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哭得极伤心, 跪在地上咚咚磕得一下比一下重,桥上铺砌的是防滑的棱花碎石子,才两下就擦破了她的头。
她动作极大, 挽着发髻的木簪也应声落地,一头沾染油污的长发散开来, 显得整个人更加狼狈。
脸上藏好的伤疤也因此露出来,恐怖的疤痕和被灼伤的眼睛吓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连声惊呼、退避三舍。
即便是在桥上隔得远,云秋也隐约听见了一两句“妖怪”、“好丑”的议论,他忙支使点心打发了那个官牙, 自己上前扶起珍娘:
“您别着急, 慢慢说, 宝儿怎么会被人掳走?有没有报官?”
珍娘摇摇头, 被扶着站起来后才发现桥上桥下聚集了这么多人, 她看着云秋又要跪, “恩公对不住, 我刚才、刚才是一时情急……”
她也知道自己这张脸,大庭广众这么多人, 珍娘怯怯看着云秋,生怕惹恼了这位小恩公, 他便不帮自己了。
云秋看看周围的人,在心底呿了一声,转头拉着珍娘回云琜钱庄, 请曹娘子简单替她梳洗上药、重新挽了发髻, 才听她细说详情。
原来自从前些日子云秋告诉珍娘桃花关上闹事后,她就一直带着小宝住在城内的慈云观。白日到食肆帮厨, 晚上到观内借住。
白云观的观主静真师太是个极和善的人,观中众女冠也多是良善温婉之辈, 素日除了修身抄经,也会腾空出来做些缝补浆洗之事。
女子间相处总是更亲密贴心,女冠们得空也会帮着珍娘照顾小宝,教他认字、陪他打闹嬉戏。
而珍娘在得知昌丰村生了民乱后,等了两天发现包大并没有找来——往日她三天没回去或者没送钱回去,包大都要喝得醉醺醺地来找她。
找到了就免不了一顿打,甚至边打还边拖着她、当着小宝的面儿做那种见不得人的恶事。
虽然害怕,但珍娘心里难免重新燃起希望:趁此机会,她是不是能带着宝儿离开京城、远远逃开包大的魔掌。
但离开京城需要路费盘缠,珍娘在食肆帮忙的工钱并不多,她便又寻了份给酒楼洗碗的夜工。做到子夜时分,能拿两倍于食肆的钱。
不过夜里带着孩子出门并不安全,珍娘便向静真师太陈情,请她和众女冠在夜里帮忙看顾小宝。
静真师太自是愉快答允,几个年轻的女弟子也表示很愿意替她照顾小宝,然而第三天晚上,也就是昨日夜里就出了事。
给小宝喂过饭,领着他的女冠好心,便抱他到观对面的月塘走走逛逛,结果过广运桥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蹿出来一个蒙面大汉。
汉子一把抢了孩子过去,趁那女弟子分神,竟给她一下撞到了桥下去,女冠并不会水,连连呼喊救命。
附近百姓帮忙给人弄上来后,那抢孩子的大汉早就不见了踪影。
“是包大,是他……”珍娘愤愤地绞紧了手帕,“女冠说是个黑面大汉、浑身横肉,这里还有条疤,”她点点右眼额角,“就是他。”
“而且,宝儿丢了后,我还收着了这个……”
珍娘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大概是说想见孩子就滚回昌丰村来。
滚字还写错了,涂抹了好几回,形成黑黢黢一团。
云秋皱了皱眉,“桃花关不是已经被封锁了么?怎么他还能下山来?”
珍娘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冷水峪是连通的,朝廷封锁只是堵住了从桃花关下山的路,但并没有堵住他们翻过浑山通往慧峰山和翠岭的山道。”
“那些山道隐蔽,只有常年挖山的灰户们才知道位置,其中还有几条是需要徒手爬上断崖绝壁的,包大能下来也不奇怪。”
“那——小路的位置你知道么?”云秋问。
珍娘又摇摇头,她蹭了蹭红红的眼眶,“我若知道,也不会来求您了。只要是与灰户相关的事,那姓包的都讳莫如深,从来是半个字不肯透露的。”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三番五次找云秋,颇有些厚脸皮之嫌,但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上山的通路上包围有官兵,她就算解释自己是昌丰村人对方也不让她过去;说自己的儿子在山上,官兵也只会安慰她一定会给人救出来。
绕到山后想尝试着找山路,但走来走去也摸不出个门道,跑到废弃的采石场上,又实在爬不上那绝壁。
珍娘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来求云秋:
“云老板,小宝不能跟着那姓包的。他之前就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险些给活活摔死,他要是生气起来,拿宝儿撒筏子、给他脸上也烫出伤疤可怎么好……”
“求您千万想想办法,我这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偿还恩情!”
说到激动处,珍娘站起来又要给云秋磕头。
云秋忙和曹娘子一并拦了她,说会给她想办法。
这事儿要换在三两天前,云秋当即就能给她套车上浑山,因为那时候驻守中军的人是萧副将,萧叔人好说话,兴许能通融。
但现在灰户们又是杀人又是修筑防御工事的,声势浩大、朝野震动,中军帐内驻守的人已经变成了宁王。
宁王……
云秋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还没做好准备在这种情况下跟宁王见面。但小宝的情况危机,这件事也不能拖延,得找个从中转圜过话的人选。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辅国将军府的曲怀玉,但派人去辅国将军府询问后,却得知——曲怀玉最近在关中帮家里办货、刚巧不在府上。
云秋挠挠头,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最终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位于和宁坊内的六部。
六部内院中的正堂名为论思献纳堂,左右对称各分布有三重门廊,东首依次是吏部、户部、礼部,西首则列兵部、刑部和工部。
论思献纳堂是太傅大人辑总、揽阅六部公文之处,但文太傅多病,素日也很少来这中堂上坐堂,各部之事实际上还是由他们各自的尚书负责。
六部大门左面,是六部监门所在。
监门掌管六部官员的出入规制,有奉行各署官命、纠正胥吏过失、辅佐尚书决断之责。
而六部大门往右,过六部井后水云桥到天都院,就是六部的架阁库所在。架阁库内贮藏着六部往来的繁复案牍,有专门的库管守着。
万松书院那件事后,林瑕就留在京城任了三品户部都事。
虽然林瑕的关系没有曲怀玉那般近,但林瑕近日在忙着改变籍册之事,应当常到京畿走动,托他办这件事应该不难。
可惜,点心上前使了银子询问,也是得到林大人并未到六部上值的消息。
不过那守门的小吏是个实在人,既拿了他们银子,就还是告诉了他们林瑕的行踪:
“非朝日里,林大人是晨起到监门画卯,然后就乘马车出城到京畿附近各个村子里实地探查。朝日的午后就会在部衙上处理卷宗,你们可以三日后再来。”
三日的时间太长,珍娘显然等不及。
曲怀玉和林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云秋也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轻轻扯了扯点心,“……我们去一趟清河坊。”
清河坊在京城西南,里头除了熟悉的医署局、慈云观,还有朝文院、太学和东西市的两座贡院。
最重要,还有柳记香粉铺在清河坊。
云秋今年虚岁十六,个头没怎么往上长,那些旧襦裙也还能穿,但点心已经是十八,身量高大挺拔、怎么看也伴不成姑娘。
最后是张昭儿想办法,给点心画了一道疤在脸上,还往嘴角点了一枚痦子,不细看的话确实分不清楚点心的人。
如此,云秋又重新变成了“云姑娘”,由张勇雇了马车、带着他们和珍娘上祭龙山,从小道来到浑山镇上。
挑开车帘远远看了一眼,小镇和前几日他们来时完全不同,家家闭户、街巷无人,就连春耕正该农忙的田地里,也见不着一个人。
他们马车的声音在镇上显得十分突兀,还未靠近浑山镇,就被银甲卫拦住了去路,“车上什么人?往浑山镇去做何事?”
张勇按着云秋教的说,解释车上坐着桃花关闹事百姓的妻眷,期望能获准通行,或许她们能到阵前劝一劝。
两个银甲卫听后对视一眼,先吩咐张勇挑开车帘,看清楚里面除了坐着一个疤面妇人和一个模样好看的小娘子后,便叫张勇、点心在原地等候。
他们一人守着车,一人返回浑山镇的军帐内,半晌后带出来一个戴着兜鍪、脚踏虎头皂靴、小队长打扮的人。
那人远远瞅着他们两眼放光,更从军帐内捧出一卷名册,问他们是哪一村、哪一户的家眷,家中是否是灰户。
珍娘小声开口,准备一一回禀,可她才开口说了个包大,那军官就打断了她:“你就是包大媳妇儿?!”
珍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她呢?”军官一指云秋。
“她……”
见珍娘一时语塞,云秋便主动开口道:“这是我远房表姐。”
军官犹疑地看着云秋,他们查到的记档上——这包大媳妇是被牙婆哄骗卖来的,家里父母双亡、仅有一个舅舅,哪里来的表妹一说。
云秋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不动声色解释道:
“我这位远房姨母离世早,我们也是近来才找着这门亲。若非表姐挂念孩子,我才不愿来这穷乡僻壤呢。”
他前世是个纨绔,这一番话解释起来,还当真给一个骄矜的贵族小姐演活了,而且云秋身上穿的襦裙料子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军官审视地看了半晌后,信了云秋的说辞。
他放下册子,示意张勇牵着马车跟他们走,然后在路上简单说了说如今昌丰村的状况:
一开始闹事的人家是昌丰村口住着的姓闵的两兄弟,他们是外来户,分不着田地也和村里人搞不好关系。
没有田就只能采石挖山伐木,本来兄弟两个都烧灰、钱攒下来是能买到镇上的房子、去镇上居住的,但去岁当哥哥的被巨石砸伤了手,家里的劳力就减少了一半。
再碰上朝廷设立保林碑,那他们家就是彻底没了收入来源,弟弟好不容易才说上的亲事就这样告吹。
两人原本也没想闹,只是想到浑山镇找镇长讨个说法,便是能从山上下来做人家的长工也成。
偏是那镇长以镇上各村人丁已满为由,拒绝了二人。
闵氏兄弟心情低落,回村的路上却碰巧遇着了喝得醉醺醺的包大,三人都是灰户,兄弟俩也就跟他打了个招呼。
包大也是找了珍娘两日没见着人,干脆邀请了他们来家喝酒。
三人聚在包大家里吃过酒,对着朝廷的保林碑不满、对着浑山镇不满,继而对朝廷也不满起来——
尤其是包大前些日子下山找珍娘,听说冷水峪之下好些个村落都被划归到朝廷户籍改革的试行区里。
他没读过书,听不懂什么青红二册、丁亩之分。
道听途说一两句后,就以为朝廷这改换户籍政策是——没田地的人往后都不征税,赋税只会叫那些有田地的人缴。
其实就算没念过书,寻常人用脑子想想这就是荒唐美梦:
若真按他想的这样,那岂不是全国各地有产有地的人各个都要尽快卖田卖地,百姓人人都成了名下无田的贫民,朝廷还往哪里去征赋税。
但包大就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错,还为此心生怨怼,觉得下边几个村子肯定是给朝廷官员拿钱了,才会让人家给他们划定成了“无税之地”。
跟闵家两兄弟喝过酒后,包大更认定了是浑山镇那帮人挑事儿,非要到乡里状告他们桃花关的百姓,他积攒多年的怨气也就在这时候爆发——
拍桌子就问闵家俩兄弟愿不愿意跟他干一场。
那兄弟两个本来吃醉了酒,被包大这么一顿仗义豪言诉说后,自然是纷纷响应,三个人在屋里大声嚷嚷了一宿。
别的聪明人第二日醒来肯定会装自己是喝醉了、什么也记不得,这件事儿也就罢了,但偏闵家兄弟和包大都是莽撞人,竟还歃血为盟、立誓一定要推翻保林碑。
包大横行乡里多年,这回再加上闵氏兄弟,自然是如虎添翼,没几日就控制了整座昌丰村,更拉拢了更多村里的灰户入伙。
灰户们封锁了进入桃花关的山路,只留一两条他们自己走的险道。
包大杀掉孙衙役后,他们这群灰户的声威在村中达到空前,闵氏兄弟更是解了恨了——将从前看不起他们兄弟的村人都收拾了一顿。
尤其是住在他们家隔壁的两户邻居:
一户的婶子嘴巴里不赶紧、成天背后议论他们兄弟,说他们好手好脚的不去城里帮工、躲到山上肯定是身上背着案子。
另一户的大娘嫌贫爱富,平日有什么需要救急的,如一把剪子、一块磨刀石她都不愿意出借,即便借了,也是要说好半天闲话。
大娘上了岁数,只是挨了一顿打。
那婶子就没那么幸运,即便丈夫就在身边,还是被闵氏兄弟拖到她家的猪圈里,一番羞辱后,还用喂猪的泔水淋了她满身。
她的男人本抄起了扁担想要上去拼命,可包大从后直接踹了他一脚,其他几个灰户也跟着上前帮忙,反而给人打得落牙、吐血。
村民们更不敢招惹他们,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连村长都好脾气地伺候着他们,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包大尝到了甜头,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是短短十几日时间,就给整个桃花关做成一个匪寨一样,而他们的诉求也从一开始的拆掉保林碑,逐渐变成了要不上税、要交出浑山镇长。
这些条件荒唐,朝廷当然不可能答应。
银甲卫和宁王一直没采取行动,也是因为顾及着村中数名百姓性命,以及被困在其中的一名乡上衙差以及那位孙衙役的遗骸。
军官说到这儿瞥了珍娘一眼,不阴不阳道:“要说您这丈夫还真有本事,喝一回酒就闹出这么大的事。”
珍娘抿抿嘴,没有分辨什么。
倒是云秋看不过,站出来与那官差说了珍娘遭遇,“您这话可就差着,我家表姐跟那包大可不是一路人!”
银甲卫里的军官多是和宁王、萧副将一路的嫉恶如仇,知道桃花关上两个村子还干拐卖人口、逼嫁良家女的勾当后也是气不打一出来。
不过愤恨归愤恨,他还是先与珍娘拱手,“对不住,刚才末将不知情,并非是有意冒犯。”
珍娘红了脸,连声说无妨。
军官带着他们穿过了浑山镇,继续往桃花关赶,“其实三日前,我们王爷就已经想结束这场闹剧了,弓|弩|手都已经在附近准备好了。”
“但是那包大狡猾,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启发,竟将两个村子里所有孩童集中到一处,逼着那群小孩走到村口上。”
“我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竟然叫孩子打头阵。”
一听孩子,珍娘的心就揪紧了,急急追问,“那后来呢?”
“王爷不是那种为了打胜仗不惜一切代价之人,他也有自己的孩子,当然是鸣金收兵、退回山下,重新派人全包大投降。”
此时,他们的马车也来到了那片桃花林外。
军官领路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向珍娘,坦言刚才他心中的计算,“本来我听着您说自己是包大的媳妇儿,就想着带您上来、看看能不能和包大谈谈。”
“但刚才听着您过去的经历……”军官叹了一口气,“您若不想见他,我也可以重新送你们下山,孩子的事,我们会尽力。”
珍娘摇摇头,她不见到孩子她不会走。
军官无奈,只能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来到所谓两军阵前、村民修筑的防御工事以及军中拒马附近。
云秋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宁王,他眨眨眼,还是心虚地掏出了一块面纱戴上。
宁王和萧副将正在议论着什么,军官上前禀报后,两人竟然是齐齐转过头来看马车的方向。
接触到那样锐利的目光,珍娘吓了一跳,云秋也动动喉结,从嗓子里发出咕咚一声。
好在他穿着裙子戴面纱、人又躲在车厢偏后处,那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珍娘身上,根本没多注意他。
云秋和点心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长舒一口气。
宁王和萧副将没动,只低声吩咐了军官几句,那军官听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返回来的脚步都变得有几分沉重。
“夫人、小姐”他先拱手,“眼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珍娘要先听好的。
“好消息就是,您家那孩子没事儿,前儿还有我们一个士兵看见包大抱着孩子出来玩,爷俩看着挺好,他还给孩子骑大马逛了一圈。”
听见小宝无虞,珍娘长出了一口气。
“那坏消息呢?”云秋问。
“……”军官顿了顿,容色惨淡,“附近的灰户越聚越多,其中也不乏明事理的,给包大点名了他们这是等同于谋反、朝廷不可能接受他的条件。”
“所以那包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夜带人进入山腹,埋下了能给整个桃花关都炸平的黑|火|药。”
珍娘啊了一声,一下惨白了脸捂住嘴。
“这也是王爷没能下令攻村的原因,”军官叹了一息,“灰户这回闹得大,大概也知道事情不好收场,有黑|火|药在手后,他们反而退了一步,又说只要推翻保林碑了。”
云秋在心底暗暗摇头,都动用了黑|火|药,这事儿怎么可能善了,就算朝廷一时受胁迫、答应了包大等人的无理要求,将来也是要清算的。
“王爷的意思是,若您知道这些还想留下的话……”军官转回头去看珍娘,“就请您下车,到近前叙话。”
珍娘吞了口唾沫,远远看着迎风而立的两位将军,一个红袍银铠、腰间配着宝剑;另一个银甲持枪的稍年长些,背上还负着一把长弓。
她心里多少有点怕,但不是怕昌丰村的黑|火|药,而是担心自己行差踏错、得罪了这两位大人物,叫他们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害宝儿葬身火海。
珍娘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我要留下。”
云秋瞧出来珍娘的担心,遂拍拍她的手,“那两位都是明事理、好相与的,莫怕。”
珍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就是从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里获得了力量,他的手温温的并不暖,却奇迹般让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珍娘重重地点点头,起身下马车、跟着军官走到宁王和萧副将近前。
宁王简单对她点点头,看见她脸上的疤痕、想到刚才军官给他说的那些话,他对包大以及这村子的刁民又恨上一分。
萧副将放缓了声音,安慰了珍娘一番,说出了他们的计划:“既然那包大要你回来,就请娘子你顺势到村中走一遭,然后找机会帮我们办一件事。”
包大是个老爷们,而且是村子里最典型的那种老爷们——烧水做饭是一样不会,这些日子都是跟着闵家兄弟在昌丰村长家吃现成的。
萧副将猜测,包大掳走孩子、逼珍娘回来,一则是想起来自己正经有个媳妇儿、找个能伺候自己穿衣吃饭的人,二则有女人孩子在手,也是方便的人质。
“他对自己妻子的戒备心没那么重,我这儿有包蒙汗药,你看能不能找机会下在他的酒菜里。”
“……药、药倒他之后呢?”珍娘问,“不、不是说他们好多兄弟。”
她实在是被打怕了,而且村里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曾经还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买进来,因为性子实在烈不肯,反而被那一家的老头、兄弟四个人轮流给办了。
附近女人进去收拾的时候,传出来闲话说那小姑娘身|下全是血,都已经不成人样儿了,而且那家人一听大夫讲姑娘再不能孕,转脸就给人卖到秦楼去了。
萧副将也知道桃花关这群男人的禽兽行径,“闵氏兄弟那边您不必担心,有我们两个人已经混进去看着他们。包大比他们谨慎,难以靠近。”
“而且导线的位置、点燃后多久会炸,这些都只有包大一个人知道,所以……”
萧副将大约是觉得他们一群大男人要仰仗一个小妇人,心里十分尴尬,面上也过不去,说完这些后一个劲儿地抱歉。
珍娘接过那包药后,心里那股力量忽然又更坚硬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眼里闪烁起一些明亮的光,“那……我要如何通知你们我事情办成了?”
萧副将指了指昌丰村口两棵村民平日经常拉线在上头晾衣服的树,“您就想办法在上头挂件湿衣裳,我们就明白了。”
这几日包大在村里作威作福,便是再好的太阳,树中间的晾衣绳上也空空荡荡,倒是个传递消息的好场所。
珍娘握了握手中的蒙汗药,表示自己清楚了。
“但——官爷,我……”她尝试着开口表达自己,试着说出第一句话后,珍娘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句子也顺畅许多:
“我想试着和他谈个条件。”
“条件?”
“如您所说,他要我回去只是想要给人在身边伺候,顺便能当做人质,我想跟他谈谈,让他给我家宝儿送出来,孩子出来了,我也能放心许多。”
萧副将想了想,不敢擅专,还是带着珍娘回去问宁王的意思。
他们回来的及时,因为宁王正等得无聊、眼神已经挪到马车上,正盯着那个嘴角有痦子的小厮,觉得有些眼熟。
听完珍娘所求,宁王皱了皱眉,直觉包大不会答应。
毕竟珍娘是大人,宝儿是小孩,控制一个小孩要比控制大人容易多了。而且控制了宝儿就等于控制了珍娘,宁王不觉得包大会同意。
不过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子坚持,宁王也点头,愿意让她试试。
听说她被拐骗来桃花关时才十六岁,宁王眯起的眼睛里冷芒闪烁,看着桃林对面的小村庄像是在看一团腐败发臭还招苍蝇的烂|肉。
珍娘得到宁王允准,因为毁容而佝偻的身形也稍稍挺直了些。
这些天,昌丰村和银甲卫互相都有喊话,银甲卫得了萧副将命令,自然是敲锣吸引对面目光,然后说——
“昌丰村的包大出来!你要的人我们给你找来了!”
一连喊了三道后,昌丰村那边低矮的土墙上终于冒出几个脑袋。
从云秋的角度看,那群村民当真是有意思,一个个还有闲工夫编了藤帽——就是那种一圈圈硬藤条绕成盘香形状,然后再用烫水浇上去捏合成帽子的形状。
民间一直都在传,这种藤编的帽子可避刀斧,不少人修房屋、在田埂上翻捡石块的时候都会戴着——这样可以避免被砸死。
藤条编起来确实有一定的硬度,但银甲卫的弓|弩都是劲弓,箭矢也足够锋利,真是万箭齐发,只怕村口的土墙都挡不住一下。
被安排守在村口的,其实也是灰户,只是冷水峪众多灰户里刚上手一两个月的“新人”,他们听清楚银甲卫的喊话后,这才起身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包大跟那闵家两兄弟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闵家兄弟身上还穿了藤甲、竹甲,那包大却是有恃无恐、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就走了出来,远远瞧见珍娘还嗤了一声,像是一点儿不意外她会回来。
不过在萧副将的人说珍娘的要求时,包大的目光却越过了珍娘和一众银甲卫,注意到了停在拒马后的一辆马车上。
银甲卫是宁王的私兵,军营里面是不会有马车存在的,士兵都骑马,有马车就说明有女人,而且——
驾车的车夫旁边还坐了个陌生的小厮,明明珍娘就站在拒马前,可那个脸上有痦子的小厮,却明显在回头对着车厢里说话。
车厢的帘子半蔽,隐约能看到一角罗裙,裙摆的料子很好,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包大也知道那是绫罗、是城里贵族小姐才穿得起的东西。
他眼中精光一闪,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珍娘。
——真低估这女人了,进京一趟,竟还有本事勾搭上贵族人家的小姐了?
她刚才说什么?希望给那小野种换回去?
包大忽然笑了,他出乎众人意料地点点头,道了一句:“换回小宝?好啊,可以啊,不过——”
他往前走了一步,甚至都快走出了那道土墙,一双眼睛却好像是毒蛇一般盯着珍娘,“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包大扬手一指那辆马车,满脸狞笑:
“官兵封山,你个娘们自己怎么有本事上来?我给你那纸条本来是想试试看你知不知道你爷们的暗道。没想,你还真会给我带意外之喜。”
“那车里的小娘子是谁?是不是你在城里找的靠山?什么样的靠山能说服官兵给你开路?”
珍娘面色大变,根本没想到包大竟然会注意到马车。
“想换宝儿,可以啊?”包大脸上的神情十分嚣张,“拿那小娘子来换,我可以考虑。”
这话放肆,宁王的拳头已经摁得咯咯作响。
其他埋伏在桃花关的弓|弩|手们也愤怒地拉紧了手中的弓弦,偏偏那包大还吊儿郎当地往土墙上一靠,用他难听的公鸭嗓音强调了一道:
“当然了,各位老爷也可以选择不同意,反正提出来交换的又不是我。我现在是没什么损失,但若是惹急了我——”
包大嘿嘿怪笑着,“我可不介意用我贱命一条跟各位大老爷同归于尽。”
宁王啧了一声,想开口说那就不谈了。
但马车上的人却动了,云秋灵活地从车上跳下来,身形极快地穿过拒马前的银甲卫,只让宁王和萧副将看见他一个背影和侧脸。
他挂着面纱,身上一席罗裙在早春的山风中轻摆。
“想要我陪着表姐过去当人质呀?”云秋啧啧两声,嫌弃地看着包大,“不是我说——你们这村子也太破了,没处落脚、也肯定没好地方睡,饭也没地方吃、茶的水温也控制不好……”
云秋一个劲儿地数落着,但包大却已经看着他发了痴: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虽然蒙了一半脸,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漂亮的仿佛能勾魂摄魄。
——虽说胸|脯小了点儿,但腰肢纤细、皮肤白皙,而且脑后还戴着个一看就是足金重的金钗子。
这样的女人要是弄到手……
包大忍不住幻想,他说不定能成为金龟婿——毕竟城里的女人都要脸,名节对于大家族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即便是要打发了他,也肯定要给他一笔钱。
包大想着这些,自然是改变了态度,殷勤地顺着云秋的话说,“那不然——小姐需要什么,我给小姐去准备?”
云秋下车之前就有自己的打算,他沉吟片刻后,朝着宁王和萧副将不会看到的地方转身,指了指坐在马车上的点心:
“算了,反正我还有表姐呢,不过我的吃穿度用从小都是有人伺候的,这山野里就凑合凑合,用我的小厮吧。”
点心是男人,这明显不好控制。
包大有些犹豫,身后的闵家兄弟俩也不赞同,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大哥。他们这位大哥杀伐果断,但就好色一点不好。
云秋也瞧出来他们的犹豫,便撇撇嘴道:“啊呀?难道你会做饭?还是你会蒸樱桃酥酪?或者是你要帮我倒洗脚水?”
他挨个点着包大、闵家兄弟过去,然后又搂住珍娘手臂,“别说有我表姐哦?我跟我表姐过来是看宝儿的,可不是来给你们做羹汤的。”
包大咬咬牙,最终在闵氏兄弟担忧的眼神中,接受了云秋的提议。
然而就在点心走过去、宝儿被人抱着送过来的档口,早春的山中忽然吹起一股劲风,云秋一手挽着珍娘来不及反应,脸上的面纱就被风卷走。
这下,昌丰村里那些男人没有一人质疑包大的决定。
就连向来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的闵氏兄弟都看着云秋直了眼,而云秋却只是心虚地往旁边藏了藏——他怕宁王认出自己。
虽然从位置上讲,宁王一定看不见他。
但云秋就是有点悚,甚至都跟着珍娘那微微驼背的身形缩了缩,想让珍娘挡住自己。
包大却更兴奋了,连忙将孩子推给银甲卫,上前本来想拉云秋,但仔细想想觉得自己应该放长线钓大鱼,便转过身来拉住珍娘:
“哎?刚才听见你喊我家娘子表姐?那小姐你合该叫我一声姐夫才对吧?以及敢问姑娘闺名几何?”
云秋挑挑眉,哼了一声没说话。
然后趁着包大不注意,给点心丢了个眼神,点心会意,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小姐刚到京城,就陪着表小姐赶了一日的山路,现在很饿了,不想说话。”
包大挑眉,心想这什么下人,主人家说话他凭什么插话。
但看着云秋很依赖点心的模样,包大撇撇嘴,在心底暗骂一句狗仗人势,面上却只能赔笑着对点心说:
“好好好,我这就叫人安排一桌酒席。”
闵家那两兄弟也是看直了眼睛,听见包大这么说,忙吩咐人操办起来,一心要给云秋准备一顿接风洗尘的好菜。
而他们身后,宁王和萧副将不约而同地没有看那个被银甲卫抱回来的孩子,两人的目光都是直直盯着那个穿着罗裙的“小姑娘”。
“王爷,我怎么瞧着那‘姑娘’……有点眼熟?”萧副将表达得很委婉。
宁王沉默半晌后,忽然眯起眼睛,冷声吩咐道:“叫暗部来,最好是今日当值的、不当值的都给全部我叫来。”
暗部出动是大事,说不定要惊动皇帝和御史台。
萧副将犹豫片刻,“王爷,您冷静……”
“冷静个屁冷静!”宁王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自己的副将口出恶语,他甚至丢了手中一直捏着的剑,“我儿子深陷敌营!还被迫要穿小裙子!你让我怎么冷静?!”
萧副将:“……”
抱着小宝的那个银甲卫是从庄上新调过来的,加上王府和军营并不是喜欢嚼舌根的地方,他也就没听过真假世子那个案子。
银甲卫往上垫了垫孩子,还有点不解,“世子爷从西北回来了?”
宁王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
秋秋他……
但宁王目光一凛,狠狠瞪了那个愣头青一眼,然后盯着萧副将:“去叫,我的命令,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萧副将耸耸肩,算了——
他承认他也挺生气的,等暗部来了,也是时候给那群刁民一个教训。
然而就在银甲卫安排着夜里奇袭反攻之事时,昌丰村里却拜下了形似长街宴一般的流水席:
包大和闵氏兄弟极尽能事地讨好,竟然是给云秋一个人弄出了三十多道不同的菜,而珍娘也在云秋的帮助下、顺利进入了后厨。
只是在靠近酒坛的时候,珍娘掏蒙汗药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她的目光垂落到旁边一只小小的、不知是谁遗漏在这儿的研钵上,脸上的神情从挣扎、犹豫,渐渐变成了坚定和一种说不出的解脱和快意。
然后,珍娘对着酒缸浅浅地笑了一下。
从她一直紧紧扎着的袖口里,解出了一枚粉红色的砒石,其实她没告诉过云秋,方家铜镜那个案子,她当时就在人群外瞧热闹。
听过衙差呈供,说这红砒石,又名红倌、红信,表面有丝绢样光泽,材质透明或不透明,普通药铺就能买。
但——研磨成粉后,就是鹤顶红的原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