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再醒来时, 神雾山上呼啸了半夜的雪终于停歇。
他是被冻醒的:手脚冰凉,盖在身上的绒毯也好像淬了一层冰碴子,身下的羊毛毡倒挺耐潮, 摸上去还是一片干爽。
云秋揉揉眼睛,茫然地坐起身, 这才发现李从舟已经靠在洞壁上睡熟,而他脚边的篝火却不知什么时候熄了。
他抖抖手脚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外出住山洞,合该是两个人轮值守火的。
但不知为何李从舟没叫醒他, 而是选择自己硬撑。
云秋绕过去, 到熄灭的火塘边看了看, 发现那篝火熄灭应当有一段时间——碳化的枯木堆里、一点儿火星子都没剩, 摸上去也凉冰冰的。
借着洞外反射进来的雪光, 云秋发觉李从舟眼下也因疲惫而聚了一团乌青, 而靠坐洞壁的睡姿并不舒服、他的眉峰始终紧蹙着。
思量片刻, 云秋在“尝试抱李从舟到羊毛毡上”和“拿毯子过来给他盖
”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不是大力士,弄不动比他高、比他壮的人。
拿来薄毯轻轻盖到李从舟身上, 云秋就蹲到火塘边准备重新生火。
李从舟捡来的干柴还很多,云秋按着自己的经验找了两根看上去比较坚硬的, 一根垫在火塘里、用刀在中间剜个眼儿,一根削尖、竖扎在另一根上的孔槽内。
——萧副将他们好像都是这般生火的。
云秋双手拢住那根竖起来的木棍,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搓起来。
可过了半晌, 他双手都搓得发红、火塘里还是没有一点儿火星子, 连那根他选来垫着的木棍都啪嚓一声被扎断了。
云秋吸吸鼻子,裹紧身上的大氅缓了一会儿, 才又重新在木柴堆里翻,好不容易找着根结实的, 那根用来钻木的棍儿又折了。
云秋:“……”
怎么钻木取火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心不叫醒李从舟自己尝试。李从舟带他出来已经够辛苦了,还要生火、狩猎给他准备吃的,这会儿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又尝试了两回没成功,云秋捂着手呵气,只觉自己双手的掌骨都在痛,而且掌心又红又肿,再这么搓下去肯定要破了。
就在他暗自跟自己生闷气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钻木取火要添火绒的小笨蛋。”
云秋一愣,转过头去发现李从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的眼神朦胧、嘴角挂着一点淡笑,神情很是慵懒——是云秋从没见过的模样。
李从舟伸手给自己身上的绒毯扯下来,站起身用毯子将蹲在地上的小云秋一整个兜住,还用绒毯的对角在他胸前打了个结。
——这样,云秋就撑不开手、只能这般被绒毯裹着。
“火绒?”
李从舟嗯了一声,却没管那一塘熄灭许久的火,他侧首打了个呵欠,才摊开手,向云秋讨要他那双小爪子,“手我看。”
“喔。”云秋乖乖伸手,掌心向上。
睡了一觉他的发髻有点乱,从李从舟的角度看,现在的云秋很像一个在学堂上贪睡、却不幸被先生逮着要挨板子的小可怜。
看着那一头鸡窝,李从舟干脆伸手先拆了他脑后的发带。
“昂?”墨发披散下来,云秋眨眨眼、一脸迷茫:不是要看手?
李从舟捏着那根发带,悄无声息地将它塞到自己袖中,然后顺了他墨发一把,才低头看云秋的手。
——掌心红彤彤的,还好皮没破。只是指根处磨搓得厉害,明日只怕要生出好几块茧子。
“撑好等着。”
他这般交待一句后,就转身到驮箱中翻出一瓶玉露膏,这药是乌影根据他们族中大巫的配方调的,能活血化瘀、镇痛消肿。
这回出来只有半夜准备时间,李从舟也就没带药匙,所以他打开盖子来挖出一团晶莹的膏体、示意云秋张开手指,细细地给他涂抹。
“嘶……”云秋下意识躲了下,“好凉!”
“消肿镇痛的,忍一忍。”
说是这般说,但李从舟的动作明显放轻了很多,闹得云秋咯咯一笑,又小声道:“痒——”
李从舟睨他一眼,“事儿事儿的。”
云秋被说了也是闷闷笑,低头看李从舟认真给他上药。
“行了,等它干了就好了,”李从舟自己取了块巾帕擦擦手,“记着,不许舔手。”
云秋撇撇嘴,心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舔手。
李从舟却已收好玉露膏,转身找了一团干草用小刀刨成花,然后细细洒在了刚才云秋折腾那么一会儿的火塘中。
就在云秋盯着他,正想学到底要如何钻木取火时——李从舟非常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一组火石。
云秋:“……”
咔咔敲击几下,几枚飞溅的火星终于掉落在那一团干草刨花上,李从舟立刻放下火石,俯身下去双手拢起刨花、捧着它们跪坐在地上用力吹。
火星很小,从云秋的角度已经看不到了。
但李从舟吹着两口气后,隐约有明亮的光点在那刨花中闪烁,不一会儿刨花中就冒出了大量白烟,伴随着白烟而起的、还有一簇艳红的火苗。
“诶?!”云秋飞快眨眼:怎么做到的?!
李从舟捧着那团火,扬扬下巴指挥云秋掰了几根细树枝堆在火塘那些碳化的树枝上,然后他才将这一小簇火苗放上去。
小火苗攀着细细的枯枝,不一会儿就变大成一丛火。然后李从舟才继续往里面一根根添干柴,重新点燃这一塘的篝火。
火光摇曳、木柴辟啵,洞内渐渐暖和。
“便是没有打火石,也别轻易尝试钻木取火,”李从舟丢下那根他用来拨火的木棍,转过脸来认真看云秋,“小心擦破手。”
“那……”云秋往他那边蹭蹭,“刚才那个、就是火绒?”
李从舟笑笑,“想学?”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
李从舟便耐心给他讲,在野外若是实在没火折子和火石要用到钻木取火,也要找尽量干燥、纤维细的“火绒”引火。
“你拿着这么粗一根木棍,就算钻出火星子、它们也点不燃下面的木头的。你刚才那样要想成功,最好是垫一团火绒在你钻的地方、或者弄些易燃的木炭在上头。”
李从舟想了想,“用手搓太痛了,以后真要钻,你可以做一柄火弓,然后再找……”他啧了一声止住话头,反过去弹了云秋脑门一下,“你学这些做什么?”
云秋本来听得认真,无端被打后唔了一声。
他想抬手去摸脑门,结果发现自己双手被绒毯束缚住、根本没办法抬起来,而且手上还有一层晶莹剔透的玉露膏没有干。
他瞪李从舟一眼,只能拱过去一屁|股坐在李从舟身边,用肩膀狠狠撞他一下,“怎么钻木取火都要藏私啊?!”
李从舟被他撞得一晃,却很快端正坐稳,他勾了勾嘴角也不看云秋,只盯着面前一塘火、轻声开口道:
“我在呢,不用你操心这个。”
云秋抿抿嘴不认可,“那也不能都是你啊?马是你带我骑、东西都是你带,你还要生火、打猎、烤肉,那多累啊!”
其实这些并不累,李从舟做着觉得心绪难得平静舒畅。
然则小家伙都这般说了,他便侧目挑眉,难得开了个玩笑,“所以——这是在心疼我?”
他随口说着玩,没想得着云秋什么回应。
偏云秋很当一回事,重重点了点头,“可不么?尤其是刚才那般状况,如果我会生火的话,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李从舟一愣,而后深深地看了云秋一眼。
不过最终李从舟也没教给云秋火弓钻木的技巧,他重新拾起木棍、拨旺火塘中的火,声音低哑地说了一句:
“我……要走了。”
“走?去哪?”云秋看掌心的玉露膏也干得差不多了,这才收回手用力挣了挣、从绒毯中救出自己一只手。
出来一只手就很容易解开绒毯上的结,他刷刷两下给自己救出来,然后自然地叠了叠绒毯抱在怀里,“现在就要回去啦?”
李从舟摇摇头,他这是理解差了。
“不是说回去,我要去西北了。”
“……西北?”
其实李从舟并不是在这一瞬间才做出的决定,早在邀请云秋上山打猎前、甚至更早——在他告诉宁王——太子府平靖公公那“人茸”事时,他就已经有这了打算。
西戎不灭、变数尤多,襄平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三番两次计划失败,他肯定还会再想新的招数。
从前李从舟只在乎报国寺的师父和师兄,如今念着身旁的小家伙,到底有了软肋、分身乏术。
他必须尽快去西北一趟,将荷娜王妃这位襄平侯最大的外援绑缚回京——擒贼擒王,只有他知道该如何潜入西戎的王庭。
先帝半生荒谬、太后粉饰太平,也该让若云公主回来了解了解事情的真相,也算平了昭敬皇后无辜蒙受了多年的冤。
这些算是朝廷的腌臜事,李从舟暗恨着荒唐的皇室,自然希望这些丑事尽快曝光,最好是直接让天下百姓尽人皆知。
但云秋显然不在他的“天下百姓”范畴,宫闱秘辛、朝堂朋党,这些污秽事李从舟可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知情。
所以他没多解释原因,只说是西北战事紧、年后朝廷可能又要再征兵,四皇子身为皇子都可守在苦寒边地,他没道理躲在京城安享太平。
云秋听着,仔细回想了一番前世的时间线——
前世到承和十五年上,报国寺正好被莫名其妙毁在了一场大火里,李从舟虽侥幸逃过一命、但在火场跪了七天后,就直接辗转北上从军。
算算时间,好像就是那一年的冬日。
虽然许多事件在今生发生了改变,如他们的真假世子案就提前来临,想来李从舟也是命里注定要北上走这一遭。
于是云秋点点头哦了一声,想了想,轻声道:“那你要当心。”
他没去过西北,但前世四皇子死在了黑水关的战场上、徐振羽将军也被淹没在黄沙之中,听人说起的李从舟在那里也是九死一生。
而且,话本戏文里的西戎人,都是牛眼马嘴、红头发绿眼睛,嘴巴张开能吞下人的脑袋,犬齿很尖像凶猛的鬣狗在呲牙……
只想一想,云秋就觉得好可怕。
他又轻轻撞了李从舟一下,“一定平安!”
李从舟点点头,应声认下来,“嗯。”
“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打猎,”云秋开始畅想,“到时候东西我来带!我们烤兔肉、喝牛乳,说不定还能猎到山鸡和小狐狸!”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弯弯、唇畔那枚梨涡若隐若现,李从舟一时看得痴了,隔了良久,才哑声道了一句:“好。”
“那就说好了!”云秋与他拉拉勾,然后又给绒毯披到他身上,给他推到羊毛毡那边,“天不早了,你快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火我来看着。”
李从舟本想拒绝,但他确实也有些困倦。
若太疲惫、神志不清,他明日骑马带小云秋下山可能也会有危险。
看看外边儿天色似乎是丑时刚过,李从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去羊毛毡上躺着眯一会儿,也好养精蓄锐。
不过他没要毯子,“夜里凉,你披着。”
“不要不要,”云秋推推,“我在火边坐着呢不凉。”
李从舟却顺势弯腰轻轻牵起他的手,不是平日扶他、搀他那种轻轻扶着捏着牵着,而是突然间的十指相扣,每一个手指都弯下来捏紧他的手。
云秋呼吸一窒,眼睛飞快眨巴眨巴,心脏呯咚呯咚骤然加速。
这这这是干什么?
李从舟面色如常,仿佛没看见他那一点慌乱,只郑重其事地下断言道:“你手很凉。”
云秋:“……”
给他脸都憋红了,李从舟就说他手凉?
哪有十指相扣来看手凉不凉的……
云秋头顶冒烟,觉得不行深想,再想他就又要对好朋友起歹心、生邪念了,他慌忙扯过来那张绒毯,给自己整个人裹裹严——
“好好好,我凉我凉。”
而李从舟看着他的背影,浓墨般的瞳孔里,好像终于映进了一点明亮而鲜活的红和黄。
……
李从舟入睡快,但沉睡的时间也不长。
神雾山里也有凶禽猛兽,虽说有火,但光叫云秋一个人守着他也不放心。
如此睡了一个时辰左右,李从舟睁开眼睛的时候,洞里的火还在烧着,但明显已经小了不少——
刚才信誓旦旦会看着火的人,这会儿已经手里捏着根烧火棍、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靠倒在洞壁上:
脑袋歪着、嘴巴微张,手里拎着烧火棍,腿一只曲着、一只伸直,若非是火势减小、摇曳的火苗定要撩着他的裤管。
李从舟摇摇头,走过去先拿了云秋手里的烧火棍,正准备帮人收回腿、抱起到羊毛毡上,他就听见云秋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
“……小和尚。”
他的手一顿,抬头看过去才发现云秋根本没醒,是在说梦话。
李从舟一时觉得好笑,便收回了手,先给他手脚收收好,才添木柴重新拨旺篝火。
睡梦中的云秋觉得暖和了,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他跟小时候一样身体循着本能:在洞壁上歪着觉得不舒服,摇晃两下后、果然准之又准地栽倒在李从舟怀里。
古人云:饱暖思|淫|欲。
云秋靠着李从舟,也不知梦见什么,脸上竟露出个极灿烂的笑。与此同时,吐字也变得非常清晰——
“嘿嘿嘿,小和尚的身材真好!”
李从舟:“……”
云秋其实没做什么了不得的梦,只不过是把睡觉前在火塘边看见的那一幕具象到了某个场景中——
他一面觉着自己馋李从舟身子这行为十分不地道,一面眼里心里都是那充满爆发力的结实胸膛、紧窄的腰肢,还有蜿蜒在腰胯上的两条线……
罪恶感和贪婪欲望打架,于是云秋梦里的场景就变成了:
他跪在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佛面前,周围全是报国寺的披着灰色袈裟的僧侣,他们喋喋不休念着云秋听不懂的经文,反正耳畔嗡嗡的。
然而即便重活一世,他知道收敛自己的部分性子,但人在梦中表现出来的反而是最原本的个性——
明明跪在无量光明的佛堂里,他却能当着一众僧人和世尊佛的面,哀哀叹了一声,吐出三个字:
“好想摸……”
李从舟不知云秋梦境,听见他这句却忍不住笑。
不是浅笑也不是闷笑,他抬手捂住脸、手指尖都快掐到血肉里,李从舟的一双眼睛亮得很,若仔细看,其中竟盛满了浓烈的疯狂。
他肩膀剧烈地抖了好几下,腹部的肌肉都因为剧烈却无声的狂笑而绷紧。
最终,李从舟缓缓放下了手,极轻地将云秋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在了自己绷紧的腰腹上。
他垂眸,眼中疯狂尽褪,墨瞳里的黑变得很粘稠,嗓音也放得很低很低、怕不小心惊醒了这场其实也属于他的美梦。
“嗯,给摸。”他说。
梦里的云秋听见这句话,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他只皱了片刻眉,就真上手、十分不客气地摸了好几把——
结实但是柔软的胸膛,紧窄但是有力的腰腹。
啧啧,好爽!
这时候,云秋梦里的场景倒没怎么变,只是耳畔和尚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头顶的菩萨好像也变大了,甚至从慈眉善目变成了金刚怒目。
“噫……”云秋叹了一声,手贴在李从舟的腹部有点恋恋不舍,“佛祖要怪我了!”
这回李从舟是憋不住了,他轻笑出声,连带着腰腹也微微颤动:
“佛祖不怪你。”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刚才还准备收手的云秋听着,却像是受着了莫大的鼓舞一般,他嘿嘿一乐,念了句阿弥陀佛后,竟然加大力度揉捏起来。
李从舟让他闹,没有躲。
可惜云秋是靠在他腿上,位置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摸了两下后云秋的手就开始往下,而且脑袋也朝他小腹上拱。
李从舟僵住。
云秋浑然不觉,继续他的摸摸索索,顺着腰线往下、笔直的长腿摸上去一块赘肉都没有,难怪骑马的时候能那样好的配合大宛名马。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顺着胯骨、摸到耻骨,手指碰到了一样他有点熟悉但是又有点陌生的东西——
熟悉的原因,大概是在江南的那座南仓别院中,他无意识地捏了一把、以为是李从舟洗澡都要带着刀。
而至于陌生的原因……云秋试着将自己的手握成一个圈儿,却发现只有中指能勉强够上。
他圈着没放手,脸也一点儿也不烫。
毕竟他都捏过真的了,梦里这样多半是因为——
这是他的梦,他都荒唐得想摸小和尚了,给英明神武、前世发疯杀了几乎所有人的大魔王变得夸张一点,也很合情合理嘛。
反正是假的,云秋便作恶地捏掐两下。
结果还没等他细品真假的不一样,他就感觉自己脑袋被磕了一下。
巨大的佛头消失了,耳畔嗡嗡的念经声也消失了,云秋发现自己还在神雾山的山洞里,而且他好像又睡着了——
挠挠头从地上爬起来,云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才发现李从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旁边、距离篝火比较近的位置上。
而本来捏在他手里的烧火棍,这会儿也变到了李从舟的脚边。
云秋仰头不好意思一笑,“抱歉,我又睡过去啦……”
而李从舟听见他这句话,脸上却骤然腾起熊熊怒火,一双眼霎时间变得通红,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要吃人。
云秋缩缩脖子,摸摸捡起一根木柴往篝火里丢了丢。
他是睡着了,可、可是火没熄呀?
李从舟瞪他半晌,最终闭了闭眼、鼻孔重重出气转头就奔向洞口。
咦?
云秋偏了偏脑袋,这个山洞是里高外低,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李从舟走出山洞口,偏了一个角度就开始撩衣襟、解裤子。
哦?
他捂嘴偷乐,刚才小和尚出去时就是夹|着腿,原来是尿憋的呀?
尿尿就尿尿,瞪他一眼做什么。难不成是因为他睡着了、没看着火,给李从舟冻出了……?
云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过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他又生出点别的好奇心,忍不住走过去、探出半个脑袋想偷看一眼。
结果他才动了一步,洞外就传来李从舟冰冷的声音,“做什么?”
……啊呀。
云秋摸摸鼻子,声音听上去好生气。
但他一时好奇就是想问,所以一股脑问了:“那个……会不会冻上!”
李从舟一开始还没听懂他这是在说什么,半晌后反应过来,他是真的挺佩服这翻脸不认账的小混蛋。
他都快要被掐断了,他却只关心雪地里解手会不会冻上!
李从舟咬了咬后槽牙,随手捏了一把山洞外挂着的雪,团成一个球往回砸。
咚!
饶是云秋缩得快,还是被那团飞溅的雪花擦到了鼻尖。
好呀。
不告诉他就算了,竟然还用雪来砸他。
不就是打雪仗嘛,云秋丢下绒毯,扑出洞口也捏起雪团回敬了李从舟一下。
于是——
晨光微蒙的神雾山上,远远就能看见半山腰的位置腾起了一团雪雾,簌簌下落的雪沙里,李从舟难得幼稚地与云秋滚成一团。
你抓一把雪揉我脸上,我捏一撮冰顺你脖子放下。
闹了一阵,看着躺在雪地里咯咯笑个不停地云秋,李从舟心里那股气也渐渐散了。
算了,他和个十五岁情窦未开的小笨蛋计较什么。
他此去西北,少说要三年,快也要一两年才回得来,正好解决了荷娜王妃和襄平侯,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和十七八岁的云秋耗。
反正宁王和王妃都挺喜欢云秋的,若非是这小子溜得太快,李从舟相信那两位很乐意云秋继续姓顾、继续开开心心住在宁心堂。
李从舟闭了闭眼睛,沉下这份心、未来还长。
他伸手给云秋拉起来,在雪地里躺久了要染风寒,“回去烤干衣衫,等太阳出来我们就顺着雪线往南,中午时下山。”
听这意思,是今天还可以打半日猎。
云秋高兴了,立刻蹬蹬跑回山洞去摆弄他的大氅。
只是他还是没得着那个问题的答案,云秋一边翻烤着大氅,一边想——反正冬天还很长,大不了他偷偷躲在田庄上自己试一试。
就是这事情有点耻,首先他多大个人竟然好奇这个,其次万一真冻上了,这还得有个人在旁边救他来着……
不过想着想着,云秋又有点儿发愁:
自己这东西多半是有点问题,竟然能对着小和尚上上下下,是不是两辈子都没用过彻底憋坏了……
但是他现在才十五啊,这年纪说亲是不是早了一点?
虽说别人家也有十四五岁就给公子少爷排通房的,但……云秋闭上眼睛狠狠摇晃两下脑袋,他现在事业才刚起步呢!
李从舟是君子,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倒也不是小人,但做个小商人还是应该先赚上大钱、能过好日子了,再想这些杂七杂八。
不过既然都想了……
云秋托托腮,按理来说他亲生爹娘十五年前就走了,那将来真到那个时候他是请荣伯……帮他吗?
想了想去反而更乱,云秋干脆挥挥手,闭上眼、在心里正经告诉自己别瞎想——还是先本分做生意,给钱庄经营好、解当行开起来。
家里可还有老老小小一大群人,等着他这东家养活呢。
天亮后,李从舟又带着云秋在附近逛了逛,还搭着他的手拉弓、射中了一只野山鸡。他们处理山鸡的时候,远处还路过了一只毛色火红的小狐狸。
小狐狸有着火红色的蓬松大尾巴,四蹄和肚皮都是雪白色,大而阔的耳朵灵动地前后动着,黑亮的小圆眼睛警惕而好奇地盯着他们。
李从舟本准备转身拿弓,云秋却拉住他、轻轻冲他摆手:
“我们已经有小狐狸了呀。”
说着,他双手虚虚捏起来,歪着头学小狐狸伸爪。他手上套着那双火红色的绒手套,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另外一只雪白毛皮、粉色爪垫的小狐狸。
……傻气。
不过李从舟还是放下了弓,听小傻狐的话、放过了另一只小狐狸,收拾好那只山鸡绑上马、带着他的“小狐狸”下山。
云秋靠在李从舟怀里,心里想:冬狩果然有趣,不过可惜的是李从舟要走了,看来他要等上两三年,才能再来山中狩猎了……
给云秋送回云琜钱庄后,李从舟拒绝了他再次留饭的提议,推说要回王府就策马作别。
“记得给我写信嗷。”云秋挥挥手,认真嘱咐。
李从舟点点头,也垂眸看着站在钱庄下的小家伙,告诉他——如果当真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宁王府其实很欢迎他。
云秋点点头,没告诉李从舟他现在可厉害——手边有一堆能用的腰牌,每个拿出来都好使,朝堂、江湖他都有人,不用麻烦王府。
在外面折腾了一日半,云秋也当真是累坏了,将那只猎到的山鸡递给点心后,就自己爬上楼、扑倒在床上。
李从舟离开聚宝街也并没有回王府,而是重新返回了京畿罗池山,七拐八扭地在山腹中找到乌影。
自从七年前李从舟在南狱外救下来乌影,乌影和他的属下就一直住在罗池山中,山腹内有个前朝山贼留下来的洞府,别有洞天、易守难攻。
李从舟进去的时候,乌影他们几个正围着铜滚锅在吃涮肉。
“哎?”
见他大踏步进来,乌影刚抢到手的一个丸子又落回锅里,叫旁边一个大个子不动声色地抢了过去。
“干嘛?大雪天的不去陪着你家小相好,出来挨什么冻呢?”
玩笑归玩笑,乌影还是让开了位置,吩咐属下给李从舟弄来碗筷。可李从舟坐下来却半晌没说话,长出一口气后、忽然抢了乌影的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
“啊……喂?!”乌影抢不过,只能在摇摇头、由着他喝。
等李从舟咕咚咚灌下两大口,他才给周围的手下使了眼色,要他们端着锅子上别处去,他自己摸出来两只小碗,抢回来酒囊:
“我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酒,从苗疆出来我就带了这么几坛,偏你还要来抢我的牛饮。”
他端起碗轻轻碰李从舟那只,“怎么?出事儿了?”
乌影到底年长李从舟几岁,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少年郎咕咚咚仰头喝酒,满脸还写满了愁,他也多少不落忍、想给这小主子开导开导。
记过李从舟仰头又猛灌一碗酒,转头就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问出一句:“你有没有情蛊。”
“……情蛊?”乌影眉头紧蹙。
李从舟删繁就简,略去太过羞臊不好讲的部分,给乌影一顿数落云秋的不开窍——不大点人、心眼忒坏,撩完就跑,还全然不负一点责任。
乌影听着想笑,想打击李从舟,说他们这分明是两个半大孩子扮家家酒,但看素来成熟稳重的李从舟这般失落,他也就忍住了没说。
“苗疆其实没有情蛊,”乌影摇摇头,“那都是你们中原人臆想出来的,真有这种神奇的小虫子,我苗疆百姓,岂非都能情场如愿?”
再说了,要真有这种东西……
乌影自己就先用了,那等得到李从舟来讨要。
李从舟丢下酒碗,最终只是扶了扶额头,“知道,我只是一时之气。就算你真的有,我也不会用。”
真心换真心,何况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
使用蛊虫,即便是出于情感的需求,本质上不也和襄平侯一样——都是在借助外力控制人心。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和乌影讲正事——他准备去西北,已经写好了折子、回去就能往上递,快则一两年,慢可能要三年多才回。
“终于决定了?”乌影也收起脸上的调笑。
李从舟点点头,“不能再等了。”
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也叫来属下用苗语仔细吩咐了几句,“我会让人盯紧蜀中,继续想办法和柏夫人联络。”
提起柏夫人,李从舟也多少有点无奈。
柏夫人本姓白,是襄平侯原配妻子白氏的族人,白氏发现襄平侯的阴谋后诬陷乌蒙山上多个苗寨叛乱,将白氏和白氏的族人几乎杀了个精光。
那时候的柏夫人年纪小,被父亲藏到一只竹篓中顺金沙江而下才幸免于难,柏夫人被下游的蛮国苗人救起,隐瞒身世改姓“柏”。
之后辗转回到蜀中,经过一番精心设计后成功吸引襄平侯注意——方锦弦要的就是白氏一族的蛊术,柏夫人乔装改扮、便是正好对他的胃口。
因此不出三年,方锦弦就风风光光迎娶已经改姓的柏夫人进府。后来,在承和十八年上,柏夫人还给方锦弦生了个儿子,取名方杰。
前世,直到襄平侯联合荷娜王妃进攻到京师,柏夫人才算是放下戒备相信了李从舟,并助他们给了襄平侯最后的致命一击。
只是现在才承和十五年,柏夫人在府上或许也并没有得到方锦弦全部的信任、方杰也尚未出生,她不愿冒险与外人合作,也是理所当然。
“算了,顺其自然吧,接触太频繁、太刻意,反而害了她。”
今生许多事发生的顺序、时机和前世都不大一样,李从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总之太极湖籍库事处理后、报国寺应当暂且安全了。
剩下的,就是先全力对付荷娜王妃和西戎。
“对了,你在我身上种的那种蛊还有么?”李从舟问。
乌影点点头,不用李从舟说,就主动问、脸上的表情很揶揄,“替你那小相好讨?”
李从舟不置可否,只道:“我们都在西北,若襄平侯盯上他……”
乌影给他种的蛊能避百毒,是乌影自己养着玩的小虫子。
襄平侯狠毒险恶,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对云秋下毒手。
“我想多一重保障。”李从舟看着乌影,说得很认真。
乌影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当我家是卖蛊的,又是要情蛊又是要这要那的,“当初给你种的时候不就告诉你,天下仅此一只吗?”
李从舟也不说话,就那般认真盯着他。
乌影:“……”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是乌影败下阵来,他狠狠砸了李从舟肩膀一拳后站起来,“我去帮你讨一个!”
李从舟满意了,嘴角一扬,“谢了。”
“先甭谢,”乌影的官话讲得越来越好,甚至还能说京腔,“您老可记住了——现在你是欠着我们两个媳妇儿!”
之前他给李从舟种蛊的时候就说过,他们苗人的蛊虫难养,像是这种很珍贵的蛊虫都是准备留给未来老婆的。
最终,李从舟得偿所愿。
而乌影这边,有一位属下被揍了一顿的同时,痛失一位“老婆”。
……
岁末孟冬,十一月上。
宁王世子顾云舟主动请命远赴西北,以七品翊麾卫的身份加入了西北大营,前线传回的消息都说——
世子跻身行伍、与众将士同吃同住,遇战无不骁勇。西戎败绩连连,已经退守数十里,回到了域外草原。
就在西北捷报频传的时候,云秋的恒济解当行也算准了日子、正式开业。当铺不是钱庄,用不上敲锣打鼓大肆宣传,只让小邱到门口放了两串百响的炮仗。
不少同业送来了回礼,应当说有小钟的帮忙、云秋之前送给他们的礼物都很贴他们的心意,因此这回送来的东西也多透着各位同行老大哥的用心。
马直彻底离开了敏王府的解行,不仅全身而退,还得着王府管事主动多余给他结清的两个月月钱。
他是十月上解的身契,按理本该只得拿着十个月的工钱,但管事给十一月和腊月的都算给他了。
管事也算是在王府的老人,在马直离开时,忍不住与他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老哥哥几个走了,也不知我还能熬多久……”
马直看着门外站着的羽林卫,只能无奈长叹,拍拍老管事的肩膀。
岁末钱庄盘点,解当行却正是生意兴隆。
每年的年关岁尾,其实都是很多人最困难的时候——解当营业没两天,附近就有许多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换钱。
其中也有几件大宗:前唐的绘帖、先汉的玉兕镇、扶风南山的松烟墨和一只专门到金陵请大师定做的笔。
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皮货:狐裘、羊皮袄或貂皮帽。
皮货是穷人家最容易拿出来换钱的东西,当掉一件袄子、就能换得买肉、买面的钱,陪着家人过个和和美美的新年。
这日云秋正拢着手炉,靠坐在云琜钱庄二楼听朱先生盘今年的帐。
张勇却冒冒失失闯进来,脸色惨白:
“东家,行上出事了。”
“有件货,我们给人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