想痛下这个杀手。而是母后,儿子总想到承和九年那场大疫,最后是方氏、敬献了药方。”
冯太后一愣。
皇帝说完这句话后,又再拜伏地,“不过母后教训的是,此事干系甚大,儿子不该擅专,这就诏常参进宫了。”
说完,他再拜了拜,也不等太后说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寿安殿。
而冯太后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跌坐回暖炕上,摇摇头,哀哀叹了一句:“冤孽……”
……
如此到到十一月,京城朝堂上风云诡谲。
云秋远在田庄上都感觉到风声鹤唳,文党、太子|党少见地偃旗息鼓,没有再针对徐家和四皇子,只专心应付江南事。
文党慎重,奏请秘密派人往西南探查襄平侯虚实;而其余朝廷清流则提议增派人手到江南,重新修缮堤坝、彻查贪墨之事。
宁王知道江南官员连成一片,不想李从舟泥足深陷,便故意做局、主动请命,提出说自己想往江南、支援儿子。
结果文党、舒党多疑,纷纷阻拦拒绝,反而给宁王以机会、讨要得一封诏命书——给李从舟从江南捞了回来。
云秋不管背后如何,只知道在腊月十八这日,他刚和点心看好了京城里几处宅子,准备坐马车回陈家村找李大娘说道说道。
结果回到田庄上还没掸雪,远远就看见了乌影立在田庄门口,正笑盈盈与蹲在地上的远津说着什么。
云秋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从马车上下来时差点没一下扑到在雪地里。
他歪扭了一下起身,仰头就看见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的李从舟,他好笑地蹲下身拍拍云秋身上的雪,然后直接给人打横抱回了田庄。
“你们怎么回来了?!”云秋搂着李从舟脖子,眼睛弯成小月牙。
点心倒是记着过去拿热水,带着远津给众人净手、掸落身上的雪。
李从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翻出云秋手腕亮给乌影。
乌影耸耸肩,笑着上前一边给云秋探脉门,一边解释道:“你们皇帝老儿叫我们回来的,另外,我们还从圣山得到个好消息。”
圣山是蛮国境内的一座终年积雪的高山,白苗族人都信奉圣山和里面住着的大巫。
“好消息?”云秋乖乖给乌影诊脉,他让换手就换另一只手。
乌影笑了笑,故意卖关子不说话,只回头看李从舟。
李从舟对上云秋亮晶晶的眼睛,最终无奈败下阵来,“简单来讲,就是我们找到了对付襄平侯的办法。”
“而复杂来说,”乌影挤了挤眼睛,松开云秋脉门,“就是我们意外从大巫处得到了一卷黑苗巫典的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