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回到军帐中时, 云秋正对着镜子拆最后一根小辫子。
编了一整天的墨发带有微曲的折痕,从后面看竟像天生的卷发一般,听见脚步声, 云秋顶着那一脑袋蓬松卷儿转过来:
“你看!”
他张开手臂、像是要讨抱抱,实际上却挺直胸膛, 示意李从舟看他脖子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一串牛皮绳编的挂饰,细细的皮绳上穿着几枚蔚蓝色、高瓷质的绿松石珠,珠子两边是红色透明的榴石珠、白色的云母珠。
对称排布的珠子中间,是一小块玉质不算上乘的长方形西海白玉牌。玉牌的正面阳刻有云雷纹, 中间还有枫叶、菊花和两只看不出名儿的小鸟。
“背面还有哦。”
说是这么说, 但云秋自己没动, 他就那么分|开|腿坐在绷了软垫的小杌上、双手撑在腿中间, 两脚晃浪晃浪, 小脸笑盈盈仰着。
李从舟看出来他的小心机, 却也依了他, 走过去勾住那皮绳,自己翻过来玉牌背面看。
玉牌背面刻了字、是阴刻, 师傅刻得比较仓促、在周围的玉面上落下些许细小的划痕。可即便如此,李从舟还是看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小的“舟”字。
他捏着玉牌的指尖一下扣紧。
“嘿嘿, ”云秋被他那股力量拉着往前,可小家伙一点儿也不恼,反而顺势扑到李从舟怀里, 伸出双手圈住他, “好看吧?”
云秋给下巴搁在身上,兴冲冲地, “我在兴庆府的文期酒会上看见就买了,虽然这块玉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 可卖的师傅说能帮我当场刻字。”
“正好你们在打仗嘛,我看来看去就喜欢这个玉牌的纹饰——安居乐业、多好的意头!”
……安居乐业?
哦,李从舟明白了:原来玉牌正面那只看不出形态的小鸟是鹌鹑。
因为“鹌”与“安”同音,“菊”又与“居”谐音,飘落的枫叶在秋季是一片火红色的美景,取其“落叶”二字与“乐业”拟声。
比起凯旋归来、鱼龙变化、马上封侯等传统纹饰,小云秋的想法还真特别。李从舟笑了笑,松开皮绳,轻轻捏了下他脸。
“哎呀,”云秋打他手,鼓了腮帮,“也有你一份的。”
“我也有?”
“喏——”云秋从怀中取出来一串类似的挂饰,也是皮绳穿了几枚石珠、中间挂玉牌的。
李从舟接过去,发现玉牌正面是螭龙纹、内部雕刻着一群鹿,因为西海料大多是白色的缘故,也可以说是一群白鹿。
白鹿音同百禄,《易林》有言:君子怀德,以千百禄。
所以这块是百禄多福的玉牌,而玉牌翻过来,背面刻了一个秋字。
“虽然老板说这种百禄多幅的玉牌大多是用在百日宴上给小孩子的,但是其他花草纹的都太柔美了、你在军中出入戴着不合适,我就选了这……唔?”
云秋的话没说完,就被李从舟俯身弯腰堵住。
唇瓣上传来的压迫感很重、很热切,云秋唔唔两声反抗无果,就被李从舟整个从小杌上抱起来、压到了书案上。
那张书案西北大营人人都有,是军中统一纷发的用物。
李从舟在上面摆了笔架、砚台,左首堆着几匣文书、右首是灯烛和茶盏,正中用镇纸压着一沓宣纸似乎是准备写什么。
可是眼下,这些东西全部被它们的主人扫落在地:
厚重的砚台掉在砂土地上发出了呯呛的悲鸣,笔架和笔杆相碰露出了脆竹相撞声,连带那些装文书木匣呯呯咚咚,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世子殿下?”是帐外巡逻士兵的声音。
云秋被吓得瞪大眼睛,呜咽两声推李从舟肩膀要他放开自己。
可李从舟只是不满地挑挑眉,连眼睛都没睁就腾出一只手就给云秋不安分的小爪子摁到头顶,然后更重地加深这个吻,甚至轻轻咬了他舌尖。
呜。
云秋蹬蹬腿,他是喜欢跟小和尚玩亲亲,但不想被人看着亲!
外面的士兵等了半晌,又往营帐门口靠了一步,声音也提高,“世子殿下?您没事么?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世子、世子殿下?”
眼看那士兵就要闯进来,云秋也顾不上客气了,终于下决心咬了李从舟一口,趁着李从舟吃痛的瞬间,他才挣脱出手、重重捏了李从舟耳廓:
“外面有人!”声音是压低的。
就在帘帐要被士兵掀开之时,李从舟终于转头开口道:“……我没事。”
士兵的动作顿了顿,后退一步松开手。可是宁王世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沙哑,像是渴了许久一般,“您……真没事吗?”
“没事,”李从舟清了清嗓子,“是我不小心碰翻了书案。”
原来如此,士兵松了一口气,“需要叫人来帮您打扫么?”
“……不用。”李从舟啧了一声。
士兵终于听出了世子语气里的不耐烦,他挠挠头,红着脸后退一步,“那您好好休息,我、我继续去巡逻了。”
听着士兵的脚步声踏踏走远,云秋躺在书案上,看着面前满脸不快、隐约还有点烦躁的李从舟忍不住闷闷笑出声——
呀,原来小和尚也不是全然面无表情嘛。
而李从舟只是抬手撩了一把头发,就那样居高临下用眼神睨着他,然后在云秋反应过来前,又咬住他的唇瓣,不客气地舔吮啃咬了一番。
直到给云秋折腾得彻底喘不上气、人也瘫软了,他才放开他,并且报复似地在云秋的唇瓣上也咬了一下。
两个浅浅的血印相对,李从舟这才撩着云秋的鬓发,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给人抱起来,后退两步坐到床上,而云秋也就那么顺势搂着他的脖子、面对面坐到了他身上。
“帮我戴?”李从舟抬手,晃了晃那条挂饰。
云秋伸手接过来,发现上面的玉牌都被李从舟捏着捂得很热,捏在掌心里都显得有点烫。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有点臊,搂着李从舟在他颈后系好皮绳结时,才红着脸小声道:“……这个牌牌的玉质不好,等我挣大钱了,给你买更好的。”
李从舟瞅着他,忍不住嘴角上扬,“还给我买啊?”
云秋嗯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行了,”李从舟啄他鼻尖一下,“怎么不是我给你买?”
“你要忙着保家卫国、打坏人啊,”云秋一脸理所当然,“哪有空到街上闲逛?”
李从舟好笑地看着他,“那等打完仗。”
“这可是你说的哦?”云秋高兴起来,坐在他腿上扭了扭,“那我要回去给小钟说,请他帮我掌眼一块好料子,到时候找你拿银子。”
李从舟闷哼一声,眸色陡深,立刻双手摁住云秋的腰,“……别闹!”
云秋顶着那一脑袋蓬松的卷发偏偏头,忽然嘿嘿傻笑两声紧紧地搂住李从舟,然后给头枕在他肩膀上:
——真希望战争快点结束。
“别招我,”李从舟拧眉,不轻不重地拍他屁股一下,“你乖乖的,之后,等这阵儿过去,我带你去看星星。”
“星星?”云秋慢慢从李从舟身上爬下来,改成和他并肩坐在床榻上,“西北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样么?”
李从舟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很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片夜空,最后他拍了拍云秋的脑袋,“很亮。”
很亮?
云秋乐了,这是什么小和尚式的形容词。
“还有星星河。”李从舟补充。
很亮,然后是星星河?云秋笑着靠到李从舟肩膀上,“你说天上的银河?”
“不是,”李从舟摇头,“是地上的河,在亚什山下,河水清澈、四境安静都是黄沙,远处是起伏不平的沙山,到夜里河中就能倒映漫天星辰。”
他这么一说,云秋就来了兴致,“所以你去过?”
李从舟摇摇头,“听人说的。”
云秋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其实准确地说,李从舟应该是前世听人说过。而且那个给他说“星星河”的人云秋也熟悉,就是宁王、曾经的皇子凌铮。
前世,王妃病逝、徐振羽战死,党争了半辈子的朝中大臣们终于暂且放下了成见,同意了宁王的上书请命,让他到西北大营中主战。
在和西戎有来有回的厮杀中,某一日的夜里,宁王牵着马独自出营散心,回来后就给李从舟讲了这条河的事。
宁王精通诗词翰墨,遣词造句上当然用了很多精致的描写,但是李从舟那会儿满心仇恨,精神恍惚、正在犯着疯病,自然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记着宁王说起那条河时脸上有很温暖的表情,还慨叹了一句,要是王妃还在世,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看看那一整条盛满了星星的河。
“是之前有士兵行军的时候路过,听他们说的,应该很漂亮,”李从舟解释,“西北的星星很亮、月亮很大很圆,和京城里看到的不一样。”
云秋想象了一下,觉着在四境黄沙里,看见一条盛满了星辉和细碎月光的河其实还挺美的,“那我乖,我一直都超级乖!”
李从舟捏捏他鼻子:哪有人自己说自己乖的。
“我去打水,你坐着别动。”
云秋点点头,顺势脱掉脚上的玉吐克踩上睡鞋。
等李从舟弄回来热水,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对脸坐着泡脚,云秋坐在床上,李从舟搬来小杌坐着,一边看卷宗一边听云秋讲今日的所见所闻。
听到小家伙明明一杯就倒,还要凑热闹去看酒会,他皱眉摇摇头,“你也不怕又遇上酒蒙子,给你一杯放倒拐走了。”
“你不是派了乌影跟着我么?”云秋哼哼,“再说我一滴都没有喝,就闻闻味儿,然后听听旁边人怎么说,才不会被放倒呢。”
李从舟摇摇头,只想起徐振羽的评价:
心性纯良、热忱憨直。
翻动手中的卷宗,今日西戎没什么大动静,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已经很久没在王庭之外的地方出现了,苏驰踹度这是有大动作的信号,已经拿着军报去和徐振羽商量——
想到西戎人的凶悍,李从舟抬头看云秋一眼,还是觉着陆商不该让云秋来——他哪懂什么医术,就算是西北的铃医都比他知道怎么治头疼脑热的。
云秋正说着那妇人的事呢,接触到李从舟的眼神,敏感地意识到小和尚是要教训他,于是立刻抢先凑过去亲亲他:
“老爷子年纪大了嘛,再说别人都走不开,我也想来西北看看酒、看看食肆什么的,就是我过来比较好。”
“而且我也没有乱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你的军帐,其他时间都在我朝疆域内晃悠,而且来的时候也是跟着朝廷兵马,没有做危险的事!”
李从舟瞥他一眼,若非如此,他早就收拾他了。
——在重逢的第一天就关起来压在大帐里狠狠欺负,三天下不来床的那种欺负,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自己一个人跑到前线来。
云秋见他还是很生气,便凑过去又重重亲了他一下,“我真的有分寸的,而且我多怕死呢!”
李从舟:“……”
他叹一口气,真跟云秋这烦人精白费劲。
无奈重复了两道西北的危险和西戎的凶悍,李从舟给云秋擦好脚塞进被子里,自己端着盆出去倒了水,回来熄灯上床睡觉。
明日他不轮值,但要跟新兵们一起操练,也要养精蓄锐。
云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整个人窝进李从舟怀里,给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手臂搂着他的腰,小腿贴着他暖暖的腿肚子。
“好梦。”声音和小时候一样黏糊糊的。
李从舟嫌热、嫌床软,但也没办法,只能闭上眼睛尽量调整呼吸的节律,也算养神、也期盼静静入梦。
结果睡了一会儿,就在他挂着一层薄汗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身体打了个激灵,云秋贴他太近,两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云秋已经睡了一小觉,他揉揉眼睛,“要不要……帮你啊?”
李从舟放在他腰间的手臂上都青筋暴起,一句话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你就不怕越帮越乱?”
云秋一下清醒了,他眨眨眼,“那、那我负责到底?”
呵,李从舟瞅着他,这傻孩子还真敢说。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云秋看了半晌,然后侧首张口就咬了云秋脸颊一口,“……军中命令规定禁止奸|邪|淫|乱,违者斩首、绝无宽赦。”
云秋吓呆了,立刻收回了探探缩缩的手。
他是想帮忙,不是想害小和尚掉脑袋。
西北大营在这一项上十分严谨,哪怕是那些家就在附近的将士,他们的妻眷有时来探亲晚了,虽然可以留宿军中,但却不能同营。
只能是男女别营在两处,夜里若有事要相见,就站在营门口大声喊出来,或者由其他士兵转交、转递,总之不能在军中行那事。
这条禁令是为保证将士们在战场上有旺盛战斗力的,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若是士兵们成日耽于私情、甚至眠|花卧|柳,那到前线还能打什么敌军?
“那……”云秋低头,偷偷往被子下面看了一眼,他都替李从舟憋得难受,“这个,要……怎么办?”
李从舟被他那探头探脑的样子闹得更加心烦意乱,干脆扣住云秋的脑袋给人按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睛睡觉!”
云秋唔了一声,自己拱了拱给鼻子露出来。
李从舟却是闭上眼,沉眉开始默默念经,念了一会儿发现云秋还好奇地看着他,一双柳叶眼在黑夜里亮晶晶的。
“……干嘛?”李从舟声音沙哑,“想听我念经?”
云秋噗地一乐,连忙闭上眼睛,“没有没有。”
让好笑地枕在李从舟的胸膛上,真没想到——从小学经还能有这样的妙用,小和尚不愧是小和尚。
两人相拥而眠,次日又是李从舟早起。
等云秋打着呵欠从床上坐起,军营里已是士兵操练的阵阵口号音。虽然是知道大概怎么一回事,可真的身临其境听着,还是感觉很震撼。
本来起床还要醒盹儿半刻的云秋一下就被那种铿锵有力的声音震精神了,下床踢上鞋子,云秋正趴在衣箱前面想今天挑个什么衣服穿的时候,身后却先传来一声:
“公子——”
“诶?”云秋惊讶地回头,“小点心?!”
他蹬蹬跻着睡鞋跑到军帐门口,悄悄探头往点心身后看了看,“你怎么来了?!他们允许你过来了?!有没有被人发现啊?”
点心抓了抓后脖颈,其实他也没搞懂。
今天早上晨起,他正像是往日一样,洗漱收拾整齐后就找了一片无人的空地练习蒋叔交给他的一套拳,打了一遍收势时,身后突然传出个声音——
“最后那记勾拳力道小了,应该中心下沉、借着挪步的力道往上整个身体用劲儿。”
点心被吓了一跳,转身回头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李从舟。
“……世子殿下。”
李从舟点点头,给他指出来一条路,“你顺着这里走过去,绕过那个火盆,城墙下面从右手数的第三个帐篷就是我的军帐。”
点心一愣抬头,李从舟却微微翘起嘴角拍了他的肩膀:
“没事,去他身边伺候吧。”
点心懵懵懂懂,一路走过去也遇见了西北大营的士兵,可是对方像是早知道他会过来一样,看见了还主动给他让道。
他这一路走过来心惊肉跳的,也不知李从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云秋也不懂,但看着点心过来外面没人闯进来质问他这一点来看,或许是——李从舟帮忙做了什么?
不过点心过来是帮了大忙,云秋立刻给人拉过来,指着箱子里面的衣物问他到底要选什么,以及选了之后要怎么梳头。
主仆俩窝在军帐中收拾了一会儿,等到日上三竿,就有一人在军帐外恭敬地给云秋说话,自己介绍说他是李从舟的副官、姓冯:
“世子爷吩咐,说您若是醒了想到军营中逛逛,可以由我给您带路。”
云秋惊呆了:这都行?
他心底是蛮想看看的,毕竟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回来军营。
前世他连银甲卫的屯所都没去过,今生竟然还有机会看西北大营?
“这……方便么?”云秋犹犹豫豫的。
“只要您方便,”副官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军营很大,您得穿个好走路的鞋子,我就在外面候着。”
云秋最终还是决定要去,选了一双厚底的皮靴、身上是一身劲装,也没穿小裙子——他刚才问过冯副官,徐振羽今日带兵出关了。
冯副官看上去四十来岁,西北口音,眼角有很深的笑纹,嘴角也是上扬笑着的,看着很惹人亲近。
他们一边走,云秋一边问,才知道冯副官是李从舟亲自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他是西北大营的老兵,家中本有一妻一女。
“……本有?”
冯副官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抹极浓郁的恨,但转过来对着云秋时,还是露出温和一笑,“您……不会想知道的。”
即便冯副官掩饰得很好,但云秋还是看清楚了他眼中那一瞬的神情。
那种眼神,云秋不是第一次见。
前世李从舟认祖归宗那一天,跟着李从舟在宁王府大开杀戒的那些黑衣武士,每个人眼中都是那样可怕的幽幽蓝光。
“所以是……西戎?”
冯副官点点头,没有细讲其中细则,只是说她们离开也有七八年的时光,再过一个月就是妻女的忌日:
“只盼到时候能立个头功,也算告慰她们在天之灵了。”
云秋没说话,盯着自己脚尖,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安慰这位将官。反是冯副官看出来他情绪低落,笑起来拍拍他肩膀: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没事儿,您不用替我难过。如今将军来了、世子也来了,还有苏先生、四皇子,攻破西戎王庭肯定是迟早的事儿。”
说完妻女,冯副官又给云秋讲了讲他和李从舟的相遇。
当时他们的一整支小队都陷入了西戎的包围圈,队长被逼无奈只能采用抽签的形式,分为长短两种签:
短签的人跟着他突围、给敌人引开,这种选择自然是九死一生、甚至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而长签之人原地留下待命,等确认西戎离开后,就尽快撤离、回去搬救兵。
冯副官本来抽中了长签,但是当时他身边还有个同村才十七岁的孩子,他便抢走了那少年的短签、打马跟着队长杀了出去。
结果西戎那群疯子根本没想让他们活着出去,不仅埋伏了弩|手、用带倒刺的弓箭给人拖行了数里,还驱策土狼、柴狗围追他们。
云秋听着心都揪紧了,偏那冯副官叙说这些时候,声音还很轻描淡写,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不过我们大锦儿郎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越是被逼到绝路,他们一队士兵也越团结,报定必死的决心队长还上前拼杀死一个西戎的贵族。
西戎人似乎被他们不要命的拼杀方式吓住,最后且战且退离开了那个埋伏圈。就在冯副官他们以为脱险的时候,身后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黄沙带着士兵的断指残骸崩上天,原来西戎早早埋下了黑|火药。
“我一直愧疚,觉得是我害死了那位小同乡,不管不顾地回头想要去找他,身后那些退去的西戎军队却又围了上来——”
是啊,云秋就说。
毕竟在他印象里——西戎人根本不可能怕疯子,他们是个敌人越疯他们越高兴的恐怖民族,骨子里就有一股嗜血的疯劲儿。
冯副官也不想说得太惨烈血腥吓着这位小公子,便总结道:“那一战我们小队几乎全军覆没,就救出来三个人,我是被世子爷亲自背出来的。”
本来其他前来支援的人都准备放弃了,李从舟却执意跳下那个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黑|火药的大坑,给埋在里面的将士一个个弄出来。
眼看宁王世子都这样,其他士兵们也纷纷跳下去帮忙,最后顺利收敛了遗骸,还救出来生还的三个人。
“我那小同乡失去一条腿,去岁退役了,”冯副官带着云秋走到了演武场后,这里有一段古城墙、地势较高,“还有一位他也在军中,只不过也跟我一样,转了勤务。”
说是古城墙,其实就是一段夯土墙。
西北大营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是六国乱世时候宋国的所在,也是六个国家里国力最衰微、城防最弱、最早被灭国的。
据说宋国国君荒淫无度,国库里的银子都被他拿去花天酒地,防御工事是修也不修,大多都是用夯土垒砌起来装装样子。
这道夯土墙累经风沙侵蚀,最后被留在了西北大营内,也算是要后世将领、百姓牢记宋国的教训。
古城墙的位置正好在一众操练的士兵身后,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太到云秋,但云秋却能很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个人。
今日是李从舟带操,冯副官介绍,之前还要围着黑水关的城墙跑一圈,然后是打拳、练枪,最后是射箭和对练。
“黑水关城墙?!”云秋惊呼一声捂住嘴,那可是好大一圈,算下来少不得是二三十里,“这每天都要跑吗?”
冯副官笑眯眯,“打仗和轮值的时候不用。”
云秋:“……”
原来小和尚在西北这么苦呢?
他抿抿嘴,愤愤不平地扭头看了一眼北方,还是早点消灭了西戎回京城吧,这样一圈圈跑下来,难怪李从舟和西北大营的士兵每个都那么高大。
云秋远远看着演武场上认真操练的士兵,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边境上的军营是什么样:
响亮的口号、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每个人脸上一样的坚毅表情。
“您也不用太担心,”冯副官还是那副乐呵呵的表情,“世子殿下是我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过最适应战场的人,有他在,大家都安心。”
云秋远远看了一眼站在演武场最前面的李从舟,在他们说话间,下面的士兵已经打完了拳、练完了枪,接下来就是射箭。
演武场西面竖着很多草靶,随着李从舟一声令下,士兵很快两两一组排好,大家整齐地排到了坊箭囊和弓箭的靶位上。
嗖嗖裂帛声响,数千百计的箭矢齐发。
云秋仰头看着,嘴巴长得老大,然后怕被人发现,先死死地用手捂住嘴,然后才闷闷地哇了一声。
黑压压的箭矢飞|射|出去还真像是雨,云秋早就听说过箭雨这种说法,只是近距离这么看着,更觉震撼。
冯副官解释,说这些箭矢都是训练专用的,待会儿对练结束后,士兵们会给收回来,以便明日操练的另一批士兵使用。
云秋本来是想等着李从舟操练结束一起回去的,可最后对练才开始,黑水关上就想起了号角声,那长号的声音极响、云秋都感觉自己脚下的墙在震。
冯副官一听这个号角声就变了脸,忙拉了云秋一把,“小公子,我先送你回军帐,有敌人叩关。”
“啊?!”云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冯副官半拖半拽地从古城墙上带下来,他甚至嫌云秋和点心走得慢,中途还停下来提议了两回要背他们。
不得已,云秋只能跟着他跑起来。
等再回到营帐时,冯副官脸不红、气不喘,还能声调平缓地交待道:“您可待在营帐里千万不能乱跑,直到听见铜锣声三响、这是危机解除的讯号。”
云秋累得浑身冒汗,脸色都白了,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是点心一边给他扇风、一边给他倒水,然后还替他回了冯副官。
“我去城墙上帮忙,”冯副官一步三回头,掀开军帐帘子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道,“您可千万千万不能出营帐。”
云秋喝了热水,好容易缓过来劲儿,这才点点头应了。
冯副官前脚刚走,云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站着的点心都被震得一个趔趄。
那声音仿佛就炸在了他们头顶上,云秋都觉得耳朵里面一阵嗡鸣,点心就在旁边,可他只能看见他嘴巴开开合合,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公子?公子!”点心摇了摇他,“您没事儿吧?”
云秋捂了捂耳朵,心砰砰跳,“没……”
紧接着又是嗖嗖箭簇射|出的裂帛声,隐约还能听见城墙上凌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平日里安静的大营中也一直有士兵跑动的声音,铠甲撞在一处、铿锵而鸣。
云秋听着那些声音,心里七上八下的:
作为中军主帅的徐振羽不在、军师苏驰也跟着离营,黑水光内就剩下宁王世子和四皇子两个,也不知道外面的战况怎么样、李从舟会不会受伤……
不过这阵混乱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云秋握着点心的手,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外面就又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与此同时,刚才城楼上的喊杀声更大、更整齐了,那种轰隆的巨响也没有再出现,云秋只感觉好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帐外终于传来了铜锣声。
他辨认得很仔细,是三声铜锣声。
敲锣的士兵还有好几个,他们从城楼上拎着铜锣走下来,咚咚三响后还扯开嗓子吆喝,“危机解除——敌人击退——!”
云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了点心的手。
他两个掌心都是渗出来的冷汗,后脖颈到脊梁骨都凉透了,要不是后来点心给他披上了薄毯,云秋就好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而点心看上去还好,但心里其实也很紧张。
两人等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士兵的欢呼声,两人对视一眼实在好奇,便挪步一上一下凑到帘帐边,悄悄扒开一道缝儿偷看。
徐振羽策马提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马匹后拴着三个被捆牢了双手、堵严实嘴巴的西戎人,他们身上的铠甲都被扒了、只各有一件绣金线的褂子。
他们从外形上看就和汉人相差很大:
脑袋上的头发几乎都剃光,就留着耳朵上两搓剃成圆形,然后变成小辫子、穿上各色的珠子垂落到肩膀上。
最中间一个穿着红褂子的,耳朵上还挂了一整串的珠子,随着马匹拖行、在他肩膀上一晃一晃的。
而三个西戎俘虏之后,跟着牵马步行的苏驰。
苏驰往后就是一队队整齐的骑兵,他们的马都是高头大马,虽不如李从舟那匹大宛名马,但都是万里挑一、披着全铠的骏马。
徐振羽脸上挂着薄笑,苏驰看上去也很高兴,而那些骑兵身后的步兵们更是一个个红光满脸——光看神情就知道这仗赢得漂亮。
云秋眯起眼睛仔细找了找:人群里面没看见李从舟,也没看见四皇子。
不过好在徐振羽没走多远,云秋就听见城楼上传来了四皇子咋咋呼呼的声音——
“苏先生您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西戎一定会在你们离开后袭营的?!”
凌予权的话像是一阵风,由远及近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从城墙上、绕过梯子来到军帐附近:
“这回我们算是给他们的先头部队一网打尽了吧?!”
苏驰看着他笑,没说话。
反是跟在凌予权身后的另一个人开口,不冷不热地讽了一句,“这只是西戎的小领主,还不是王庭贵族或者十二翟王。”
凌予权撇撇嘴,“……哪能上来就抓翟王啊?”
苏驰笑着摇摇头,拍拍凌予权肩膀道:“但是殿下和世子做得不错,既守下了城,又给敌人造成了城防空虚的假象,也算帮了我们大忙。”
骤然被夸,四皇子脸色微赧,低头傻乐了下。
徐振羽则是作为主帅下令,让凌予权和李从舟两人清扫城上城下的战场,“还有伤员,你们和勤务部商量着妥善安置。”
“是!”凌予权立正敬礼,李从舟却只是点点头,甚至还有点不耐地横了徐振羽一眼。
徐振羽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哦,就你小子有媳妇?
才经历了一场恶战,军中人人都忙碌,作为他这中军主帅的亲属,怎能闲下来?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徐振羽也回瞪他一眼:“待会儿过来帮我审犯人!”
李从舟:“……”
不过徐振羽也不是故意要捉着小侄子不放,实在是军中懂戎狄语的人不多,今日俘虏的这三位都是王庭附近的领主,需要妥善处置。
其中穿红马褂那位的领地就在王庭的后花园附近,关于那条密道的事儿,兴许可以问问他、探个虚实。
——谁让你懂戎狄语呢?
徐振羽凉凉看李从舟一眼,正事儿当前,还是希望他能清醒一点。
不过话虽这么说,徐振羽想了想,还是找来自己的副官吩咐下去,没多一会儿就有一人从行伍出列,由他指点来了军帐。
人到的时候,云秋正和点心围在案几边吃晚饭。
这饭菜是西北大营里厨子做的,有菜有肉的不算难吃,但也称不上特别好吃,肉有点腻、菜有点儿咸,偏偏除了一大碗米饭外、还有两个饼。
云秋废了老大劲才给那碗尖尖的饭扒拉平,两个腮帮都塞满了,听见脚步声转头的时候,活像一只池塘里受惊的小青蛙。
当然,挑帘进来的人,也确实让他有点惊讶,“蒋酥?”
瞧这声音含混不清的劲儿。
蒋骏本来都拱手准备作揖了,听见云秋这一声,忍不住先笑了下,然后才挂着笑容躬身见礼,道了一句:公子。
云秋看着他,赶紧嚼吧两下给嘴里的饭咽了。
“叔你怎么会来?!”他和点心几乎是异口同声,点心更是看着蒋骏慢慢红了眼眶——蒋叔瘦了,也黑了不少。
“大将军让我来的,”蒋骏挠挠头,笑着坦言,“说我有亲属来探、就在世子殿下的营帐内,让我过来陪着说说话……”
“我刚才来的路上还奇怪呢,正寻思我哪里来的亲属,没想到是您和狗娃,嗐,原来随军送药的人是您啊?”
云秋:“……”
不、不是,原来徐振羽知、知道啊?!
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为什么还给他留在军帐里?还派蒋叔来和他们相见……?
云秋脑子乱,眼前也是一阵阵发晕。
今日先是震撼、紧接着又被攻城的西戎火|药吓了一跳,惊惧忧思再加上乍然来西北的种种不习惯,云秋只觉得身前好像起了一大团浓雾。
“诶?公子——?!”
软倒下去时,云秋其实还没昏,还有意识看见点心满脸焦急。
他抬抬手,想说自己没事,可却冷不丁听见蒋骏一句:
“唉,比起曹娘子的手艺,军营的饭菜是难吃些,但我还是第一回见,能被难吃昏过去的人——”
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