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渊第一次见到那位圣君是在满树桃花灼灼绽放的时候。
他同一众飞鸟前往峰顶搬运货物。
在峰顶云端, 他看到管事对一人俯首帖耳极尽谄媚。
那定是位大人物。
兮渊那时只是一只小青鸾。
自他有记忆起他便是只青鸾了。
他似乎记不清从前的很多事了,但很快他便被清贫艰难的生活夺去了全部的注意,没有心思再思考那些了。
自他有记忆起他便听人说百鸟朝凤的故事。
他对那传闻中的百鸟之王充满了向往。
他羡慕他们五彩的羽毛, 美丽的身姿。
他也不知为何他仿佛骨血里天生便对那种鸟儿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
他最初以为那是向往,是羡韵, 后来他才渐渐发觉那感情远远超越了简单的向往和崇尚。
他不只一次梦到他在火中浴火成凤。
仿佛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你要成为凤凰。
那声音一遍遍牵绕在他的心头。
他渐渐将此作为毕生的追求。
他发誓将为此付出一生的努力。
直到那日, 他遇见了那位圣君。
云端的桃花压满了枝头, 他看到那人立于桃花之中。
白衣如画, 黑发似墨, 乍一看恍若九重天上的天神下凡。
青鸾那时未曾想过自己会同他有什么关联。
他只是一只低微的鸾鸟,那样的尊贵的大人物大概是不会看到他的。
后来,管事告诉他的时候那位圣君选他做坐骑。
青鸾第一反应便是不敢置信。
他并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能让那位圣君看中。
但是他还是拒绝了那位圣君。
他拒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那位圣君的眼睛。
但他却依旧没有同意为人坐骑。
他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
从来都有人说他高傲自大。
他宁愿去搬运货物,也不愿为人坐骑。
那些飞鸟都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其实像他这样的鸾鸟,有不少贵人都愿意收作坐骑。
因为他们是同凤凰最像的鸟。
无人能令一只凤凰做坐骑,那些高傲的鸟儿绝对不可能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
成年的凤凰基本最低也有元婴修士的修为, 让元婴大修去为人坐骑, 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约,只有真正的神仙才能收服这些高傲的鸟儿。
那些飞鸟笑他不是凤凰却比凤凰还多事。
若他肯依附一位世家,他的日子必然就不会过的这么清苦了。
修炼的资源也不会这么少了。
他也不至于修炼多年还无甚进展。
而当那些飞鸟听到那位妙无圣君愿意将他留在身边教导的时候, 一个个都嫉妒地红了眼睛。
当时还是青夕的兮渊也没想到那位圣君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但当时的青夕却明白,这位圣君是当真看重自己。
这或许便是人间所言知遇之恩。
青夕在妙无圣君身边确实进益良多。
他的努力也不止一次获得了那位圣君的称赞。
他初见那位圣君时还不知其身份, 后来才得知他原来是荀氏之子,是史上最年轻的渡劫修士。
是修真界的万年一遇的天才。
他曾见过那位妙无圣君的同族。
那人笑道他从未见妙无圣君对谁人如此热心。
那人说, 他从来不是热心肠的人。
他笑说妙无圣君是块只知修炼的木头。
他肯将对他而言无甚用处的青夕收留在身边, 还分心教导他修炼,这实在是件稀奇事。
妙无圣君从来都是个冷心冷意的人, 他也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仁慈或者说富有怜悯心。
同他相处这么久,青夕也察觉到他其实并不如何在意外界的事物。
便是对待魔族,他也并非同外界那般抗拒。
他只是道,万人皆有万人的道法,魔道之人也有他们的道法,仙道魔道皆是天地源法。
实则各有利弊。
他说得冷静,丝毫不见对魔修的厌恶。
他也并不似外界传闻的那般慈悲仁善,他并不如何关注外界,便是人有在他面前死了,他也不过是说一声生死乃天命因果,不过是自然轮回罢了。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动他。
权势名利于他如过眼浮云,财宝美色于他更是不屑一顾。
但身份低微的青夕却偏偏入了他的眼,能让他分心教导,不求其他。
“你很看重你。”当时那位同族是这般对他说的。
他说的很认真,青夕亦听得深思了许久。
他察觉了那位圣君待他的不同。
后来,他便成了青夕的主上。
青夕无法对他不感激。
青夕此前从未想过被谁人支配,做谁人的属下,他仿佛天生就不愿受人制衡,但在那一刻,青夕确实真的将主上这二字印入了心里。
他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
但他想,他是应该感激的。
他虽自傲,却并非是那等不知恩仇的人。
或许他天生便不愿在谁人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确实是甘愿为妙无圣君做一些事情的。
同妙无圣君在一起的日子,他见识到了那位圣君的强大和力量。
他崇拜这样的力量。
亦逐渐臣服于这样的力量之下。
崇尚强者或许是生物的本能。
青夕也一日日鞭策着自己变得更强大。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过去了。
这百年里,他不知不觉被妙无圣君折服,他真心将他当作主上敬仰。
他渐渐习惯了同妙无圣君在一起的日子。
他喜欢每日他为他梳理羽毛,喜欢他在他身侧为他教导时专注低垂的眼眸。
青夕习惯了百年里每一年都他陪着那位圣君度过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那样的寒冷会让他昏昏欲睡,他从不知道原来鸟类也是需要冬眠的。
后来他才明白,那样的日子无需修炼,只是烤着火堆,听着火堆发出细索的噼啪声,他化作青鸾依偎在那位圣君的腿边,浑身羽毛都舒展开,再没有一丝不放松的,再没有一丝不安心的。
不知是哪一年,他看着窗外的纷飞的大雪,在温暖的小屋里,他的主上便在他身侧翻开一卷书册,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淡黄的书册,那书册依旧残余着书籍的墨香,而主上的侧颜那般安静,雪光映进屋子里,在他肌肤上渡上一层柔和的光辉。
青夕在那时才恍然发觉,他竟已远离从前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很久了。
他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如今的一切。
或许他在慢慢被他驯服,青夕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些。
但他却甘愿这样,也生不出一丝抵抗。
于是他又凑近了些,像只寻常鸟儿一样蹭了蹭主人的手掌。
他察觉到那只莹白的手轻抚了抚他的翅膀,他这才满意地重新趴在地上。
但上天却好似同他开了一个玩笑。
若一切能停止在这里便已然很好。
之后的一切就好似一场恍惚的大梦。
在他浴火的那一日,妙无圣君亲自将他送至闭关的地方。
那里开满了开满了灼灼桃花,同他们初见之时一样。
进入山洞闭关前,他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他依旧同当年一样,丝毫未变。
他白衣墨发立于花树之下,桃花朵朵,宛如天边云霞。
有些许洒落在他肩上。
青夕那时多想上前替他拂下那片花瓣。
他顿了一下脚步,最终还是迈入了洞府,没有回头。
若人生可以重来,他是否愿意放弃一切,只做他身边的那只小青鸾?
青夕至今也给不出一个答案。
有些事,当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青夕”和“兮渊”之间隐藏的是一段血海深仇。
*
青夕在那洞内闭关修炼了数月,烈火灼烧之下,他终于脱变成了凤凰。
但那并非新生。
浴火成凤只带给了他无尽的噩梦。
此后的夜里,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他不敢去想那个梦里的女人对他的嘶吼。
她告诉他,要复仇。
她告诉他,他是天生的凤凰,他身上流淌着凤凰一族最尊贵的皇室血脉。
是那些卑鄙的恶人杀害了他的父母族人,那样浓郁的鲜血在他梦中一遍遍出现。
他渐渐回想起了所有的往事。
那一日亲族的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触感。
在他心底留下最残忍最沉痛的一刀。
他无法忘记那些死不瞑目的亲族,那些冰冷的尸体曾经都是同他流着一样血脉的亲人。
他记得父王的平日的慈爱,也记得在最后那一刻他看着他那含泪的眼神。
他最后以身躯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他是一位颇具威严的皇族,平日甚至无人敢在他面前言笑。
但他死得那般狼狈,毫无尊严。
十几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身躯他依旧没有倒下,他死了,但是他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立在那里,哪怕最后一刻他也要为身后的家人提供最后一点庇护。
青夕是亲眼看见那些人是如何拔出了他身上的兵器,又在他身上刺了数十下。
见他的父王终于倒下了,他们才敢上前。
他们收走了他的父王,他们会拔掉他的羽毛,剜出他的内丹。
他生前是最要脸面的凤凰,死后却宛如一件货物被人评论纷纷。
堂堂凤凰之王,却死得这般卑贱。
想起这一切之后,青夕想,他该醒了。
他本不是青夕。
他是兮渊。
他身上流着凤凰皇族的血脉。
他天生便是最高贵的凤凰。
他天生便该有最好的一切。
但,他亲族被奸人杀害,他们夺去了王位,给了他和他的亲族一个沉痛无比的教训。
这份痛苦或许今生将永远伴随着他。
他定要让这些人也尝尽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
他决心复仇。
或许,在他年少对凤凰充满向往的时候,他的命运便悄然决定了。
*
在兮渊还是青夕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最终会和他的主上相伴一生,他确实心中是将他当作主上的。
在漫长的百年内,他的高傲在他面前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在兮渊做出那个决定的那一日,兮渊变了成原型,他五彩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古书曾言,有凤者,五彩翎毛,首如锦鸡,头如藤云,翅如仙鹤。
他是世间最高傲的鸟,他有着最美丽的羽毛。
他在妙无圣君面前垂下了他的高傲的头颅。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巨大的羽翼展开遮天蔽日。
他甘愿背负着他在山河遨游。
那一日,莫约有不少人曾看到妙无圣君驾五彩神鸟自天边而过。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凤凰。
于是妙无圣君驯服神凤,又或是大战神凤,关于此类的各种美谈又一一产生了。
但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只凤凰是甘愿被驯服的。
凤凰是最高傲的鸟,曾有凤凰不甘为人俘虏最终泣血而亡。
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在垂下头颅的那一刻,这只凤凰便甘愿为他而臣服。
有人曾说,大约唯有大罗金仙才能制服凤凰,让它甘为坐骑。
当时的妙无圣君自然并非是真正的仙人,但是兮渊身为凤凰中最高贵的皇族却还是甘愿为其坐骑。
那时正是妙无圣君在渡劫飞升的前夕。
兮渊背负着妙无圣君从天上下来之后,夜里他依偎在妙无圣君身边。
许是火光太温暖,又许是气氛太温柔。
他终于忍不住泄露了些许心头的软弱。
他对妙无圣君道,他不舍他。
但他却不敢抬眼去看他。
他害怕他会再也没有勇气作出那样的决定,他也害怕他的眼神。
兮渊知道,无论那时他看着他的眼神如何,那必将成为他此后一生的梦魇。
但他的主上妙无圣君却只是用一种极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翅膀,好像从前一样。
轻抚他的羽毛的手带着几分微凉。
那微凉沁到了他的心底,
但是兮渊却明白,不一样了。
妙无圣君唤他青夕,告诉他,若他努力修炼,待他成仙的那一天他会亲自来迎接他。
他极少对人承诺什么。
但兮渊明白,他若承诺,他便定会达成。
那一刻,兮渊垂下了眼眸,无人看见他微红的双眼。
火光掩去了一切丑陋和罪恶。
他想起极久之前,主上的那位同族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很看重他。
妙无圣君这一生都冷心冷情,唯独对他这只弱小的青鸾投以了温和的目光。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让他留在他身边。
若无多年前那一瞥,此后很多事或许都不会发生。
他会是只落魄的青鸾,然后在某一日梦醒,回去在某一日开始他的复仇。
他或许同他便再无这般纠葛。
兮渊想,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他从未想过伤害他,但最后却还是选择了背叛他。
但哪怕这样,他也未曾想过要他死。
*
但他那样的厉害,怎么会死?
在兮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然通过荀氏暗地的帮助,他彻底恢复了全盛的修为,他杀光了那些曾经折辱他的仇敌。
他站在漫山的尸骨里,浑身是血,他大笑出声。
却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个谎言。
他的主上一定是生气了不愿意出来见他才有这样的传言。
他看着浑身是血的自己,看那满地被折磨得痛苦死去的人。
他癫狂地笑着,却渐渐流下泪来。
他不会死。
他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但为何他心底却越来越痛,为何他眼中却越来越湿润。
荀氏欺骗了他。
他以为荀氏不过是要教训他,却从未想过荀氏是要他身死神灭。
他根本不知道他做的事会害死他。
他只是想复仇,他只是不想他这么快便飞升离他而去。
他知道他错了,但他以为此后还能挽回。
那一段血腥的往事是他心头最痛的刺,那段时日他没有一刻不在思索这些。
这让他如鲠在喉。
或许仇恨的烈火遮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未能发现荀氏的阴谋。
事后,他去荀氏门前大闹了一场。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杀不死整个荀氏。
他凭他所能把整个荀家闹得天翻地覆。
或许这个偌大的千年世族从未如此狼狈过。
到了最后,他浑身是血的倒在门槛上,他以为他会死。
但从前他曾见过的那位妙无圣君的同族却从众人中走了出来。
他曾经以为这人应当是值得信任的。
毕竟他曾亲眼看过在那些凶险的战斗中,他们二人是如何并肩作战的。
在鲜血之中,他们互相扶持。
兮渊曾又一次看见他拼死才将受伤的主上从妖魔中背了出来。
他们或许并非好友,但兮渊却没想过,这人会眼睁睁看着荀氏害死他的主上。
兮渊知道主上虽然从未说过,但是这人确实那么信任他。
兮渊轻笑了一声,他朝他啐了一口,骂他伪君子。
那人也不反驳。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有着兮渊至今也未能看懂的东西。
良久,那人对浑身是血的兮渊说:“他很看重你。”
一如很多年前这人曾对兮渊说过的那样。
兮渊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那人看着他的目光极冷,似乎是斥责一般,他道:“但你背叛了他。”
看到那人眼中愤怒的那一刻,兮渊感到有些荒谬。
害死主上的人,不仅是他兮渊,这人自然也逃不开干系。
兮渊并不知道他究竟参与了多少,但是他身为荀氏嫡子,荀氏真正要做的事,他如何可能不知晓。
兮渊尚且能说是被欺骗。
那人却不可能完全不知晓。
但此刻,那人却愤怒地看着兮渊,他的眼神中包含着太多其他的情绪,那一抹悲色被他压在眼底极深的地方。
那人是矛盾的。
他憎恨兮渊对那个人的背叛。
妙无圣君此生唯一的一点耐心或许都放在了兮渊身上,但兮渊却在最后关头背叛了他。
他厌恶憎恨兮渊的对那个人的背叛。
但他自己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荀氏所做的一切。
他不得不亲眼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向灭亡。
兮渊看见那位荀氏嫡子在他面前沉默了良久。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他定会拔出他腰间的长剑杀了他。
他握着长剑的手攥的泛白。
而只需轻轻一剑,兮渊就一定会死,重伤的他再也没有力气抵抗了。
但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去地下见他的主上....
他是否有资格再同他在地下相见....
他是否有资格再唤他一声主上...
“....你走吧。”
那人最终没有拔出他的剑。
他放走了大闹荀氏的兮渊。
转身前,他只是对兮渊说了一句:“他那么看重你,定然愿你好好活着。”
这一句,却叫兮渊顿时泪流满面。
他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
他想起主上轻抚他羽毛时候眼眸中的温柔。
想起无数个冬日里,他都曾依偎在他身边取暖。
他无法忘记他同他过往的一切,那些宁静闲淡的日子愈是美好,如今他便愈是痛苦,愈是悔恨。
在他还是一只青鸾的时候,他没有很多东西,但他能无忧无虑地陪伴在主上身边。
在他成为凤凰之后,他拥有了很多东西。
但是,他却再也无法陪伴在那人的身边....
....
兮渊活了下来。
但此后的几百年里,无数个日夜里,他没有一日不被梦魇折磨。
他无数次在梦中梦到那些过往的事情,他梦到他的主上在远处含笑看着他,兮渊想去追赶他,但每每还未到跟前,他的主上便化作一阵风散了。
梦便醒了。
他方才知道,那些原来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
他的主上没有回来。
他离开了他。
而他,却不知道是否还能再将他找回了。
梦醒之时,才是最痛苦寂寥的时刻。
那个人成了他心底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疤。
成了他一生的执念,成了他最痛的偏执。
*
荀明熹要是知道此行会有这样大的麻烦,他死也不会来这里了。
只因他自由崇尚妙无圣君,说起来整个荀氏子弟无人不崇尚那位妙无圣君。
那是所有人心中的向往。
人人都喜崇拜强者,他也崇拜强者。
妙无圣君便是那样一个值得让人崇拜的强者。
没人知道他有多么地推崇妙无圣君,他不愿意让旁人知道他喜欢什么,他好似对这方面有些天生的羞怯似的。
或许因为他平素表现地便是对什么都不屑的模样,他是荀氏嫡子,自然有这个高傲的资本。
但他确实被那一个个故事对妙无圣君的阐述所深深吸引了。
他期望能同那位圣君更进一步接触,他恨自己为何未曾早生几百年。
若是能与那位圣君在同一个年代该多好。
他就能亲眼一睹那位圣君的风采了。
于是,在他听闻到这样的一个秘境的时候,他确实心动了。
那样他就可以与那位圣君更近了。
他渴望着这样的一个机会很久了。
所以当兮渊出现的时候,他开始确实有怀疑过,但是兮渊对那秘境说的太详细了。
详细到他几乎无法不相信那个秘境真的存在。
“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地方的?”荀明熹曾经问过兮渊。
那时兮渊的眼中好似隐约闪过了一抹无法言喻的复杂。
但那情绪出现的太快,也消失地太快,他根本未能完全发觉便消失了。
兮渊当时说他乃卜卦师,他是算出了此地的灵气的,看出了此地的异样的。
他说这是他祖传的本领。
荀明熹也自然不是无知的孩童当真被他几句话哄骗了过去,但兮渊却对他此后的考察说得头头是道,连荀明熹都不得不有些相信了。
见荀明熹依旧不是很相信,兮渊给他看了一块木牌。
那时他们荀氏特有的身份牌子。
兮渊说,此牌乃是他先祖留下的,他于他有恩,他本不欲告知他这等天机,但他为报恩,这才来找他。
荀明熹自觉看不透兮渊的修为,又见他对此处说得确实头头是道,又见了这牌子,这才信了。
他本就对妙无圣君有着近乎狂热的追逐,此番能遇见妙无圣君的秘境,他自然欣喜不已。
他先是同兮渊前去看了看那个秘境的所在。
二人虽未进去,但荀明熹确实在哪里看到了一个秘境入口。
那若不是秘境入口,荀明熹也实在想不出那能是什么了。
他这才完全相信了兮渊。
他本欲同兮渊二人进去,但是兮渊却说要他多带些人来,尤其是荀氏子弟。
他说,这里面真正的宝贝,需要荀氏子弟才能打得开,而他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开启那秘境。
荀明熹那时已然为他的本事所折服,自然无一不信。
他便在本家找了数十名子弟,又在整个荀氏分家找了几十名荀氏子弟,最后来的竟有百余人之多,加上人口相传,这消息也不知怎么的便传到了别出去,慕名而来的人也就越发多了。
荀明熹本不欲让这些人前来,但兮渊却说服了他,让这些人一起跟着。
于是,他们便一起进入了秘境。
他本欲直奔那最后的宝贝,但途中那些人却处处挑拣宝贝,耽误了他们行程。
而那一路上发生的一切,如今在荀明熹看来,无一不是兮渊的刻意引诱。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宝贝。
这里的迷雾,甚至那三块石头,那个夹住女修的兽夹,这一切就好像有人在刻意引导着他们往这里行走一般。
荀明细如今再想来,他才忽然发现,这一切不正是兮渊在背后一步步引导他们的么!
他先是告诉他迷雾背后有一个真正的宝贝,进入了迷雾之后,路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兽夹,那女修莫名便夹重了脚,那时或许便已然触发了某种机关,继而有出现了两块巨石,那巨石后疑似有着生路,他们便拼命想要地砸碎那巨石,但却殊不知,那样也是恰好中了他的圈套,触发了最后真正的机关。
两块巨石碎后,他们便也被彻底困在了这个牢笼内,这是最古老最恐怖的阵法,他们这些人或许再也无法出去了。
况且....
荀明熹看向天边的那充满了阴邪之气的紫金炉。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兮渊当时要劝说他允许这么多的人跟着一同进来。
兮渊将他们引到这里,他真正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真的帮他们寻找秘宝,他是想要拿他们的生魂进行祭献。
他们自踏入这里的一刻,便注定了死。
这一切竟是从头便开始算计好的。
这里是秘境。
便是死了上百个人也不足为奇。
他在这里受困,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他是荀氏嫡子,却也没人能帮地了他。
所谓秘境,便是与世隔绝之地。
除非知道破解秘境的方法,或者等到秘境在人界自然开放,但是这个秘境明显是全封闭式的,不可能有自然开放一说,这秘境的破解之法又岂是那般容易得到的。
这种秘境本就不对外人开放。
至于兮渊是如何得到进入这个秘境的方法的,荀明熹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才忽然想明白这一点。
或许世上少有人知道,当今妖王兮渊其实曾是妙无圣君的坐骑。
他在妙无圣君身边侍奉了近百年,妙无圣君藏宝之处,他又如何能不知道呢?
所以,这才被他知晓了。
他才能如此轻易地带他们进来这秘境。
而他就算此刻使用保命的传唤咒传唤他们的长老,就算他们真的找到了他所在的秘境位置,想要开启却也绝非一时之事,有时就算几天几夜也无法开启。
荀明熹甚至还想到为何当时兮渊特意说道要他多带荀氏子弟开启那个宝贝。
这分明是因为兮渊同荀氏有仇。
这个仇结的有些莫名。
荀明熹也不知其真正原因,但自他知事之时开始,他便被长老告知了那件事。
在兮渊还不是妖王的时候,大概在妙无圣君死后一年,他曾大闹荀氏。
那或许是荀氏最狼狈的一次,所以荀氏上下除了嫡系之外,其余旁支的新弟子都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而荀明熹知道,他此刻也才反应过来为何兮渊曾要他多带些荀氏子弟。
这分明是因为私仇。
他不知为何兮渊如此痛恨荀氏。
但荀明熹却很清楚,他活不成了。
或许他便要随意地死在这个秘境里了。
他死了,或许尸骨无存。
而在这秘境内,更是无人知晓。
就算荀氏想要找他,届时是否进的来这秘境先是一说,再者,就算进来了,秘境内千变万化,他再来之时他或许早就化作了尘土,不见一丝踪迹。
秘境内不同于外界。
在外界,若他身死,不论最后化成了什么,便是化作了一堆尘土,荀氏也有能力将他找回来。
但秘境本身便是一个小洞天,是一块新的空间。
每个秘境都有每个秘境的不同之处。
他死在秘境里,谁人能知晓他究竟是因何而亡。
就算荀氏用开启天眼,推断时间线推断地点去查探也什么也查探不出来。
秘境本身便是不存于世间的,这是独辟于世界外的小空间。
届时,兮渊有一万种由头也可诉说辩解。
但没人能说得清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在秘境内死了几百人上千人都是常事。
他们这些人的死根本无法追责到兮渊身上。
而他们此刻面对妖王这样的对手,他们根本无法脱困,亦无法躲避。
他们逃不出来。
他们死定了。
荀明熹从未如此接近死亡。
他出生起便一帆风顺,他还从未体会过如此的绝望。
今日先是被那个和尚打败,之后又遇到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荀明熹以为他还有很久可以活,他出生荀氏,天生便是高人一等,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他有着远超于旁人的修炼资源,他有着旁人无法匹及的背景家世,他本该成为荀氏这一辈最年轻的金丹嫡子,他本该有着辉煌无比的未来。
他向来自比妙无圣君。
他希望有一天也能成为像妙无圣君那样的人,他希望能站在他的高度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但这一切,都将在今日结束了...
所有人经过方才一番折腾都是面色煞白,眼中带着深深的绝望。
那个方才把他击倒在地上小和尚也一样。
只是他会不时看向前方的那个病弱青年。
这个和尚的修为奇怪极了,他能打败当时的自己,却面对那块巨石表现地却像一个低等又弱小的修士。
最初荀明熹以为他是磕了药,但如今荀明熹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看向在场内同妖王对峙的那个病弱青年。
方才所有人都嘲讽他是个无用的病秧子。
但却就是这么一个病秧子能在妖王兮渊的手下过三招还几乎毫发无损。
妖王兮渊是个什么修为。
没人知道兮渊究竟是什么修为。
但是众人却知道兮渊曾一人制服了十只□□的妖兽之主。
这类妖兽的领主大都有相当于人类元婴修士的修为。
同时制服十位元婴修士,兮渊最少也有大乘的修为,甚至很可能是一位渡劫修士。
那这病弱青年呢,他能毫发无损在妖王手下抗住三招,他的修为又有多高?
金丹...
不...
元婴?
荀明熹不敢确定。
但不论如何,师钰亦最少有元婴修士的修为。
而他们在场的其他人最高不过是他一个筑基后期,他们居然方才嘲讽了一位元婴大修。
大概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今天的一日实在太过梦幻。
在场看上去最弱小的两人,却是实际上最强大的两人。
他们这些人或许总有一个瞬间是瞧不起这两人的。
荀明熹记得这病弱青年方才是同那和尚站在一起的。
且他似乎对那和尚多有维护。
如此以来,荀明熹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但这些知道了也并没有什么用。
或许,能叫他死的明白些。
荀明熹面色苍白地自嘲地想着。
而就在荀明熹深觉绝望地时候,不远处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待荀明熹看清那时谁的时候,他眼中慢慢迸发出希冀的光芒。
“有..有救了...”
慢慢地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不远处乘着法器飞来的一群人了。
为首之人手持长剑,气势凛凛,貌若天神。
那剑长七尺有余。
他头戴玉冠,身着素色锦袍,上面隐约可以见绣着的金色麒麟纹饰。
整个人看上去贵不可言。
他举起剑,那劈天盖地的巨大威压便朝着妖王兮渊而去。
*
荀玄徽接到消息之后他便急忙赶到了那个秘境。
他们同兮渊之间的仇怨没必要牵连到小辈身上。
这桩针对修真界年轻一辈子弟的危急事件,自然惊动了尚在苍龙门的荀玄徽。
他根本来不及的思索什么,便带着苍龙门的弟子前往此地。
而在他见到兮渊的时候,他几乎未能认出这是兮渊。
他已经几乎半入魔了。
那浑身上下散发的黑气还有那双赤红的双眸。
他几乎想也不想便朝他劈出了一剑。
这一剑只叫风云为之激荡,亦叫天地为之震颤。
那一剑全然击在了兮渊身上。
他试图以手施法召唤出屏障。
但却未能来得急。
在他方才过来之时,他便发现了兮渊的状态有些不对。
他这一击便是在趁其不意。
果然兮渊被重重击倒在地。
整个人几乎成了血人一般。
但他身上的黑气却被他这浩然一剑集散了许多。
他赤红的双眸亦渐渐褪去了赤色,似乎要恢复清明。
而亦是在这一刻,荀玄徽才看到了兮渊背后的那个灵体。
方才离得远,他全部的注意都在兮渊身上,而这灵体气息太微弱,他竟下意识地忽略了。
此刻一看,荀玄徽几乎愣在了原地。
那灵体生的同那人一模一样。
荀玄徽心神一震,他几乎以为那人没死。
他几乎以为,那人真的又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熟悉的眉眼,还有眉骨的那道伤疤,还有那身衣服,那就是他平素里最常穿的一件。
那一刻,他的道心一阵激荡,他手中的长剑险些坠落在地。
他差点拿不稳他的剑。
他好似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一般,只能勉强拿着剑,却像个稚气的少年那般深深地凝望着他。
就像那个雪天,他亦是这般凝望着他消失在雪中,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灭亡。
但很快,荀玄徽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或者说,他回过了神。
“邪灵!”
有弟子在他耳畔喊道。
有些人并未见过真正的妙无圣君的模样。
他们虽听遍了妙无圣君的故事,却有的并不知他真正的长相。
或许有人觉得这人装扮有些熟悉,或是觉得眉骨那道疤痕好似和记忆中那段故事有些相似。
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的容貌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们才能不受心绪的影响。
他到了如今这等修为,却如何连一些小弟子也不如了?
那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灵体,还是邪灵,他竟如何失了神,险些将那东西当成了真人?
荀玄徽望着那灵体漠然不语了许久。
那些苍龙门的弟子见他如此也都纷纷站在一旁不敢先上前。
荀玄徽抬眸打量了一下四周。
那紫金炉,还有那十道刻着魔祖雕刻的石柱,那些被困在石柱内的低阶弟子,他很快便大致猜测出了前因后果。
他看了一眼浑身是血但渐渐恢复了神智的兮渊,冷声道:“若知你今日如此,我当时便应当杀了你!”
兮渊金眸中依旧带了些淡淡的猩红之光,他低垂着眼眸,眸色沉沉看不出什么。
便是听得荀玄徽如此说话,他亦未说一句话。
鲜血从他额间在他面上滑过。
一滴滴落在土壤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发笑。
“杀了我....?”
兮渊痴痴地笑出了眼泪。
他一身青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看不出颜色。
他发丝凌乱,遮住了他狼狈的面容。
他来时,他穿着当初的那身青衣,他将头发弄得整齐,他看上去就像当初的青夕一样。
他说不清为何他定要扮作这个模样。
或许这是他心中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隐秘怀念。
他从没有停止过对往事的怀念。
他满怀着希望,他以为他能找回他的主上。
但他错了。
他找不回来了。
他今日恍然发觉,自主上走后,他先是花费了百年的时间说服自己他没有死,又花费了百年的时间让自己忙碌于寻找各种能够找回他的方法,他终于在无数的典籍中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禁术,他不惜分予元神保护那个灵体,他就像呵护一颗弱小的种子。
他想尽一切办法滋养它、呵护它。
他告诉自己,主上就沉睡在那里。
他总有一天会将他唤醒。
于是他又花了百年的时候寻找各种方法一步步塑造他,一点点赋予他灵魂神识。
但今日,在这个秘境内。
在曾经主上来过这个的地方。
被那少年一句话。
他才忽然惊醒。
他塑造了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主上的皮囊的怪物。
他从来都找不到真正的方法可以找回他。
因为,他死了。
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身死神灭。
在九天雷劫之下,神魂也全然溃散了,再也找不回一丝。
这一场戏,由他主导,整整持续了三百年,到头来他才发现不过是场闹剧。
兮渊看向荀玄徽,他不甘。
他恨。
他恨荀氏。
若非当初他们的引诱,他根本不可能做下这样事。
荀氏只让他在主上飞升之前在他身上动一点小手脚。
一个小小的术法便足够让他无法飞升。
但世间能接近妙无圣君,能让妙无圣君信任,甚至有机会在他身上下一个小术法的人,除了兮渊恐怕再无他人。
荀氏曾说若是如此便会助他复仇。
他只是不愿让他飞升,却从未想过要他死。
他分明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主上受伤,但那时他确是被仇恨冲晕了头脑,背叛了他。
这无可辩驳。
当时兮渊面对的仇人实在太过强大,整个妖界几乎大数妖族都支持着那些人。
就算主上加上兮渊自己都全然无法同他们对抗。
只有荀氏。
荀氏才能做到真的帮他。
兮渊现在想起当时的事,他恨荀氏,却也更恨当初的自己。
兮渊几乎是拼着全部的气力朝荀玄徽击去。
这一击的力量叫天地都为之变色。
狂风漫天,那刺目的光芒爆发在他们二人之间,堪比日月争辉。
那恐怖威压甚至让附近所有人嘴边渗出了鲜血。
兮渊迸发出一阵刺耳的悲鸣,似是将死之人的愤怒的悲泣。
他渐渐显出原型,那是一只巨大的凤凰,莫约有三四人高,长长的尾羽逶迤在地,散发着五彩的光芒,五彩的羽毛仿佛世间最美丽的锦缎。
它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像是美丽又耀眼的太阳。
只是这轮太阳此刻显得有些暗淡,它身负重伤,有些美丽的羽毛都被鲜血染红了。
那些血滴下便化作金色的光影消散了。
兮渊却依旧不管不顾狠狠攻击着荀玄徽。
他二人本无什么仇怨。
只是因那个人俱是他们心中过不去一结。
这一战最终不知打了多久。
天地为之色变。
还好那些跟着荀玄徽过来的苍龙门的弟子带了一些符咒阵法可以防御,否则光是余波便足够抹杀在场所有人了。
这一站打得太混乱。
这等修为的战斗,已然不是他们这种小辈可以看得清的了。
几乎没有人看得清他们是如何出招的,仿佛一招一式俱融于天地间,所谓天人一体便是如此。
这或许便是高阶大能的战斗。
动则天地为之动,静则山川草木俱为之静。
到了最后的时候,二人停了下来,分不清谁身上的伤更多一些。
但最后那剑却并非指向了兮渊,而是放在了那灵体的脖颈儿上。
“不.....”兮渊顿时面色一白。
他几乎声音发颤。
虽然知道这灵体并非主上,但看着这样一个和他容貌一模一样的人死在他眼前,他无法不触动,他亦无法接受。
但荀玄徽亦面露一抹痛色,但那痛色却很快便消失了。
他定了定心神。
那灵体睁着迷茫的双眼看着前方。
哪怕荀玄徽将剑放在他脖子上他也没有丝毫抵抗。
他看上去和记忆里的那个人那么像。
但他不是。
寒光一闪。
兮渊的面色已然惨白到没有血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啪得一声,有什么落在了地上。
是血,四周弥漫起生魂的哀嚎。
兮渊几乎不敢去看那一切。
他颤抖着唇,再看之时,那地上瞬间只余一滩鲜红的血迹。
一旁散落着那件白色的衣裳,那是妙无圣君曾经常穿的衣裳。
那滩血迹中有一根发丝。
这便是兮渊曾经用以聚集起灵体的东西。
也是为何这灵体有着一丝从前妙无圣君的气息的原因。
兮渊连忙上前颤抖地抓起了那件仅剩的衣裳
他又捻起那根发丝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的发丝。
但这根发丝却再也承受不住外界的一丁点风吹草动
仅仅一瞬间,它便消散在了兮渊手中。
“不——”
兮渊努力想抓住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抓不住。
良久后,他将脸深深埋在那衣服里,肩膀轻轻颤抖。
最终他抬起通红的眼看了对面的荀玄徽一眼。
他癫狂了大笑了数声,面上布满泪痕,但那神情却满是仇怨。
“荀玄徽,我还会回来的。”
不等众人做些什么,一个抬眼的瞬间,兮渊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