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这个迷雾里的那一瞬荀玄徽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幻境。
匆匆闯过几个幻境之后, 荀玄徽意识到要堪破幻境方法其实很简单。幻境之能迷惑人心,主要有两个方式。一是出其不备,也就是进入幻境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幻境, 如此要堪破幻境就变得很困难,除非进入幻境的人后知后觉发现了幻境中与现实无法对应的地方, 或是幻境不够真实的地方,幻境终究不是现实, 终究还是落在一个幻字上;二便是直击人内心深处的欲望, 这样的情况下, 很可能就算进入幻境的人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假的, 但是受到内心欲念的趋势,最终还是心甘情愿沉溺在幻境之中。
荀玄徽早已发觉自己进入了幻境中,他自然能很轻易堪破幻境中的不真实之处,而他修行多年,这世间大概也没有什么欲念能让他甘心情愿沉溺在幻境之中。
这幻境用来迷惑人的两种方式对他都无用处,自然也就困不住他。
他一连破了几次幻境, 但是这迷雾中的幻境却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他仍未找到出去的方法。
许是见他神智清醒,无论怎么迷惑,他总能发觉幻境中的虚假之处, 直接堪破幻境,于是这幻境索性开始直攻另外的一种方法。
只是荀玄徽从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欲念能让他甘心沉溺。明知是假, 还甘心沉溺,这是多愚蠢才会做出来的事情?
这次, 荀玄徽眼前场景一转, 他周身是漫天的大雪。
面前的房屋内,荀氏长老坐在高椅上, 他听见荀氏长老叹了口气,说:“玄徽,他必须死。”
时隔多年,面对这样熟悉的场景,荀玄徽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哪里。
这是一百年前,当时荀玄钰还在,荀玄徽总爱和他斗嘴打闹,二人看似不合,却又惺惺相惜。
彼时荀玄钰堪破渡劫期,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整个人修真界都为他庆贺,说他一定是修真界最年轻的飞升成仙的修士。
荀氏年轻的弟子也纷纷为他欢呼自豪。
但是整个荀氏高层却无一人面露欢颜。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荀玄钰确实是万年难遇的良才,渡劫之后,距离他飞升其实要不了多久。
他们都毫不怀疑,他终究会真正踏破渡劫,飞升上界。
当荀玄徽又是愤愤不平又是兴致勃勃地告诉长老们这些的时候,荀玄徽还说自己一定会很快追上荀玄钰。
就在那次,荀玄徽第一次被长老们告知了那个整个荀氏守护了几千年的秘密。
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几个月,在荀玄钰即将离开荀氏去洞府闭关飞升的前夕,荀玄徽满眼通红地又闯进了大长老的房间,他质问他——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有太多的愤恨、太多不甘、太多疑问。
最后只化作了一句:“他……非死不可么?”
荀玄徽听到了大长老的叹息,他一贯慈悲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一抹悲凉,还有不可拒绝的威严。
他对荀玄徽说:“玄徽,他必须死。”
时隔百年,再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荀玄徽心中依旧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恸。
空中的雪花纷纷吹落到他的身上,这么多年了,那场雪还是叫人觉得冷的直浸骨髓。
荀玄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如同当年那般,直勾勾冲进去,他没有握着拳头一次次质问长老,将整个拳头砸的鲜血淋漓,谩骂整个荀氏。
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有不得不为。
他从前以为世间只有黑白二色,直到那场大雪纷纷扬扬遮掩了世间一切的暗色,他在那一刻彻底长大了。
屋内的长老没有等到意料中的怒吼和质问,他不由得抬眼看向屋外屹立于雪中荀玄徽。
荀玄徽微微扬起脸,冰凉的雪花飘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微微阖上了眼睛。
那双眼睛中的光芒本如开鞘的刀剑,此刻他身上那股慑人的气魄随着这轻轻闭眼被稍稍敛去。
大雪纷纷而下,院内寂静无声,他站在雪中的身影看上去那样安静,远远看去少年身上不知何时平添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孤独。
但只是稍稍停歇,荀玄徽很快便睁开了眼。
他看向那位大长老,哪怕知道这是幻境,他还是对着他微微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大长老本来见他气势汹汹闯进来,还做好了接受一场狂风暴雨的准备,没想到他只是得知了结果不可更改,而后便这样安静地离去了。
走在荀氏的院落间。
青石板上覆上了一层白雪,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荀玄徽加快了脚步。
很快,他便来到了一间小院外。
荀氏素来讲究的是大道化简,弟子们的院落并不奢华,反而都十分简朴。
哪怕是新晋的渡劫期修士也一样。
荀玄徽站在门外,他稍稍迟疑了一瞬,而后便推开了略显陈旧的院门。
荀玄徽自出生起便是主家荀氏的嫡子,真正的万千光环集于一身。他整个年少时期活得肆意又无畏。
荀玄钰是荀氏旁支一脉的子嗣,因父母双亡,又天资卓越,这才被送到主家和其他荀氏子弟一起修习。
荀玄徽从小到大谁人见他不恭恭敬敬,谁见他不奉承几句,但他实际上厌恶了旁人这样对他的态度。
他厌恶旁人见他永远想到的荀氏嫡子,而非他这个人。
他身上的荣耀是他耀眼的光环,却也是他这一辈子的枷锁。
由是,荀氏愈是循规蹈矩、温文知礼,他便愈是放诞狂妄,游侠作派。
只是他到底是经由荀氏主家从小细心教导的,他并未成为什么祸害百姓的纨绔,他到底心怀正道,只是一心想要脱离荀氏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大侠。
从小的生活环境,养成了他少年时放荡不羁的个性,但根本是源自他骨子里的清高和骄傲。
他好似总是孤傲、不被人理解的。他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玩伴,但在却没有人会是他的同类。
后来荀玄钰出现了。
就算荀玄钰从来对他都是冰冰冷冷的一张脸。
但荀玄钰确实是个天才。
荀玄徽自认已经是举世罕见的天才,荀玄钰却比他更为聪颖,天生的修仙胚子,那些老师们这样说他。
他确实是这些年里,荀玄徽见过的人中最惊才绝艳的少年。
荀玄徽虽然年轻气傲不满荀玄钰处处压自己一头,但内心深处却又觉得只有荀玄钰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做他的对手。
他处处挑衅他,非得见他那张清冷的小脸上露出些恼怒才满意。
荀玄钰是和旁人都不同的。
所以,荀玄钰这里,他也得和旁人不同才是。
而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荀玄钰对他是不同的。
荀玄徽站在熟悉的院门内,想起往事,不由得为自己从前的幼稚感到好笑。
他往前走了几步。
经常跟着荀玄钰来这里的荀玄徽对这间屋子的结构实在再熟悉不过。
他知道荀玄钰会在哪儿。
他想见,竟又有些不敢见。
就在荀玄徽这罕见的踟蹰的片刻,一道声音从屋内传来。
“荀玄徽,是你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内探了出来。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人,记忆中的荀玄钰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许是独自在家的原因,他穿着更为闲适,只一件粗布宽袍,不过穿在他身上都平添几分清雅。
有那么一刻,荀玄徽确实忘记了这是幻境。
他看着死而复生的荀玄钰头一次这么希望这一切真的能够重新来过。
荀玄徽别了别微红的眼,不愿叫面前的人看见。
只是他心中其实明白,就算重新来过,大概也只能是同样的结局。
这一刻他思绪万千。
看着面前的荀玄钰,过了好半晌,他才压着心头的哽咽应了这一声:“……是我。”
*
师钰在一片白色的迷雾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一路上他又闯进了几个幻境。
这幻境只在最初有所松动,很快就又稳固了起来。
大概孟惜娆那边已经脱离了险境。
师钰只得再一次重新陷入了无穷尽的幻境之中。
在这样的幻境待久了之后,其实很容易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但是师钰心性坚韧,非常人可比。
在师钰再一次用剑砍碎了面前的第一百道幻境后,他没有如之前一般立即进入下一个幻境中,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道白色的迷雾之中。
这次,他在迷雾中行走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而后,他眼前场景一变,幻境似乎这才终于想到了他这个被遗落在原地的闯入者。
不知是否黔驴技穷,这一次他眼前的场景又转换到了荀氏。
熟悉的院落,正是他从前在荀氏居住的那间。他在这间院落里生活了十多年,从孩童到少年。
他略微查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时他听到了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他的门被推开了。
他放出神识稍稍查探便发觉了熟悉的气息。
于是他开口:“荀玄徽,是你么?”
这一刻,他想到了如今是什么时候。
窗外飘落着苍茫的大雪。
是他正欲离开荀氏前往洞府闭关的前夕。
那时候,他突破了渡劫期,在荀氏小歇了很久,但是荀玄徽却一次也没来找过他。
其实那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荀玄徽的一些异样。
但是他并未多想,只以为这人见他先突破了渡劫期,于是恼羞成怒,这才不愿意见他。
后来,大雪将尽,他离开了荀氏,在送别的人群中,他才终于见到了荀玄徽。
隔着人群,他们远远对视了一瞬。
但是他的眼神,让那时的师钰看不懂。
再然后,很多年他们都再也没有见过了。
重生之后再见,那也不是荀玄钰和荀玄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