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身后一张躺椅上, 还靠着眼上蒙着白布的镇国将军徐振羽。他听见妹妹这般说,忍不住摇摇头要笑:
城里人人都知宁王待妻子一心一意,十余年来身边莫说是侧妃, 便是连个通房伺候的人都没有。
他一不上秦楼楚巷,二不去游船画舫, 在外饮酒也只跟弟兄下属一道。即便是晚归夜宿,也要巴巴派人回来传讯,交待清楚自己的去向、身边陪着的人有哪些。
便是被其他公侯王爵嘲笑他是怕老婆他也不恼,反而还笑盈盈地说宜儿在乎我才管着我呢。
徐振羽抿嘴笑:
当年, 宁王还未出嗣、还是建兴朝的皇子, 定国公尚在, 他们徐家还在西北, 这位殿下就极喜欢往他家跑。
表面上是借口来找他, 不是比剑就是赛马巡猎, 但回回来, 都会带着古籍字画、带着花样百出的各式点心,远远看徐宜一眼, 都会红透脖颈。
虽道人心易变,但徐振羽相信宁王不会。
他便开口替这位妹夫劝:“宜儿,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兴许是谣传有误,你得给人机会解释。”
王妃把藤条啪地打在手中, 还是笑盈盈的, “我这不是正给他机会呢嘛?”
虽说徐振羽现在暂时看不见,但刚才妹妹那声中气十足的“跪下”, 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他叹了一息,脑袋微转了个角度对着宁王,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宁王在心里谢过大舅哥,面上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讲——徐振羽不知道,今天算宜儿心情好,从前可还罚他跪过碎石子路呢。
“所以,”王妃用藤条尖尖撩起宁王下巴,“说说看呀?”
“就,呃……”宁王从跪在这儿就开始想折,事情是挺好解释,告诉王妃那人是秋秋就成,但——
他看看周围,王妃身后立着白嬷嬷、李嬷嬷和四个侍女,徐振羽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小厮,还摆有两位大夫的药箱——待会儿他们要过来施针、点眼药。
自己身后跟着伺候的小厮,花厅里面立着两个花匠、十六个杂役,还有巡逻在回廊上十来个护卫。
这么一算就是少说四五十人,他这话一说出来,秋秋往后回王府还怎么做人?
于是宁王软了声哀告:“……去观月堂,我单独同你讲。”
王妃抿嘴不答应:“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
宁王:“……”
偏他这般支支吾吾,引得徐振羽也生出几分怀疑,他微微从躺椅上坐起来一点,“殿下您不会当真……”
眼看再这般误会下去要出大事,宁王万般无奈,只能突然一跃站起来将王妃搂到怀里,在王妃动怒之前、凑到她耳边快速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王妃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后一脸震惊,用眼神再次询问确认。
宁王认真点点头。
王妃咬了下嘴唇,却是突然出手拧住宁王耳朵,拽着比自己高一个头、在外威风凛凛的银甲卫统领、当朝王爷直接走出花厅。
“你给我过来!”
徐振羽听出妹妹这是动怒了,他不知道宁王说了什么,但看妹妹气成这样,心里多少也打鼓。
他站起身想追,那边却远远传来王妃的声音,“阿兄、嬷嬷你们都别过来,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讲!”
宁王耳朵被揪得通红,但他脸上分明挂着笑,“没事儿没事儿,兄长别担心,我们……哎唷宜儿你轻点儿!”
看着夫妻俩打闹离开的背影,白嬷嬷和王府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她走过去扶了徐将军一把,“将军放心,没事儿,夫人这闹着玩呢。”
徐振羽点点头,从声音看,那两人也不像是真要吵架的样子,于是他也就放下心来,重新借着嬷嬷的手靠回躺椅上。
那边王妃给宁王拧到了回廊外无人处,这才松开他,着急的询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那是秋秋?秋秋怎么会出现在桃花关?你不是说桃花关上民乱四起么?秋秋有没有伤着?”
她这一叠声地问,宁王摇摇头笑,将妻子圈到怀中:
“秋秋没事儿,放心。”
然后在王妃追问前,宁王主动开口细讲明了当时的情况,前因后果都说清,只在最后叹了一口气道:
“那孩子大约是不想与我相认、惹出是非,所以才选择了改伴乔装。”
听着孩子没事,王妃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看着宁王又拧起眉来,突然伸手狠狠扯住他另一边耳朵,拽着人回花厅,“不成,还是要罚你。”
“啊?为什么呀?”宁王委屈坏了。
王妃哼了一声,“因为你见过秋秋穿小裙子可我还没有,我瞅着你来气,你跪那儿反省三刻钟,我叫你起来才准起!”
宁王哀叹一声,却没反驳,老老实实跪那儿了。
徐振羽没想到他们两口子回来还是同样的结果,张口想问,却正好听见小陶和陆商交谈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陆商和小陶在讨论某个磁石丸方,而他们身后还跟着王府的四个府医。
陆商是杏林世家的传人,见多识广、学识渊博;小陶尤擅眼科,也有许多方子是陆商没听过、陶青回乡后独创的。
府医们这几日跟着他们收获颇丰,见着小陶都十分恭敬,远远就抱拳拱手叫先生,弄得小陶浑身不自在,有时还会转头就逃。
徐振羽的眼睛恢复很快,汤方、针灸和眼药一齐用着,不过短短几日时间,覆盖在他眼睛上的那层白膜就淡了许多。
王府众人一开始还对年轻的小陶心有怀疑,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位小神医确有真本事,一个个对他的态度都尊敬起来。
小陶倒照旧是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凑过来给徐振羽检查了双眼的状况后,又重新给他施针、调整了药方。
“将军恢复得好,再有一两日翳膜尽去,慢慢调养就能复明了。”
这比之前小陶预计的十五日要短上四五天,算起来还真是一旬时间就给完全治好了。
徐振羽感激不尽,再三谢过小陶,王府众人也跟着道谢。
小陶皱了皱鼻子,还是没法儿习惯这种动不动就要跪的大户人家,他哎呀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你们说好几遍了!”
——他情愿去听邻居奶奶的唠叨,也不要反反复复被人跪着行礼。
怪别扭的。
徐将军的眼疾一天天好转,这消息王府是每日都往宫里递。
皇帝得着消息后是龙颜大悦,每日都遣人送来各式各样的补品,太子更是亲自来了一趟宁王府,用行动表明他的立场。
凌予檀对徐将军的态度其实很矛盾:
一方面他希望徐将军好起来、尽快结束西北的战事,不要将保疆卫国这样的大事儿牵涉到朝廷党争之中。
而且即便同父异母,四皇子也是他的弟弟,他也不想凌予权出事。
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徐家势大,因为舅舅和青宫的门客都在要他小心提防徐家。更逼着他要用婚事去做交换、迎娶武骑指挥使严朝将军的小女儿为妻。
严朝将军久在京城,最懂为官不正之道。
他能从一介小小的宫廷侍卫做到宫廷厢军的指挥使,除了那一手好枪法外,自然还有世故人情、长袖善舞。
太子欣赏他的武艺,却不赞同他的为人,连带着也并不欣赏他的女儿。
他的父皇母后鹣鲽情深,凌予檀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是向往那样的夫妻生活、偏爱和母后一路性子的大家闺秀。
武将之女,其实从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不过他来宁王府也算是表明了太子青宫的态度,对另外找个将军去西北坐镇的事,朝臣们渐渐闭口不提。
——毕竟,西北大营里还有军师、四皇子以及宁王世子坐镇,短时间内,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镇国将军的眼睛一天天好起来,相对的,太医院、医署局和韩硝受到的弹劾就更多了:
御史台的文官们不再同韩硝客气,将他这些年收受贿赂的种种罪状列举集结成册,更指明——他曾经连同蔡御医想抓陶南星大夫入狱。
言官御史说话最难听,最懂得如何往人的最痛处扎下去:
“我们可是听说韩大人在双凤楼饮酒、误食了毒蜜险些丧命。当时救大人的,明明就是那陶南星大夫,您不仅不知感恩,还反而恩将仇报?”
“陛下因你过去的功劳格外开恩赦免了你的过错,没想到你却是个卑鄙小人,竟然枉顾昔年的恩情,对着救命恩人和恩师口出狂言。”
几位御史唾沫星子横飞,韩硝却也只能站在那儿生受着。
他看上去很狼狈,额头上还有一块擦伤,脸色也憔悴。若说前些日子告病是权宜之计,如今是当真被气得有些着急上火了。
偏偏御史说的那些话,他是一句都反驳不了。
若那陶南星是个普通的乡野村夫就算了,偏他是那死老头最宠溺小弟子的儿子,而且,还确实在双凤楼救过他。
御史台的奏疏上完,皇帝的脸色就已经变得很难看。不过他还是循例问了韩硝,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解释辩驳的。
韩硝深知大势已去,颓然跪下伏地,“罪臣辨无可辨,请陛下责罚。”
他已经认了,但跟他利益相关的几个徒弟却不认。韩硝即使被罢职免官,他们韩家在京城也有房有地。
可是像蔡森,他们家可是花了大价钱才给他送来京城里当上御医,这要是革职落罪、损失的银两可就不在少数,而且家里的生意也要受影响。
蔡森跪下磕头,垂死挣扎,“那姓陶的不是还没治好徐将军么?”
他这话看起来是辩驳,可落在旁人耳朵里就像是挑刺和挑衅。徐将军的状况每日宁王府都会上报,府医们记录的脉案比宫廷里的还详细。
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太子青宫的人都去探望过,徐振羽的眼睛明显有好转这事儿板上钉钉。
他这种时候用质疑陶南星来脱罪,就好像他并不希望徐将军痊愈一样。
同知将军段岩第一个不干了,他走出来指着蔡森的鼻子骂,说他医术不佳还没人性,镇国将军在西北驻守这么多年,人人都盼着他好:
“你这浑人,自己连牡丹花毒都辨不出,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诊错脉的事,这会儿你还有脸攀咬别人?”
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看段岩那样,是很想上前踹蔡森两下。
即便皇帝知道蔡森只是提出来一种可能,可他也不喜欢这御医在这种时候提出来疑议,便挥挥手,要人扒掉蔡森官府、驱逐出京,永世不录用。
蔡森哪里会愿意,惨叫挣扎不断,惹恼了执行的几个宫人侍卫,便是连更换的衣裳都没给他准备,直接扒光了给踹出角门外。
宫闱角门之外可是京城的北市,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外面的百姓哪里人的什么蔡御医、蔡公子,只看见一个满身肥膘的男人被从宫里踹出来,身上还仅有一条裤衩,百姓立刻哄笑起来。
蔡森又羞又窘,提着裤衩狼狈而逃。
大约是因为他的出言不逊,后来皇帝对韩硝也没了好脸色,诏命下,撤掉他的太医院使之职,并将太医院内与韩家相关的一应人等裁换。
医署局也因贪墨、党争等事数罪并罚,被直接查封。所谓的行医论凭引、开医药局要考核等事,也被一并取缔。
朝廷按着御史台查出来的账,罚韩硝以及涉医署局事的医官、官员们如数交还,总数上是白银一万八千七百六十四两,还有一些其他的名贵药材。
虽说这些钱财只是明面上的账,私下里韩硝收徒和那些富户做的交易还没算进去,但也已经足够吓人。
不几日,韩府门口都聚满了前来声讨他的生熟药铺老板和大夫。闹得凶的时候,韩府门口聚集的百姓都快冲破大门、挤进去抢东西了。
韩府再富,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韩硝本就肝气郁结、肝火亢热,被人围着这样吵嚷几日后,竟是一口气上不来、彻底昏了过去。
他昏过去后,韩家就没了主心骨,家里更是乱作一团。
蔡森家里知道他在京城受了委屈,干脆也是撕破脸,上门四五个管事并护卫,直到韩府外讨说法——要韩硝退还他们家给出去的钱。
这些事累加到一块儿,闹着闹着竟然变成了民抄事件。
所谓“民抄”,是相对着“官抄”而言:
朝廷下诏命抄家那是官抄,一般会有官兵开道、有专门登记造册的文武官员,对被抄之家的房屋、家眷不会有太大的损害。
而民抄相反,正是因为民怨四起、怨声载道,才会让激发老百姓围攻某处房宅、某人的家,甚至烧毁房屋、砸抢屋内的古董字画。
愤怒的药商、大夫冲破了韩府大门,点火烧毁了韩府的药柜、药田,并将韩府内值钱的东西劫掠一空,带不走的也用棍子石头砸毁。
韩硝和韩家人跟药材打了一辈子交道,哪里见过这种恐怖场面?
他还在病中,由家人带着走角门躲到了邻居家里,可眼看着一辈子的心血和房宅被毁成这模样,惊惧忧虑之下,竟开始呕血。
朝廷倒是对这件事挺重视的,毕竟若不严惩,今日是韩府、明日就会是三省六部院,甚至是皇宫内苑。
不过闹事的百姓人数众多,若都收监羁押,朝廷的南狱也关不下那么多人,最后只给蔡家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关起来,百姓多以教育、警告为主。
韩家遭逢此难元气大伤,不仅在京城高门望族中抬不起头来,韩府的下人走出韩府也要被附近的百姓发出嘘声、叫骂不断。
韩硝这几日病着,家里的药材铺被烧毁,他们也只能往府外去买药。可那些药局生药铺的老板正恨着他们,哪里愿意给他们药材。
不是直接不卖、将他们给赶出门,就是翻了十倍二十倍的价钱还以次充好、尽是贩卖一些下等品、次等品给他们。
韩硝有一位夫人两位小妾,其中他最疼爱的那位姨娘见势不对,竟是连夜带着自己的金银细软卷逃南下,气得韩硝呕血不止、眼看着人就要不成了。
最后是韩夫人托人从沈家请来一位府医,才勉强弄来汤方给韩硝吊住命、缓过一口气。
“……所以总之就是这样啦。”小邱坐在云秋对面的桌子上,双腿晃浪着,满脸都是一副“快夸我”的表情。
“那,桃花关呢?”
他们回到云琜钱庄也有些时日了,钱庄和解当行上的生意也在照常进行,但除此之外,云秋还有一件特别想办成的事儿。
现在医署局被查封,就是最好的时机。
“听说户部已经派人上去了,”小邱用手指托着下巴想了想,“这些天村民们都在收拾东西陆陆续续搬下山,东家你还真要买那座山啊?”
云秋点点头。
“可买下来能做什么呢?”小邱想不通,“上面有保林护山碑,既不能做伐木场也不能当采石场,土地都是下田,难道您要学那琼林苑和武林园啊?”
琼林苑是一座皇家园林,每年四月十八都会对京中百姓开放。
其中有亭台楼阁、湖光山色,遍地奇花异草、假山造景,夜里能放灯、白天有水上百戏,皇帝兴致好的时候,还能观赛龙舟、水战竞渡。
附近的商贩交上两百到五百文不等的租金就能到琼林苑中摆摊,给游玩的百姓提供吃喝和娱乐的小项。
而武林园是惠州的一位商贩,仿照琼林苑的形式开设在丽正坊内的一处私人园林,形制上与琼林苑完全相通,只是开放的时间是六月初八,且进园要收三五文的票钱,算是私人的维护费用。
武林园里能搭台子作戏,同样也有一池子水能供游人竞渡,每年园子的东家还会拿出一样宝贝做彩头,吸引百姓进门游玩。
小邱想到那山上有一片桃林,就以为云秋是想要做个私人园子。
云秋摇摇头,笑着给小邱又添上茶水,示意他停下来喝点润口,“这会儿买下桃花关开园子呐?我还没那么傻。”
“傻?”小邱不明白,虽说山上的桃花还未开,但三四月份正好是城里人踏青的好时节啊?
云秋蘸着茶壶漏下来的水,在桌面上画给小邱看:
“呐,你看,这是从京城通往浑山镇最近的路,这条路要先爬上祭龙山,然后还是土路、要盘山而上,寻常百姓没有马车根本到不了此地。”
“然后,即便有马车,从浑山镇走到桃花关还有一段陡峭的山路。等到山路走完,山顶上就只有一片桃花林,这个时候你还要管百姓要钱?”
云秋摇摇头,“莫说是三文五文,我肯定是一文钱都不愿意出,还要反过来骂你是奸商,什么钱都挣。”
琼林苑在宫禁西南角、武林园则在城南丽正坊内,两个园子都处交通便利之地,是京城百姓走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而且园内多平地,不用爬山套车,老少咸宜不说,附近什么游玩食宿的地方都有,还能夜游京城、乘船通往漕河。
“桃花关上就一片桃林,阳谷、昌丰两村搬迁后,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春日踏青偶然去个一两次还好,若时间长了,谁还去瞧要钱的桃林?”
“再说了,桃树又不算难栽。若真是有钱,还可以直接移栽一片桃树重新做成桃林,没必要专门跑那么远。”
小邱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那东家你买它干什么?”
“买下来办学堂。”云秋擦了擦手指,用帕子抹掉桌上的水。
“……啊?”
当年,陆商与韩硝相争,老爷子不就想办个善济堂?分设药学、医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招收天下有志从医者。
桃花关上的良田虽少,但林木草植却很繁茂,用来种草药也好。
而且学堂和庙宇一样,正适合在高山清幽处,既远离了世俗纷争能潜心向学,也能保卫这一片山林,不叫保林护山碑成为空谈。
云秋都想好了,买下这座山后桃花关那片桃林照旧开放给京城百姓游玩,但后面
阳谷村和昌丰村所在要改建成学院。
而昌丰村百姓留下来的田地,整好可以改做成药田、药园。
最要紧的是,在医署局出了这么大乱子的前提下,重新提起当年的善济堂,肯定能吸引到非常多确实有心学医的人,这一点应该是陆商所盼望的。
“行了小邱哥,你还是去帮我盯着,官牙放牌我们就买。”
小邱点点头应下,这点事他能办妥当。
等小邱下楼离开,点心才问云秋,“可是公子,您这……不挣钱呐?”
办学堂、办慈济局,这些都是朝廷养民、惠民、利民的措施,即便是私人来做这笔买卖,也是那些功成名就的文臣武将、富商巨贾来兴办义学。
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虽然挣钱,但也远远没到巨富之地步。
点心跟着云秋也看了不少言及商道的书,实怕他真成了李从舟口里的小菩萨。
云秋嘿嘿一乐,朝点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我们前日不是看了吗?准备盘下来分茶酒肆旁边那间铺子。”
他说的是雪瑞街上,隔着丰乐桥和惠民河与云琜钱庄相对的一间店面,铺子在分茶酒肆的左手边,再往北是一间珍宝斋。
铺子原本是卖茶叶的,老板在老家的父母年岁渐长,身边需要人照拂。他这些年在京中也算是小有积蓄,所以就准备卖了铺面返乡、给爹娘养老。
临街的门脸是两间面阔、一层平房,后面带有进深两丈的院落。
算上官牙的抽头,合总下来是五千八百多两银子。
云秋那日看完就决定下来要买,只是中间出了桃花关的事才耽搁了一段时间。他刚才就是在算账,连带上陈家村田庄的,以及豆腐坊的分成,刚好能匀出这笔银子。
“那铺子买下来我准备改成药铺,就叫善济堂,跟老爷子想办的学堂名字一样,往后铺子里卖药能挣钱,山上医师学成也能下山来坐堂。”
而且山上种植的草药他们铺里自己就能卖,药学的弟子们还能挣钱补贴家用,简直是一举多得。
——这也是云秋想了多日,最终想出来的一个法子。
学堂的钱叫药局来挣,药局的成本由学堂来支,只要陆老爷子在此坐镇,也不愁没人慕名前来。
“公子的法子好是好,但……”点心还是有些担忧,“若是陆老爷子知道后不愿干呢?”
云秋摇摇头,非常肯定:“不会,我这提议,他一定喜欢。”
——陆商在意医署局和善济堂半辈子了。
甚至因为这般纷闹得妻离子散,有这样一个能够实现他多年以来愿望的集会,陆商一定不会放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经过小陶给徐振羽治眼这件事后,云秋相信老爷子已经重燃斗志,能够想办法给他提出来的善济堂办好。
所以,陆商会答应的。
不过几日后,三月季春,云秋还是得到了意外之喜:
镇国将军徐振羽双目复明,小陶得到黄金百两,被宣召入宫御赐红马褂和金腰牌,并由皇帝送上了亲手题字的匾额:杏林妙手。
原本皇帝还属意拔擢陶南星官太医院正六品左院判,但小陶在大殿之上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青松乡还有众多百姓需要他、他爹也在等他回家。
想到小陶年纪还小,皇帝也便收回成命。
不过太后倒挺喜欢小陶的爽直、不忘本,额外加赏了他许多东西,其中单是素问银针就有七八套,金银制的戥子也有三五件。
惠贵妃也感谢小陶只好了兄长的眼睛,赏赐的金银珠宝、书卷古籍流水一样往小陶这儿送,险些给宁王府的客舍塞满了。
宁王和王妃自然是说不尽的感谢,当初在皇榜上的承诺的一愿,也依旧有效。当宁王问小陶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小陶想了很久,最后却说道:
“……我想要一头小驴子。”
宁王愣了。
王妃也觉着这孩子有趣——宫里赏了那么多东西,每一样不说价值连城,换成钱都不下十两银子。
一头驴子再好,也要价不超过十两。
他想这么半天,竟然只想出来要一头驴?
王妃就问小陶:“怎么不要大宛名马、千里马?而是要一头驴呢?”
小陶抿抿嘴,看了陆商一眼才轻声道:“青松乡多山道,你们说的那些高头大马在山里不好走,而且父亲也爬不上去。”
“我就想给爹爹弄一头小毛驴,能爬山、能驼人拉车、能吃苦,喂起来好喂、带出去也不怕丢,能让我爹少走些路。”
“他年轻时伤过腿,这些年走路太多,双膝一道冬日的夜里就疼得厉害,如果有一头小毛驴,他外出采药、看诊就方便很多了。”
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都感慨小陶孝顺。
但宁王不懂,为何小陶不愿意留在京城为官,也不想用那些钱给父亲从青松乡接出来,“即便不到京城,去到杭城里定居也好啊?”
小陶摇摇头,回头看看陆商笑道:
“若真想留下,爹爹当年就留下了,也轮不上今日我入京城来。而且青松乡里就我和爹爹两个大夫,是万万走不开的。”
见小陶坚持,宁王和王妃也不劝了,只吩咐人给小陶找来两匹驴子,一匹深灰一匹棕黄,一公一母正好方便他骑和驮东西。
其实宁王并没有很放心,小陶治好了徐将军的眼疾,一时在京城和天下声名鹊起,尤其是那黄金百两打眼,可能会引人觊觎。
他暗中吩咐了银甲卫暗部,一定要安全送小陶回江南家乡。
小陶拜谢了宁王夫妻,却没有立刻启程,而是和陆商去了一趟云琜钱庄,云秋也正等着他们回来。
听说小陶竟然不要大宛名马而是要了两头驴子后,云秋总算是逮着了机会,狠狠敲了小陶脑瓜:
“我看你才是个笨蛋吧!大宛名马多棒啊!能爬山、能涉水,还能拉车驮东西,军中的军马用的都是它。”
“你才笨蛋!”小陶与他拌嘴,“那种高头大马爹爹怎么爬得上去,要是不小心摔了怎么好。就算摔不着,这么名贵的马弄回去,可容易丢了!”
云秋眨眨眼,“……倒也是。”
小陶哼了一声,与他说正事,“你……不是在京城做生意嘛?有没有合适的铺子给我师……爷弄一个,钱我来出,就用那黄金百两。”
一听这个,捧着瓜子围过来的小邱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陶不知道他为何笑,不客气地瞪他一眼后,转过来继续对着云秋道:“师爷一直想做个药局……佣金你从其中扣呗,那些钱应该够……吧?”
说着,小陶就给陆商那个善济堂的构想简单说了说。
从前,小陶对陆商的了解仅限于爹爹的恩师,他听陶青说了很多陆商的事,说了他们在太医院的那段岁月,说了陆商的构想和坚持。
陶青其实理解陆商的两难,正是因为理解,所以他当年才会选择主动退出,好让老师更加无所顾忌地与韩硝、韩家还有官场之道相争。
后来陆商辞官那段,陶青是等小陶长到十四岁才说给他听,言语之间透露出无限惋惜。
小陶上京遇着陆商时,看着他那样糟蹋自己的身体还挺恨铁不成钢的,后来一起住在宁王府,反而对这位老爷子有了更多了解。
他要黄金万两也没什么用,百姓该生病还是要生病。
倒不如给陆老爷子,让他开设起善济堂,一年两年往后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从医的、经营药局的人会增多,愿意到乡野的大夫也增多。
那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济民和普救含灵。
听着小陶说完,云秋没立刻答应,只是转头冲点心抛了个骄傲的眼神,“我说什么来着——?”
点心抱拳拱手,“是公子厉害,我服了。”
小陶和陆商不知道云秋在这里打什么哑谜,都疑惑地看着他。
而云秋笑眯眯地一拍手站起来,看看陆商又看看小陶,然后在正儿八经道:“巧了,我也有件事儿,要与二位商量。”
当陆商得知云秋包下了桃花关、预备给他做善济堂,又买下了雪瑞街上那间茶铺准备改建成药局后,他看着云秋,竟然慢慢红了眼眶。
小陶也长大了嘴,瞪着他半天说不出来话。
“怎么样,”云秋一手挽住陆商,一手搂住小陶,“算不算惊喜?”
陆商抖了抖嘴唇,吸吸鼻子转过头去抹泪。
而小陶抹了一把脸,先将那张金灿灿的皇家庄票从怀里掏出来拍到云秋掌中,然后转头就跑。
“诶?小陶你去哪?”
“我去叫他们把宫里的赏赐都变卖了,全部换成银子给你这个大傻蛋!”
云秋:“……”怎么还骂人呢!
莫说宁王府不会办这种丢人的事儿,就算是要办、宫廷赏赐怎么能随意变卖,最后——云秋可不想引来王爷王妃还有王府的人。
他忙叫点心拦下小陶,告诉他自己另有一番打算:
“铺子重新装潢需要一段时间,桃花关上重新翻修也要几个月,小陶你要是不着急的话,不如就在京城里住下来,你那杏林妙手的招牌、红马褂,可对老爷子的善济堂有大用呢。”
桃花关上村民的房子能用的不多,尤其是昌丰村里损坏很多。云秋的计划是就近请浑山镇的工匠来实地丈量,然后重新修建统一的制式、外面围上院墙。
至于细节上需要多少栏柜、药碾,以及怎样布置学堂、住宿的房间这些都由陆商和工匠们商量。
“那钱我来出!”小陶像个陡然而富的土财主,立刻举手嚷嚷。
云秋掩口偷乐,“别急别急,钱不是这样用的,我还没说到你那些钱和赏赐呢——”
浑山镇不在京城,用工用料没那么废钱,这银子云秋还出得起。惠贵妃赏赐了许多古本的医书,倒正好可用作是善济学堂里的第一批藏书。
至于药碾、银针、戥子等物,可以用作是给优秀医师的嘉赏。
剩下的金银古董赏赐,云秋让马掌柜和小钟帮忙,分别找到了愿意出高价钱购买的藏家,以及一些珍宝斋、古玩行。
最后换成的银两以及那百两黄金,云秋都叫小陶存到了他们云琜钱庄账上,“我按三分利给你算,存个五年的定存,你不方便来,我就叫人给你送到江南。”
小陶眨眨眼,半天都没明白,为何他什么都没干,到手的银子就突然每年多翻出了几十两。
“老爷子出力费神,往后还要请他担任院长,所以将来挣钱了,他得其中之四。小陶你出了最多的钱,还有御赐的匾额,算你三份,剩下的我占。”
陆商对这配比没什么意见,反是小陶非常不赞同,“我将来是要回江南的,只是因为出钱就给我这么多我良心不安,你多占点!”
他好像是在市场讨价还价那样,说得激动了,还用手肘撞了撞云秋,“何况你刚才不是说,每年会给我寄钱吗?那个不算呐?”
“银子的利钱是利钱,善济堂的盈利是盈利嘛。”
“那若是亏钱呢?”一个声音忽然问。
“我会想办法,不会让它亏的。”云秋这般答。
“天下没有只挣不赔的买卖,小云恩公。”那声音笑,众人这才意识到他好像并不是云琜钱庄里的人,一齐回头看过去,发现——
来人一席青衫坐于轮椅上,他膝上盖着张绒毯,修长手指交叠放在绒毯上,星目剑眉、长发簪玉冠,脸上挂着抹浅笑。
“林大人?!”是万松书院的林瑕,如今户部的正三品都事。
云秋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近日正好在浑山镇上推行籍册改革之事,听闻桃花关挂牌,原本是想买下来重办万松书院,正在找同僚筹措资金时,却听闻已经被买了下来。”
林瑕的语气有些遗憾,但看向云秋的眼神很客气,似乎并无责怪。
“原谅我方才偷听了几句,”林瑕笑了笑,“原来是老先生要办善济堂,小云公子的想法妙,但生意还是有盈亏。”
“正巧前几日我筹措重建书院之时,寻着一位能记账撰文的人才,如今既无用武之地,不如转介绍给小云公子?”
呀。这还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云秋连连谢过林瑕,林瑕却眨眨眼,笑盈盈说他这忙可不是白帮,想借了陆老先生和陈家大郎、二郎、小邱几个过去,问问他们对籍册的看法。
“还望各位知无不言,”林瑕拱拱手,“若小云公子能帮我找到桃花关上那些灰户的家眷,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实际上,桃花关闹出灰户这件事,对林瑕的打击也大。
再加上韩硝、陆商之间的四十年关于医署局的博弈,让林瑕也隐约看到自己推动籍册改革的决心和外公的阻拦,相似、又不尽相似。
他也想细问问,到底百姓能接受多少、民间又是作何想。
灰户的家眷?
云秋一听这个就想到了许珍,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正在众人说话时,门外小钟他们几个却突然跑进来,“东家,门口来了个信使,还……还带了好多东西!”
“信使?”云秋在心底笑小钟,一个信使能带多少东西。
然而等众人走出云琜钱庄后,才发现小钟并没有夸张:
恒济解当和云琜钱庄门口停了两辆板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口大箱子,而那信使恭恭敬敬将一沓厚厚的信递给云秋。
云秋眨了眨眼,一指鼻子,“给……我的?”
信使点点头,止不住地擦脑门上的汗,“是一位姓李的公子从凤翔府寄来的。”
姓李的公子?
云秋一下惊喜地瞪大眼睛,借着手中厚厚的信札,又跑过去围着那些大大的箱子连转了两圈,然后他回头、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冲林瑕傻乐:
——谁说天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这不就狠狠赚到了?!
不仅赚了小和尚喜欢他,还赚了小和尚会给他写信、寄东西了!
天呢,他这可终于盼到回头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