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小王爷每天都在装风流>第一百章 做了驸马可就不能风流了

  沧渊关掉车帘,整个人躬身钻了进去,车厢里一下变得昏暗。

  景烁毕竟只有十一岁,当即觉得很害怕,嗓音颤抖道:“你……你要做什么?”

  沧渊蹲在他面前,诚恳道:“我把你当皇子,当做我的学生。”

  许世景烁反而推了他一把:“你故意吓我!”

  “小殿下。”沧渊严肃道,“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就有责任规劝你的言行。”

  “你告诉我,你平常不言不语的,却两次在你三哥面前放声挑衅,是想把我拉到你这边,和他们对立,对吗?”

  这小孩虽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更加成熟,却依然难以掩藏自己的目的,只要一猜想就知道。

  许世景烁的声音小了下来:“我观察了你许久,发现你和他们并不一样。”

  顿了顿,他续道:“我还听说你刚进京的时候我三哥当众让你弹琴,羞辱你,想来你应该是和他结仇了。”

  “但没想到!”许世景烁揉着自己的后脖颈,“你根本就不记恨他。”

  沧渊摇了摇头:“这世间并非谁都要站个流派,也不是非黑即白。”

  “你年纪还小忍不了一时之气,却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可能酿成大祸。”

  “现在你仗着你的母妃受宠,别人是不敢把你怎么样。但后宫荣宠犹如晴雨变幻不定,若是来日皇上冷落了你,如今种下的祸根就会变成报应!”

  小孩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后是疑惑,最后变得平静。

  他好像听进去了,须臾以后不再害怕地朝后靠,只道:“只有你会给我说这些话。”

  沧渊原本也想像其他几个侍读一样,只把自己当做伺候皇子的读书人,而非教书育人的先生。

  但他觉得如若放任不管,这孩子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景烁安静了一会儿,又恢复到过去的模样,细声道:

  “他们只会奉承我,夸赞我。我其实知道自己不算聪慧,功课也并不好,但我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忽然双手握住沧渊的手,极为恳切地问:“沧先生,那你要一直当我的先生。今后也这样对待我,让我听见不同的声音,好吗?”

  沧渊愣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保证我还在做你的侍读时是这样。”

  “我去求父皇,我能……”许世景烁话到一半想了一会儿,续道,

  “先生你还很年轻,只要你一直跟着我。往后我绝不薄待你。我知道你在朝中没有根基,往后我就是你的根基。”

  “不。”景烁忽然转了称呼,“您。”

  “傻孩子,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沧渊拍了拍他的背,

  “现在,出去选一匹好马,不要去夺他人之物。然后我教你骑马,巡街当日好好表现,让皇上看见你的进步。”

  ……

  午时左扶光就丢掉所有事和许世风华去城里了,沧渊在马场带着景烁骑马,两人只在早晨时见过面。

  他们都在寻找能够和对方独处的机会,今日沧渊不用陪同皇上,把皇子送回以后就告假了。

  左扶光也是如此,他和许世风华坐在酒桌上,却心不在焉。

  三皇子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嘲笑道:“不就离开肖思光一下午吗?怎么好像魂不守舍的?”

  左扶光没否认,敷衍地笑了一下:“叫他他也不来,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是吧。”许世风华撑着脑袋,幽幽道:“你不会真的和北宸世子发展出了某些不正当的关系吧?”

  左扶光咳嗽两声,正色道:“怎么可能?!这是肖思光,他爹是镇北王,我惹得起吗?!”

  许世风华哈哈大笑:“我就说,你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是我娘让我问问你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老打听你。”

  左扶光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蓉妃关心殿下结交的朋友都是哪类人,为母之心金石可鉴。”

  “说到为母之心,我觉得她不是关心我,而是关心我妹妹。”许世风华想了想,续道,“我家小妹养在深宫,年近十七,到了待嫁的时候。母上就想从世家子弟中给她择一良婿。”

  “选驸马啊!”左扶光顾左右而言他,“谁若是能有这殊荣,得是一品官家子弟,祖上坟头还冒青烟吧?”

  许世风华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瞧得人毛骨悚然,半晌才说:“你家祖坟不想冒青烟吗?”

  “我什么鬼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左扶光打哈哈道,“哪家女子若是嫁了我,那是倒八辈子霉。”

  许世风华半真半假道:“做了驸马,就不能像如今一样贪玩好耍了。前尘往事既往不咎嘛,哪个男人娶妻前没点风流韵事。”

  “殿下可真瞧得起我。”左扶光连连摆手,“高攀不起啊,我就想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我这弼马温能当一辈子,没出息得很,都不敢瞧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

  “我也发现了……”许世风华揉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你虽然世称‘纨绔’,却是极有分寸的。从没闹出过什么要被杀头,或连累家里的错事。”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阵,许世风华忽然又拍了拍左扶光,说:“本殿下能瞧得起的人甚少,本殿下的妹妹要嫁的驸马必是本殿下瞧得起的人,懂吗?”

  “承蒙错爱!”左扶光拱起手挡住脸,再也笑不出来了。

  许世风华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哈哈哈哈看把你吓得,不过说到这里了,八字还没一撇。可万一我母妃真是那个意思呢?提前给你打声招呼嘛!”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扶光是真被吓到了,只怕蓉妃直接去找他娘。

  晚上许世风华该回宫了,他虽三十来岁却未被封爵,依然如未成年皇子一样住在宫里,抱怨了一番才离去。

  沧渊就等在两人隔壁的雅室里,几乎是许世风华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跑出去到了街道上。

  左扶光正忧心忡忡地准备回府,一转头,灯火阑珊,沧渊站在后面。

  看见那张脸,他忽然觉得极为疲惫,却极为安心。

  左扶光昨晚一夜未眠,今天又担惊受怕,忍不住在大街上就走到了沧渊面前,开口就带着委委屈屈的声音:

  “我终于见你主动找着我一次了。”

  “我不回宫。”沧渊说。

  左扶光问:“皇上不会责怪吗?”

  沧渊:“管他的,难得出来一次,又没人查我住处,我明天早朝前回去。”

  左扶光点了点头,却不能冲上前去抱住他。

  沧渊掏出兜里一把钥匙,摇了摇:“我在城边隐蔽的巷子里买了个小宅,和我过去吗?”

  左扶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最重要的是,我有你了

  两人说好了地点,就在街上佯装分开了。

  他们兜兜转转,绕着路朝不同方向走,在碧澜和翠微的帮助下,左扶光最终摆脱了尾巴,跳进了沧渊买的宅子里。

  这院子极小极窄,房屋也只有一层,厨房、柴房、客厅、卧室、马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像是一个家。

  “安全吗?”左扶光打量了一下旧旧的墙壁,“从哪种渠道买到的?”

  沧渊把他收进屋里,轻轻地说:“放心吧,是我爹的朋友帮忙,信得过,我不敢随意找其他人。”

  左扶光左右一看,屋里还十分简陋,可见沧渊根本没有时间进来打理,只有一个躺椅,一把太师椅,还有个小小的桌子。

  “原主肯定很喜欢读书。”左扶光看见桌子上堆了很多书本,全都积灰了,却本本都被翻得破皮卷边,便这样判断道。

  很喜欢读书的人却没有带走书,这房子原来的主人可能已经过世了。

  左扶光管不了脏,朝躺椅上坐过去:“以前从没想过我能在营房里睡着,也没想过会进这么破的房子睡觉。”

  沧渊蹲在他面前,握住他一只手:“我让你受苦了。”

  “嗨。”左扶光摇了摇躺椅,“哪能想到过来以后是这样的,我都开始想家了。”

  沧渊也想家,雅州的将军府和王府相邻,翻过一道墙两人就能相见,还可以随时骑马去别的城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把左扶光的手背抵在自己额头,安安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才说明来意:“扶光,我找到能控制燥血,让其不再随便发作的办法了。”

  “你不是一直能控制的吗?”左扶光抬头,拉住沧渊的手,“蹲着干什么,上来。”

  藤编躺椅不堪负重,发出“吱嘎”一声响,沧渊伏在左扶光身上,用手撑开一点空间,续道:“你听我说完。”

  左扶光搂着他的腰,一口咬在脖颈上,像是惩罚一样用了点力:“说个屁你?上次吼我,我得让你也难受难受。”

  沧渊感到心底极痒,燥血瞬间沸腾起来,仿佛要冲破血管涌向脑袋,发出一声低吼,竭尽全力地去控制。

  左扶光哼笑道:“行,就这样憋着,然后说正事儿吧。”上传论坛2b

  沧渊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却不得起来,只能抱着说:“其实我是……乌王的儿子。”

  “噗哈哈哈。”左扶光瞬间就笑了,“我还是固宁王儿子呢。”

  “我说真的。”沧渊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有点奇妙,“我得回一趟乌藏找法王接受一个仪式,以后就能不受燥血困扰。那是所有王子在成年前都要完成的,以后我就能像一个正常人了!”

  “别闹,沧渊。”左扶光晃了晃他,“我不嫌弃你,我喜欢你有这一脉血,做那事时候特别得劲。”

  沧渊僵硬地解释,把自己受血脉所困的种种和将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讲了一遍,左扶光的手慢慢松了些,终于皱起眉头,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哪有那么巧的事?话本里讲的,流落异乡的王子,你?我渊儿弟?”

  他连发了好几个问题,沧渊也坐了起来,平和道:“不是巧合,而可能是……你爹故意的。”

  左扶光露出疑惑的神情,沧渊便把和法王的两次相遇,以及眉心血痣的来历都细说了一遍,左扶光却越听越加不快。

  “你就那么相信那个法王?”

  沧渊点了点头:“受信仰束缚,他不能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我不是说你身份这件事有假,而是他怀疑我爹当初在岗拉部遇见你,明知你可能是王室血脉却将你带到了雅州,你也信吗?”

  沧渊犹疑了一下:“当初岗拉部不止我一个小孩,还有同龄的乌藏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你会说一点中原话啊!”左扶光自然并不怀疑父亲,理所当然道,“难不成找个满口乌语的小孩回来,怎么和我交流?”

  沧渊看着他,没有反驳,燥血逐渐消了下去,心里其实并不认同。

  但同时他也更加确定了自己是乌王的儿子,因为自小就在接受良好的教育,所以才会说一点中原话。

  那一瞬间他很想说他在雅州看见了固宁王怀抱雅清的事,可是他答应过王爷不朝外讲,便只能继续守口如瓶。

  左扶光觉得有点恍惚,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继续摇晃躺椅。

  “这是怎么了啊……”他说,“我在昨天发现我娘带别的男子回家,又在今天听说我的爱人是乌藏王子。我是不是太困了做白日梦?”

  沧渊低身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去接受那个仪式以后就会回来,我们还和过去一样。”

  左扶光觉得头脑挺沉的,身体竟一阵一阵泛冷:“这很重要,我不能左右你的抉择,但我希望你只是沧渊。”

  床铺是早就打理过的,沧渊把左扶光抱了过去,放在新买的软垫上。

  凑近了些,他才看见对方很悲伤的表情,感到有些不理解:“如果你不想,那我就不回去了。乌王的文书我都还没递交给皇上,没有人逼迫我。”

  “不该是你王父吗?”左扶光问道,“忽然发现自己身份尊贵,背靠藩国。只要一回去就能拥有太多你曾经根本不敢想的东西,是什么感觉?”

  “我从来不是功利的人,我也不在乎荣华富贵,不在乎什么身份。”沧渊笃定地说,“我是我爹养大的,我姓沧。我是乌藏血统,可我也是中原人……最重要的是,我有你了。”

  左扶光好像受到了一点安慰,他胡乱拉开自己的玉带,邀请沧渊和他共赴云|雨。

  在狭小的宅子里,两人沉闷地分享着这些日子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担忧,说着说着左扶光竟睡着了,浑身滚烫,像是发烧了。

  秋凉夜,沧渊披衣起身,跑到街上挨个去敲药房的门,给左扶光捡药。

  回去后他又熬了半夜的药,哄着左扶光喝下去大半,最后把人抱在怀里,心疼地睡去了……

  有了今天的交流,左扶光虽然说了不会左右他的抉择,沧渊却仍然决心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

  而左扶光在宅子里只呆了一天,就发着高烧回了驯马司。

  现在那个家他也不想回去,直接叫侍卫把熊战也接了过来,住在了军营里。

  唯一开心的,可能只有肖思光……


第一百零二章 皇帝派人保护我?

  这一年雨水很好,光照也充足,举国上下实现了丰收。

  秋收以后,固宁王进京述职,左扶光从他爹出发的时候就开始盼着了,一直盼了十多天,才等到王府的驼队。

  沧渊也提前收到了消息,说是他爹也会来。

  接风那天,两人不必避嫌,都骑着马去了城郊商道上,等着亲人入京。

  残阳如血,只怕今天又是白等。

  沧渊有些失落,侧眸望了一眼左扶光:“以前王爷进京述职,要走多久?”

  “几日就到了。”左扶光拧眉道,“这次不知为何这样久,我天天出校场过来看,单浩轩还以为我扯谎,故意跑出来玩。”

  沧渊觉得奇怪:“但皇上没有阻止我,还准了我每天出宫。”

  两人同时担忧起来,身后跟着碧澜、翠微,还有王府的侍卫。

  就在天快黑时,路上终于骑马跑来了信使。那是雅州王府的人,翻下马匹气喘吁吁道:

  “少主子,沧渊,别走。今夜王爷会到,但得差个人进城请位郎中!”

  左扶光立即问道:“是我爹在路上头疼脑热生了病吗?”

  信使摇了摇头,望着沧渊说:“将军旧伤复发,是进京来看病的,你不知道吗?”

  左扶光已经差人去找郎中了,拿的是王府令牌。

  沧渊知道沧晗早年征战受过许多伤,有些是一直没能好全的内伤。看这情况好像很严重,所以才在路途上拖了那么久。

  他回头看了左扶光一眼,当即勒马道:“我着急,先去路上接他们。”

  左扶光也打了一下马,吩咐驼队在原地等着郎中,自己跟上沧渊打马而去,迅速消失在出京的官道上……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沧渊让马稍微慢了点:“皇上定是知道的,却没告诉我。”

  “应该是你爹怕你担心,不顾皇命上路去找他,所以才没有说。”左扶光安慰道,“将军身体健朗,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秋天的风已经很冷了,两人被吹得脸颊冰凉。

  沧渊心里头一次有了种愧疚感,他离家很久,十八岁才回归,却呆了不到两年又离开,未曾在沧晗面前尽过孝。

  他永远只想着左扶光、想着自己,在沧晗生病的时候才觉得爹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自己丝毫没有报答过养育之恩。

  子时之前,两人见到前方路中心似乎有灯火,才慢了下来,以为是王府马车。

  但那队伍没有前进,而是挡在路中间,似乎在等着谁。左扶光警惕了起来:仸么

  “沧渊,时常跟在我后边的尾巴好像被我们甩掉了。我出京的时候都能察觉到他们在不远处,但现在没有了。”

  沧渊目力好些,远眺以后摇了摇头:“那好像不是王府驼队。”

  两人停在路中间,不敢再往前。

  左扶光这才觉得有点担心,朝后面吹了声口哨。还好碧澜翠微都在,道路两旁的林子里回了两声鸟叫,他这才放心。

  他们的速度变得极慢,试探着往前,想看看前面挡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走近了些,才发现路中间有一圈火把,火把中心插着一杆标枪,标枪上套着破败的人的衣服,而最顶端插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血淋淋的,认不出是谁。

  火光攒动中,两人走得很近以后才看出来,人头的舌头被拉到了外面,狰狞地剪成了两半。

  左扶光大骇:“干!安稳久了,居然把蜥蜴人给忘了!”

  话音未落,沧渊已经拔出了腰侧的剑,和左扶光背靠背站着,面朝无尽的黑暗。

  道路两旁漆黑的林子仿佛能够吞噬所有亮光,他们听到碧澜和翠微那边发生了打斗,却看不见有多少人。

  直到刀剑破空的声音近了,翠微持着一枚盾牌猛扑过来,把盾交到沧渊手中,立即又和一个身穿夜行衣的杀手厮杀起来。

  那盾像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碧澜蹬踏着树枝,跳到高处。

  她从怀里抖出一卷插满医针的针布,抬手就朝四周散播!

  暗器如同落雨一样无差别地淋了下去,沧渊赶紧举盾,左扶光躲进去骂道:“姐啊!你倒是提前打个招呼啊——”

  翠微扬剑招架:“说了岂不是就不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我以为我们有这种默契!”

  刹时间,埋伏在周围刺杀左扶光的蜥蜴人倒了一片。

  正和翠微打着的那个捂住自己中针的肩膀,原地摇晃几下,也迅速倒在地上。

  林子里响起沙哑的“嘶嘶”声,此起彼伏,蜥蜴人在互相交流。

  沧渊放下插满了针的盾牌,沉声道:“这回人还挺多。”

  下一瞬间,数十个黑衣人从不同地方跳了出来。

  左扶光没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立即躲在沧渊身后,大吼道:“还有!”

  碧澜从枝丫落下:“可是我没针了!”

  翠微捡起地上一把刀递给她:“当针使!”

  来不及调整站姿,三个人把左扶光围簇起来,刀光剑影不时浮动,和蜥蜴人拼杀在一起。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京城那头的商道上响起马蹄声。左扶光紧紧捏着自己的佩剑:“又来了,好像又来了!”

  他们已经打得十分疲惫了,蜥蜴人还有十几个。这些杀手训练有素,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攻击。

  骑马来的那些人也穿着夜行衣,三个人严阵以待,却见那些人跳下马匹就去砍杀刺客,丝毫没有犹豫,居然是来支援的。

  左扶光愣了一下,拉了拉沧渊的袖摆:“渊儿弟,你看前面武功最高的那个人,我对他的气息很熟,就是他们经常跟踪我。”

  “所以你身后甩不掉的尾巴是保护你的?”沧渊疑惑道,“他们是什么人?”

  左扶光也不知是谁,要是雅州王府的自家人,肯定会光明正大出现。

  还有什么人物会在暗中保护着他?这让他十分困惑。

  有了这群人的帮助,剩下十几个蜥蜴人无法招架,逃走了六七个,没能走掉的都被杀了。

  左扶光踏前一步,想叫住那些人问个究竟。但救了他的人连面罩都没有脱,身上还受了伤,立即转身朝后,逃跑似的要离开了。

  翠微准备去追,沧渊却摇了摇头。

  等人走后,左扶光才问:“你看出来是什么人了?”

  沧渊笃定道:“斑虎厂锦衣卫分为明卫和暗卫,这人我曾在御前见过他,当时并未蒙面,是暗卫的一支。他两只眼睛长得不一样,很特别,所以我印象深刻。”

  左扶光差点被口水噎住:“皇帝派人保护我?!”

  “监视你,但也保护你的安全,不是没可能的。”沧渊把受惊的马牵了回来……


第一百零三章 渊儿,别让他把我带进王府

  左扶光进京路上做了一定伪装,到京城后又一直有斑虎厂暗卫保护,所以没有遭遇过刺杀。

  消失很久的蜥蜴人忽然又现身了,这让他心里堵得慌。

  “我去北境时遇到了他们,现在我爹在路上耽搁了,我俩去接应他们又遇到了蜥蜴人。”

  “时间掐得这样准确,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给四脚蛇这个组织通风报信。”

  沧渊沉吟道:“蜥蜴人不会说话问不出什么,但如果能把内鬼抓出来,就能知道他主子是谁。”

  可王府那样大,任何一个家丁都可能知道这种大行程,要抓还真是不好抓,左扶光心生一计。

  “将军是在路上旧伤复发才耽误许久的,雅州王府和京城王府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情况。”他对沧渊说,“我们就从这次的随行人次查起。”

  碧澜和翠微询问了一下两人有没有受伤,检查以后便又隐到夜色中去了。

  两人继续骑马朝前,左扶光忧心忡忡地说:

  “还有一个多月,我爹和翠微姐姐的盟约就到期了。碧澜姐是听她医门的命令下山的,前些日子告诉我,如果翠微离开了,她也想出去游历……”

  沧渊低声道:“自从签了盟约保护你以后,她们两人几乎全年无休,都在你左右,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我和肖思光走得近些……”左扶光补充道。

  沧渊淡淡地说:“不用解释了。”

  前些日子的嫌隙好像被化开了,两人和好如初。

  沧渊这样说只是因为信任左扶光,而实际上他已经看出来肖思光的心意了,只是肖思光自己都可能没有察觉到。

  出京约莫二十里路,前方又出现了摇摇晃晃的马车灯。

  左扶光首先辨认出了王府管家,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甩鞭子打马往前赶去,停在队伍面前。

  王府的驮队像游龙一样盘桓在弯曲的商道上,拉了很长。

  上面载着雅州送到京城的税粮,还有固宁王觐见皇上备上的礼。

  王爷和将军都没有骑马,同在最大的马车车厢里。

  左扶光不顾礼数,跳下来喊道:“爹!我们来接你们了!”

  沧渊也立即落在地上:“拜见王爷!”

  左方遒打帘,车内场景一览无余。

  沧晗面色苍白地躺在里面,都没醒一下,车厢里还有王府府医,正守着他。

  沧渊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揪了起来,紧得慌。能看出来不是“旧伤复发”这种小事。

  他说不出一句话,用疑惑的目光望向左方遒,等王爷开口给个解释。

  固宁王的眼神竟然躲闪了一下,从车内躬身走了出来:“我们到后面去说。”

  他把沧晗和府医留在车里,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在左扶光和沧渊中间,沉默良久才开始讲话。

  “我们刚到雅州时,雅江常年洪涝,经常发生水灾。”

  “将明他带着固宁军修筑堤坝,事事亲力亲为,腿脚可能是在雪水里泡久了,落下了阴雨天疼痛难忍的毛病,随着年龄增长蔓延至全身,越发严重。”

  “此回也是旧伤复发,我四处为他寻医,找到了云州来的一位蛊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许久才续道:“没想到我轻信了恶人,不仅没有治好将明的病,还致使他患了……蛊毒。”

  沧渊的马匹猛晃了一下头,因为他手勒得太紧了,又在听到这个词时颤抖了一瞬。

  他还未开口,左扶光已经说道:“江湖上的赤脚医生怎么能相信?爹向来不是最谨慎吗?!”

  “以前还好,阴雨天只是腿疼,不影响什么。”左方遒带着懊悔的神色说,“可现在甚至影响到了行走,我也是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

  夜风吹得沧渊发冷,月色也凉如水。

  他从来没有对王爷不敬过,此刻却有些忍不住,沉声说道:“是我爹现在这样无法打仗了,对吗?”

  左方遒又一次沉默了。

  “是因为我爹不能倒下,所以王爷才着急到上了别人的当。”沧渊胸膛剧烈起伏,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但他总有老去的一天,怎么办?到那时候王爷就要去找返老还童的药吗?!”

  左方遒一言不发,左扶光侧头责备道:“沧渊!”

  沧渊拼命忍住胸臆,嘴唇已经颤抖起来。所以这件事完全是左方遒的错,沧晗会中蛊毒完全是因为固宁王中了别人的计。

  出于身份差别,他不能责怪王爷,也不能说更重的话。

  左方遒自知理亏,解释道:“不过太医里也有一位云州的老蛊医,专为皇上瞧疑难杂症的。对这方面有所研究,能救将明……所以我们才进京看……”

  话音未落,沧渊放弃和他们同行,直接弃马跳下,跑去了车里。

  他要钻进去的时候,后方跑来一匹马,在上面的人正是温远,招呼道:“主子,我进京来照顾你了!”

  沧渊没空理他,摆了摆手,就进了车。

  他这才来得及好好看看沧晗,只见将军满脸病容,眉心却似有一股郁结之气,整个人仿佛丧失了生机,就那样平躺着,而府医在旁边看着。

  “他一直这样吗?”沧渊问道。

  府医把盖在沧晗身上的毯子朝上拉了拉,说:“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不能颠簸,一颠簸就喊疼,所以路上走得慢,耽误了许久。”

  他端起放在旁边的半碗药,用勺子沾了沾:“趁他醒的时候我会给他喂些药,也能补充水……”

  “这是什么药?”沧渊闻到了一股苦味。

  府医说:“他常吃的风湿药。”

  “现在是风湿的问题吗?”沧渊问完以后忽然想起他和左扶光刚才讨论过,王府里有奸细,可能是任意一个人,便留了点心思。

  他忽然说:“你先下车,我想单独守守我爹。”

  府医被他的神色吓到了,听闻这话如蒙大赦,立即起身下车。

  而沧渊掏出怀里的琉璃瓶,倒掉里面的东西,把碗里的药装了些进去,准备带回宫找熟悉的太医验验。

  他刚想把瓶子收住,沧晗猝然伸手,抓在沧渊腕间!

  沧渊低头一看,沧晗用了很大的力气,手指关节都在发白,像是极力才醒了过来,眼睛也死死地盯着他。

  “爹?”沧渊低声说话,凑近了些许。

  沧晗嘴唇翕动,好半天才嘶哑地说:“你在京城……买了那座宅子,对吧?”

  沧渊赶紧点头。

  “待会儿进了城,你就坚持把我接过去。”沧晗一字一顿,艰难道,“我不想进王府,别让他把我带进王府……”


第一百零四章 将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沧渊一听不好,当即想了很多,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为什么,爹?”

  那一刻他在想,此事是否另有隐情,王爷是否别有用心,甚至怀疑父亲这样子就是王爷害的。

  沧晗却缓了些,直言道:“王府里还有王妃,我一个外人、病人,住进去像什么?”

  “就这样?”沧渊问道。

  沧晗点了点头:“你话说漂亮点,就说王爷一直守我已经很是疲惫了,我们父子便不叨扰了,别再麻烦人。”

  “那御医、蛊医?”

  沧晗虚弱地说:“若是请到了,你便带人上门。若是皇上要我入宫,你便把我送进宫。”

  他看到沧渊一脸的凝重,手上松了些,安慰道:“没那么严重的,你别怕。我身上蛊毒没那么难解,医好了就行。”

  沧渊看到沧晗勉力对他笑了笑,就又闭上了眼睛,依然没觉得有那么轻松。

  但是再次出马车的时候,他依照父亲的嘱咐没有说任何不满的话,反而向左方遒的照顾道了谢,好说歹说才能把沧晗接走。

  父子俩人带着将军府的家丁回到了沧渊买在京城的小宅子,这里一下就变得极为拥挤,好几个人今晚都只能在柴房打地铺。

  沧晗晚上觉得好了些,还下地走动了一会儿,心情仿佛不错,反而安慰起沧渊来。

  第二日,沧渊进宫面圣,向皇上告假,回家照顾父亲。

  但他始终记着王府里有奸细的事,提前把琉璃瓶交给了冯俊才,请他帮忙找信得过的太医看,却没说原因。

  冯俊才是太傅的儿子,他们家在朝中根基稳,应该是很方便办事的。

  临到要走时,沧渊在宫门口被急匆匆的冯俊才拦住了。

  他见对方面色不佳,便知道那药确实是有问题的,忙问道:“你帮我找人验了吗?”

  冯俊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住沧渊的手臂,问道:“这是你从哪里拿的药?”

  沧渊没说来由,只道:“我一个朋友身体不好患有风湿,请的江湖郎中给他开了这味药,却越吃身体越差,我才找人看。”

  “风湿?”冯俊才抬起头来,转瞬明白了,“兄弟,你不信任我,不肯告诉我实情。”

  沧渊难为情地点了点头,说:“那位朋友确实有隐情,嘱咐我不能和任何人讲。所以……对不起。”

  冯俊才人很好,当即不再追问了。

  “这药和风湿无关。”他朝后看了看,确认没人以后才说,“而是压制蛊毒的。”

  沧渊愣了一下,既然是压制蛊毒的,王府府医为什么要说是沧晗常吃的风湿药?他有必要撒谎吗?

  “那对身体有没有伤害?”

  冯俊才摇摇头:“我找太医院里的崔太医看的,他见里面有些难以辨明的菌类成分就去问了云州来的蛊医。那蛊医说,这药就是用来压制蛊毒的,需要定期服用,对身体无害。”

  沧渊云里雾里的,王爷也说父亲是中了蛊毒,那既然这药能压制,还进宫来看老蛊医做什么?

  “对了,蛊医还说。真正凶险的是蛊,要找人引出蛊虫才能彻底根治,这药是治标不治本的。”冯俊才徐徐道,“他以为是我在问这件事,还对我说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他可以驱蛊,哪怕是别人下的他也能做到。”

  沧渊道了谢,怀着满腹的疑惑朝回走,怎么也猜不透这件事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为什么一向谨慎的王爷忽然病急乱投医,轻信了外地蛊医导致父亲中毒?

  为什么王府的府医能配置压制蛊毒的药,却对他说这是治疗风湿的药?

  所以府医根本不是奸细,他们都好像在极力掩藏着某些事。

  沧渊竟然在无意间发现了很多矛盾点,要不是托人查了这味药,他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沧渊一边走一边想,很快来到了自己的宅子门口。

  温远站在外面,还有另一个父亲的近卫。见了他,温远想打招呼,但被侍卫立即捂住嘴制止了。

  “怎么?”沧渊问道。

  温远竭力想发出声音,那侍卫却凑过来,低声道:“王爷来了。”

  “王爷怎么找到这里的?”沧渊一问就自己得到了答案,一定是左扶光说的。

  他抬脚朝里走,将军府过来的家丁们都鸦雀无声,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守在门口的那个拼命示意他别出声。

  沧渊本不想悄悄接近,看到这些父亲信任的人都这样,便如他们所愿没有发声,站在了窗下一个侍卫旁边。

  那人让开一个空位,把沧渊推到窗前。

  小宅简陋只有纸窗,透过镂空的地方,能模糊看见里面的情形,隔音也不怎么好。

  沧渊随意瞥了一下,便见里面的人都被清退了。

  左方遒独自蹲在沧晗床前,旁边分明就有凳子,他却没坐,而是把手紧紧握着沧晗的手,又将两人的手抵在额头。

  他在低声念着什么,沧渊安安静静地听到了。

  左方遒好像极为懊悔,不断地重复道:“将明……我错了。将明,真的是我的错。”

  沧晗醒着,脸是朝着里侧的,什么话都没说。

  他好像没力气抽开手,只能任由左方遒握着,但从表情上能看出来他并不乐意。

  如果只是信错了医生……王爷没必要这样道歉。

  沧渊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王爷和父亲只是结拜兄弟而已,但这个语气和这个姿态似乎出卖了他们真实的关系。

  沧渊站在外面,如遭雷轰,动都动不了一下,心里天人交战,还在拼命说服自己。

  这些侍卫、家丁,想让他看,想让他听,一定是想告诉他什么。

  他们或许得了将军的命令,一句话都不能给沧渊讲,但今天刚好遇见了,所以才会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沉静一片,如同死水。

  “你走。”沧晗低低地说,“此次回去以后,你我再无干系。边疆我依然会为你守,但你和你的人,都离我远点!”

  左方遒猛地抬起头,语气蓦的重了,反问道:“我有在你身边过吗?”

  “二十年来,你下的蛊无时无刻不在身体里,让我不能摆脱你,让我成为一只困兽。”沧晗声音虽然低,却怨恨地问道,“如果不是这次旧伤复发,导致蛊虫也猖獗起来,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你……”他一字一顿地续道,“你会带我进京根除它吗?”


第一百零五章 他走不出的只是左方遒一腔私情的困局

  两年前沧渊返回雅州时,沧晗过年进王府,王爷倾身来扶他,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王妃看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一年前沧渊跑到前线,想要入军。沧晗知道以后发了很大的火,竟然叫左方遒滚,言辞间都想让沧渊远离左家两父子。

  再后来,左扶光生辰宴,沧晗推迟回来,只送了礼。

  这一切过激的反应和曾经觉得不合理的事都在瞬间有了解释,当沧晗说出那句话以后,沧渊竟硬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琉璃瓶。

  瓶子无声地碎在掌心,切割着他的血肉。

  可他还是捏得死紧,没有放开,也没有发声,所有一切的认知都颠覆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这次治伤的云州蛊医,而是二十年前,左方遒让人给沧晗下了蛊!

  正是这味蛊毒导致他必须从王府府医那里定期拿药,无法离开左方遒,所以他会说他是被困住的。

  世人皆知沧晗将军和固宁王是结拜兄弟,他们的存在共同支撑起边陲和雅州的安稳。

  却鲜有人知晓这一切的背后有这样鲜血淋漓的真相,这或许就是他们想让沧渊看到的。

  可他知道了能怎么样?

  沧晗身体每况愈下,旧伤复发,蛊虫猖獗,威胁到了生命。

  左方遒这才慌了,花费半个多月时间把他载到京城,请御医里那位云州来的蛊医驱除蛊毒。

  沧渊现在不能冲进去,他清楚自己不能在此刻爆发,只能忍着。

  清除蛊毒,治掉这个“本”,一切就结束了,他不能在此刻去打断。

  沧晗问完以后,左方遒再次低着他高贵的头颅,又道:“对不起……”

  沧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用吗?”

  “我只是怕你离开,我只是怕你一气之下丢掉所有,那我怎么办?”左方遒有点急促地说,“我那时候年轻不知道轻重,只想把你留下。但你说不愿的、不要的,我从未勉强过你,不是吗?”

  沧晗又冷笑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有都要顺你意,没人能阻止你想做的事。”

  话音未落,他又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不免蹙起眉头,脸色苍白,蜷缩了一下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将明,你别这样!”左方遒慌了,立即站起身,但他又不能做什么,便坐在床前,倾身抱住沧晗,阻止他的抖动,“我已经给皇上说了,明天御医就能出宫。你忍一会儿,你再忍一下!”

  沧晗在极端的痛苦里,额头渗出冷汗,低吼道:“滚出去……沧渊、沧渊快回来了。”

  左方遒依然紧紧锁着他,扭曲地哀求道:“那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是要你守固宁军,将明!”

  沧渊就在外面,他还曾这样看见过固宁王怀抱雅清,在戏楼里打情骂俏。

  他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握不住满手的血。那些鲜血顺着手掌缝隙往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真的忍不了了,忍到燥血都翻滚起来。

  王爷是对他有恩,他几岁时在京城吃过些苦,王爷每年都来看,保证他不会冻死饿死。

  但如果王爷明知他可能是乌藏王室的孩子,却将他接到雅州,导致他入京,那这还算不算恩情?

  身旁侍卫也看见了沧渊手上的血,一人无声地把他朝柴房拉,一人慌乱地跑去找止血药。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沧渊摁在柴房,关上了门,王爷终于出来了,端端正正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还嘱咐外面的人要照顾好沧晗,就这样独自离开了。

  沧渊躺在柴堆上,一只手正在被包扎,一阵阵刺痛好像能传到心脏里,让他整个人都极为难受。

  他的另一只手举起来,用袖子盖过了脸,许久才平复,才安静下来。

  侍卫包完以后拿开他的手,发现沧渊眼角是湿润的,竟然哭了。

  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沧渊想过他要不要进去以后问一下沧晗。但他又觉得这是会让沧晗觉得极难为情的事,可能让他情绪激动再次难受,便决心先不问,只等驱除蛊毒。

  沧渊等到燥血平复了,才假装刚从外面回来,平静地推门进屋。

  沧晗见他来了,撑起自己半坐起来,轻柔道:“回来了?”

  “……嗯。”

  沧渊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力气才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

  “我告假了,这几天不用去侍读。”他背身整理东西,嘴里平和地说道,“爹,这些天我都会在家里照顾你的。”

  沧晗这回是真的笑了,想到明天以后,困扰他二十年的蛊毒就可以彻底解了,儿子还在身边,就觉得一片黑暗里有了曙光。

  “嗯,过来。”他并没有嘱咐沧渊不要耽误侍读,而是颇为骄傲道,

  “我收到你的家书高兴坏了,让全军将士摆了一整天流水席庆祝。儿子居然拿了状元,这是我做梦都没敢想的!”

  沧渊想到他去前线的时候,父亲曾过问他科考准备得如何,为他的未来担忧。

  他更觉得内疚和心疼,走去过扶了扶沧晗背后的靠垫:“爹想不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阳光正好。”

  沧晗点了点头,却依然觉得浑身发疼,没法挪动。

  沧渊蹲身把父亲背在背上,又将躺椅挪到院子里光线最好的地方,把他放了上去。

  温暖的秋阳照了下来,沧晗的面容被镀上一层金光。即使他年近五十,却依然俊美无铸,多出来的细纹仿佛一件有点瑕疵的艺术品。

  沧渊就在旁边,侍卫搬过来一个小板凳,他便低低地坐着了,陪在沧晗身旁。

  “没别的事吗?不看书?”沧晗侧眸瞧了他一下,“今天还早,也不上街和朋友聚?”

  “想和爹在一起。”沧渊忽然说,“我们买个大宅子,你到京城养老吧。我每天都回来,这样陪着你。”

  “哎呀,养了个儿子,值了。”沧晗全当他在开玩笑,“固宁军不要了?雅州不守了?责任都卸下了?”

  沧渊认真地点头,却不是因为天真。

  “不可能的,即使没有王爷,我也要守着那几万里疆域啊。”沧晗苍凉地笑了笑,“这就是一个镇军大将军的宿命,王爷却怀疑过我的初心……”

  那一刻,沧渊才明白,父亲从来不想抛下军队和雅州,困住他的不是责任和使命。

  他走不出的只是左方遒一腔私情的困局。


第一百零六章 思光,你和沧渊比个什么?

  左扶光照常去驯马司巡逻,他已经住在这里了。

  不过今天父亲回来了,所以他要回家,便嘱咐肖思光照顾好熊战。

  “知道了,哪天不是你喂上顿,我喂下顿的。”肖思光站在不远处,熊战面前有个沙袋,他说完以后就对熊鼓励道,“来,搬过来,哥这儿有肉干吃!”

  那沙袋少说百十来斤,是士兵们训练力量时候用的。马熊一般三岁多才成年,熊战刚刚跨入少年期,还是个“半大孩子”。

  但它立即听命搬起整个沙袋,轻轻松松地举到半空,蹬着沙地就跑到了肖思光面前。

  肖思光掏出怀里一块干牛肉,鼓励似的揉了揉熊战脸颊上的毛,表扬道:“真棒!熊战比驯马司那些窝囊废的力气都大!”

  “得,连我一起骂了。”左扶光勾勾手指头,“你是要把我的宠物训练成战斗熊吗?”

  肖思光得意地说:“在我们北境就算是只兔子也得这么训,你听没听过,北宸的兔子是要吃肉咬人的?”

  左扶光这回却没笑,他也走到熊战旁边,摸了摸小熊毛茸茸的脑袋,忽然问道:“你很想回到北境吧?”

  肖思光的手顿了一下,明亮的眼睛慢慢暗了下来。

  他做梦都想回到北境,梦中的他骑着骆驼在荒漠里驰骋。他是北方绿洲地域的出生的孩子,也只喜欢那边的生活。

  “但不能。”肖思光背朝阳光,说,“镇北军永远不会易主,所以我就算呆在京城也不用担心。”

  想了一会儿,他续道:“现在父亲被软禁在京城镇北王府了,我虽然不能回去看他,却知道他在。如果我表现出安分守己,时间长了……皇上或许会开恩的。”

  “装乖很累吧?”左扶光问道,“那你和我交好,是为了什么?”

  “装坏也很累吧?”肖思光看着远处指挥练兵的单浩轩,“你不排斥我和你交好,又是为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左扶光说:“我总要成为左家的异姓王。”

  肖思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自小不喜欢‘世袭’和‘继承’二字,现在可以不用了。我得说——我总要‘夺回’属于肖家的一切。”

  左扶光背身朝着光:“你爹那时候太着急了,不是好时机。”

  “起初我一直怨恨你们不肯和北境结盟,导致我们孤立无援。”肖思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直到我入京认识并见识到了真实的你,才知道你们的抉择更难。”

  “懂事了。”左扶光总结道。

  肖思光有点生气,反手勒住左扶光的脖颈:“注意你的言辞!”

  熊战本来在嚼肉,肖思光常常喂它,他们已经混熟了,它会听肖思光的命令。

  但当肖思光钳制着左扶光的时候,熊战不知道是在开玩笑,忽然间丢掉手里的东西,伸出爪子猛扑过来,一下就把肖思光推倒了!

  左扶光脖子被勒着,顺着惯性也朝一边倒去。

  肖思光怕摔到他,赶紧丢开了,低吼道:“你们家这个白眼熊,怎么养不熟啊?!”

  左扶光抱住熊战安抚,告诉它他们只是在打闹而已。

  小熊眼里满是困惑,依然凶狠地对肖思光龇牙,表达威胁。

  “从小养的和你喂几天自然不一样,我们家熊心里门儿清。”左扶光把肉干捡起来塞进熊战手里,“以后别在它面前欺负我!”

  那一刻,肖思光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沧渊呢?”

  “哈?”左扶光疑惑。

  “那如果沧渊和你打闹,它会攻击他吗?”肖思光不死心地问。

  “嗐,那怎么可能!都说了从小养大的,我捡他回去的路上,有一半都是沧渊抱的。”左扶光丝毫没察觉到对方的语气,“你跟沧渊比个什么?”

  肖思光这才回神,猛地甩了一下头,掩饰过去。

  他想把左扶光揽在肩膀底下拉去喂马,却又碍于熊战看着所以收敛了很多。

  左扶光忙完手头的事,把熊战送到营房里。大摇大摆地骑上马匹,这就回城去了……

  ……

  出于安全考虑,固宁王府寻常时候都是大门紧闭的,今天却敞开着,外面停着一辆带着纱帘的马车。

  看那样式似乎是从宫里来的,左扶光进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拍掉粘在上面的熊毛,准备去前厅拜见一下这位“贵客”。

  他刚进前院没几步,一个侍卫就凑了过来,让他赶紧去会客堂。

  左扶光应下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问道:“谁来了?”

  侍卫低声道:“宫里的蓉妃。”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蓉妃向来和他家没什么交情,若是亲自登门拜访可能就是为了许世风华说过的那件事。

  左扶光左右看了看,赶紧把鞋底踩进花圃里,裹了一圈泥。

  他还觉得不够,又往脸上抹了点灰,再腆着肚子摆出一副纨绔相,仿佛不知道有客一样朝会客堂走去……

  堂内宽敞明亮,左方遒坐在主位,低头抿着茶,看不出息怒。

  明姝月则满脸得体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张小宣纸,对着上面指指点点,和旁边一位美妇人说笑。

  那妇女看起来年过五十,已没有年轻时的风韵。身后站着两个服侍的宫女,不远处还有太监。

  这应该就是蓉妃娘娘了,得太后庇护,又因有子有女,近几年被接回了宫。

  她在后宫前朝都有根基,只是不再得圣宠而已。膝下一子许世风华目前是皇帝在世的长子,还有一女暂且是没有赐封号的公主。

  这世上能在她面前把腰杆挺直了说话的没几个人,左扶光却大喇喇冲进去,把人吓了一跳才说:“呀,爹。家里有客啊?”

  明姝月瞪了他一眼。

  左方遒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这是宫里的蓉妃娘娘,逸少,快行礼。”

  左扶光歪头瞧了一会儿人,蓉妃也正在瞧着他。

  左方遒再次咳嗽,左扶光这才反应过来了一样,“哦”了一声后拱手躬身,随口说道:“见过蓉妃娘娘。”

  明姝月嗓音细细的,知道儿子开始装了。

  她有些不满,便想让左扶光先退下,开口道:“扶光,你刚从校场回来衣衫不整,冲撞了贵客,还是下去更衣吧。”

  左扶光还没说话,蓉妃忽然大声道:“无妨!”

  一家三口都看着她,她抿嘴笑了笑:“世子是个真性情的人,出生高贵却能吃得了苦。想必是在驯马司事事亲力亲为吧,才弄这一身脏……”


第一百零七章 无人知晓固宁王只好男*

  左扶光反倒被惊了一下,宫里的娘娘们素来都是极其讲究的人,应该很厌恶他举止粗俗、出言无状。

  可这蓉妃的笑容看不出一丝破绽,好像真的挺欣赏他,这让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表现了。

  明姝月道:“扶光,还不给娘娘道歉?”

  左扶光讪笑一下,并没为自己的举止道歉,而是毫不谦虚地接话道:

  “驯马司里那些都是寅吃卯粮的世家亲戚,要安排起他们来比登天还难。”

  “我可不得事事都上心,不然对不起身上这四品官的名号。”

  他知道驯马司里面就有蓉妃的母家亲戚,便刻意这样说。左方遒听闻都皱起眉头,喝止道:“逸少!”

  蓉妃掩面而笑,得体地说:“可不是吗?本宫听闻驯马司过去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活路。今年在世子的带领下,竟接下了乌藏进贡的所有马匹。”

  “而那些懒散的世家亲戚,也在世子的管理下各司其职。”

  “真可谓是——”

  左扶光打断她的话头,歪头问道:“娘娘是在夸北宸世子肖思光吧?毕竟这些都是他做的。”

  “噢哟,看你谦虚的。”蓉妃放下手中袖子,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左扶光,“北宸世子不服驯,只服你,谁不知道他都是听你的呢?”

  得,左扶光竟然看不出来蓉妃是在装还是真诚地在夸赞他,再次失语了。

  如果不是装的,那一定是因为许世风华给他说了不少好话。

  左扶光拱拱手再拜了一下:“娘娘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若无别的事……”他想打退堂鼓了,“我就——”

  “怎无别的事?”蓉妃立即热切地说道,“别不好意思,风华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左扶光皱起眉头,发现母亲也恢复了殷切的笑容。明姝月旁边的丫鬟把桌上一卷画像和刚才那张宣纸都拿了过来,呈在左扶光面前。

  纸上有两行生辰八字,一是左扶光的,另一行想必就是蓉妃十七岁的女儿。

  画是卷起来的,里面该是公主的小像。左扶光装不下去了,尴尬地看向左方遒。

  明姝月字字清晰地说道:“娘娘来之前已经找司天监细算过了,你与公主八字相合,五行互补。”

  “夏猎时节,公主曾在远处看过你们练马跑向猎场。问及她的意思,她便低头脸红不答。”

  “是啊是啊……”蓉妃正襟危坐,配合着明姝月,朗声说,“正好此次王爷进京,本宫便贸然来访,想和你们细说此事。”

  左方遒不动声色,妇人说话时他都没吭声,听到此处才道:“此事干系重大。”

  蓉妃放低姿态,故作亲近道:“扶光,你待会儿回屋便先看看公主画像。本宫与你家人从长计议,毕竟此事也关乎朝政。”

  明姝月跟着点头,让左扶光拿着画卷先下去,蓉妃接着说道:“你本非池中鱼,必然不甘心一直在驯马司。这是没有前途的,该为自己多做打算啊。”

  左扶光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短时间内没想到如何应对,他也需要从长计议。

  他心里非常清楚,世家婚姻向来是政治手段,少有男子如他这么大了还不谈婚事,毕竟都人人指望着儿子传宗接代。

  比如单浩轩,十八岁就结婚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冯俊才是因发过毒誓、一心求学,太傅也想让他晚些成家,才一直耽搁到如今。

  而左扶光的婚事必然关系到雅州局势,公主的婚事关乎江山安稳。所以不会一锤定音,还得过皇上那关。

  左扶光脑子里很乱,便听话地先回房了,心事重重,主要是因为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

  熊战在军营里,他忽然觉得房间空荡荡的,连个能抱的东西都没有,也没能说话的人。

  他方才看父母态度,便知道娘是极其乐意的,毕竟左扶光恶名远扬,闺中女子避而远之,能被公主瞧上是他福分。

  而左方遒表情深沉很值得揣摩,所以不一定会说下来。

  左扶光一边想一边觉得极其烦闷,因为他发现就算躲过了这一遭还会有下一遭。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不管是周围朋友还是家里亲人,关乎婚事的话题越聊越频繁,不能每次都敷衍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蓉妃似乎离开了,左扶光却听见父母吵了起来。

  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但他想应该就是这件事吧,吵就说明父母意见不统一。

  家里向来是父亲说一不二,左扶光没去制止,也烦闷得不想去管。

  他干脆起身拿出笔墨随意写起策论,这是他消耗时间的常用方法,却听那边传出瓷器破碎的声响,似乎有谁摔了东西。

  明姝月砸碎了家门口巨大的花瓶,左方遒却在那一刻平静得如同无波海面,坐下来看着她。

  两人争吵的主题不是左扶光所想的是否同意这场婚事,而是明姝月想让左扶光留在京城,成为驸马;左方遒想让皇帝赐婚,将公主下嫁雅州。

  四周忽然极为安静,下人们不敢劝,在外面跪了一圈。

  左方遒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冷笑一声道:“你砸,你再叫大声点。把扶光引过来,瞧瞧他娘是什么模样。”

  “我就是想他过来。”明姝月抬手又摔了一个杯盏,挑衅似的说,“过来听一下他爹说的混账话。”

  左方遒眉心皱出一道印子,望着对方:“我说——和离,扶光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不必再操心了。”

  “能和吗?离之前为什么要加一个和字?!”明姝月抬起手指着他,“你利用完了我明家就想甩掉我,没那么好的事!现在你根基稳了,便自以为皇上会顺你意,你做梦!”

  “够了!”左方遒忽然低吼道,“你明家就是皇帝的狗,世世代代不论男女皆从事斑虎厂暗卫职务。你嫁我难道没有目的?你就是因皇帝不信任雅州,是他安插在我身旁的一枚眼线。”

  “说到这里我便要问问你为什么会看上我了?”明姝月颇为讽刺地恶谑道,“没人知道固宁王向来只好男色,当初会娶我是因我有几分男相,能让你不那么反感地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吧?”

  左方遒呵斥道:“闭嘴。”

  明姝月偏偏大声说道:“你明知我是斑虎厂暗卫,明家表面是个小世家实则冰山一角。你让我嫁给你,主动将这枚眼线放在身边,以求博得皇帝信任,安稳地度过了这些年。”

  她甩掉手里几滴茶水,凑近了些许,眼眶蓦的红了:“我那年不过也是十七岁,以为你是真心喜爱我,才不顾父亲反对去求皇上恩准。”

  “我给你生了扶桑,每天沉浸在你编织的幻梦里,和你生活在雅州。”明姝月哼笑一声,“有一日,你和沧晗喝酒被他送回府中宿醉未醒,我照顾你一整晚,清晨竟听见你喊……”

  “明。我以为你叫的是我的姓。”明姝月咬着后槽牙,“谁知道凑近后,却只听见了——将明。”


第一百零八章 沧晗被你‘爱着’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往事蓦的涌上心头,左方遒抬起手,难为情地吼道:“住嘴!”

  “你打呀。”明姝月把脸朝他那边伸过去,接着讲过去,“我哭着问你为什么会不停地叫沧晗的字,你本可以解释掩饰过去。可是你都懒得骗骗我……就摊牌了。”

  左方遒猛地抬手,拽住她的手腕,狠狠地说:“我有什么好掩藏的?我与将明向来清清白白,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蝇营狗苟!就算你现在问我也依然如此,我们从未跨越过那道底线!”

  明姝月握紧拳头,身体绷成一条线。她极为紧张、极为害怕,却还是反驳道:“那是因为沧晗正直从不肯同你苟且!你且说说如若他愿意,你还敢讲什么清白吗?!”

  “那你呢?!”左方遒忍无可忍,“你近两年越来越过分了,我一入京就听到了传言。那些穿着朝服的人表面上尊我为藩王,背地里却嘲我官帽带绿。这还不值得你我和离?”

  “得了吧,你是觉得沧晗一直在意你背负的婚事,寻个借口摆脱罢了。”明姝月有些病态地松开拳头,轻推一把对方,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谁若是被你放在心上才是真的悲哀。你跟我摊牌以后去向沧晗述衷肠,哪知只把人吓跑了,消失在乌藏三个月。”

  “他回来过后你怕了,你怕的方式居然是表面宣布放弃,与他结拜,实则在酒里加了云州的蛊。”

  “左方遒,沧晗能被你这样‘爱’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现在万分庆幸你从未爱过我。”

  最后这句话云淡风轻,却触到了固宁王最不能被挑动的神经。

  他起身猝然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上面所有东西都碎在地上,明姝月也面色一寒,抬手就将身旁一把椅子搬起来,直接砸向窗户。

  “你想让公主下嫁雅州,然后叫你儿子重复着你当年的行径,再造成和我一样的悲哀吗?!”

  “蓉妃的公主关你什么事?你只是想把儿子留在身边罢了,你只是想让他在京城安家,继续替皇帝钳制我。”左方遒站在主位前,怒声说,“不可能!不能娶走公主,那就另寻一家。左扶光一定要回雅州!”

  破碎的窗户外面是已经来到主院的左扶光,他最终还是无法忍受这越来越大的争吵声,来到了现场。

  “你们讨论我的婚事,问过我的意见吗?”左扶光用极弱的声音说道。

  乱吧,这个家分崩离析,已经够混乱了,他想说自己了。

  前面的话他没听清,后来几句听了个七七八八。站在外面的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到父母面前,发声。

  他想为自己发声。

  左方遒和明姝月停止争执,在屋内同时望向他。

  左扶光隔着破碎的窗户和父母对视,在许久的挣扎以后才说:“我不想娶公主,我不想娶任何人。”

  明姝月并没有生气,望着固宁王,摊了摊手,嘲讽道:“遗传。”

  左方遒有些尴尬,他本不想把儿子引过来,便说:“扶光,你先出去玩吧,下次再说。”

  左扶光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心里涌上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他想告诉父亲了。

  他一直怕左方遒知道,但今天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准备主动说,不再躲躲藏藏。

  “我想和沧渊在一起。”左扶光望着左方遒,坚定地说,“我爱他。”

  平静,出奇的平静。

  左方遒无怒、无惊、面无表情,他甚至连一点的波动都没有,淡淡道:“我知道。”

  左扶光准备了一腔的慷慨陈词全都零落了,转瞬说不出一句话。

  他知道?父亲居然知道?

  如此云淡风轻。

  早在他和沧渊住在王府的第一晚,两人晚上互相抚|慰用了绢帛。第二天左方遒来的时候,左扶光慌乱间把绢帛藏进衣柜,回去时却发现不见了。

  他当时以为是下人清理了,一直担心被父亲知道。结果这件事没有引发任何后果,就这样过去了,他便已经遗忘。

  实际上左方遒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了,他甚至故意引导沧渊多在王府呆着,好帮衬左扶光。

  他当然知道两人私定终身,沧晗后来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甚至知道他们每次扯谎说出去和朋友相聚,其实都是找地方寻机私会。

  左扶光一直觉得父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大发雷霆,会阻止他,会给他讲肩上的责任。

  为此他在外格外注意不与沧渊亲近,总是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还引得过沧渊的不满。

  可左方遒早就知道。

  左扶光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鼓起巨大的勇气,压抑住惧怕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讲出这件事,好像都是一个笑话。

  左方遒见他愣住了,便问道:“所以呢?”

  “所以……”左扶光的声音更低了,“我不想成婚。”

  几乎是同时的,父母都用同一种坚定的语气,默契道:“不可能!”

  “娘,你不是说你不想公主——”

  明姝月朗声打断:“你就在京城天子脚下,尽好你为夫的本分,婚后不许和任何人厮混,难道不行?”

  “我没同意!”左方遒摇头道,“沧渊不一样,他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左扶光重复了一遍,“所以父亲那么欣赏沧渊,是觉得他能做一个为了我忍辱负重,一边为我付出,一边还能看着我成家立业、繁衍后嗣的好孩子?”

  明姝月转瞬觉得反胃,捂住心口差点吐了出来:“你们父子真的是一丘之貉。”

  左方遒理所当然地说:“为父已经以最大的耐心,最多的包容对待你的选择,所以才不想你留在京城受委屈。但你是固宁王世子,从今往后不许再说刚才那种荒唐话。”

  “皇上不会同意公主下嫁雅州的,又不是关外藩国和亲,你凭什么能求得到这份殊荣?”明姝月不再看左扶光,对固宁王说道。

  左方遒拾起了最初的话题,冷冷睨视着她:“我说了,和离。若是皇上不肯赐婚,扶光也绝不做驸马。”

  “不离,我偏要让你背后受人指摘,让你体会不及我万分之一的屈辱感。”明姝月有点疯狂地说,“蛊毒清除了,他就会正眼看你吗?他只会在沙场卧着,连年节都不会再回去了……”

  两个人再一次无休无止地争吵起来,仿佛露出了潜藏已久的尖刺,都坦白了,互相踩踏着对方最脆弱的一面。

  左扶光像一具行尸走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家门。

  他无处可去,本以为这会是团聚夜,最后却失魂丧魄地走到了校场……


第一百零九章 肖思光你疯了?!

  今夜无月,校场里黑漆漆的,只有驯马司那边有几个营房点着灯火,有些士兵不顾宵禁,还聚在一起玩牌。

  肖思光横竖都睡不着,便窝在小熊的房间里和熊战建立感情。一会儿喂食一会儿摸毛,自己也不孤单了。

  左扶光同样想去找熊战,一走进门,发现肖思光坐在地上。

  原本放在通铺的小桌也在地上,盘子里摆着些肉。肖思光吃一块,又喂熊战一块,一人一熊格外和谐地坐在一起,消磨着时间。

  “嗯?你又回来了?”肖思光见左扶光进来了,擦擦手站起身。

  左扶光不说话,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也确实不能把家里的烦闷讲出来,眼神有点可怕。

  “你怎么了啊……”肖思光感受到了格外低沉的气氛,走到左扶光面前,“是有什么不开心吗?”

  左扶光点了点头,肖思光便张开手,一把将他摁在肩头,耿介地说:“来,兄弟抱抱!”

  “你恶心不恶心?”左扶光推了他一把,“我是你最厌恶的那种有‘特殊爱好’的人。”

  “声音怎么都哑的?”肖思光的重点完全偏了,拽住左扶光的手把他拉到桌边,“我去抢他们一点酒,借给你消消愁?”

  他把左扶光摁着坐下了,自己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猛地回头:“刚才我抱你,熊都没来打我!”

  “你就那么在意我的熊打不打你?”左扶光实在笑不出来,“别话多,让我和它呆一会儿。”

  肖思光指着他,气鼓鼓道:“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皇上敢不理你,万宝候敢指使你,还有单浩轩……”左扶光喋喋不休。

  肖思光的手抖了抖:“回来再收拾你!”

  走出那个小屋,他没立即找别人去要酒,而是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跳得厉害。

  “见了鬼了。”肖思光兀自嘀咕道,“我至于气成这样?”

  半晌,他才拿着酒和碗从另一边回来,忙前忙后地摆好桌。

  左扶光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低头一看:“怎么是秋白露?”

  “秋天可不得喝秋白露吗?暖胃又舒心。”肖思光给两人都满上,“秋白露怎么了?”

  沧晗喜欢喝秋白露,雅州王府里存了一整个酒窖的酒,全是秋白露。

  左扶光原以为父亲也喜欢,直到今日才知道是为何。

  固宁王搜集了民间所有酿得最好的秋白露,就等着每年将军回来的那一两次,与他共饮。

  酒越存越多,有的年份甚至上了二十、三十,比左扶光年龄还大,酒液都泛黄了。沧晗却喝得越来越少,每到深夜总会及时离开,不在王府多留。

  原来他们不是兄弟,或只有一人认可兄弟情分,全都是父亲一厢情愿。

  左扶光先前都在想,如若他是父亲,他便不会娶妻生子。而在被父母同时喝止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同样站在抉择的点上——他该怎么办?

  难怪将军直到如今也未曾娶妻,他受困于此,不肯委屈了任何一个人。

  左扶光还曾听闻过,早年间安顿雅州的时候,有个瓦剌将军见沧晗面容俊美,直接大放厥词挑衅,掏出##在阵前尿了一波,扬言若是得胜,必要掳走沧晗做他的男宠。

  那场仗自然是沧晗胜利了,瓦剌将军没死,被固宁王阉掉以后放了回去。

  后来,王爷就给将军打造了一枚黄金面具,要求他出征在外必须戴上,说是为免镇不住士气。

  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占有欲作祟?

  左扶光喝着秋白露,一点一点品出了过去的种种细节。

  他先前一直责怪明姝月在京城有别的相好,此刻才明白父亲更过分的地方是什么……

  他觉得头疼了起来,纵使自己再聪明,也想不透彻这些纷乱如麻的事如何斩断。

  父母是否和离不是他能决定的,他是否要结婚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他要怎么去面对沧渊?今后又该做个正直的忠于婚姻的人,还是成为一个小人?

  肖思光安静地陪了一会儿,见左扶光越喝越多,表情越发阴沉,便抬手阻止他端杯。

  “若真有太多烦恼不能同我讲……”肖思光提议道,“我们打一架发泄发泄?”

  左扶光眼前朦胧,低道:“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会些什么招式。”

  “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打,就校场后面的小树林?”肖思光抢走了酒,“你这愁好像是杜康都不能解开的。”

  左扶光看着他:“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通过打架解决的,你想试探我的武功,没门。”

  “行吧那你喝,我看你醉死得了。”肖思光靠墙坐着,抬起手猛拍一把左扶光的头,差点把人拍得撞在桌上!

  左扶光眼神里染了几分怒意,压抑着说道:“你回自己屋,我说了让我和熊战呆会儿。”

  “讲实话,我怕你先杀熊再自杀。”肖思光不依不饶,“打一架、打一架?”

  话音未落,左扶光的拳风已到面门,肖思光猝然躲开,惊魂未定。

  “这么快?”他当即来了精神,跳起来勾勾手指头,“再来!”

  左扶光还没扑上去,熊战又判定他们是在互相进攻,立即张牙舞爪地想去咬肖思光。

  肖思光闪身躲过了,躬身抱住左扶光的腰,出门就把熊战关在了里面,直接将人往林子里虏去。

  左扶光骂道:“肖思光你疯了?我不想和你打!”

  “知道练你们这套的有什么不好吗?”肖思光健步如飞,“我看了你那个丫鬟翠微的剑势,与你一样。她身段苗条你也是,这套武功用劲讨巧,让人看不出来你是习武之人。”

  “但是!”他续道,“不好就是你们劲儿小体重轻,随随便便就能钳制了扛起来!”

  森林仿佛可以吞噬亮光,半醉半醒间,左扶光想到了沧渊也是抓住他这个弱点,动不动就锁他的腰,把他扛起来。

  他猛地踹了肖思光一下,真的生气了:“你凭什么?!”

  “什么我凭什么?”肖思光把他放倒在灌木丛里,疑惑道,“终于想打架了?”

  “你凭什么可以随性抉择,从不必担心负一人还是负雅州?”

  “你凭什么想回来就回来,第一天就将我扛到阿里城外,还要提起年少时的荒唐誓言?!”

  “你凭什么……把我拉到这样的境地。你倒是忠孝两全,我呢?!”

  肖思光云里雾里的:“你不是在对我说吧?”

  话音未落,左扶光已经拳脚相加地厮打过来,肖思光挨了好几下,他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左扶光,竟然一下都没还手,把人紧紧抱住了,像个人肉沙袋一样任凭他为所欲为。

  夜很静,只能听见左扶光压抑的痛苦哽咽,和肖思光几不可闻的一句话。

  他说:“我若是他,绝不让你为难。”


第一百一十章 我会好起来,还会好很久

  左扶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了,昨夜酒后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

  不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况且婚事没说定,他不该在此时就过于担忧,所以准备打起精神,先应付当下。

  家他是肯定不想回的,但是沧晗将军病了,他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另外就是驯马司必须要排布马阵了,巡街时他要负责马队,不得马虎。

  正睁着眼睛想事情,肖思光忽然推门而入。

  左扶光忙把被子拉上,骂道:“不知道敲门的啊?我睡觉不喜欢穿衣服!”

  肖思光站在门口,挡住了几缕光线。

  他歪了歪头,鼻青脸肿的,全是左扶光昨晚打的,看着竟显得有点可爱。

  肖思光轻描淡写地说:“哦……昨晚你又哭又闹吐了一身,衣服还是我给你脱的。”

  左扶光当即急促地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醉鬼能说什么,胡言乱语的。”肖思光放下手里装着温水的盆子,凑近了,“快起来了你总不能把所有事儿都交给我做吧左扶光你个混账!”

  左扶光被他不带喘气的一连串话吼得一愣,恶狠狠瞪了肖思光一眼,立即爬了起来。

  出去后一看,好家伙,那些过去非常懒散的驯马司士兵都忙了起来,全因肖思光治军有方。

  左扶光在马棚里晃荡了两圈,挑选出巡街仪式上要训练的马匹。

  养马处处是学问,他刚来时什么也不知道。肖思光一边看书学习一边和他讲,逐渐的就学到了很多。

  再回头时,肖思光亦步亦趋跟着。左扶光瞧他脸颊侧面的淤青,自己心里的郁结好像化开了一点,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肖思光双手抱胸,高傲地说,“我不和弱者计较。”

  左扶光抿了抿嘴,真诚道:“咱俩真的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肖思光强调道:“我是狼。”

  “那一根绳上的狼。”左扶光恳求道,“昨晚听到的,知道的,不要和别人讲。”

  “我就不是那种人。”肖思光维持着他的风度。

  ……

  云州蛊医出宫一趟来了沧渊的家,又将沧晗接进太医院,前后总共耽误了两天。

  第三日时,沧渊吩咐跟过来的厨子做了点简单饭菜,自己再次去太医院问了一下。午后就将沧晗平安接了回来,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沧晗元气大伤,却好像心情很好。

  他站在厨房门口,等着热腾腾的饭菜,还问道:“渊儿,可以来端了吗?”

  沧渊眼睛一酸,他什么都知道了,却一直在装作不知道。

  “爹您去坐着,我来了!”

  等他出来时,沧晗看见他神色有异样,便问道:“怎么了啊?”

  沧渊掩饰道:“很少下厨,帮着生火被烟熏到了。”

  吃饭的时候沧晗进了很多米饭和瘦肉,说是要补补,一直观察着沧渊。

  一会儿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沧渊,你自小在我面前就藏不住事,是在为什么烦扰吗?不妨说出来。”

  沧渊还是摇了摇头。

  “和左扶光吵架了?”沧晗猜测道。

  沧渊不说话,沧晗又道:“怎么长大了有秘密了?或是因为上次你到前线,我打了你,还在怪我,从此有事都不和我讲了?”

  沧渊放下碗筷,很认真地说:“爹是为我好的,我从未怪过你。”

  他知道不说点什么无法搪塞过去,便把乌王来京觐见,遇见大慈法王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爹觉得……王爷他是知道的吗?”

  沧晗微微蹙起眉头,却很平静。

  他安静地听完了,然后说:“我后来也知道了……就在那次元人打到岗拉部以后,我和乌藏军队在玫朵部会师。督军的是乌藏大王子阿木,他眉心有一颗和你一模一样的血痣,你们长相也有些相似。”

  “没有及时告诉你,我想你应该很难接受。”沧晗停顿了一会儿,续道,“因为见过乌藏王子,我起了疑心以后去问了王爷。他没有掩饰、否认,而是将此事利弊都讲了一遍。”

  沧渊深吸一口气:“所以那次你和王爷吵得很凶,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这对你而言是极不公平的。”沧晗毫不掩饰地说道,“但固宁王是站在雅州乃至整个朝廷的利益上去考虑的,他这个人总是……”

  沧渊说:“牺牲别人,成就天下。”

  沧晗瞳孔微缩,没有反驳,在那一刻也没有和沧渊对视,感觉嘴里的东西味同嚼蜡。

  沧渊其实想说,王爷同样是怕沧晗为了躲他丢掉固宁军,所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给他下了蛊。

  他忽然发现左方遒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不择手段,眼光长远。而左扶光某些时候做出的谋划,和王爷如出一辙。

  他们本就是父子,沧渊甚至在这几天的思考里明白了,当初沧晗打他的时候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左扶光让他那么做的。

  许许多多难解的事随着真相一一揭开面纱,父子俩人各怀心事,后半顿吃得没滋没味。

  许久,沧晗才说道:“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能也无法返回乌藏王室。皇上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刻意安排你在晚宴上出席,引导你们相认。现在你对于他的意义,就和左扶光、肖思光一样,是藩国在京的质子。”

  “我从不想回去。”沧渊坚定地说,“就算对大慈法王,我也说了,我是你的儿子,我是在雅州长大的。”

  沧晗的面颊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嘴上却说道:“你是我儿子不影响你和家人相认。”

  “乌王有很多个王子,可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沧渊再次恳求道,“我们买个大宅子,你回来养老吧,不去边疆了。”

  沧晗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想喝酒,但现在还在吃药,不能。

  他只好抿了一口茶,用沉默应对,直到沧渊自己也觉得不可能,放弃了这个想法:“所以你还是要守雅州,一直……永远守下去。”

  沧晗这才道:“并非为了谁,也并非全然是无私心地保护边关安宁。”

  沧渊疑惑地望着他。

  “我守了一辈子的边,我的兵、我的兄弟、我的根都在那里。”沧晗轻轻地,说着掷地有声的话,

  “离开了赖以生存的一切,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我会迅速老去,然后死。所以我说这是宿命,不会改变……”

  “渊儿,你想照顾我的心我理解。但我会好起来的,还会好很久,不用担心。”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扶光,在这儿呢

  左扶光听闻沧晗将军已经回了家,收拾好自己复杂的情绪,在街上药铺买了很多补品,准备上门探望。

  沧渊其实是很怕左方遒来的,他不知道王爷如果来了,他能不能保证自己能忍住不乱说话,却没想过左扶光会单独来。

  分明只隔了几天,两人再次见面,却相顾无言。

  这些天里他们都经历了内心巨大的挣扎和波澜,都以为对方不知道所有,所以装得若无其事,和过去一样。

  沧晗从不会把对左方遒的愤怒转嫁到左扶光头上,扶光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对他很和善。

  三人聊了会儿雅州,又聊了一会儿入京的生活。天黑没多久沧晗就觉得疲惫了,他现在需要多休息。

  这个宅子里没眼线看着,左扶光不想过早出去,便和沧渊坐在了小院儿里。

  两人同时看着地上的灰,气氛沉静如水,沧渊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马都在训吧?要拉很多花车的。”

  左扶光点点头:“你呢,会陪驾七皇子出现在巡街队伍里吗?”

  沧渊说:“嗯。”

  “那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左扶光看着沧渊的脚背,“这两天你在外面,你爹也在太医院,为什么不来找我?”

  沧渊不知道怎么解释,好久才说:“我布置家里,担心的事很多,没顾上。”

  左扶光也不责怪,低低道:“哦……”

  沧渊没话找话:“你呢,听说你把熊战接到军营了,它没见过那么多人,怕生吗?”

  左扶光徐徐说道:“刚去时不习惯,后来好多了。但它护主得很,不许别人碰我,不然就要咬人。”

  “我的熊。”沧渊总结道。

  左扶光想活跃一下气氛,苦中作乐一般,附和道:“是我们俩的熊,就像我们一起养大的孩子。”

  月光很亮,云淡风轻。

  想什么呢,沧渊忽然觉得,他和左扶光并不会变。王爷是王爷,父辈的恩怨不应该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转过头,把手搭在左扶光后颈上,微微垂着,唤道:“扶光。”

  左扶光也侧身,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伸出手摸了摸沧渊的脸:“在这儿呢。”

  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吵架的时候他们都觉得矛盾不会导致这段关系分崩离析,所以还冷战了一段时间,不怕对方离开。

  而今却觉得他们是跨越了无数的恩怨才能走到一起,维系这段感情的唯有感情而已,本质上脆弱而不堪一击。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或者是同时。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静静和对方分享了一个湿润的吻,抚慰这些天所有的难受,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并非是孤独的。

  左扶光忘了家里的争吵,忘了压在自己头上的一桩难以推脱的婚事,眼里只剩下这个小院。

  沧渊压下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情绪,在心里再一次把王爷和左扶光远远地划分开来……

  不言、不语,父亲会好的,他也接受现状。他好像总是在忍,那再忍让过去吧,毕竟什么也不能做。

  左扶光呆到很晚才离开,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话说,但他觉得心里平静些了,仍旧回到了军营。

  ……

  左方遒一直在等儿子回家,想和他好好谈一次。

  但他即使派了家丁去驯马司喊,左扶光也推脱说很忙,不肯回去。

  七日后,见完了皇上,交完了今年的税赋,固宁王就该返雅了。

  左扶光下午练完马,和肖思光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准备进城吃饭,却发现父亲的马车等在外面,明显是来堵他的。

  肖思光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多大年纪了,还和爹妈赌气,玩离家出走啊?”

  左扶光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马车旁,低头喊道:“爹。”

  左方遒使了一个眼色:“上来!”

  左扶光才刚坐上去,车夫就猛抽了一下马匹。马车以极快的速度朝荒野小路上奔去,他在车内一个趔趄,撞到了窗框上!

  左方遒低沉道:“怎么,长出息了。是准备不认我这个爹了?”

  左扶光捂着撞痛的额头不说话。

  左方遒在颠簸的马车里用一种很肃然的语气解释道:

  “沧晗若是走了,谁来稳固雅州?谁带得起固宁军,谁守得住那七万里边疆?”

  “他就是消失了一阵,那些乌藏不肯归顺的蛮子就蠢蠢欲动。岗拉部叛乱就起于此,我是心里晓得厉害,才出了下策。”

  左扶光撑着自己扶稳了车身,回道:“我不想听你解释你为什么会给将军下蛊。”

  左方遒感觉自己父亲的威严已经支离破碎,语气止不住地怒了几分:

  “那我需要给你解释我为什么爱他吗?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和沧渊搅和到了一起!”

  “我也不想,我没办法控制!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他不接受我,我便从未使用任何手段强迫过他。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说的,沧晗与我没有蝇营狗苟,所以我为什么要解释?!”

  左扶光低吼道:“这不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吗?!所以父亲还觉得自己对将军是极好的,所以你并不觉得有任何对不起母亲的地方?”

  左方遒低头揪起左扶光,压沉了声音,说:

  “我错就错在不像你一样自私且无知,你可以不考虑家、不考虑雅州、不考虑天下,肆意说出不会成婚那种话!而我至今受其所困,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自己的名位和荣华富贵吗?”

  左扶光丝毫不畏惧地问:“难道不是吗?!”

  左方遒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有点狰狞,马车忽然停了。

  他手里揪着儿子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当初那个崇拜着他,在膝下簇着他喊爹爹的小孩,就长成了这种模样。

  左扶光生着他的气,质问他,反抗他。儿子觉得他是个卑鄙的人,是一切错误的源头,可他是吗……

  “当初,三蛮之乱……乌藏、瓦剌、鞑靼,在边关肆意作恶,妄图瓜分大许的土地。”

  “朝廷出兵,大战以后满目疮痍。四方填雅,无数的外乡人来到了这片不毛之地,而皇上把建设雅州的任务交到了我的头上。”

  “向朝廷要粮,给的少,扣得多;上书建立固宁军,皇帝不信任,不批复。这荒滩大坝需要军队守护,雅州就是外族到中原的一道屏障。我像一个医者一样要起死回生,要把已经碎掉的骨头拼起来,组成一个州!”

  “左扶光,当你看到了饿殍遍地,当蛮人不安分地在边关不断挑衅。你还能遵从内心的意愿不娶一个对建设雅州有用的人吗?”

  “明家,就是皇帝可以信任我的基石。”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左方遒从未和儿子说过这样无力的过去,他当时也处在极为艰难的抉择里。

  他慢慢松了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我也想……和沧晗,一人、一心、一天下。但可能吗?”

  左扶光理解当初的困难,也知道雅州建设起来的种种血泪。可他仍然不认同:“所以你牺牲了自己的情感,也牺牲了母亲。”

  左方遒叹了一口气:“我从未想过后来会这样。”

  左扶光沉痛地说:“我不想这样。”

  不论父辈有什么恩怨,孰对孰错,一切都过去了,但他不想重复父亲的故事。

  这才是他难受的缘由,他不想牺牲自己的情感,也不愿牺牲任何一个人。

  左方遒看着左扶光白皙的面颊,兀自苦笑了一下:“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他的儿子虽然聪慧,虽然有异于同龄人的敏捷思维,却仍旧不改少年心性,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父亲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左扶光抬手去拉车帘,并没有因为此次的交谈原谅左方遒。

  左方遒没有阻止他,看着他跳下车,才对着儿子的背影说道:“你如今尚可这样想……或许只有等你成长到了面临抉择的那一天,才会发现你根本不能任性。”

  左扶光不认可道:“我不是任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向着回校场的方向走去,左方遒又对着风声说了好多话,可他一句都没有听清。

  父子俩人各行各路,渐行渐远,在城郊的小路上分道扬镳,一个向着雅州,一个朝着京城……

  ……

  七日后,沧晗基本已经康复,和过去无异,武功也恢复了七八成。

  他担心着边关,准备启程回去,沧渊也是在这时候受到了皇上召见。

  那天父子俩人正在告别,宫里便来了人。

  小巫公公很着急,却又有些不敢打扰沧晗,跺着脚等,直到沧晗看过来时,对他笑了一下。

  小巫子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个笑容,世人皆知沧晗是一员虎将,骁勇善战。

  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谦谦君子,儒雅温煦。

  “巫公公,皇上很急吗?”沧晗和善地问道。

  “诶!”小巫子回过神来,走近了些,连连鞠躬,“将军您说,您说完了我再带沧先生走。”

  沧晗在袖子里摸了摸,顺出一枚金铸的貔貅,只露出一点头。

  他拉过小巫子的手,轻轻说道:“沧渊愚钝,常常侍奉在皇上跟前,难免出些纰漏,还望巫公公多多提点。”

  小巫子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将军您不必这样……沧先生从不会瞧不起我们这些阉人,空下来还教我读书认字,我们本就……”

  沧晗趁他推拒,又掏出了打点备用的几枚珠宝。

  小巫子哪能推得过他,稀里糊涂就被塞了满手,沧晗续道:

  “我的意思是宫中规矩森严,皇恩晴雨不定。请巫公公对沧渊多加照应,我在外面也会照应您的家人。”

  小巫子抬起头来,眼神微动。

  他家就他一个独子,还进宫做了太监养家糊口。父母都已年迈,自己虽能每月寄送钱财,却不能去看望。

  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沧晗一定是调查过他的家,也知道他现在侍奉在皇上跟前,是秦公的徒弟,和沧渊相熟。

  所以那句话饱含深意,他只好握紧手里的东西,拜了拜:“那就劳烦将军了。”

  沧晗又和他絮叨了几句,接过侍卫牵来的马,把备好的马车留在原地。

  “不坐车吗?”沧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父亲。

  沧晗露出一个轻松明朗的笑容,身形矫健地翻上马背,不减丝毫当年英姿。

  他的黄金面具扣在肩甲侧面,以往出行都会带上,此时却一把扯了下来,随意朝沧渊那边丢去。

  “自然要骑马,这马车我坐烦了,还给王府吧。”沧晗指了指不远处,“咱们将军府从不购置马车,面具你就熔了请同僚吃饭吧。”

  沧渊觉得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父亲不戴了吗?”

  沧晗大笑两声,勒马转头,扬起马鞭甩下去,一个字也没解释,一句话也没有答。

  随行铁骑立即跟上他的步伐,竟将京城的地面踩得尘土飞扬。

  他们在朝阳中迅速离去了,那一刻的他终于获得了自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光点。

  而沧渊把面具扔到了还给王府的马车里,随着小巫子回到宫中……

  许世嘉乐病了。

  皇帝到了这个年纪,身体逐渐不好了,经常头疼脑热。

  但这次很严重,他在秋末感染风寒以后,就一直没有好过来。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皇上却每到下午就会发烧,浑身疼痛、疲惫不堪,逐渐的不能理政。

  奏折基本都是秦公在批,沧渊那天给七皇子侍读以后,皇帝再次传召。

  他跟着小巫子走向嘉字殿,却发现一众朝臣被关在外面,全都跪着,口中不断喊道:“皇上请三思啊——”

  沧渊低头拜了拜他们,秦公把房门开了一道缝,传他进去。

  冯太傅忽然抬手拽住沧渊的袖摆,压低声嘱咐道:“现在皇上不肯见我们这些老臣,只肯见些乐人,还有你。”

  顿了顿,似乎难以开口,最终却丢下老脸,语重心长地说:

  “沧渊,国主病重你也知道厉害。现在无人监国,宦官当政,不正之风万不可维系,你要告诉皇上早做打算啊!”

  秦公站在门槛边上,毫不畏惧地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沧渊十分尴尬,只得顾着两头的情绪,安慰道:“皇上龙体康健,一定能很快好过来的。”

  冯太傅身旁的邓太师恶狠狠瞪着他,愤愤道:“沧先生,你也是夫子院出来的读书人。别把自己当了琴师,辱没斯文!”

  沧渊低着头又拜了拜,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自己从未习得火不思。谁不想只做个读书人,免得受他们指摘!

  室内有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香炉里火烧得很旺。

  皇帝龙床的帘子拉着,外殿坐有三位乐人,都是他养在乐坊里的,正在疲惫地拉琴。

  秦公把沧渊带到御前,轻声道:“万岁爷,他来了。”

  沧渊跪在地毯上,打了个稽首:“皇上万岁。”

  床帘被猛地撩开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先生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许世嘉乐只穿着一套明黄色的里衣,浑身发红,额头盗汗。

  他衣襟中间胸口的位置也湿了大半,仿佛在几个月内苍老了很多,精神却有种异常的亢奋,惊喜道:“你来啦?!”

  沧渊低下头,把头抵在地上,长拜不起。

  他感到肩膀被敲了一下,许世嘉乐竟从龙床里抱出来一架火不思,他竟是抱着琴在睡觉的。

  皇帝看起来甚至有点疯癫,小心翼翼地把火不思递到了沧渊手中。

  “给朕弹琴,好不好?”他歪着头问道,用着怪异的不该属于皇帝的请求姿态,“朕很想念你的琴声,先生。”

  沧渊一个字不敢答,看向秦公,对方以眼神示意他弹就是了。

  于是他抱着琴,跪在地上,先用手指拨了一遍弦,调好了被皇帝弄乱的音准,然后碰了两下琴身。

  才两个节奏,许世嘉乐就显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靠在背后软垫上,眯起眼睛。

  火不思的琴音好像是他的精神毒药,沧渊任意一段音调起伏都能轻易波动他的情绪,让他回到过去某段难忘的岁月,所以如此沉醉。

  一曲毕,沧渊把琴底轻轻放在地上。

  许世嘉乐睁开眼睛,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他:“继续啊……”

  沧渊极弱地说道:“皇上,您生病了。”

  “是啊。”许世嘉乐扯出一抹病态的笑容,“可以趁此机会放纵一下了。”

  沧渊抬起头来:“何不让某位皇子监国,或是像他们说的……”

  “立太子啊?”许世嘉乐接话道。

  沧渊沉默着不敢说了,外面的大臣之所以讨皇帝厌烦,惹皇帝生气,就是因为常提此事。

  许世嘉乐倒是不避讳和沧渊谈到政事:“那你说,立谁啊?”

  沧渊拱手低头道:“臣人微言轻,不敢妄言。”

  许世嘉乐冷笑一声:“他们急不可耐,就是想立三皇子。风华在朝中根基深厚,结党营私,朕还偏不想如他所愿。”

  他看着沧渊:“可你带的七皇子也不能在一夕之间长大,小五年纪虽然合适,却愚钝不已,连冯太傅都不为他争取。”

  他把双脚放到床下,倾身接近了一点,用说悄悄话的语调道:“而且……风华若是成了太子,朕便活不长了。”

  声带颤了颤,许世嘉乐说:“先生,朕有点害怕。”

  在沧渊看来,皇上掌控了绝对的权力,许世风华只是他儿子,他怎么会对他有惧怕?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皇帝已经把手搭到了他的后脖颈上。

  沧渊顿时觉得全身僵硬,却被摁住了,与皇帝额头抵在一起,两人身体之间只隔了一架琴而已。

  “朕不敢给他封爵,不敢让他去藩地。只能放在眼皮底下,天天看着。”许世嘉乐口中带着药臭,低哑道,“朕想蓝田了,好想他活过来。可是朕不能说自己错了……你知道吗?”

  沧渊恍若醍醐灌顶,灵魂猛震了一瞬。

  许世蓝田,不就是因为谋反罪被诛杀的先太子吗?!

  左扶桑,不就是因为和太子交往过密,所以才死于非命吗?!

  他猝然抬头,与皇帝对视了一瞬,秦公却在此刻咳嗽两声,提醒道:“皇上,您该服药了。”

  许世嘉乐收回了可怕的目光,也在瞬间放开沧渊。

  他接过热腾腾的药,慢条斯理地调了两下,又好像恢复了清醒,问道:“朕都病了这么久了,风华那边有动向吗?”

  秦公摇了摇头:“斑虎厂昨日来报,除了大臣们跪求皇上立太子,三殿下并无其他反应。”

  许世嘉乐凝眉想了一会儿,问道:“沧渊,那七皇子呢?”

  沧渊退了些,答道:“七殿下想来御前侍疾,被我拦了下来。”

  “拦得好。”许世嘉乐慢腾腾躺回床上,嘱咐道,“你出去以后就说朕已病重,神志昏聩、卧床不起,把消息传出去。”

  “那皇上……”沧渊有点担忧地问,“您方才是……昏头了吗?”

  纵使他是沧先生,七皇子认他为师,会省略了前面的那个字叫他先生。

  但皇帝的先生万万不是他,许世嘉乐刚才却很亲近地喊他“先生”,这让沧渊很惶恐。

  皇上哼笑了一声,拨动手上的玉扳指。

  “朕这是……做清醒梦呢。”他又闭上眼睛,“先生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沧渊跪在地上弹完了下一曲,已是满背冷汗。

  他心中奇怪却不敢问,还好皇帝不再纠缠,把他放了出去。

  走到外面时,冯太傅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沧渊摇了摇头。

  “皇上不太清醒了,听不到我说的话。”

  众臣一阵哀叹,又对着里面嚎了几句,天慢慢黑了,他们也熙熙攘攘地散去了……

  小巫子一直跟着沧渊,却不说话。

  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沧渊回头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小巫子走近说,“家中老父来信说将军派人为我家修葺了房屋,又雇人照料。我想说声感谢却怕被他人听去,所以……”

  沧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用,这对将军府来说算不了什么。”

  “可你很节俭。”小巫子指着沧渊身上并不贵重的布料,“你发饰简单、衣着朴素,要不是知道将军对你视若己出,我会以为你只是个不受宠的养子而已。”

  沧渊抬起袖子看了看:“我常告诉七殿下不能骄奢,自己怎么能不以身作则?况且我和翰林院封小他们交好,总不能穿得像鹤立鸡群。”

  小巫子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沧渊看着他,让他想起沧晗临走前的嘱咐,便将人拉到了更隐蔽的地方,道:“可你这样,像极了一个人。”

  “谁?”沧渊问道。

  小巫子朝后看了看,确认没有暗卫、没有眼线。

  他压低声,把手拢到沧渊耳边,悄悄说道:

  “我师父说,皇上年少时曾有一知音,那是位清高傲世的人。从不为财富权力所动,独爱火不思。”

  “两人以琴会友、皇上将他引为‘乐先生’……皇上还说,每次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他。”

  沧渊眼神微动,难怪皇帝会说他是“解忧草”、“忘年交”、“琴知音”,难怪会自己骗自己,清醒着做梦。

  “那这位乐先生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小巫子的气音几乎都听不清了,模模糊糊地说道:

  “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除了喜好乐曲以外没有别的缺点。先帝恼他把乐人引为师傅,辱没皇家尊严。在临死前……赐死了这位乐先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 瞧你那熊样!

  沧渊听闻到此处,愣了一下:“难怪我进宫那日皇上让我修旧琴,我说要不要再造一架,他却不屑。”

  “沧渊,你没懂。”小巫子摇晃了一下他,“此人能让皇上挂怀几十年,虽然师傅只和我说他们是知音。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你要小心啊。”

  沧渊左右转了一圈:“我小心什么?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恪守礼义仁德,难不成会强迫我侍寝?”

  小巫子急得跺脚:“那是表面!”

  “就如皇上刚登基的那几年,他就像戒掉了这个爱好一样,不再听任何乐曲,甚至和冯太傅说过要改名,被劝了下来。”

  “随着他根基稳了,逐渐的开始偷偷在宫里养伶人当男宠。到了中年直接把教坊司变作乐坊,还引进宫里来,乐师都有了近百人。”

  “现在,你没察觉到皇上越来越懒政,越来越放纵了吗?”

  沧渊还是觉得不可能,他向来敬重皇上,虽然某些时候对方确实失仪,但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小巫子破罐破摔似的低声讲道,

  “你忽然要进京赶考,皇上疑你是追随固宁王世子的。那次他故意将你留了整夜,还让我带你去沐浴。如果你们因此生了嫌隙,那他就能通过暗卫的观察知晓你们俩的关系。”

  “后来看没看出来我不知道,但我师傅透露过,皇上故意在殿试上呛冯太傅,让他为了自证清白给冯俊才打低分,又在言辞间偏袒你,就是想让你成为状元。”

  “他顺理成章地把你召进宫里,做了七皇子的侍读。从此以后你便随叫随到,还不能时常出宫和自己想见的人相聚。”

  “皇上这次病了过后,命宫里焚浓香,又让几个乐师没日没夜地轮换弹奏,大有想尽情欢纵的意思。他几番要召你进嘉字殿,都被我师父拦了下来。今天是因外面有臣子,才应了他一回……”

  小巫子持续不断地喋喋不休,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没法报答将军给过来的恩情,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沧渊凝眉道:“秦公,竟能拦着皇上?”

  小巫子拍了一下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嘀咕道:“我师傅是顾全大局的。”

  冬天已经很冷了,两人在隐蔽的地方空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手脚冻得冰凉。

  “巫公公要不去我屋里一叙?”沧渊直觉小巫子知道的挺多,秦公时常和他讲述皇上的旧事,所以想着是否可以问一问关乎先太子的过往。

  小巫子却有些后悔言多必失,拜了一下道:“今夜我和你讲的万不可说给别人听,师傅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太久,所以我得回去了。”

  “那多谢巫公公。”沧渊与他对拜,还没起身,人已经迈着小碎步走掉了。

  他还是觉得皇上不太可能会动他的心思,回去的路上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的,固宁王怀抱雅清的画面再次跳到了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嘉字殿呆太久了,沧渊本来有些饿了。此刻却有些反胃吃不下,又想起在自家宅子里看见的,父亲因为蛊毒颤抖的时候,王爷倾身将他锁在怀里。

  这时候,沧渊才明白当初他在雅州戏楼撞见那一幕,王爷说的“别告诉将明”有什么意义。

  他再一次觉得恶心,只希望父亲从此自由自在,别再受王爷束缚和打扰。

  夜里心神烦扰的时候,燥血竟然无端自己发作了一次,让他有一种巨大的破坏欲,十分狂躁。

  沧渊逐渐意识到,二十岁左右不回乌藏进行灌顶仪式可能真的不行。他需要压制燥血,那就意味着必须向皇上表明身份。

  可左扶光说过希望他只是沧渊而已,他在挣扎中、隆冬季,再一次受到皇帝召见。

  兴京那天大雪飞扬。

  ……

  左扶光坐在营房里烤火,外面积了雪,今日没有训练。

  雅州气候温和,冬天没有北边的兴京这么冷,他第一次在京城过冬,冻得直打哆嗦。

  那些驯马司的士兵倒好,都是当地人,居然还在外面吃冻梨。

  有人拿了一个进来,一个劲在左扶光面前晃:“世子世子,吃不吃?”

  左扶光摆手道:“我都要冻成梨子了。”

  话音未落,门前的光被一方阴影挡住了。

  肖思光跨进来,顺便将厚厚的棉布门帘拉着挡好,将人都隔到了外面,营房里一下就没风了。

  “你也真是除我以外最倔的人了。”肖思光看着左扶光,“都冷成这样了,居然还不肯回家?”

  左扶光不言,父亲虽然走了,但他只要一想到回去后母亲会和他谈论婚事,就无比抗拒。

  肖思光三两步走到了他背后,左扶光没太在意。

  两边耳朵上忽然一暖,竟罩上了两团毛茸茸的东西。左扶光抬头一拿,发现肖思光往他头上套了个耳罩,做得像熊耳朵一样,又厚实又暖和。

  就是这做工……实在丑陋。

  一看就不是市面上买的。

  左扶光像见了鬼似的:“肖思光,你做的?!”

  肖思光撇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兴京冷,马都是要穿冬衣的。我管送马衣的人要了点边角料,反正你也是个男人,山猪吃不了细糠,总不能戴女儿家戴的那些……”

  左扶光揉了揉耳罩子,确实是只实用不好看。

  “你居然拿给马做衣服的边角料给我做东西?!”他拉高声音喊道。

  “爱要要,不要滚!”肖思光劈手来抢,脸上已有十足的怒意。

  左扶光两只手轮换着让耳罩在掌心里过了两圈,没让他抢到。

  肖思光手掌已带了风,一副好像被羞辱了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

  左扶光双手往后一套,又将耳罩子戴回头上了。

  “光啊……谢谢啊!”他忽然笑着说道。

  火盆里燃着明火,赤红的火焰蹦蹦跳跳。营房里光线有些暗,左扶光的轮廓却那样生动好看。

  肖思光失神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左扶光已经拿着手指在他面前晃:“你最近是不是得少年痴呆了?老这样。”

  肖思光推了他一把,大步跨过火盆,差点被燎到裤|裆,嘴里骂道:“瞧你那熊样!”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朕玷污的就是先生您啊

  嘉字殿里一片昏暗,暖香浓郁。

  沧渊跪在外殿,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发现除他以外空空荡荡的,口中长声喊道:“微臣叩见皇上!”

  许世嘉乐身穿龙袍里衣,负手出现在内殿门口。

  沧渊注意到里面也没有人,便斗胆问道:“皇上,秦公公呢?”

  许世嘉乐睨着他的发顶,说:“青龙厂出了点岔子,他去处理了。”

  他慢腾腾地走到沧渊面前,命令道:“随朕进来吧。”

  沧渊呆在原地,小巫子说过的话似乎还在耳畔,再怎么也得长点心眼了,便头也不抬地说:“微臣不敢。”

  “什么时候在朕面前微臣、微臣的了,跟那些老顽固一样。”许世嘉乐揉了揉眉心,“进来修琴。那架火不思……又坏了。”

  沧渊双手叠加放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背:“火不思早已古旧,皇上不让翻新,也不让我换弦……真的再也修不了了。”

  许世嘉乐叹了一口气,很忧伤地说:“可是只有它的琴音最得朕心。”

  沧渊沉默着,没有应答。

  他不敢把话中之话说得太过明显,怕暴露了小巫子,他本不该知道皇帝的旧事。

  “那弹另一架,你在国宴上弹的新琴。”许世嘉乐转身朝内走,“朕今天没让其他乐师来……昨天冯太傅竟然闯殿将朕骂了一顿,以自戕相逼,要朕勤政——朕都勤了一辈子了!”

  皇帝哪是风寒未愈,沧渊逐渐也明白了,他是心病没好。

  许世嘉乐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继承了皇位,然后受困于此,大半辈子了。

  他不能完全地歇下来,因为没有合适的儿子适合被立为太子,否则国将大乱。

  但他又很想抓着短暂的机会放纵,既矛盾又可怜。

  “皇上,微臣是您的臣子,应和他们一样尽劝谏的职责,并非乐师。”沧渊还是拒绝道,

  “国不可无君,君权不可旁落。臣弹琴只为您龙颜欣悦,欣悦便能更好地处理政事……如今,怕是本末倒置了。”

  “本末倒置?”许世嘉乐忽然回头,压沉声音问道,“昨日冯太傅说朕本末倒置、罔顾人伦。你竟用相同的词,你也如此认为吗?!”

  “臣不敢。”沧渊叩首。

  “沧渊,你好大的胆子!”许世嘉乐声调蓦的高了,“你也觉得朕宠信宦官、贪图享乐、昏聩不已,所以应该早立国本,让你们知道未来该朝着哪边倒,是吗?!”

  沧渊赶紧说道:“皇上息怒,微臣并无此意。”

  许世嘉乐粗俗地骂道:“那你就进来给朕弹琴!兴许弹好了朕明天就能上朝,少说这些别人教给你的屁话!”

  沧渊从地上爬起来,冯太傅要他说的他已经说了,毫无作用。

  外面是数九寒天,嘉字殿却暖得不像话。他走进里面坐到了乐师的位置上,离皇帝很远,抱起华丽的新火不思,低问道:“皇上想听什么?”

  许世嘉乐的怒火在瞬间就消了下去,隔着老远看着他模糊的人影。

  皇帝手里抱着那架旧的火不思,有一根弦已经坏掉了,只能弹拨剩下的那几根……他说:“先生随便弹什么,我为你和乐。”

  听到那声“先生”,沧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知道皇上又在睹物思人,故意想将他当做故人了。

  他这回却没弹元人的乐曲,而是起了首乌藏人的《大赛马》,以提醒皇帝他的身份,节奏和韵律随着弦响亮地跳出指尖。

  许世嘉乐却无察觉,两种乐风的碰撞让他眼前一亮!

  他跟着音调开始附和,心情越发明快,仿佛拨云见日。

  皇帝抱着火不思在室内游荡,不多时已经绕了沧渊两圈,忽然自己也走上乐师的台子去,抬手拔掉了沧渊束发的玉簪!

  一头浓密的乌发瞬间滑落到肩头,在背上铺展开来,微微带着卷,好似黑瀑泛起的小波。

  沧渊的琴音戛然而止,从凳子上立即滑跪到地上,静默着不敢言语,心里越发警惕起来。

  “先生怎么不弹了?”许世嘉乐还在幻想中。

  “微臣沧渊。”沧渊一字一顿地强调自己的名字,说,“御前披发失仪,请皇上允许我整理。”

  许世嘉乐像是没听到一样,一手抱着火不思,一手撩起他一缕头发。

  他把那长发拉到鼻尖,轻嗅了一下:“沧渊,陪朕装一会儿,朕不会薄待你。”

  “皇上知我不爱金银钱财,不争名夺位,不侍奉权贵!”沧渊很直白地说道,“臣向来敬重您——”

  许世嘉乐打断道:“朕的意思是,你若不听话,朕就薄待沧晗。”

  沧渊还想反驳,却被一把揪住头发。

  皇帝逼近他,连面容上的皱纹都能看清,终于露出真面目,威胁道:

  “朕说过了,朕早已对你足够宽纵。朕惜你才华,觉得你甚似一位老友,当初你要走便放了你。”

  “谁知你根本就不珍惜机会,还要进京来到朕的面前。”

  “沧先生,你以为朕待你那么好做什么?这次还会放过你吗?!”

  他越说凑得越近,到最后几乎是抵着沧渊的额头。

  沧渊反而在他坦白以后冷静了:“皇上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许世嘉乐邪戾地幽幽道,“当然是做……朕的‘乐先生’啊。”

  “我不知乐先生是谁,想必是皇上口中的老友。”沧渊勉力抬起头,让皇帝看清他的面容,“但让人假扮他、替代他,岂非是一种玷污?”

  “你跟他一样觉得自己清高。”许世嘉乐越发满意地笑开了,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

  下一瞬,他抬手猛地扇到沧渊脸上,给了他一个耳光,另一只手却还拉着头发,不让他随着惯性偏头。

  “朕玷污的就是先生您啊……”许世嘉乐狰狞地说道。

  燥血在那一瞬间鼓动了起来,沧渊有一种把皇帝钳制住的冲动。

  他拼命压抑着,害怕自己一个举动会给父亲招来杀生之祸,却又不知道如何巧妙地避开,和皇帝僵持不下。

  忽然间,未经敲门,嘉字殿被人推开了。

  许世景烁手持一封盖有乌藏官印的信,扑跪在外长声喊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

  作者有话说:

  哎,老皇帝真……(不好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要愿意的话就三个人一起过呗

  几个士兵从后厨拖来了一整头新宰杀的羊,肖思光拿着小刀从上面割下一片片的鲜肉。

  左扶光戴着耳罩子,伸出腿烤火,看他们忙前忙后地架起羊肉汤锅,觉得有了几分过年的氛围。

  肖思光往刀尖上插了一片生羊肉,递到左扶光眼前:“尝尝?”

  左扶光嫌弃道:“我从不吃生食。”

  肖思光嘲他不像男人,自己沾了点酱油,就把生羊肉往嘴里送去。

  他吃得很香甜,一边嚼、一边说:“我在北境的时候,每到冬天会带兵去雪地训练。野外是不能架火的,我们捕猎以后就把肉片淬在雪里,像这样吃……”

  说着,他又吃了一片,牙齿间都血红红的,好像茹毛饮血的小狼。

  左扶光却忽然想起了他和沧渊从北境逃跑的那段路,这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日子,却也是最轻松的时光。

  沧渊从不嫌他娇气,总是尽最大可能节衣缩食,以满足他的需要。

  两人在野外生存,在荒道上赶路,回去时都瘦了一圈。

  家人以为他们在路上吃苦,心疼不已,只有两人知道他们每天笑声不断,还收养了熊战。

  而今,熊战已经很高了,站起来能到成年男子臂弯的位置,当初近在眼前的人却被锁在皇宫……

  羊肉煮好以后,左扶光食不知味,今年过年他也不知道该和谁过,竟然有了种孤独感。

  肖思光不知怎的好像也在想过年,一边涮羊肉一边说:“光啊,过年你回雅州吗?”

  “你叫我什么?”左扶光问道。

  “那天你不是说我‘光啊’吗,你不也是‘光啊’。”肖思光在蒸腾的热气里嘟哝,“那固宁王世子,过年你能回雅州吗?”

  “皇上肯定、八成、是不许的。”左扶光一连用了好几个词,然后摇头,“我也不想回京城的家。”

  “我倒是想回镇北王府,可我爹还软禁着,皇上可能、也许也是不准我回去的。”肖思光随着他说道,“咱俩一起过年吧!”

  熊战坐在地板的一个小蒲团上,抬手拍了一把肖思光,示意他该喂肉了。

  “嘿,把我当饭票了?”肖思光转头给了它一个羊排骨,“养不熟的,白眼熊。”

  又过了一阵,左扶光忽然毫无征兆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肖思光都快忘了前面的事儿了,吃得满嘴是油,含着一片羊肉抬头问道:“什么这样了?”

  “咱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年呗。”左扶光兴趣缺缺地说。

  下一瞬间,肖思光忽然惊喜,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他一把将左扶光揽在胳膊底下,紧紧着搂他,兴奋地说:“那也能过个好年!一定的!哈哈哈哈!”

  四周的兄弟们看着他,都不知道平常无比难讨好的北宸世子为什么会那么开心。

  左扶光被晃得昏七素八,口中喃喃道:“就是不知道沧渊……”

  肖思光的手瞬间僵了一下,然后马上自己意识到了,继续摇动左扶光:“他要愿意的话就三个人一起过呗!”

  左扶光这才觉得对“年”有了点期待,侧眸望了一眼肖思光。

  锅里的羊肉热腾腾翻滚着,香味越来越浓。大家讨论着过年,不多时就忘了其他烦恼,营房里热火朝天。

  ……

  沧渊仍旧没来得及束发,七皇子已经持信走了进来。

  他注意到了,景烁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没有交给皇上的文书,是乌王亲笔,盖着藩国印章,放在信封里,其中详细讲述了他的身世。

  皇帝看信的时候,景烁一直观察沧渊,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闪失。

  许世嘉乐看完信,忽然对儿子说道:“怎么了。你的先生……好看么?”

  许世景烁竟然不怕死地点了点头:“要不是今日找先生,发现他不在,这信又摆在桌上,我还真不知先生就是乌藏王子。”

  沧渊不动声色地跪着,这信他根本不可能放在桌上,而是封锁在住处的暗抽里。

  孩子无疑是打破僵局的最佳人选,但明显是被利用的,知晓他身份的人可能还有还有谁呢?

  沧渊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那个宫里的神秘人,他本不想表露身份,但当下并无上策,这人算是救了他。

  这样一来,身份公开,他就是身在中原的乌藏王子。皇上是不会再强迫他做什么了,但他背负了别的东西,未来注定不再单纯。

  许世嘉乐出乎意料地笑了两声:“景烁,其实父皇早就知道了。”

  “那为何……”许世景烁不解地看了沧渊一眼,赶紧低头,“儿臣愚钝。”

  皇帝心里知道此事有蹊跷,并非孩子所为,幽幽道:“你先退下,既然你先生把信放在住所,而没有上交,你便不能越俎代庖。”

  景烁又抬头偷偷瞥了一下沧渊,发现他散乱的头发下面,脸颊有些红,似乎被打过。

  他心里有怨言,却觉得今天的父皇格外可怕,又叩拜了几下:“儿臣告退。”

  七皇子走后,嘉字殿里再次只剩下了两个人。

  “所以皇上那日是刻意安排我穿乌藏衣服演奏的吗?”沧渊抬头问道。

  “朕没在此事上花心思,都是乐坊安排的。”许世嘉乐把书信丢到沧渊面前,冷冷道,“但朕也知晓你的身份,所以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宁可受朕折辱,也一定要留在兴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认!”

  沧渊双手拢起信,仍旧恭敬地说道:“在今天以前,我并未觉得给皇上侍乐是一种折辱。也不认为君子不可爱乐,人臣不能弹琴。”

  “那现在呢?”许世嘉乐眯起眼睛,“你要做乌藏王子,还是朕的宠臣?”

  沧渊根本就没有选择,只是皇帝在看他的选择。

  他如果不肯接受身份,那皇帝便继续装聋作哑,这荒唐的“替身”他还得继续当,真令人感到恶心。

  半晌,许世嘉乐毫不掩饰恶意地叹道:“哦,原来你的底线在这里啊。”

  他想了想,将束发的玉簪还给沧渊,续道,“朕觉得也不错,现在就可以和乌王通文书了。”

  作者有话说:

  标题有歧义,嘻嘻故意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们好像很开心

  沧渊回到朝西所的住处时,天色已经暗了。

  不出意外,许世景烁正在小院里等着他,满脸都是担忧,见他前来立即相迎,把沧渊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没事,谢谢你。但皇上念你年幼未加责怪,下次切不可以身犯险。”沧渊拱手说道。

  许世景烁擅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

  沧渊严肃地说:“我得你所救,该感谢你。但你以后不可轻易听信别人所言,贸然行事。”

  景烁老老实实地说:“是个父皇的暗卫来告诉我的,他说你有危险,找到了信可以救你,我心中着急,就翻看了。”

  果然如此,只是难查这暗卫背后又有谁指使。

  景烁个头不高,沧渊便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毕竟只是个孩子,两人上次在马场交流以后,景烁就很依赖、信任他。

  沧渊他想了一下,温柔地说道:“好吧,你没做错。今日之事不可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想先生一直做我的先生,但如果你留在宫里有危险,我便想你离开。”许世景烁认认真真地说,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沧渊脸侧,

  “先生,是父皇打你了吗?你疼吗?”

  “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被训斥几句。”沧渊并不准备向外透露皇上对他的“特殊关照”,哪怕是对一个孩子。

  他站起来,牵住景烁的手,把他朝皇子住的房屋领去。

  临到要告别时,许世景烁拽着沧渊的袖子,用不该属于孩子的低沉声音许诺道:“我会努力的,将来若我临朝,绝不让先生受这等委屈。”

  沧渊摇头道:“你知道些什么……”

  “三哥不好,五哥装傻,父皇是个不想做好皇帝的皇帝。”许世景烁格外仔细地分析道,“你别当我还小,我什么都知道。父皇让你做我先生,其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

  半晌,他定定地总结:“我不会让你被他抢去的!”

  ……

  没过多久,沧渊就在年前收到了乌王的回信,伴随一封文书,要他回去接受灌顶仪式,压制燥血,并认祖归宗。

  他把书信捏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心里的复杂滋味难以言说。皇帝很快就批了,但给他规定了身体恢复以后立即要回来。

  沧渊深刻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左扶光在京城。就算只能偷偷找时间见面,他还是想在离他近些的地方。

  除非左扶光回到雅州,他才会回到乌藏。

  小年夜,沧渊得以出宫,请命说是要在去乌藏之前先去看沧晗。

  宅子里只留了温远看家,冬天天气短,黑得很早。两人驱车去往校场,却在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沧渊准备翻墙去找左扶光。

  校场的围墙和城墙似的,是笔直的,又高又厚实。

  但沧渊有在燥血状态下翻越城墙的经验,兀自选了个巡逻的死角,依照上一次的方法爬上了墙头。

  这回燥血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他蹲在阴影处拼命平复,再次告诉自己回乌藏接受仪式就能一劳永逸。

  吹了会儿冷风以后,夜色浓了。沧渊避过此时在外的哨兵,远远看见了翠微的影子,便知道左扶光就在下面,顺着屋檐飞速跑了过去。

  碧澜刚从下边拿了两个烤红薯上来,冷不丁看见沧渊,差点拔针。

  沧渊仓促地和她们两打了个招呼,这就想跳下去,碧澜却说:“等等!”

  沧渊回头,便见对方拿着热乎乎的红薯,朝他递过来。

  “我不吃。”红薯本来就只有两个,所以他没接受。

  “还是等等!”碧澜起身道,“我下去说一声。”

  沧渊眉心一跳,意识到了什么,在碧澜朝下跳的时候先她一步落在了营房外面,伸手撩帘朝内看去……

  只见临近过年时,驯马司很多闲兵都回家了,这里只剩下肖思光和左扶光。

  两人围着火炉吃红薯,熊战蜷在肖思光脚下,一片的温馨祥和,气氛很是愉悦。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肖思光没用力地弹了左扶光一个脑瓜崩。

  左扶光不服气,起身追着他打闹起来。两个世子像小孩一样互相大声嘲笑对方,越闹越起劲。

  不知道为什么,沧渊放下撩开了一个缝的帘子,忽然就不准备进去了。

  碧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所以刚刚拦你一下,不想让你看见。”

  “这没什么。”沧渊企图说服自己。

  “是没什么。”碧澜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但你难受吗?”

  沧渊不语,他在皇宫担惊受怕,被皇帝威胁、侮辱,这段时间过得很难,心里无比难受。

  对比鲜明的是,左扶光有了新的兄弟,或是挚友。两人每天都在一起相处,肖思光还可能另有心思,他无法不在意。

  他只是不想每天伴在左扶光身旁的人不是他,他只是想带给左扶光欢笑的人是他!

  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取代了,连熊战都对肖思光那样熟悉了。他发现左扶光在逐渐地离他远去,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证明来维系两个人的关系——

  所以他们的感情,像不像风一吹就散的砂砾?

  沧渊觉得心好像被揪了起来,转身准备走掉。

  碧澜又拉住了他,还是想着他来都来了,如果没有要事他是不会冒着被抓住的危险跑来的,用眼神示意他直接进去。

  肖思光正好跑到帘子边上,鼻尖微嗅,察觉到了别的气息。

  左扶光一巴掌乎过来的时候,肖思光刚好拉开厚重的绵帘,碧澜瞬间放开沧渊,而沧渊手足无措地站直了,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啊……”肖思光瞠目结舌,“防守那么严,你怎么来的?”

  周围没有外人,左扶光无知无觉地越过肖思光的肩头看见了沧渊,忽然露出极为惊喜的笑容,也正好在兴头上,喊道:“渊儿弟!你来了啊——”

  一声久违的“渊儿弟”,瞬间把沧渊拉回了他们在雅州的时光。

  他还没走进去,左扶光已经绕过肖思光跑了过来,猛跳起来扑在他身上,把他撞得朝后退了半步,严严实实抱了满怀!

  肖思光瞳孔骤缩,双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握着拳头。

  “来了就一起过小年。”他并不开心地说着,假装出很欢迎的模样,拿起棍子把火捅得更旺了些,“来……坐。”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别回来了

  左扶光把鼻尖埋在沧渊肩窝里,使劲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

  沧渊知道要见他,出宫前专程换了衣服,没带上皇帝宫里的味道,以免他多想。

  屋内暖融融的,外面冰天雪地。

  沧渊脚上沾染的风雪一进去就化了,在地上留下一点水渍,左扶光挽着他的手腕不撒开。

  肖思光嫌弃道:“你们俩要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啊?”

  不知不觉间,左扶光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人。沧渊心里深刻明白左扶光是对肖思光不设防了,所以才如此真实。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刻意说道:“好好坐着,晚上再挽着我。”

  “可现在就是晚上啊。”左扶光悻悻放开了,转头看着肖思光,“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蜥蜴人真的和雅州无关!”

  肖思光发着愣,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沧渊说的那句“晚上再”,意味着他今晚不会走。

  他虽和左扶光天天呆在一起,但只有安慰人的那天晚上进了左扶光的屋子。其他时候那里对他来说都是禁区,两人有自己的空间——而沧渊,是左扶光私人空间里的那个人。

  肖思光再也不能否认自己心里的那股酸涩感,满溢的感觉似乎要把心绪都撑满了。但他又无法接受他居然想成为如沧渊那样,对左扶光有特殊意义的人。

  冷静……冷静。

  肖思光抬头违心地说:“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沧渊满意地没有说话,继续烤着冰冷的手。

  “算了,我们俩回避!”左扶光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起身拉走沧渊,“今夜就先晚安了。”

  回屋后,他再也没有了顾忌,关上房门,顺便就把手伸进了沧渊衣服里,暖着自己的手。

  “最近真是太难了,我感觉我都要有燥血了。”左扶光肆意享受着久违的亲密,一边上下其手,一边说道。

  沧渊没动,深吸一口气:“可我看你好像很开心。”

  “又吃醋啊?”左扶光抱着他的腰,把他朝椅子拖去,“小醋怡情、大醋伤心,咱俩可不兴这样。”

  沧渊坐在了椅子上,把手顺到左扶光发间,拔去了他束发的军用铜冠。

  青丝落下的时候,他把左扶光的头发拢到一起,想起自己在宫里的那刻,低微道:“我要向你道歉,你没有说错。皇上……确实不是我所以为的……正人君子。”

  “说明我的醋吃得还是有水平。”左扶光哼了一声,还沉浸在对沧渊的撩|拨里。

  快亲到的时候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立即停下了,“等等!他对你做了什么?”

  沧渊不想隐瞒,毕竟这件事也关系到了他为什么必须承认身份。

  “我要回一趟乌藏。”他在漆黑的房间里徐徐说完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不见左扶光的表情,有点担忧地许诺道,“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陪着你的。”

  左扶光忽然离开了他,沧渊觉得身上一空,抬手想把人抓住。

  他以为左扶光生气了,对方却只是去点了一盏烛灯,捧着回到他面前,放在桌子上。

  左扶光仔仔细细地瞧着沧渊的脸颊,都这么久了,自然是没有任何痕迹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沧渊的嘴角、下颌、颧骨,觉得皇上那一耳光好像是打在他的脸上一般,露出些许阴冷的表情:“我倒宁愿你不要回来了!”

  沧渊猝然抓住他的手:“我真的只是去完成一个仪式而已。”

  左扶光反手握住他的手,很认真地说:“完成了这个仪式你就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乌藏王子,还回来做什么?你看我和肖思光,可有我们在自己的家乡自在?”

  沧渊一时没有说话,他分不清楚左扶光的表情究竟是什么?

  愤怒、愤恨?心疼、纠结?

  “我们都会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这是我和肖思光的共识。”左扶光狠了狠心,不再拘泥于一时,把目光放长远了些,

  “渊儿弟,我一定会回到雅州的。你爹也在雅州,你在乌藏反而距离他更近,不是吗?”

  “可是……我怕皇命要召我回来。”沧渊低声说道。

  “你怕什么?你未免太把自己当中原人了。”左扶光一直都觉得沧渊的忠君是愚忠,此前不敢讲,是因皇帝在沧渊眼里有高大的形象。

  而今皇帝已经如此了,所以他便直说道:

  “你就算抗命不回又能怎样?你在乌藏,你有了自己的靠山。我不敢不来是怕皇上治我爹的罪,你怕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治乌王的罪,他敢发兵吗?”

  说来好笑,若是治罪沧渊抗旨不尊,发兵还得发沧晗,可能吗?

  但沧渊还是很犹豫,这一去不知是多久,两人天各一方,其间又会发生多少事……

  “我甚至怀疑皇帝早就知晓我们俩的关系,他敢放你回去就是确认你一定会回来。”左扶光坚决地说道,“我绝不想如他所愿。”

  沧渊不明白,左扶光便续道:“你也知道了在京城保护我的暗卫是皇帝的人,而我又在父母吵架时听到了,我娘的明家世代都是斑虎厂暗卫,一切就说得通了。”

  “我娘对我们的关系有七八分的了解,还据此威胁过我。你说,她会不会告诉了同僚,所以皇帝知道?”

  沧渊猛地抬头:“你好聪明,我竟没有想到。”

  “他们凭什么如此玩弄人心,将我们锁在股掌之中?”左扶光的眸光在烛灯的阴影里藏着,“来之前我怕兴京陌生,怕危险重重,所以想要你陪我,但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沧渊仰脸问道,“现在为什么不怕了?”

  左扶光扪心自问,经历了家里的变故,知道了过去的种种和母亲的身份,他不是应该更加不安吗?

  可没有,他忽然惊觉到他不怕危险是因肖思光在身边,他不感孤寂是因两人互相照应。

  他过去没有朋友,如今的许世风华之流就像林江满一样,只是酒肉朋友。

  他在他们面前戴着伪装的面具,能一起享乐却从未想过患难。所以他和沧渊的感情弥足珍贵。

  可肖思光不一样,他以另一种形式润物无声地进入了生活。又以绝对的真诚和热忱获得了左扶光的信任,两人真的有了友谊。

  “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左扶光一语双关,没有再提肖思光,而是掐灭了烛光,搂起沧渊往床上倒去。

  军用的床架特别结实,却仍然因为乌藏人的体力发出声响。

  左扶光死咬着牙关,训斥道:“我说别回来了,你也不用这样吧?虽然会很久见不到,哪能一晚吃个够?”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思光的忧虑

  肖思光躲得远远的,去了士兵们的通铺,生怕听到些不该听的。

  他一边嫌弃自己对左扶光生出的特殊情愫,一边又止不住地想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男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复杂的感受挥之不去。

  肖思光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静了会儿,他在通铺上摸到了驯马司小兵藏起来的草烟。

  在北境父亲从不会让他碰这些,肖思光点燃了烟,学着别人的模样深吸一口,立即被呛得不断咳嗽,脑子里像过了一阵雾蒙蒙的云,瞬间有种又上头又恶心的感受。

  这就像左扶光带给他的感受,还能成瘾。

  肖思光把烟弹到一边,困顿地在院子里坐下了,自言自语道:“就算是个女子,人家两个是一对,你也不能去抢吧?”

  过了一阵,他自己点了点头,干呕一下,机械地重复道:“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

  翌日,三个人都顶着黑眼圈,精神萎靡。

  沧渊告别他们,从后门走了,肖思光看他去的方向不是兴京,还问道:“他回去过年啊?”

  “回乌藏去了。”左扶光打了个哈切,“应该是不会再来京了。”

  “啊?你们分开了?!”肖思光控制不止自己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在发现左扶光看着他的古怪目光时,立马又掩饰道,

  “要不是你,我挺讨厌乌藏、瓦剌、鞑靼这些外族人嘛。”

  左扶光问道:“你没睡好,昨晚偷马去了?”

  “我在营房里发现一本他们藏起来的画册。”肖思光特意强调道,“里面的‘女子’香艳婀娜,我第一次见着这种东西,一看就停不下来。”

  左扶光哼笑一声:“我看你还发现了草烟,找着新世界了?”

  “你狗鼻子啊。”肖思光一边和他朝里走,一边说道。

  左扶光斜睨了他一眼:“不是,我刚刚在院子看见烟头了。碧澜和翠微都不抽,难不成是熊战抽的?”

  “熊孩子到了叛逆期嘛。”肖思光玩笑道,“马上新年巡街了,编队里的马病倒了好几匹,咱俩得抓紧选点备用的。”

  ……

  兴京巡街已与沧渊无关,他在路途中甚至不在乎日子,根本没在将军府停留,因为旁边就是王府,而是直接朝关口赶去。

  沧晗今年过年自然没回炉城,和将士们聚在长城背后的小镇上。

  镇子里挤满了人,张灯结彩,比往常都热闹,军民仿佛家人,喜庆地过着年。

  沧渊去时,樊启就在鹏城外面接他。

  他仰头拍了拍沧渊,大笑两声:“居然又长高了,你这是要朝着两米去了吧?”

  沧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倒宁愿矮些,又不上阵杀敌。免得京城小孩见着我都怕,会跑着躲开。”

  “不不不,我们雅州小孩崇拜!”樊启比了比自己的胳膊肘,“膀子拿出来我看看,咱俩谁壮。”

  沧渊没有疏于锻炼,却因为常在侍读、侍乐,不像过去一样能够去校场操练。

  他肌肉流畅而不夸张,和樊启这种常年在前线舞刀弄枪的比起来,自然是小了些。

  樊启更乐了:“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跟着笑起来,互相攀比个头,开起了玩笑,沧渊心情忽然变得开阔,如同长城外的天空。

  迈出这片土地,他看见了空中盘旋的苍鹰,看见了野外驰骋的康马、草原上奔流的河。

  不知为何,有一种名为“自由”的奇妙感觉在浸润着他的心灵,人在这种环境下会变得舒畅,也很容易迷恋上“自由”。

  沧晗亦是如此。

  沧渊到的时候正是下午饭时间,营地里热火朝天。

  固宁军将士们把火堆架在外面,煮着一盆一盆的肉汤,互相分享着青稞饼,最简陋的食材也做得百里飘香。

  沧渊穿过一排排的帐篷,走到主帐跟前。

  沧晗正在和一个乌藏人交谈着,那人举止得体,会说一些中原话,高大异常。面容如同刀劈斧拓般轮廓犀利,有一种不同流俗的痞帅。

  “爹!”沧渊老远就喊了一声,在沧晗看过来时扬起手招了招。

  那乌藏人同样看了过来,这样一张脸居然露出明媚的笑容,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他的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年纪不大却让人觉得成熟可靠。

  “沧渊,过来!”沧晗同样笑得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把那乌藏人朝前一推,“还认识吗?”

  沧渊顿了一下,那男人长得像乌王,他基本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乌藏人大步走过来,由于对方的气息陌生,沧渊甚至有点想退步。

  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与之对视,浑身都警惕起来。男人脚步生风,什么话都没有说,到了面前忽然张手,猛地给了沧渊一个熊抱!

  沧渊挣了一瞬,男人用力地抱着他,哽咽道:“阿弟!”

  沧渊手足无措,他听到男人的声线带了哭腔,对方狠狠捶了下他的后背,一字一顿:“你终于、肯回来了!”

  一个壮硕的八尺男儿,居然在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就洒下热泪。

  沧渊不太记得了,他似乎是有几个兄弟姊妹的。他们都是亲兄弟,在乌藏哪怕王室也只容许一夫一妻,他们有同样的母亲。

  母亲……沧渊想。

  他的成长过程几乎都没有接触到女性,他只有父亲、左扶光、王爷,后来是皇上、夫子、太监。

  所以他更擅长和男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多外宣的情绪。此刻却在瞬间被感染了,抬起手拍了拍抱着他的男人。

  男人扳住他的肩膀,稍微离远了些,指着自己:“占堆拉木,大哥。”

  他拍了沧渊一把,指着他:“占堆加措,小弟。”

  沧渊开口想喊声哥,却不知道用乌语还是汉语,犹豫了一瞬。

  男人放开他,用手掌指着乌藏王都的方向,敬重说道:“占堆贡布,我们阿爸。”

  沧晗用眼神示意沧渊:“叫人啊。”

  沧渊看向沧晗,指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沧晗,我爹。”

  占堆拉木并未改变神色,很认同地说:“你幸运,两个阿爸。”

  沧渊松了一口气,对方又爽朗地笑了两声:“只要你肯回家!”

  那时候沧渊又想起了法王离开时告诉他:“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着自己人。”

  乌藏永远是他的家,他们不会做逼迫他、强求他的一方,家乡是他的后盾。

  他才到长城,离王都还有八百里路。

  他的大哥亲自来接他,看样子已经提前到军营住了好几天了,沧晗待对方也热情友善,一切都好得超出想象。

  三人在主帐里坐定,沧渊始终处于不知道该说哪种语言的尴尬里。

  拉木就像看得出来一样,直言道:“没事,你们说汉语。我听得懂,只是说不太好。”

  沧晗立即说道:“渊儿,你怎么回事?你还没喊你大哥。”

  小时候带沧渊在身边,他就总教他要有礼貌,要主动招呼别人。

  拉木满不在乎地说:“他忘了小时候的事,一时陌生,没关系。”

  沧渊滞涩地喊道:“大哥。”

  拉木忽然惊喜,动作极大地把一整盆肉都朝沧渊推过去,乐道:“阿哥在阿哥在,阿哥明天就带你回家!”

  沧渊没抬手吃东西,拒绝道:“我想多陪我爹几天。”

  “那好好好,我和你一起陪!”拉木见沧渊不吃,还以为他是吃不惯大坨的肉。

  他又把盆拉到自己面前,拿起小刀熟练地割成片,在小盘子里堆叠起来。

  切完一块以后,拉木把盘子放在沧渊那边,又问道:“你要洒些辣椒面吗?”

  即使是在沧渊小时候,沧晗也没这么惯着他。

  他惊异于拉木身为乌藏王子居然如此淳朴可爱,眼睛明亮得像高原溪水,看着他的时候带着那种不作伪的真诚关爱。

  “大哥……吃。”沧渊小声说道。

  沧晗抿嘴一笑,率先拿走一片,招呼道:“一起吃、一起吃!”

  就这样,拉木一整晚都跟在沧渊前后,像是想和他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有点小心,既怕吓到了自己在中原长大的弟弟,又忍不住像个长辈一样给沧渊加衣,为他端水,送去吃不尽的食物。

  沧晗都看不下去了,趁着阿木去洗澡,他把沧渊拉到了主帐外面的阴影处。

  “你哥是个很憨厚的人,对于你愿意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很高兴,一直在同我说。”

  “爹不管你高不高兴,过两天你去了王都,都得装出高兴的模样,跟他们和睦相处,不要让家人觉得我把你教得背祖忘宗了。”

  “还有,你此次回来是如何打算的?”

  “爹,我高兴。”沧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好像踏进了一个温暖的新世界,所以才有点惘然。

  他好像能从阿木身上找到和自己的共同点——他有根了。

  爹不常在身边,他一直像个随波浮萍,左扶光朝哪里去他就朝哪里倒,没有自我、迷茫不已。

  可现在,仅仅是见了一个家人而已,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托着他了……

  阿木的长相体型完全是纯血乌藏汉子那种犀利、凶悍的,回来时头发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花草香,看起来又有点傻气。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阿弟,我今晚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沧渊赶紧拿了一张毛巾给他:“没问题啊。”

  阿木说:“王都那边冷,不出汗,人也不脏。不过中原世家似乎每天都要洗澡是吗?”说着,用毛巾擦去了头上的水分。

  沧渊这才知道,他大哥大晚上的跑到河里去洗了一通,是怕他嫌弃。

  这一下他反而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的很脏了,边关环境艰苦,河流又是乌藏下来的冰雪融水,寒冷刺骨,他实在没那个勇气也去洗洗……


第一百二十章 他想起了,大哥

  少顷,沧晗让他们回营房里聊,手下早已打理出了干净的房间。

  沧渊看阿木穿得单薄,又把自己身上披着的氅衣递过去。

  他大哥“受宠若惊”一般,呆在氅衣里动都不动一下,像一根木头似的,呢喃道:“没……关系。我们冷惯了……”

  沧渊抖抖肩膀,放轻松了点,把大哥朝房间里拽去。

  进屋以后他就换了乌语,他想如果用家乡话,两人交流会更自在些:“坐着吧,阿哥。”

  占堆拉木有点激动,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的手掌是张开的,扶着自己的膝盖骨,抓得有些紧,局促道:“我……有些话我说完就走。”

  沧渊低头,发现他的手又黑又粗糙。

  虎口的位置布满长期使用马刀的厚茧,有一条狰狞的旧疤从手背一直拉到手腕,隐入了袖子,丝毫不像中原世家子弟或是皇子那样养尊处优。

  相比之下,沧渊则显得极白、极干净。两人之间对比鲜明,自带的气场也如同中原文化和乌藏风情的碰撞。

  “慢慢说,说一晚上都行。”沧渊低声道。

  阿木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毫不抗拒的神色,才放松了一点。

  他搓了两下衣料,然后尽量放慢语速,徐徐讲道:“收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阿爸让我来关口接你。”

  “他们可能,很热情、很激动,还给你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阿妈见着你了肯定也要哭,子民们会往你随行的车里疯狂地扔礼物……你不要害怕。”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你回来只是为了接受灌顶。但你能不能……也认乌藏的亲人,不然阿爸阿妈会很伤心。”

  沧渊静静听了,然后忽然说道:“我都叫你阿哥了。”

  阿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会在王都呆很长一段时间,陪着……呃……陪着我们的父母。”沧渊明确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认他们,而是我离开了十六年,忽然回来在王室横插一脚,会不会有人,难以接受?我担心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

  “怎么可能?!”阿木表示根本就不理解,“萨都是你家啊!我们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繁衍,谁不欢迎你我就砍死谁!”

  “哥你别这样说。”沧渊的意思是他的存在可能涉及到继承权的问题,兄弟姊妹对他完全是陌生的。

  他看多了许世风华、许世景烁之间的明枪暗箭,哪怕十岁小孩都难免复杂。

  “算了,回去再说吧。如果有人想我走,我随时可以离开。”沧渊总结道。

  “没有人会想你走!你知不知道在乌藏最重视的就是亲缘和血源?我们同根所生就该成为合抱之木,我只怕你想要脱离!”阿木亟不可待地说了一大串话,语速止不住地快了起来。

  他还用上了乌语里一些比较深奥的词汇,可沧渊发现自己居然完全都能听懂。

  想了想,他说:“哥,喝酒不?”

  “你愿意和我喝酒吗?”阿木试探着问道。

  沧渊走到营房外,问轮值的小兵酒放在哪里了。那人笑眯眯的,凑近说道:“少爷不认识我了?我李彦啊!”

  是那个做过斥候的人,沧渊和左扶光从北境回来的路上遇到过。

  李彦殷切地说:“少爷您脚步别挪了,我去给您拿!”

  ……

  后半夜,酒过三巡,占堆阿木才摆脱了生怕说错话的状态。

  沧渊问及早年间的事,阿木竟然又哽咽难言,说话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

  “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哥哥就是我了,经常坐在我肩膀上出去玩。我教你骑马,带你放纸鸢,你还喜欢偷溜到王宫后的草场去打猎,因为那里的鼠兔和雪猪都是宫人养的,比野生的好捕。”

  “那段时间岗拉部叛乱,阿爸阿妈没空管我们。有一天我下学发现你不见了,跑到草场找到你,却陪你一起玩闹,没有把你及时带回宫里。”

  “结果……有几个被岗拉头人买通的猎人企图带走我们。我拼了命地和他们搏斗,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说‘大的不好带,只掳小的’。”

  “我就那样被打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抢走,看到猎人骑马远去……回去后,阿爸差点杀了我。”

  沧渊抿了一口酒,眼神微动。他完全没有记忆了,可能是当时惊吓过度。

  “那年你多少岁?”

  “十三岁,我已经是个乌藏汉子了,却只能看着弟弟被带走,不能保护你。”阿木垂着头,握成拳的手砸了一下桌子,

  “都是我的错!我那时候甚至在想,我不能死,我还要找你。等找到你,我才上祭火台赎罪。”

  话音未落,沧渊忽然觉得脑海里闪过了什么,好像就是祭火台。

  他幼年时看过一个乌藏将军上祭火台,也是自己领的罪,那一幕太过深刻了,他当时问着他旁边的人:“他为什么要烧自己?”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王上没有治罪于他,但他战败了,自己觉得愧对死去的将士和子民。”

  女人……

  沧渊在逐渐上头的酒意里拼命去回想当时的画面,他抬起了头,看到的那个女人明眸皓齿,脸颊微黑,和阿木有同样的一双眼睛——他好像想起他的母亲了。

  沧渊再次凝视占堆阿木的眼睛:“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战斗过了。”

  “什么?”阿木微微站起了一点。

  “你……”沧渊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跳跃的火焰,看见了燃烧的草场和黑烟。

  再深些,他好像看到了少年阿木拿着并不合身的长刀,在劈砍着那些高大的、妖异的、可怕的人。

  那些人像是古传说中的黑魂巨人,把沧渊衬托得无比渺小。

  他看见鲜血在飞溅,阿木握着别人的刀口,阻止那匹马前行,手上留下了极深的伤痕。

  而他……

  “阿哥!”沧渊猝然惊醒,双手已经翻过了阿木的手。

  粗粝的伤疤从掌心一直绵延到虎口,又从虎口拉扯到手背、手腕。

  早已不再流血的伤痕静静躺在男人黝黑的手里,他用力地回握住对方……沧渊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破碎的记忆片段随着重现的亲人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他原本还持有的一丝怀疑与陌生感都烟消云散。

  阿木再一次忍不住抬起手,像是刚刚见面时一样给了弟弟一个有力的拥抱。

  他慎重地说:“不管你还记得多少,你都是我弟弟,乌藏的小王子。我再也不会丢掉你了……”

  沧渊恍惚着,在这一刻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乌藏对他而言不再遥远,他也明白了阿木见他为什么是小心的神态。

  当一个亲人失而复得,谁都恨不得把他像明珠一样捧在手心,生怕碰碎了。

  他只比沧渊年长九岁,但在阿木眼里,沧渊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对他有万千难言的心疼和愧疚。

  长达十年的找寻里,一家人逐渐丧失希望,都以为他们最小的弟弟已经死去了。

  死去的人原来还在,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还将回到家里,将给乌藏王室带来巨大的欣喜和感动。

  沧渊又问了一点王室的事,阿木详尽地给他讲述,两人聊到天明时刻,酒喝干了,人也熟稔起来,才在营房的大通铺上倒头睡着。

  沧渊一觉不知到了何时,醒来只觉得很饿,头脑也沉重。

  桌上摆着阿木端过来的饭菜,还是温热的,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准备去主营要笔给左扶光写一封信。

  结果……左方遒坐在这里。

  沧晗似乎和阿木一起出去了,两人都不在。

  固宁王坐在沧晗的位置上,背靠着他打猎寻来的豹皮软垫,手里把玩着一颗夜明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沧渊进去时,他抬了一下眼皮,沧渊匆匆行了个礼准备退下,左方遒却叫住他:“渊儿。”

  沧渊为这个称呼感到不快……

  “渊儿过来,我听扶光说,你这次会在乌藏呆着,暂时不回兴京对吗?”

  沧渊维持着他的疏远和礼貌,站在远处答道:“我们商量了一下,有这样的考虑。”

  左方遒把夜明珠在手里转了半圈,忽然直起身,说:“可你一年前临走时答应过我要在京城照应扶光,多劝解他,万事以他安全为先。”

  “那我到底听您的还是听左扶光的?”沧渊直接问道。

  夜明珠明显一顿,左方遒拿正眼瞧着他,琢磨话语里的意思。

  少顷,他又靠了回去,气定神闲地说道:“渊儿,你心里对我有怨言,是吗?”

  沧渊原本是想避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准备和王爷挑明。

  但现在走不开了,而且对方似乎有说开的意思,他便朝后看了看,见巡逻的士兵很远,才道:

  “十六年前,王爷在岗拉部救了我。明知我眉心有血痣,可能是乌藏王室的孩子,为何要把我带到雅州?”

  左方遒移开目光,嘴角缓慢松弛:“你高烧、重病,治好的时候乌藏人都已经走了。”

  “为何不在我好了过后将我送回去?”沧渊直面他问道。

  左方遒不加解释和掩饰,很认真地说:

  “你烧糊涂了,不记得自己是谁。我谋划着……如果我或是沧晗养了你,将来有利于雅州和乌藏的……和平;有利于关口子民的安居乐业;还有利于大许的江山社稷。”

  顿了顿,他续道:“我本准备等到过个几年,你对雅州也有认同,开始记事后,再寻机和乌王谈及此事,确认你的血脉。”

  “可是……皇帝好像也看了出来,把你带去了京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爷深陷火葬场

  沧渊一腔的愤懑随着左方遒的话慢慢地变钝了,在心里乱撞着,找不到突破口。

  牺牲一个四岁小孩的情感……不对,他忘了他的父母,都不算牺牲。

  让一个四岁小孩背井离乡,不能与亲人相认,来换将来雅州和乌藏的安稳,还有固宁王和乌王的交情。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很划算——如果他不是那个小孩的话。

  他不知道该指责些什么,个人的感受在大局面前是那样微不足道。

  固宁王既然做得出害怕沧晗离开雅州,就对他下蛊控制他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会怜惜一个陌生孩子的归乡之情?

  “王爷神机妙算,目光长远。”沧渊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

  “皇上同样老谋深算,而今我只要在中原,就是乌藏最好的质子。你们同时希望我还会回兴京,只有左扶光知道我在京是什么处境。”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还有,王爷让我爹收养我,也是算准了像他这样的人会成为系住我的绳。即使我长大后知道了你是故意为之,也绝不会怀疑或责怪我爹,不会抛下他。”

  左方遒听到了,并无任何不悦。

  他看向沧渊的目光甚至带了点欣赏,语气平和道:“你已懂权术,也能看明白把控人心的要素。”

  “所以这算优点吗,王爷一直是如此教育扶光的,对吗?”沧渊咄咄逼人地问。

  左方遒挑眉:“确实如此,而你想说你是他生命中的例外吗?”

  沧渊神色骤然变动,踏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想没想过他那么喜欢你在身边,这次为什么会劝你长呆乌藏不要回京?”左方遒嘴角带笑,接连问道,

  “想没想过你刚回雅州时,他是因为担忧碧澜和翠微随时会走,才要把你拉在身边,以便利用你的燥血特质,保护他自己?”

  “或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被取代。”

  那一瞬间,肖思光的模样蓦的闪过脑海,还有左扶光把他支开是想做什么,沧渊猜不透。

  他只是听了这几句话,就有一种立即跑回兴京守着的冲动。

  他按捺着不断波动的心绪,不断告诉自己,王爷希望他呆在中原,这都是激将法,是玩弄人心的招数——不要信,不要再像个孩子一样,看待事情只有是非黑白。

  固宁王明显游走在灰色地带。

  沧渊直视着王爷,定了定神,说:“左扶光从未利用我,人不是物件,也没有取代之说。”

  “哈……”固宁王忽然轻蔑地笑出了声,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然后立即止住了。

  他不再多话,又开始转动手里的夜明珠,开口道:“你会想念雅州、想念兴京的。”

  沧渊垂下手,话不投机,准备告退。

  恰在此时,沧晗骑马回来了,见沧渊时满面春风,又在见到固宁王时变得异常冷漠。

  “末将参见王爷。”他下了马,站在主帐门口,疏远地行礼。

  左方遒在瞬间变了一副神色,立即站起身,把握着夜明珠的手背在身后:“将明,我没有打声招呼就来了,你不会不欢迎吧?”

  沧晗站在沧渊旁边,回答道:“关口亦是雅州领土,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左方遒略有不悦,却耐着性子说道:“你许久未回府邸了,年前王府大扫除,我便叫人把将军府也打理了一遍。”

  “谢王爷。”沧晗滴水不漏地说,“边关苦寒,还在年节内,王爷早些回炉,别冻着了。”

  左方遒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少顷说道:“我刚来,你就要我走?”

  “鹏城客栈塌软室暖,还有伶人相陪,想必比营房更适合王爷。”沧晗句句夹枪带棒,“我是关心王爷身体康健,毕竟关乎雅州安稳。”

  “沧晗!”左方遒踏步走来,控制不住怒火,“你究竟要这样作到何时?我和离了!就连雅清都送去了雨城!三十夜里我一人过的,你可还记得那是我生辰?!”

  沧渊不自觉地踏前半步,挡在了父亲面前。

  左方遒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抖了抖,终究顾及有小辈在场,又收了回去。

  沧晗低头说:“贺礼我已送去王府了,末将不知失礼在何处。”

  “你……”左方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满口白雾,又指了指他,“你够绝。”

  沧渊跟着沧晗拱手低头,左方遒睨视着他们两人,半晌拂袖而走,怒气冲冲地出了这片营地。

  待他走后,沧晗才说:“渊儿,你听我如此对王爷说话,既不惊、也不奇。是否早已知道内情,只不过未曾与我讲过?”

  沧渊愣了一下,放下自己的手,站直了:“在京时听去了几句,所以……”

  “所以你挡在我面前。”沧晗叹息了一声,“他们让你听的吧?”

  沧渊不语,父亲很聪明,通过观察他的细微举动,就能知道他偷听过谈话。

  “别待王爷无礼。”沧晗续道,“立场不同,他处事有他的原则,有他的难处。往后你依然要敬他,知道吗?”

  沧渊这才不解道:“父亲竟还在替王爷说话,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我就是不想看到他。”沧晗淡然笑了笑,“有的人成熟了、老了、变了,我却只想保留他年少时最美好的印象,便不想见了……”

  相见不如怀念。

  沧渊跟在他身后,想一起回到主帐,忽听远处有人叫他的乌藏名字。

  沧渊抬头眺望,只见阿木打猎归来,马儿飞快奔驰,如同踏着云烟。

  他浑身上下挂着好几张动物皮毛,马上横了新鲜的兔子、獐子、雪猪子,甚至还有一头鹿。

  阿木下马时露出阳光的笑容,把几只动物的脚一起抓在手里。

  他扬起手招了招,活像个草原阎罗王,指着几个死去的猎物问道:“阿弟,你想吃哪个?想怎么吃?我给你做!”

  沧晗立即笑脸相迎,朗声道:“我看渊儿还是早些和你大哥回去吧,不然这样过不了几天,我这片关口就没动物敢来了。”

  “哈哈哈哈!”阿木笑道,“将军神勇无畏,虎狼不敢来犯。你看,我打的全是吃草的东西呢!”

  沧渊走过去接过最大的那头鹿,配合着说道:“就它吧。”

  “嗯,他能被咱们乌藏的小王子选中,是它的幸运。”阿木哄小孩似的问,“蒸着吃、烤着吃、涮着吃、炒着吃?”

  “烤烤烤!”沧晗喊道,“樊启来搭把手,别让王子殿下自己动手了。”

  “诶,哪来什么殿不殿的!”阿木爽朗道,“我在宫里也常做菜,烤肉最拿手了!”

  几个人在关口愉快地度过了三天,乌藏人的历法与中原不同,乌历年比春节晚些。

  在乌历年到来之前,沧渊和他的大哥占堆阿木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

  左扶光和肖思光在营地过了一个两个人的年。

  虽然没有家人陪伴,没有春联、鞭炮和丰富的食物,但两人自得其乐,倒是比过去在家乡走亲访友更加自在。

  明姝月已经派人去喊过左扶光五六次了,无奈得到的都是拒绝。

  直到有一天,倪川安出现在了军营外,坐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吩咐着王府的车夫,手里还拿了张请柬。

  “滚。”左扶光出来见客,只给了他一个字。

  倪川安靠在马车上,摇着请柬说:“你真不准备看看?”

  左扶光嫌恶地瞪着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娘的相好,一点话都不想和他多说。

  他想,那请柬肯定是府上给明姝月办生辰宴的。他一个当儿子的,居然像个外人一样要被给请柬,倪川安一定是故意来羞辱他的。

  肖思光站在左扶光身后,低道:“我看柬上似乎有个‘囍’字呢?”

  左扶光转身准备走掉。

  肖思光赶紧说:“是囍不是喜!是囍不是寿!左扶光……天要下雨啊!”

  倪川安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把请柬在手中当蒲扇一样摇啊摇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左扶光甚至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和离的,就算是他爹离京时就和离,这也才不到三个月!

  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冲过去,想赏倪川安一记拳头。

  对方忙举起手,靠在车窗上:“开玩笑的、略施小计,你看里面都没字。我的意思是……你要再不回去,我可就搬王府住了,顺便把婚事办了哈。”

  “滚!”左扶光再次呵斥道,他不想被打扰,只想逃避家里的一切。

  “真的?”倪川安腆着脸说,“谢谢小王爷成全,小的立即滚回王府,明天就给你送真的请柬!”

  话音未落,左扶光在瞬间改了主意,一把撇开他,自己跳上了马车。

  车夫还是他认识的侍卫,他踹了一脚门框,吩咐道:“等着做什么?还想搭上你的新主子吗?”

  倪川安在车旁鞠躬道:“恭迎小王爷回府……”

  左扶光理都没理他,马车开动时把倪川安甩下了。

  他知道这人肯定是娘派来激他回家的,但不得不说很有效,他今天必须要回去把话说清楚,他甚至有种和这个家断绝关系的冲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和你父亲,你选谁

  王府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就进入正街,却没停在家门口。

  那车行到尽头宫门处,贴着门左转了,朝斑虎厂的地界开去,沿途锦衣卫检查时看见里面只有左扶光,便直接放行。

  斑虎厂里道路格外复杂,建筑林立,似乎故意不想让人认路,绕来绕去很久才到目的地。

  左扶光下车时抬头一看,院外挂的牌匾只书一个“明”字,看来是他娘的本家。

  再往左右瞧去,还有几家。

  “风、清、月、明”竟都是隶属于斑虎厂的暗卫小世家,他在外面听都未曾听闻过。

  明姝月正在院子里清点东西,好几个大箱子横放着,里面摆着她不多的首饰、衣物。

  左扶光站在门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知道他娘并非一般女子,也不是大家闺秀。行为举止独立洒脱,穿着简洁暗淡。

  到如今他才发现明姝月的气质和斑虎厂建筑是那样相配,原来她出生于此,她的气场来源于此,而现在——她回家了。

  “儿子,过来帮娘把这个抱进去。”明姝月发现左扶光来了,好像两人未曾有过不愉快一样,很寻常地招了招手。

  左扶光看出来了,她是在搬家。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不住固宁王府了,因为那是左家的。

  左扶光也没跨进明家的门,站在远处说:“你就那么厌恶王府吗?迫不及待地走了。”

  明姝月忙碌着清理手里东西,头也不抬地说:“是你爹非要和离的不是我,我不肯,他就休书一封,说我有失女德。既然都被休了,我还有脸赖在王府里住?”

  左扶光哑口无言。

  “正好,以后你可以随时回去了,免得总呆军营里吃苦头。”明姝月的语调分不清是关切还是讽刺,“你且记着,从今往后我只认你这个儿子,而左方遒与我再无关系。”

  左扶光忽然觉得很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娘要和倪川安成婚?”

  明姝月摆摆手:“他是我属下,我们处得挺好。但不是所有关系都要婚姻来维系,毕竟成了婚并不意味着稳固,不是吗?”

  “哦,那我放心了,以免我遭人耻笑。”左扶光冷漠地说,“娘想见我一面,毕竟这地方我以后也不能随便来。现在见到了,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明姝月阻拦道,“我问你,如果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你必须择一人,你会选谁?”

  “什么?!”左扶光像是没听清一样,“我及冠了,我成人了,我还需要选跟着谁吗?”

  明姝月索性把话说亮了些:“忠君还是孝父,你如何选?”

  左扶光眯起眼睛,不从正面回答:“左家就是忠君的。”

  明姝月意味深长地说:“我说他不忠那就不忠。”

  左扶光心下一动,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你要报复父亲?!”

  说着这话,他已经跨入院子。门竟然是安装了机关的,在他背后轰然关闭!

  左扶光面色一变,抬头发现明姝月还是对他慈爱地笑着。

  母亲的笑容和当初别无二致,就在一年前,左扶光还喜欢像个小孩一样黏人、撒娇,而此刻却觉得这张面孔犹如蛇蝎,让他生畏。

  碧澜和翠微自然是进不来的,明姝月张开怀抱,轻轻地说:“扶光,娘是不会伤害你的,过来。”

  左扶光贴门站着,敏锐察觉到四周已经布上了斑虎厂的高手,个个都是暗卫,极其擅长隐藏气息。

  见他一脸警惕,且不再回应,明姝月便徐徐说道:“不是我要报复固宁王,而是他抛弃了明家,皇上便容不下他了。”

  剪不断的往事蓦的涌入脑海,辽东王暴毙、南洋王遇刺、镇北王落罪,四大异姓王只余其一,就是左方遒。

  左扶光忽然回想到了镇北王肖怀胜的脸,和当初他去北境时那些威胁的话。

  还有肖思若接受万宝候以前,通透地说:“解决了咱们北境,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他总不当回事,他觉得父亲不会行差踏错,雅州事事谨慎。

  可明姝月既曾与左方遒做过那么多年的夫妻,便知晓他极细微处的作为,只要有心反咬,怎么也能给上罪名。

  “让我出去。”左扶光咬牙说道。

  “出去了,你便也脱不了干系。”明姝月闲适地坐在了石凳上,“娘是保护你,毕竟你父亲与乌王通信,与瓦剌人交好,与元人来往,你都一无所知。”

  她抬起头来,眼里有骇然的光芒:“还有,他曾与镇北王有无数往来。那些礼单、信件,我都知道藏在哪里。”

  “我还知道他如果收到了风声,会在雅州何处藏身。而现在的沧晗,是绝不会再领着固宁军追随他身后,护着他的……”

  左扶光手握内力,扶在剑柄上。

  他想通过出其不意的出鞘斩掉门锁,朝外逃去,表面却做出攻击的姿态:“你以为你害了我爹,我还会把你当娘亲吗?!”

  “所以我问你选谁。”明姝月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对了,还有你闲时偷偷写下的那些策论,都在倡导着皇上最憎恶的‘革新’。你说当那些东西被查获时,你爹会认罪说是他写的,还是把你供出来呢?”

  左方遒当然会为了保护左扶光而认罪,那些策论都是极新潮的思想,便是对现在皇帝的不满,是企图掀起变法的谋反!

  虹光一闪,所有人都以为左扶光要对明姝月出剑,院子里立即落满了黑衣人。

  却见那剑朝后斩去了横木和锁链,左扶光掉头就朝外逃!

  明姝月朝后靠在椅子上,就像小时候看见左扶光耍小聪明玩闹一样,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斑虎厂的暗卫们如同黑色潮水一样朝那个跳动的光点涌去,把他堵在纵横交错的绕路上,直到将人……完整带回。

  ……

  风马旗烈烈翻滚,彩色经幡飞满天空。

  乌藏王城萨都举行着盛大的欢迎仪式,人们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王宫大门敞开着,沧渊和阿木骑着马匹踏上了康庄大道。

  两人的马儿都是接受过专门训练的,走着优雅而不快的宫廷步,马头上已经挂满了子民送来的哈达。

  背后的马车里塞满了人们主动送上的美酒、牛肉,所有人都在为一件事而欢呼:

  “萨都的加措小王子回来了,流落异乡十六年还活着,这肯定是上天注定的。”

  乌藏人万事讲求一个“缘”字,对君主有类似于神明一样的崇拜,像信徒一样爱戴着王室。

  沧渊的身世如同传奇,被民间添油加醋地传唱。人们坚信他的归来会为乌藏再添福祉,也是神明眷顾,非常幸运的事。

  人声鼎沸,一张张黝黑的脸庞洋溢着淳朴笑容,用乌语和沧渊不断地打招呼。

  他们都想瞻仰他的面容,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乌王就在远方王宫石阶上眺望着,身旁伴随一个极为端庄的女子,宫门前还站着两个青年,一位少女。

  沧渊恍惚着,因为中原皇帝甚少出宫,达官显贵都难得抛头露面,怕遭遇暗杀。

  “蛮荒”的乌藏地域竟然比京城安全,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而“蛮横”的乌藏人如此热情可爱,更是他没想到的。

  “怎么样,很惊喜吧?”阿木在他身侧骑马,歪头问道。

  沧渊脸都笑僵了:“可以走快一点吗?”

  占堆阿木踢了一下马肚,到前方去给他开路,嘴里随意说道:“大家让一让啊让一让,灌顶仪式上还能见到的!我阿弟想家了,想阿妈了,要快点走!”

  一个壮汉忽然从旁边酒巷子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两个羊皮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抛了起来,差点把沧渊砸到。

  “王子殿下,喝我家的酒哈!你哥哥们都是喝着我家的马奶酒长大的,个个比你壮!”

  占堆阿木笑着佯踹了一下他:“动作轻点别把加措吓到了!”

  壮汉拦在前面:“喝一口嘛喝一口,你就说好不好喝!”

  阿木回头笑着看沧渊,沧渊无奈只好拧开了羊皮囊,仰头尝上一口。

  他露出极为欣喜的表情,用家乡话赞叹道:“好好喝啊!”

  壮汉马上挺起胸膛,对着四周得意洋洋地炫耀,引起城民们发出一片唏嘘声。

  路没开到五米,街道旁边一座三层建筑上忽然飞下来一个花环,径直朝着沧渊头顶去了!

  阿木在马镫上站起,半空来了个截胡,大吼道:“不要朝我阿弟扔花环,他不会喜欢你们这些野丫头的!”

  话音未落,附近阳台上站着的姑娘们纷纷把手里的花环朝沧渊扔过去,就像套圈一样,好像谁能套中他就真的可以嫁给他。

  沧渊被砸了好几下,仔细一数竟然有三十来个,姑娘们放声大笑,丝毫没有羞怯,你推我搡,还对他吹起了口哨。

  阿木不好意思地说:“她们就是这样的哈,你别介意。来,哥给你摘摘。”

  几片花瓣和叶子落在了沧渊的衣袍上,好像零星错乱的点缀,竟别致好看。

  还没摘完,前方又出了幺蛾子。

  一个老伯赶着十几头牦牛拦路,非要沧渊摸摸他家的种牛,说最纯的乌藏血是有魔力的,能让公牛更加“勇猛”。

  “走开啊阿伯!你不害臊我阿弟害臊啊!”阿木哭笑不得,“我给您摸,把牛牵过来成吗?”

  半晌,老伯才满意地走了。

  街上的人更乐了,花样百出。短短八百米路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沧渊感觉自己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才来到亲生父母面前。

  乌王占堆贡布激动不已,王后阿珍早已热泪盈眶。

  沧渊翻下马匹,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先没开口说话,已经双膝跪地,对着父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却很诚实

  小时候的记忆很渺远,可是回乌藏的一路风景就像一双双温柔的手,把沧渊封存在脑海里的一些场景、一些画面一一打捞出来。

  阿木总是不停地和沧渊讲,说王庭的故事,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们的父母。vb偷文浩bisi

  这些言语不断地浸润出沧渊的归属感,在中原他总像一个异类,在这里却找到了同类,他开始喜欢乌藏了。

  占堆贡布赶紧上前扶起儿子,激动地说:“我们……我们王室不兴跪拜,没有那么多礼数,快起来。”

  阿珍连手都是颤抖的,伸出去想碰一碰沧渊的发顶,却怕碰碎了一样不敢触摸,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落下。

  十六年前丢失的加措才四岁,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做母亲的人不知道孩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她觉得在中原一定会吃苦,一定没有王庭里好。

  沧渊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中原他没有任何特权,他只是将军养子而已,特别是去京城以后,更是被世家看不起,少有人像冯俊才和单浩轩一样拿正眼瞧他。

  但在乌藏,他是与生俱来万众瞩目的。

  阿木还说,如果他对子民有所贡献,或是为乌藏做了实事,会更受崇敬,就像他们的父亲。

  父亲占堆贡布也和中原的皇帝不一样,他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直视的“龙颜”,是那么平易近人,从“阿爸”这个称谓上就能察觉到,比“父王”亲切许多。

  两个青年走了过来,把沧渊围住,架着他朝宫里走。

  少女扶着他们的阿妈,身旁还有些宫人,都跟了上去。

  阿木挨个介绍道:“这是你二哥,占堆尼玛;这是三哥,占堆达瓦。最小的这个是我们妹妹,比你小,叫美朵。”

  尼玛和达瓦长得太像了,是孪生兄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两人凑在沧渊两旁,七嘴八舌地说:“小时候你是能分清的。”

  美朵佯装不满道:“加措才回来你们就只围着他了,以前那个位置一直都是我的。”

  阿木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以后多个哥哥围着你,不好吗?你不是喜欢中原的诗词歌赋吗?我告诉你,你四哥就是一个能教书的先生。”

  “哇!”美朵眼睛亮堂堂的,马上放开阿妈,挽着沧渊,“哥,我一看你就会,你连走路都像谦谦君子,和他们几个野蛮人不一样!”

  尼玛不满地说道:“不可以,以后加措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迅速变回来,不然没有一点乌藏汉子的气魄!”

  达瓦也附和着说:“对对对!要留络腮胡,要配大马刀、长马鞭、骑巨马!”

  王宫景致映入眼帘,沧渊目不暇接,耳朵边上也没停过。

  王庭兄弟姊妹就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簇拥着彼此,开着亲昵的玩笑,欢快的氛围将他很快就带了进去。

  桌上食物丰盛,阿妈给他乘上了美酒。

  妹妹唱着祝酒歌,二哥三哥在旁边舞作一团,大哥每每说到欢笑处,必要拍着沧渊的肩膀敞开了地笑,差点把他肩头都拍肿了。

  父亲发自内心地高兴,问了一下他何时回京,能不能多呆一阵。

  沧渊看着乌王的面容,没有丝毫陌生,放松地说:“多呆一阵。”

  ……

  左扶光压抑地躺在斑虎厂明家宅子里,明姝月给了他一间房,把他软禁了起来。

  外面看守他的就是倪川安,他几乎收不到任何有关父亲的消息,每天枯燥而单调地过着,只能瞪着房梁发呆。

  有时候他会想,沧渊是不是已经回到乌藏了,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从个人情感上来讲,左扶光是很不想他回去的。可自他知道了皇帝对沧渊的“特殊”对待,又考虑到沧渊自己承受的燥血困扰,几经思考下,违背自己的本意,才让他先呆在乌藏不要回来,而不是一时冲动随意说的话。

  但现在他就开始后悔了。

  如果沧渊在,知道他一直没有出现在驯马司,肯定会想办法找他,或者找碧澜、翠微,将他寻回来。

  如果沧渊在,好歹有个帮手。能跑回去通风报信,提前给父亲打声招呼。

  如果沧渊在……他便不是孤立无援的。

  房梁屋瓦忽然动了一下,左扶光揉着眼睛,怀疑是错觉。

  又过了须臾,窗前溜过一抹影子。倪川安闷不吭声地栽倒在了门外,那人抬手来推门。

  左扶光心中一动,第一反应就是沧渊回来了,又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

  逆着光推开门的那个人身形高大,却鬼鬼祟祟的,猫身撞了进来,抬手撕去蒙面的黑纱。

  肖思光!

  左扶光心里一喜,忙将他拉到隐蔽处,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去哪里还不容易?”肖思光反向拉住左扶光,“跟我出去,门口好几个人都被碧澜姐姐洒迷针了!”

  左扶光身子没动,立即问道:“谁让你来的?”

  肖思光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才说:“三皇子啊!他跟我说你和你娘吵架被关起来了,让我来把你接出去。”

  左扶光略微思索了一下,握住肖思光的手,沉重道: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家里人吵架的问题。你先走,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等你走了以后再自己出去。”

  “怎么了这是?”肖思光表示不解,“一家人还有什么复杂的问题吗?”

  左扶光点了点头。

  他心里在想,许世风华是如何知道他被关在哪里的?

  而且三皇子自己按兵不动,却叫不知道内情的肖思光来救他,明显是想把肖思光也拉下水。

  外面似乎又有人走动,是斑虎厂其他院子的侍卫,发现了异样过来巡逻。

  左扶光和肖思光藏在床帏背后的阴影里,听到外面的人发出疑惑的声音,纷纷屏住呼吸。

  “倪川安怎么倒了?也没见着哪里有人啊!”

  “怕不是固宁王的人,来捞小王爷的。”

  一个尖声细气的人说:“要不咱进去看看?”

  另一人有些犹豫:“明娘子吩咐了,不是本院的人不能开这扇门。”

  半晌,外面声音才小了下来,几个人争论了一番,最后一致决定先救醒倪川安。

  一大堆的侍卫堵在外面,现在两人想出去也出去不了。

  肖思光紧张地后背发毛,感觉自己的胸膛抵着左扶光,借着昏暗的光线朝下一看,呼吸都停滞了。

  微光里,左扶光白皙的脸颊上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干净的绒毛。

  那睫毛长得如同两把羽扇,不经意地眨动着,一只手拽着肖思光的袖摆,另一只手抵在墙边。

  两人身体靠得极近,左扶光还穿着睡觉的里衣。皮肤的热度从衣料下传导过来,肖思光觉得喉咙里都发哑,喘不上气。

  外面的人也没有走,就在门口听着,所以他们不敢有动作,但是肖思光……可耻地……#了。

  左扶光的目光缓慢回转过来,有点困惑,又有点奇怪地盯着肖思光。

  肖思光在心里不断祈祷“不要发现”、“不要被发现”……奈何没用,他血气方刚的身体诚实得可怕!

  他觉得脸都要被自己丢光了,一天天的说别人断袖恶心,看到左扶光和沧渊在一起还呕来呕去的。

  结果……

  左扶光不动声色地静在哪里,什么反应也没给。

  他知道肖思光最好面子,他一直把对方当兄弟,在那一刻却开始反思他们之间是否真的走得过近了?

  于是两个人,一个心知肚明假装无所察觉,一个尴尬到脸红,巴不得这会儿快点过去。

  恰在此时,明姝月回来了。

  倪川安刚刚被泼醒,语无伦次地和她讲述了几句。

  下一瞬间,门被踹开!外面的光线猛地倾泻过来,左扶光已经迅速钻出去,站在床前抬手挡住了眼睛。

  “娘。”他面色不佳地说。

  明姝月左右看了看,忽然冷笑道:“你爹给你雇的那两丫鬟还挺衷心,居然想着闯进斑虎厂这种地方来给你通风报信。”

  “什么?”左扶光不知道有什么好报的,而且碧澜只负责施针并没有进来,看来他娘不知道肖思光已经“暗度陈仓”。

  明姝月冷冷地说:“扶光,风云变幻。娘把你关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知道吗?”

  左扶光并不想与她多言,只短促地应道:“好。”

  “你爹身上的事,要想不牵扯到咱俩,你最好就是一无所知。”

  左扶光想到自己留在雅州府邸的那些策论,说:“可我爹是被我牵扯的。”

  明姝月勾起唇角笑了笑。

  左扶光说:“如果皇上查到了那是我的字迹,娘你也会大义灭亲吗?”

  明姝月徐徐说道:“所谓策论不过是你爹谋反之心的冰山一角,是谁所写并没有那么重要。但保全你,是娘的心愿。”

  左扶光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我爹绝没有谋反之心,左家所为都只为生存而已。娘肯定比我更清楚爹一直在委曲求全,至于他做错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还是我爹。”

  明姝月平静地说:“曾经我和你爹有婚姻在身,就是利益共同体,我当然会替他包庇。但如今是他强行解除了婚契,你也怪不了我。”

  左扶光叹了一口气:“娘,如是你面临了如今的境地,爹绝不会落井下石,他会想办法救你的。”

  “下辈子吧。”明姝月露出几分憎恶,“他只会救沧晗,斑虎厂暗卫已经抓住他了。你便看着吧,进了大理寺以后为了撇清沧晗,他什么罪责都肯承担。”

  母子两人话不投机,再一次不欢而散。

  明姝月加强了门口的防守,还派了更高级的暗卫对付碧澜和翠微,左扶光再次被关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想见镇北王

  明姝月走了以后,肖思光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根本没心思再想别的。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左扶光也沉默着坐到了小桌边上,气氛有些古怪。

  半晌,肖思光忽然走到左扶光身旁,一不做二不休,直言道:“你和我出去吧!我们闯出去,找三皇子。”

  左扶光脱口而出:“想没想过三皇子就是在利用你?许世风华不是什么好心的人、简单的人,他让你来找我一定是有目的的。”

  肖思光不解道:“那你还和他走那么近。”

  左扶光和许世风华关系好是好,但本质上与肖思光不一样。

  一是攀附的、刻意的接近,带着目的,互相有所保留。

  一是无意的,时间长了的相处,又因人的性格不同,所以才能交心。

  一个沧渊,一个肖思光。左扶光其实喜欢和性格直率、相对简单的人打交道。

  “你藏好,等到半夜防守弱了的时候悄悄出去。”左扶光凝眉安排道,“我另外再寻找机会,你不能和我爹的事搅和到一起。”

  肖思光静静坐在一旁,既没答应也没否认。

  他想了一会儿,破釜沉舟般,低声说:

  “其实在我来之前几天,三皇子借用侍卫换班时间,托熟悉的人给了我一套盔甲,让我得以进入镇北王府,看望了父亲……”

  左扶光心里一紧,他怕听到镇北王的现状。

  同样是进大理寺,肖怀胜的如今就会是他爹的未来。

  肖思光眼里有愤恨,握上了自己的拳头,哑声说:

  “我爹是北境之王,戎马一生、骁勇善战。我小时候总觉得爹像一座山,他站在那里就是巍峨、英武,让人望而生畏。”

  顿了顿,他续道:“可我这次回家,看见的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他瘦得脱了相,不知道经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他的腰椎损坏已经坐不直了,从手到脚没有一个指甲,身上的关节稍微用力一点都可能拧脱!连他自己都不敢大幅度活动。”

  “世人皆赞皇上仁德、大赦天下……”肖思光咬紧后槽牙,

  “我爹是我见过的意志最坚强的人,曾经他被元人的粪剑伤了都能不经麻醉自己剜掉腐肉。而现在,他精神都崩溃了,甚至有些疯癫。”

  “左扶光,我再问你一次,你们的‘忠君’究竟忠的是什么?当朝皇帝值得左家赴汤蹈火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肖思光再次邀请道,“和我一起出去,我们拜会三皇子,想办法。否则一年以后,你就会在固宁王府里看见你父亲,和我父亲的处境一模一样!”

  左扶光心绪很乱,用手揉住眉心,他真的心动了。

  “三皇子放你去见父亲,又让你来找我。无非是想借用北境和雅州的力量,起兵逼宫,让皇上退位。”左扶光眼里神色暗淡,低低地说,“肖思光,这是谋反。”

  “朝中有半数臣子都支持三皇子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他们对皇上的抱怨越来越多,若是群起而攻之……”肖思光狠狠地说,

  “成王败寇,如果此事能成,新帝登基,未尝不能施行变法,拯救大许。”

  “若是此事不成,你忘了先太子的教训吗?”左扶光谨慎地说,“你可以保证北境不易主,依然听你的。但固宁军……姓沧不姓左。”

  肖思光忽然大声反驳道:“你爹和沧晗将军不是生死之交、结拜兄弟吗?!”

  他过于激动了,这一声传到了外面。又有侍卫凑在窗口探看,左扶光赶紧挡在前面,让肖思光藏了起来。

  生死之交、结拜兄弟——左扶光也曾这样认为。

  若是在过去,他可以坚定地相信如果父亲有难,沧晗将军一定会倾力相助,哪怕和朝廷为敌,哪怕离经叛道。

  可现在不是了,自他知道父亲对将军有着特殊的情感,又曾下蛊把沧晗困在雅州。那么父亲遭遇劫难时,沧晗会帮忙吗?

  不论左方遒做过什么,有多混蛋,他自始至终是左扶光的父亲。即使两人上次告别的时候都在争执,他依然深切地爱着他的父亲。

  可沧晗凭什么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丢掉身前身后的名声来和他们谋反?

  左扶光自愧于父亲对将军做的事,甚至都没脸去求他。

  而今固宁王已经被抓了,正在押解进京的途中,他出去以后能做什么?

  可他如果如母亲所愿,被保护在斑虎厂这一方天地里。就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弄进大理寺审问,然后变成下一个镇北王!

  “我想……见你父亲一次。”左扶光忽然说道。

  “什么?!”肖思光神色一变,“你不相信我?我怎么会诅咒我爹和你扯谎?!”

  “我想见一次他,你让三皇子以同样的方式把我送进去。”左扶光再一次定定地说道。

  肖思光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要跟我走了?”

  “我要出去,我想听镇北王对如今局势的看法。我想知道他上一次为什么走了那步险棋,把自己弄到如今的地步。”

  肖思光有点为难地说:“可我爹精神时好时坏,可能无法像过去一样和你交流。”

  左扶光已经下定决心了,他想去。

  只有亲眼看到了镇北王,他才会鼓起勇气破釜沉舟,做一些曾经不敢想的事。

  他早已看到了皇帝的虚伪和懒政,受够了王朝自上而下的腐败。

  如果这是个太平盛世,又有哪个藩王会做得出让军队里的人去当山匪打劫军粮,再通过互市偷偷运送回军队里的事?

  他会写出那些策论,是因为在家里翻到过左扶桑曾经的笔记。

  那些变法革新的思想,那里面描绘出的蓝图,与如今的现状形成鲜明的对比。

  或许真的需要一场改变。

  救父、救世,或许他就成为了参与者。

  两人说定以后,等到半夜防守松懈时,借助碧澜和翠微的里应外合,顺利逃了出去。

  漆黑的夜里,肖思光带着左扶光走街串巷,最后在约定地方找到接头线人,见到了许世风华。

  他明天就能去镇北王府了……

  ……

  “三、二、一,开始!”

  美朵大笑着松开拔河绳子,中心那条红线立即颤颤巍巍,随着两边的力量不断抖动,沙地上留下两道深刻的印子。

  沧渊腰间绑着手腕粗的绳索,和他拔河的是一头成年公牦牛。那牦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把他扯得大汗淋漓,就快认输了。

  阿木站在他面前,大吼道:“别放松啊!阿弟,燥血、燥血呢?!”

  这是乌藏汉子惯常的体育运动——牦牛拔河。

  系统的训练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调动燥血,灌顶仪式只是为了压制燥性,而非放弃血脉的力量。

  沧渊喘着粗气,集中精神力,使出全身力气。

  这是他第一次不经臆想左扶光就主动激发了燥血状态,那一瞬间力量有了巨大的提升,牦牛猛叫了一声!

  紧接着,原本一边倒的红线被拉扯回来,随着沧渊调整力道,缓慢地移过了中线。

  美朵兴奋地大喊着,小脸红扑扑的,不多时牦牛竟然被沧渊拉得硬生生摔倒,身子在地上拖行了一大截,彻底输掉“拔河”。

  输掉比赛的牦牛会被那个乌藏汉子宰了吃掉,尼玛可惜地说:“这是宫里很强的一头种牛。”

  美朵从背后一下跳到沧渊身上,搂着她哥的脖颈欢呼道:“这就是乌藏汉子的力量!哈哈哈哈我看谁还敢说加措是个小白脸!”

  沧渊站在原地,用意志去平复燥血。

  阿木凑在他旁边,不断讲解要领,把手放在他肩上,关切地说:“想点美好的事,想想带着清风的草原,远处的雪山,还有……”

  沧渊想到了沧晗。

  静谧的院子里,沧晗躺在藤编的椅子上,晒着温暖的阳光,慢慢对他说着话。

  那一瞬间沧渊觉得内心宁静了下来,逐渐从狂躁的状态里脱离,感激地看了一眼他的三个哥哥。

  阿木表示不可思议,赞道:“我们接受灌顶以前很难有这样的自控力,你是天生的乌藏血脉传承人,太厉害了。”

  达瓦特别自豪地说:“你会成为阿爸的骄傲!”

  沧渊笑了笑,美朵从旁边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盆,递给他。

  他把那盆水从头顶浇下去,刹时觉得神清气爽,围簇着他们的宫人也叫嚷道:“回来了!加措回来了!哈哈哈哈……不再老是讲什么繁文缛节了!”

  沧渊变了,他觉得不受礼教束缚的自己解放了天性。

  在乌藏的这片天空下,他可以尽情跑马,和家人的相处肆意自然,也受着子民们的崇拜和爱戴。

  城里有些年轻人对中原诗词歌赋很感兴趣,还有农人会来问他农商之道。

  沧渊把自己所学过的东西用通俗易懂的乌语讲述给他们听,每次身边都会围一大群求知的人,就像上课一样,全都用雪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就做了这么点事,其余时间会给亲爹提一些对朝政的看法。

  但整个乌藏的风迅速把小王子归乡的消息传遍了雪域大地,人们发自内心地热爱着他,甚至觉得他可以像救世主一样给乌藏带来改变。

  沧渊也开始热爱着这些淳朴的人们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不值得北境男儿屈膝下跪!

  是夜,月黑风高。

  左扶光在三皇子的帮助下顺利进入镇北王府,穿着一身侍卫的铠甲,被这里阴寒的气息激得打了个寒颤。

  他随着侍卫巡逻,数次站在了主院房屋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

  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自己在北境看见的镇北王,那是个不怒自威的男人。

  镇北王身上的杀伐气比沧晗重很多,他说话的时候自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会让左扶光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成为那样的男人。

  又站了一会儿,房屋的门竟然从里面推开了。

  屋内点着昏暗烛灯,把那个身影衬得更加瘦削。

  左扶光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骷髅架子,他揉了揉眼睛,便见肖怀胜望着他,目光沉静如水,中气不足地说道:“来个人,给本王脱靴。”

  左扶光应了一声,埋头走过去,随着肖怀胜进了屋。

  烛光下,他看见了镇北王凹陷的脸颊,还有身上那已经吊在骨头架子上的肌肉,软趴趴的,仿佛根本使不上力。

  肖怀胜瘫坐在一个太师椅上,他腰坏了,自己不能躬身。

  但他又不允许自己穿着邋遢地每日被囚禁在府里,即使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依然要晨起束发,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动,穿上他穿进京城里的那双战靴。

  靴子上印着北境的图腾,是一头狼和一匹马组成的圆形图。

  肖思光曾经说过,北境风雪里淬出来的男人都是狼,他们骑着鞑靼马纵横驰逐、征伐天下,他们是保护中原腹地最利的刀。

  但镇北王……做过和元人合作,给皇帝施压,妄图入主中原的事。

  他是否违背了肖家的初心,是否算一个叛国的贼?

  左扶光给镇北王脱鞋,怕拉脱了他的关节,便很小心。

  肖怀胜定定地看着他,早已将人认了出来,等到他脱完了才说:“左家小王爷服侍本王脱靴,我倒真像一个皇帝。”

  左扶光蹲在地上,小声道:“世伯。”

  “诶!”肖怀胜应了,目光依然明亮,变得有点可怕,阴恻恻地问,“扶光啊……世伯当初给你说的话,应验了没有啊?”

  肖怀胜说过什么,左扶光都快忘了。

  那时候他们聊了很久,无非和肖思光说的差不多。处理完了北境,下一个就轮到雅州,皇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异姓王。

  左扶光被看得后背发毛,忽然,肖怀胜就顿在那里不动了。

  他维持着一个躬身看人的姿态,有点怪异,脊柱似乎僵住了,半晌才说:“扶……扶我一把。”

  左扶光赶紧抬手,慢慢地把他扶了起来,肖怀胜再次坐正了。

  “皇帝不想我再次骑马,踏上战场了……”他幽幽地叹息,“他也不想你爹继续留在雅州,因为他害怕。”

  左扶光点了点头,站在他旁边,给镇北王倒了一杯茶。

  肖怀胜靠在椅背上,循循善诱般问道:“你知道他贵为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为什么会害怕吗?”

  左扶光说:“因为他在位期间除了平掉三蛮之乱没有其他政绩,而三蛮是您和我爹帮他平复的。”

  “如今的朝廷越来越腐败,军队里也养着无数世家出来的废物。大中军打不起什么仗,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斑虎厂。”

  “世伯在,就是盘踞在甘州的狼;我爹在,就是睡卧在雅州的虎。他想把狼的爪剪去,再拔了老虎的牙,才觉得自己能安享晚年。”

  肖怀胜满意地笑了笑:“你比思光说得还好。”

  左扶光沉默了。

  肖怀胜顿了顿,喝下一口茶,才问道:“可当初分明有机会联合到一起,你却替你爹选择了忠君。”

  “你装傻充愣留在北境,却让沧渊给皇帝送密信。左扶光你真会演啊,连世伯都相信了……”

  “直到你不告而别,而我们和朝廷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告诉我,你的选择带来了什么?”

  “我的好坏是与你无关,但你爹还好吗?”

  左扶光不自觉地咬死了牙关,现在的他无比后悔当初没有远见。

  他自诩聪明,为了保险选择了如今的道路,可报应终究还是来到了自家人身上……

  肖怀胜低沉地说:“火不烧到自己的眉毛,永远也不知道痛。”

  ——“你来看本王做什么啊?”

  他又喝了一口水,左扶光看见了,肖怀胜的每个指头都似乎遭受过酷刑,骨头怪异扭曲、布满疤痕。

  他的指甲全没了,手指异常地短,少了一个关节,连日常自理都成问题。

  他又笑了笑,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犹然有着不灭的志向,指着皇宫的方向,说:

  “人不善,天会判。我肖怀胜忠肝义胆、仁心济世,此生犯过的唯一一个错,就是扶了个瘟帝上位,认他为主。”

  “他既不给人痛快,也不果断杀伐。我反的不是大许王朝,而是这个‘乐帝’,不值得北境男儿对他屈膝下跪!”

  镇北王越说越加激动,因为口齿张得过大了,下颌骨忽然脱臼,猛地变成怪异声调,发不出完整的唇语。

  他自己抬手扶了扶,又给装了回去,似乎疼得厉害,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左扶光目光惊悚,忽然想到如果顺其自然,以后左方遒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肖怀胜安好了下颌以后,慢悠悠抬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突兀地唱起北境战歌,逐渐地似乎已然忘我,不顾有人还在身旁……

  走出镇北王府,左扶光独自站在月下,才发现指甲把掌心捏得很痛。

  当天晚上,三皇子让他混进了发往乌藏的商队里。他在车马中忽然有种颠沛流离的错觉,向着边关、向着固宁军的营地……

  ……

  乌藏宫廷的桌子上摆满了美酒,现杀的牦牛肉血淋淋的,最好的那一块被用来冰镇,做成了冰片牛肉。

  沧渊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咀嚼。生鲜的味道瞬间炸开,不经烹饪的肉有种原始的甘甜,令他觉得上瘾。

  沧渊在乌藏呆了一段时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习惯。

  或者说,他本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更适应呆在乌藏。

  乌王占堆贡布头戴赤金色王冠,从雪山王座上走了下来。

  他端着酒杯走到沧渊面前,打量了一下小儿子一身的本地装扮,满意地笑道:

  “还有十日就能接受灌顶了,加措,仪式后你将不再受燥血困扰,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沧渊不假思索,当即很耿介地说:“我想去边关。”

  乌王眉心微动:“你是想在离你中原爹近的地方,方便照顾他吗?”

  沧渊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

  乌王并没有不悦,坐在沧渊对面,说:“所以就是还会呆在乌藏。”

  “我会常回来看望阿爸的。”沧渊并没有否认,“边关有个白狼部落,和大许的大市口会开在那里。我想我过去的话,应该有用。”

  乌王伸出五指,细数道:“阿木从政,将来要接替雪山王座。尼玛、达瓦不肯分开,都在从商。美朵修医,你说……我的孩子们还差个什么?”

  沧渊抬起眼睛,忽然与亲生父亲对视上了,只能答道:“差个军人。”

  “你前几日和阿爸讲《百战奇谋》,那里面有我终生未曾听闻过的兵法妙招。”占堆贡布带着几分鼓励的目光说道,

  “如果你要长留乌藏,常驻边关。愿不愿意接管一支边军,把乌藏战士训练成懂兵法的、真正的军队?”

  沧渊看过乌藏人打仗,汉子们凭借燥血优势,只知道无尽地冲锋,勇猛无畏。

  但他们缺乏技巧,也没有多少战略、战术,所以会被元人打败,也能被中原军队轻易利用弱点瓦解。

  听到这里,沧渊转头看了阿木一眼。

  如果将来王座上是大哥阿木,亲兄弟从军无疑是一项巨大的威慑。这在中原是大忌,皇帝几乎不会给亲王兵权。

  但阿木憨笑地看着他,冲他傻乐,见他不语,还说道:“答应啊!别担心带不好,阿爸锻炼你呢!”

  沧渊愣了愣,又想起那句话——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准自己人。

  这不是作伪的,兄弟间和睦有真情,尼玛、达瓦一个管着北方商路,一个管着南方,两人明着较劲,互相比赛到底是谁做得好,却从不会暗中撕斗,关系反而极为亲密。

  占堆贡布从不防备儿子,阿木知道雪山王座将来必然是他的,但他现在还不够资格登上去,所以一直在辅政,在学习。

  乌王说,等有一天阿木经过了考验,他就会退位,和王后阿珍安享晚年。

  乌藏的阳光格外温暖,沧渊从未体会过如此诚挚热切的亲情。每个人都固守着族语里的那句话,如果有谁掉转马刀对准自己人,那将是不荣耀的,要被天下人耻笑。

  对于沧渊来说,接管阿爸因为信任而交付给他的军队,驻守在边关。他和沧晗仅一步之遥,既全了自己双边的孝心,又能为乌藏做些贡献。

  而且未来,如若左扶光回到雅州……

  这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从未如此笃定过。

  他曾在长城参与的那一仗就知道,夫子的教诲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文人,但天性中的渴望又指引着他崇拜着像沧晗一样的军人。

  他将有机会去实现人生的价值,有机会去做自己热爱并想做的事,他为这个提议心动!

  他早已受够了明面上当个先生,暗地里却被皇帝看做私宠乐师的恶心事。

  “好的,阿爸。”沧渊饮下一口酒,乖巧应道。

  那一刻,心是自由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爱憎相抵了,我应你所求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左扶光已经到达长城外。

  他在固宁军营房外面,沧晗不肯见他,他站在原处说不出一句话,淋着冷雨,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

  李彦从伙房那边跑过来,撑起了一把油纸伞,罩在左扶光头顶。

  他冷得搓了搓手,小声说:“小王爷万金之躯,不要在雨里淋坏了,快些去城里吧,将军给你备好了客栈的。”

  左扶光动都不动一下,腿已经僵直了,却像没听见一样。

  李彦打着伞,不一会儿樊启也从城楼上走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粗声说:

  “小王爷,将军知道你为何而来。可你也知道,你所要提的要求将军实难办到啊……”

  “不是……要求。”左扶光断断续续地说,嗓音不断颤抖。

  樊启没听清,走近了些,问道:“什么?”

  “我说……不是要求。”

  即使固宁王府对固宁军向来都是下令,左方遒对沧晗向来都是要求,但他这次不是这样的。

  樊启劝道:“王爷被押进京审问,我们也很担忧。但相信皇上一定会还他一个公正的,你看看镇北王,谋反诶!不也都没赐死吗?”

  李彦也急促地说:“我的小王爷啊,麻烦您回城里去吧……王爷并无谋逆之心,我们全知道。把事情说清了就好,我们还在等他回来呀。”

  左扶光转过头,看着李彦,问道:“是将军对你们这样说的吗?”

  “不是,我们好端端守在边关从未勾结过瓦剌人、元人,这不是众所周知吗?”李彦天真地反问道,“难道因为有小人陷害王爷,皇上就会听信谗言,治他的罪?”

  左扶光有点哀矜地说:“你知道你每天吃的军粮是哪里来的吗?”

  “朝廷拨的,我们雅州产的呀!”李彦理所当然道,“难不成还能是外邦送的?”

  樊启在那一瞬间沉默了,他也知道些内情,左扶光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叶知夏去哪里了吗?”左扶光继续问道。

  樊启转开了目光。

  叶知夏就是叶刁,脱离了军队在当土匪,李彦却不知,他说:“大叶子不是出天花死了吗?我们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左扶光眼眶里逐渐拉上血丝,徒劳地想证明什么,沉声说:

  “你每天吃进嘴里的饭,是我爹从贪官污吏手里抢来的!”

  “你御寒的冬衣是我爹在黑市上和乌藏人换的!”

  “你以为自己吃的是朝廷的军饷,穿的是皇帝给的新衣吗!?”

  李彦被他吓到了,一把将伞塞进左扶光手里,跑开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你知道,你们将军知道。”左扶光死死看着樊启,“是我左家掏私库、赈灾民、济军队,建起了雅州。是我爹想方设法保证着固宁军的吃穿用度,保护雅州和大许的领土。”

  “可现在皇上想除掉固宁王,不是他不辨忠奸,而是他明知雅州无过有功,却为了自己的安稳,要剪掉‘旁支末叶’!”

  “你们以为镇北王是被请去大理寺喝茶了吗?若不是见了他,我如今也不会站在此地。我爹没有退路了……将军,我不是来要求的。”

  “……我是,求你。”

  话音未落,樊启眼睁睁地看着左扶光双膝落地,跪在了雨里。

  油纸伞倒了,被风一吹就飘走。二十岁的左扶光第一次对皇帝和父亲以外的人下跪,不可一世的小王爷跪在边关污水里,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这些天的担忧令他容颜消减,一路的颠簸让他面色苍白。

  左扶光满脸皆是雨水,他也为此刻自己的作为所不耻。他知道父亲有多混蛋,对将军做了多过分的事,但他没有办法了……

  许世风华的线人说,押送左方遒的囚车已快抵京。不出十日,大理寺就要开审……

  左扶光双手抵在额头,俯身拜道:“将军!扶光愿代父受责、替父道歉,求您见我一面。将军!”

  营房的门终于拉开了,沧晗已经站在了雨里。

  他这些日子过得肆意畅快,面颊润红,更显年轻。

  而且因为身体里的蛊毒没了,食欲也好些。他的身体比过去更好,精神也极佳。

  他没有低身来扶左扶光,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樊启赶紧跳远了些,那一刻他知道将军已经改变主意了。

  左扶光一共磕了三次头,沧晗就站着接受了。少顷以后他拿了一套沧渊上次留在这里的干净衣服,像个亲人一样随意说道:“进来把衣衫换了吧。”

  左扶光撑起自己,拍了拍膝盖的泥泞。

  他随着沧晗走进营房,木门关掉了外面的光景。更衣的时候左扶光一直在组织语言,想着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将军。

  哪知道出了屏风一看,沧晗已经把兵符拿了出来。

  他把兵符推到左扶光那边,淡淡地说:“砸了吧。”

  砸了吧……左扶光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朝廷给的兵符,上面印着大许王朝的徽纹。意味着固宁军是属于皇权的,即使养活他们的不是皇帝。

  沧晗见左扶光不理解,便解释道:“我无法用兵符强制地命令军队里每一个人都与我们同心,毕竟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他们的根在中原,或许不愿冒险。”

  “砸掉这个兵符,从即日起我们就是自愿自主的民间队伍。和那些起义的民众一样,因为一个目的而聚在一起。”

  “左扶光,王爷为雅州子民、为边疆、为固宁军做的贡献我会一一向外昭示。但即使到时候响应召唤愿意逼京的只有我们两人,我也……和你一起去。”

  左扶光有点恍惚,只来得及问上一句:“将军不怪,我父亲了?”

  “上次见他还是渊儿回来的时候,把他逼走了。”沧晗放空地靠在椅背上,“但我个人的憎恨不能掩盖王爷为这半幅天下和雅州黎民做的贡献。”

  想了想,他又续道:“况且谈什么憎恨呢?若是没有他,也没有如今的我。爱憎相抵了,我应你所求。”

  从始至终,左扶光都没说出他到底要求的是什么,可沧晗全都懂。

  他不做朝廷的一品镇军大将军了,他要砸掉皇权的枷锁,毁掉所有前程,像个起义的领头人一样,为了固宁王赶赴一场生死未知的邀约。

  左扶光无法替父受过,他也不知道父辈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他只是看着沧晗坚毅的面庞,在心里默默地重复镇北王说过的一句话——

  “人不善,天会判。”

  许世嘉乐,善恶有报。

  ……

  皇帝又在乐声和龙涎香的味道里浸泡了一整天。

  他慢悠悠地把玩着手里一根火不思弦,向秦公问道:“固宁王世子真已回到雅州了?”

  “皇上这不是放虎归山吗?”秦公公低头说,“三殿下放走的,他最近走访朝臣也很积极。”

  许世嘉乐并不在意,悠悠地说:“回去了也没用,上次固宁王进京请蛊医医治沧晗的病症。即使他说辞再好,朕也知道那蛊就是他下的。”

  “沧晗对他恨之入骨,怎么可能为他发兵?”

  想到自己的三皇子,他又叹息了一下:“朕‘病了’这么久,风华终于有点动作了。想让他现出原形,实在不容易。”

  对于三皇子的野心,皇帝并不惊奇,转而问道,“那老五呢?”

  秦公如实回答:“还是那样,每天逗猫玩鸟没个正形。不吵着要侍疾也不打听皇上的身体状况,继续傻着。”

  许世嘉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老五就像万宝候,是懂些生存之道的。”

  乐声停下时,他又说:“北境的那个世子呢,还没回去吗?”

  秦公摇头道:“镇北王囚禁在京城王府里,肖思光怕是不会独自脱身。要不就一起困在京中,也好一次根除祸端。”

  许世嘉乐放下琴弦,凝眉说:“这个局把雅州和甘州都隔绝在外,就是针对老三的,不能一次树敌太多。”

  “若是不让肖思光走,肖思若还在北境。难保镇北军不会挥师南下,那个女人太精明了,我们的宝侯爷根本镇不住她。”

  又过了半晌,秦公垂头听令,许世嘉乐吩咐道:

  “寻个由头把肖怀胜放了吧,让他告老还乡,反正他也是个废人了。”

  “等到北宸的车架一走,立即封锁整个兴京。”

  “等把老三处理了,再以谋反的罪名判了固宁王。镇军大将军收容固宁王世子勾结叛徒,与之沆瀣一气,想办法卸掉沧晗的职。”

  秦公把皇帝的嘱咐一一记下,却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狕幼

  如果一切真的要按照许世嘉乐谋划的过程走,就不能出一点差错。

  小巫子窝在屋外,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全了。

  他手握成拳,有点颤抖。回到屋里赶紧把存下来的字帖剪字成句,向着雅州的方向放去了一只飞鸽。

  彼时左扶光和沧晗还在阿里城,兵符一碎走掉的士兵只有寥寥千人。这对于十万大军来说,根本不算损失。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信服固宁王,有的是崇敬沧晗。雅州军人有情有义,即使为世所不容,也愿追随左扶光,救出左方遒。

  沧晗只带了三万人,后续补给充足,决心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和大中军开战。

  阿里城外,队伍再次壮大。

  叶刁带着土匪加入了这支暂时还没有名字的“起义军”,他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军队中,竟以军队成为“匪寇”的方式实现了。

  还没出雅州,一只白色的鸽子送来了小巫公公的传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左扶光,等我

  沧晗看完信,扬眉淡笑了一声:“谁会在意他给的功名利禄。”

  “雅州动作这么大,子茂大帅应该有所察觉了。他的急报还未抵京,但肯定也快了。”左扶光看着蓉省的方向,“我们还是会遇到大中军拦截的,无法在封锁兴京前抵达。”

  他们没有算到这是皇帝设下的一盘大棋,皇上也没有算到沧晗依然会披甲赴京。

  沧晗有点担忧地说:“北宸世子会不会自此就携父归乡了呢?”

  左扶光不假思索道:“不可能。”

  “为什么?”

  “我了解他,他比我更清楚安分守己不会换来安宁。”左扶光定定说道,“皇上折磨镇北王,带给肖思光的不是震慑,而是愤怒。”

  愤怒,就像他如今的愤怒一样。

  他就是如此笃定地相信肖思光会按照计划逼宫谋反,不会因为皇上“放过”了镇北王,就带着父亲直接回去。

  即使他很想回到北境。

  两日后,他们在蓉省外与大中军相遇。而兴京直接被封锁,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

  许世风华带领群臣围堵在嘉字殿外,称皇父病入膏肓,要他写下定立国本的手谕,请命行监国之责。

  斑虎厂收到皇帝命令,缉拿三皇子。还未行动就内部撕斗起来,不少人早已被策反。

  小中军听命赶往皇宫救驾,回北境路上的肖思光却带着一万镇北军杀了个回马枪,与之缠斗不休。

  大中军不敢弃守蓉省,否则沧晗一行会突破城池直抵中原腹地。大陆上拉开了内乱的序幕,血雨腥风滔天……

  被逼在自己宫殿里不能外出的皇帝这才意识到,他早已在懒政和无能里丢失了民心,孤立无援。

  许世嘉乐一直不肯写下手谕,不愿交出玉玺。

  许世风华不愿弑父被世所不容,便和他耗着,断了嘉字殿的水粮。

  断食的第四日夜里,许世嘉乐腹痛难忍,殿里的龙涎香也燃尽了。

  秦公跪在他面前,嗓音颤抖地说:“皇上就……退了吧,别活生生把自己熬死。”

  皇帝忽然从龙床上坐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乐台,说:“先生?”

  “乐先生死了,沧先生也走了。”秦公劝解道,“斑虎厂风家和月家都叛变了,我们青龙厂只是些阉人……”

  “不,还有!”许世嘉乐眼眶赤红,紧紧拽住床帏一缕布,“朕还有线人,那些洒出去的青龙厂线人呢?都死了吗?!”

  秦公哽咽道:“昨天三殿下呈上来的奏折您还没看,他说封公被奸人所杀,尸首分离……连舌头,都剪成了两半。”

  许世嘉乐一片浑浊的目色里忽然闪过寒光,猛地抬头:“什么舌头?!”

  “舌头,被竖着剪成了两半。”秦公重复道,“皇上,他们好像还在;他们……”

  他眼里神色极为恐惧,干枯的手抵在舌尖,发出了类似于蛇类的“嘶嘶”声。

  许世嘉乐颓然垂着头,仿佛在此刻才败下阵来,半晌后说:“你让老三吩咐小厨房准备些吃食,然后召他进来吧……”

  半个时辰以后,许世嘉乐穿戴一身金色龙袍,坐在了外殿龙椅上。

  他形容枯槁,宛如将死之木,慢腾腾地吃着刚送进来的粥,喉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

  许世风华身着皇子正装,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宛如如日中天的耀目阳光,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他跪在龙椅之前,端端正正打了个稽首,长喊道:“儿臣叩见父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世嘉乐越过他的肩头瞥见了站在外面的小巫子,彼时小巫公公正在关门,又将极亮的天光挡在了外面。

  “要如你所愿了,风华。”许世嘉乐顺下一口粥,语气听不出喜怒。

  许世风华双手及地,再次磕头:“儿臣受父皇重托,定当不负所望!”

  这时候,皇帝才翻开了他前一天呈上来的奏折。

  那上面不仅写了文字,还请了画师作画,把他的线人头子封公公的死状画了出来,舌头拉在外面吊了老长,像蜥蜴一样竖着剪成了两半。

  “是你的人吧?”许世嘉乐问道。

  “儿臣不知为何会这样。”许世风华装傻充愣、阴阳怪气道,“可能是大哥的亡灵吧。”

  天子为龙,太子为蟒。未成龙之四爪蟒,正是太子蓝田给自己设计的徽纹。

  许世嘉乐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你与朕又有何分别?”

  看见被剪成两半的舌头,他才明白许世风华作为许世蓝田的同母胞弟,接下了先太子余党,不断地制造内乱,一切都只为把他逼下皇位。

  刺杀固宁王世子、在北境领地上刺杀南洋王,无一不推动着混乱的诞生,混乱才是许世风华登上皇位的阶梯。

  “我与父皇不一样,我不多疑,也不会把辅佐过我的功臣斩尽杀绝。”许世风华声线亮堂堂的,成竹在胸地说,

  “若是当初信任大哥,不在有小人谗言时治罪于他,父皇如今会有个好太子,不必受现在的这些苦。”

  “若是如今信任固宁王,不得寸进尺妄图削藩。沧晗的军队就会来救驾,而不是与大中军对峙。”

  顿了顿,他叹下一口气:“大中军也是咱们许世王朝的军队,不是父皇您一个人的。长子继位天经地义,等手谕一下,和平就会随之到来了。”

  许世嘉乐认真地说:“风华,不想把天下交予你,不因朕不想放权。而是你为人狠辣阴毒,不适合做天下的君主。”

  许世风华充耳不闻,讽刺道:“那您让大哥活过来啊!”

  许世嘉乐又看了一眼乐台,他早就后悔过,也对沧渊说过他曾做错了。

  他还说过如果许世风华被立为太子,他就活不成了,他会迅速暴毙,王朝迎来新帝。

  写下手谕的时候,许世嘉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三儿子。

  “朕要火不思陪葬。”他说。

  许世风华眼睛定定看着那毛笔,夸张地笑了一声:“父皇想什么呢?儿臣只想您退位,从此居住在太寿宫,日日焚香听乐,安享晚年。”

  “你且听着,朕应你所求,不是怕死。”许世嘉乐将手里圣旨握紧了,“而是朕愧对蓝田,不忍杀你,不会与你鱼死网破。还有……内战劳民伤财。”

  许世风华跪着,直起身板,伸出双手:“父皇英明,留着这话威慑我,让我以为您还有后手。”

  许世嘉乐并不相信自己能像个太上皇一样安稳度日,他慢慢地走下龙椅,一手扶着吃得太饱的肚子,一手将圣旨卷成形。

  他走到了许世风华面前,猝然扬起手,猛地挥下圣旨,打在儿子脸上。

  许世风华被打偏了头,一声不吭,继续跪着。

  许世嘉乐反手又抽了他的一下,这一次打到了脸侧,将嘴角都打裂了。

  许世风华唇边流下一丝血,显得有点妖异,第三下接踵而至,许世嘉乐抡在他太阳穴上,将他打得耳中嗡鸣。

  打完了这三下,秦公才在后面慢腾腾拿出了藏着的玉玺。

  玺印一盖,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许世风华捧着圣旨重新出现在嘉字殿外,头发散乱却神采饱满。

  臣子下跪,春日艳阳无限风光。

  ……

  蓉省之外战火连绵,京中消息一来,子茂大帅当即宣布停战,站上了城楼。

  “皇上深感垂老无用,宣布退位,下旨将皇位传给当朝太子。沧晗,皇上还命你速回边关,可以不计你失职之过。”

  还有人在问许世风华什么时候成了太子时,又是一封文书被信使快马加鞭送来。

  “新帝登基设在三日以后,固宁王世子迅速返京,过时有罚。”

  左扶光本来坐在营地忧心忡忡,闻声喷了一口水:“三天?!我又不是信使,哪能这么快!”

  许世风华成功了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这意味着他的父亲也有救了。他肯定是会返京的,但这时间未免太紧。

  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昔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三皇子即将成为新帝,身份的变化意味着他们从“朋友”变成了“君臣”。

  他得尽快回去,这是必然的。

  沧晗遣退了三万人回到边关各司其职,自己却和余下的将士留在了雅州近中原腹地的营地,以备不时之需。

  全国上下一片崭新气象,江山易主的消息也从商道传到了乌藏。

  沧渊正在接收灌顶仪式。

  庄严肃穆的佛堂挂满经幡,大慈法王手执纯银色的壶,四周近千位高僧诵读箴言,乌藏王室的成员都在虔诚闭眸祈祷。

  沧渊被一片红布蒙住了眼睛,坐在高台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双手合十,在诵经声里集中精神,感到一股类似于灵流的东西从法王浇在他头顶的圣水里直入天灵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先是感觉极为冷冽,紧接着就全身发痛。

  灵流似乎侵袭着每一处血管,和原本的燥血不断碰撞争斗,甚至让他有些坐不稳。

  佛堂里的念诵声更大了,三个哥哥不断地鼓励着他坚持过去,妹妹早已备好了王子的新顶帽,是她亲手缝的,只有经历过灌顶的乌藏汉子才能佩戴。

  沧渊接受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又有极佳的自控力和毅力。他在家人的帮助下成功完成了仪式,佛堂外顿时响起欢呼。

  人们就像庆祝节日一样欢快地庆祝着他从今往后成为了真正的乌藏汉子,沧渊下高台的时候他们把他托了起来,不断地抛向空中。

  无数双黝黑朴实的手接着他,父母在不远处欣慰地微笑。燥血从此成为了一种力量,而不是困扰,沧渊暗暗地想——

  左扶光,等我好过来,就去关口守着,等你回家。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要你来当我的宠物

  天将微明,左扶光骑马奔行一整夜,终于在早朝前赶到了兴京。

  他风尘仆仆,一身行装根本来不及换。

  臣子们早已排好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宫门,准备着新帝登基大典。

  左扶光在主街边找了个小厮,给了他一贯钱,吩咐道:“你跑快点,到了校场驯马司,就随便找个人,把我的官服拿过来。”

  他实在跑不动了,坐在早餐摊子啃了几口馒头。

  左扶光被噎得鼻外眼斜,正哽着的时候,旁边一只手恰好递过来一碗水,他仰头就灌了三大口。

  忽然间,他听到铜板在人手里碰撞的声响,混着肖思光好听的嗓音:

  “要是那水里有毒,固宁王世子今天就在吃早餐时候暴毙了。”

  左扶光猛一回头,看见了那张英俊硬朗的脸。

  今天的肖思光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他好像褪去了进京以来的一身晦气,穿着银亮的镇北军铠甲,笑的时候牙齿又白又齐,把手里的官服朝左扶光一扔。

  “诺,拿去。我提前给你带来了,正好截个胡。”

  左扶光愣了一下:“你也要上朝?”

  肖思光点了点头。

  “你个驯马司弼马温总务后勤兵,连品阶都没有,是不配上朝的。”左扶光一边扒拉外袍一边说,“我好歹是个四品的弼马温。”

  肖思光对着晨阳笑了笑,锐意盎然:“我不仅要上朝,还要戎装上朝。”

  “嚣张了?”左扶光推了他一把,“那你离我远点,免得新帝降罪,还连累上我。”

  “哈哈哈哈!”肖思光心情极好,“就是新帝让我这么去的,震慑那些不爱听话的人。不会连累……上、你。”

  “滚滚滚!”左扶光立即想起两人在斑虎厂房间里的尴尬一刻,背身道,“快把我这官服捆好,咱俩快迟到了!”

  肖思光维持着他的风度,手环过左扶光一圈,系着官服腰封,却未曾碰到过他。

  少顷以后他紧了紧结,叹了一口气:“你瘦了好多。”

  “关你屁事。”左扶光抖了抖袖子。

  肖思光也推了他一把,然后朝宫门走去:“你再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们家熊就不会过好日子了。我告诉你,它不在驯马司,在镇北军,现在是我手里的熊质!”

  左扶光回头,感激地看了肖思光一眼。

  他秘密回到雅州找沧晗将军,自然不能带上熊战。

  肖思光走的时候不放心小熊在校场里,而是带上它一起走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瞬间,多少感慨都在不言中,闷声排进了百官队伍。

  旭日东升,太监鸣鞭。

  新皇登上龙椅,群臣叩拜,山呼万岁。

  青龙厂太监已经大换血了,都是年轻面孔。斑虎厂锦衣卫少了些熟悉的人,冯太傅没来上朝,邓太师站在首位。

  冯俊才却在。

  父亲不参加新帝登基大典是他的态度,太傅认为三皇子逼父退位,还引发内乱,是为不忠不孝。

  但让儿子上朝是保全冯家的方式,不能为了名节被株连几代,所以要冯俊才忍气吞声。

  许世风华果然过问了太傅的身体,有些帮着打掩护的臣子谎称他是染了重病。

  谁都明白怎么回事,但许世风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反而在登基大典完成后,吩咐药膳房做了几味进补汤,赐给了冯俊才。

  这一天繁琐的仪制走下来,已经接近黄昏了。

  散朝后左扶光竟然没受到召见,他知道母亲是明家暗卫,忠于太上皇的势力,很担忧明姝月的现状,便想求见新帝。

  小巫子手里搭着一卷拂尘,曾经他是学徒,没资格拿,如今也成了一方掌事太监。

  听到左扶光说的话,小巫子先把他带到了御书房外面。然后才着人进去传讯,得到的消息是新帝疲累了一天,正要去沐浴更衣。

  “没事,我等着。”

  左扶光站在御书房门口,夕阳逐渐移过他的头顶,朝地平线下落去了……

  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站得腿脚僵硬,脖颈发酸。

  左扶光扭了扭脖子,喝了口小巫子递过来的茶,听闻对方道:“皇上沐浴完就去给太上皇请安了,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出来,要不您明天再来?”

  事关母亲性命,怎可拖到明天?

  左扶光知道许世风华是在拿乔,故意晾着他。但他自认配合对方得当,没有任何错处,便坚定地站在那里,不肯走。

  又过了半个小时,身后传来一声鸟叫。

  左扶光回头看去,只见曾经的五皇子,如今还没定封号的许世文元正在走来。

  这人是个胖墩,有那么几分像林江满,面容却比林江满傻气。

  他一手拿着两颗光华的夜明珠不断旋转把玩,一手提着鸟笼子,走至左扶光跟前,还道:“诶好巧,小王爷好哇!”

  左扶光赶紧躬身垂头,以示尊重。

  许世文元像个二愣子似的,咂咂嘴道:“过几天我也就是王爷了,王爷二字可真好听啊。三哥要封我做东阳王,多威风,对吧?”

  左扶光空咽了一下,立即想起许世风华嫖|妓的时候常念叨的一句前朝艳词——

  “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这不是用封号做恶毒的反讽吗?

  可是许世文元似乎听不出来,兴致勃勃地说:“对了,三哥今天叫我来宫里斗蛐蛐。你也是来干这个的吗?你的蛐蛐呢?”

  左扶光退开半步,避免被他碰到:“那你的蛐蛐呢?”

  许世文元扬起手中鸟笼子,笑眯了眼睛:“我的蛐蛐在这儿呢!这是我的鸟,名叫蛐蛐。你说,他的蛐蛐哪能斗得过我的蛐蛐?!”

  左扶光心中一动——这句话看似跳脱疯癫,却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难道许世文元不是真傻?

  他赞赏道:“殿下神机妙算。”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总管衣服的太监从侧旁走来,对许世文元说:“傻子,这儿呢!皇上在正德殿候着您,让您快去。”

  “哎呀,我还以为他在御书房。”许世文元丝毫没觉得受了冒犯,三两步跨过低矮的围栏,朝那边扭着屁股跑去。

  左扶光皱眉道:“小巫公公,你不是说皇上去给太上皇请安了吗?”

  “这……”小巫子尴尬地为难道,“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左扶光心里一股火猛地蹿了起来!再也不想装聋作哑地继续守在这里了。

  他看了一眼许世文元去的方向,抬脚就追了过去,几个太监立即跑过来拦:“世子、世子,皇上没召见呢!”

  “许世风华!”左扶光冲着正德殿放声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不是?!”

  小巫子赶紧来捂他的嘴,现场乱成一团,不断地说:“哎哟我的世子太爷爷啊,别这样别这样。他如今是皇上了,九五之尊,您怎么还能叫他的名讳?”

  正在撕扯间,许世文元忽然回了头,望着他们哈哈大笑,拍起了手掌。

  “好玩,美人小王爷好玩儿!”他一边笑一边朝这边跳过来,还吩咐旁边侍卫,“把他带上,我要带着他!”

  侍卫已经满头大汗了:“皇上没有……”

  “三哥说我可以带宠物的对吧?”许世文元忽然打开鸟笼的门,“快快快小王爷你钻进去,我这就把你提进去!”

  那笼门不过碗口大小,人的脑袋都进不去。

  不仅没套到左扶光头上,里面的鸟儿还飞了,叽叽喳喳在天空盘旋着吵,许世文元忽然就生气了!

  他猛地摔下鸟笼子,从人堆里把左扶光捞出来,愤愤道:“我的蛐蛐没了,你赔!你当我的宠物!”

  太监总管哭笑不得,央求道:“你们行行好不要在皇宫内院这么闹,惊扰了皇上我们可是要被杀头的啊……”

  许世文元充耳不闻,拉起左扶光就挽在了手里,把他朝新帝在的地方拖去。

  左扶光走得跌跌撞撞,一连撞翻了几个人,奈何他们都拦不住许世文元那股疯劲,还真让他把左扶光拖到了正德殿……

  左扶光官服都皱巴了,趁着人声喧嚷,短促地说了一句:“多谢。”

  许世文元像没听到似的,把殿门踹开,然后将左扶光扔了进去,盛气十足地喊:

  “三哥!我的蛐蛐来了!来啊!来斗啊——”

  许世风华手里拿着个蛐蛐笼子,目瞪口呆!

  “微臣叩见皇上!”左扶光趁势趴在地上,当即行了个十全十美的礼。

  许世文元将殿门一关,朝他三哥跑去,大声说道:“蛐蛐给我!”

  话音方落,已经把许世风华手里的小笼抢走了。

  他把蛐蛐放到左扶光面前,鼓励道:“斗斗斗!咬它、咬它、咬死他!!!”

  那可怜的蛐蛐太小了,不知道怎么的就钻进了左扶光的头发中,不见了。

  是死是活许世文元也没看到,当即冲新帝大吼道:“三哥你怎么不说话?!你看起来怎么半死不活的,三哥啊……你害怕他吗?”

  左扶光还低着头,维持着他面圣的礼数。

  许世风华发出一声无奈的笑,招手道:“过来。”

  傻子当即朝他跑去,坐在了他的位置旁边。许世风华还在招手,继续说:“逸少,你也过来。”

  左扶光这才抬头,从地上站起,朝他走去。

  因为腿脚僵直,在碰到梯步时差点摔倒。到了许世风华旁边他便又屈膝要跪,被人拉了一把,坐在了新帝另一边!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哥死了死了,我们赢了!

  许世风华像个老大哥一样,一手攀着他五弟,一手揽着左扶光。

  他把两个人都朝自己怀里拉了拉,然后用亲昵的语气说:“咱们三兄弟呢,以后要在京城互相扶持了。”

  左扶光没有忘形,曾经他和许世风华结交,勾肩搭背也没什么大不了。

  而今对方已经是九五之尊,这人一旦当了皇帝,龙袍加身,莫名就会带几分威压,需要人尊敬。

  左扶光没有说话。

  “怎么像个鹌鹑一样?”许世风华反而问他,“刚来京时在大殿上跟太皇上说想要领兵的那个雅州世子哪去了?”

  左扶光赔笑,扯了扯嘴角。

  他也想问,当初那个无法无天、放浪形骸的小王爷哪里去了?

  这些日子里他不再如同过去一样刻意装得无比浮夸,因为他发现他装的资本是父亲在,是雅州在,是他背靠大山,所以无所顾忌 。

  而如今呢,他成了那座需要支撑起家庭的山脉。

  父亲在大理寺,母亲应该也被抓入狱了。沧晗将军已经仁至义尽,他现在想救父救母,必须靠自己。

  亲人被困深渊,他怎么还飘得起来?

  过去的左扶光棱角尖锐,却在黑白混造的乱世里被缓慢切割着,磨平了他所有的骄傲。

  许世风华搭着他,他的内心却在煎熬、内耗。犹豫着怎么将本来理所应当的问题说出口,他怕这种命运被别人掌控的感觉。

  许世文元抖了抖肩膀,猜测着问道:“蛐蛐想升官了?”

  “他不是蛐蛐,是固宁王世子。”许世风华提醒道,“都是要当亲王的人了,你不要满口幼稚话,引得宫人嘲笑。”

  “可我不幼稚了,他们就不会笑我吗?”许世文元瞪着圆鼓鼓的眼睛,蒜头鼻一抽,“每个人都会被人或多或少地嘲笑,三哥你也不例外。”

  许世风华拍了拍左扶光,朗声说:“看看,这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偶尔还挺有哲理的。朕如今是天子了,你功不可没,但还有人好多人阳奉阴违,暗地里唾骂着朕呀!”

  左扶光动都没动一下,恭敬地说:“请皇上明示。”

  “逸少啊,你留下来帮朕吧,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许世风华摇晃着左扶光的身子,“想升官吗?朕让你进朝堂,当大官,伴随御驾,成不成?”

  左扶光微微缓下一口气,心里知道这是必然的。

  如若他回雅州,固宁王就不能回;如果要父亲回家,他就得留在京城做质子。

  这不会因为皇权更替而改变,更不会因为许世风华是他的酒肉朋友,就放他一马。

  左扶光早已在他们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政见和实力,当别人以为他并非等闲之辈时,就定要把他视作威胁了。

  而许世风华凭借着他的交情,不仅要防备他,还想利用他。

  才华——这就是他从左扶光的策论里看出的东西。

  许世风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左扶光扯动嘴角,拱手道:“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诶,这就对了嘛。”许世风华拿脑袋靠了靠左扶光的头,“就是朕不能同你一起逛花楼、听民戏了,想想还真是……伤心。”

  说罢,他垂头佯装哭了起来,嘴角却是咧开的。

  左扶光觉得毛骨悚然,新帝哭着哭着就笑了,忽然道:“朕定不能做太上皇那种昏聩之君,定不会把不该出现在宫里的东西引进来!”

  许世文元张牙舞爪地挣开了他,放声说:“三哥打嘴!你居然说父皇昏聩!”

  他看见许世风华嘴角的伤口还没有好,竟然抬手去撕扯:“咦这是什么呀?三哥笑太凶了嘴裂开了吗……”

  那分明就是许世嘉乐降旨那天打出来的伤痕!

  话音未落,许世风华一记掌风,刹时击打在许世文元心口,将他整个人推出去近两米,头撞在另一边的墙上!

  他一只手还揽着左扶光,另一只手已经把傻弟弟打晕了,丝毫不觉得愧疚地说:“好吵。”

  左扶光后背发毛,双手扶在膝盖,低道:“皇上息怒。”

  “这傻子啊,时乖时不乖的。”许世风华张开手,用拇指抹去唇角血迹,“乖的时候朕就挺爱他,不乖的时候呢……朕恨不得把他活活打死。”

  他回过头来:“不过想想不仅对傻子如此,对正常人也该是如此的。赏罚分明嘛,对吧,逸少?”

  “傻子和正常人的分别就是,他被打了以后就忘了,朕也忘了,可以原谅他。但是正常人忘不了,所以朕也不会原谅。”

  傻子歪头倒在墙边,头上撞了好大一个包,还因为那墙上有龙纹雕花,所以磕破了一块,流着血。

  许世风华也不叫人来瞧,继续和左扶光说着这些绵里藏针的话,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左方遒和明姝月。

  夜已深了,傻子昏昏沉沉地在冰凉地面上酣睡。

  许世风华打了个哈切,看模样也是想睡觉了,对左扶光说:“成,今天就这样吧。校场破坏了不能回去,你还是回自己府邸吧。”

  左扶光艰涩地开口道:“皇上……我爹他……”

  “让你回府。”许世风华低沉地说,“你爹并无谋逆之举,大理寺已经查明了。忘了告诉你,他就在府里等你。”

  左扶光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在地上,但他转而又不理解——既然已经放过了固宁王,许世风华为什么方才不肯见他……

  果不其然,新帝看着他的眼睛,抿了下嘴角,说:

  “你不提,朕也知道你还想说什么。斑虎厂明家是朝廷叛党,朕总不能因为和你有些私交,就把明府长女从牢里捞出来。”

  许世风华顿了顿,续道:“朕对你已经够好了,对吧?逸少啊,你也不要叫朕为难。”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忠于太上皇的势力,自然被打为叛党。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左扶光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便问道:“那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叛党?”

  许世风华摸了摸下颌的短胡茬,昂起头说:

  “朕总不能一登基就掀杀戮风云,这会被翰林院那些人指责的。等关一段时间,男的流放辽东,女的削发为奴,也算完美平息了此事。”

  左扶光违心道:“皇上仁德。”

  他准备买通天字牢看守给母亲送些东西,让她在牢里住得好些。

  等到她们被放出来,贬为奴籍时,就托做牙子(人口)生意的雅清想办法,把明姝月买到雅州,好好安顿下来。

  看到许世风华疲惫的神态,左扶光不再打扰了。

  告别时他又在下面打了个稽首,恭恭敬敬退步离开。

  许世风华转身朝内殿走去,许世文元没有人看管,竟在左扶光开门时被冷风吹醒了,当即爬起来跟着跑到了外面。

  “殿下,我送您回家吧。”

  左扶光像对待小孩一样,理了理许世文元的衣服,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擦着他额头的血迹。

  那血已经干涸了,左扶光怕把人擦痛,动作就很轻,傻子比他矮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忽然,许世文元伸出手,捞起了一束左扶光的头发。

  左扶光侧眸一看,便见头发丝里有只蛐蛐,正是他刚进殿的时候爬进去的那只,竟不知道怎么的,已经死了。

  “哇……三哥死了死了,我们赢了!”许世文元忽然发笑,把那只蛐蛐从左扶光头发丝里剥了出来。

  廊下侍卫侧目看着他们,又有太监过来提醒别吵,许世文元却充耳不闻,依然在闹着:“我的蛐蛐比三哥厉害,蛐蛐、蛐蛐威武!”

  一边说着,他一边玩左扶光的头发,把那只蛐蛐扔到了地上。

  左扶光收起沾了血迹的帕子,放在许世文元心口,制止道:“夜深了,隔墙有耳,殿下别说话了。”

  许世文元竟然听了,忽然止住嘴。

  傻子把那只死蛐蛐一把丢在地上,偌大的身子跳上去,将之踩在脚底,还不解气地踏了几下,又跳了几次,引得地面都仿佛在颤抖。

  他低低地唾了一口:“呸!”

  “走,我送您回去。”左扶光拉住人的胳膊,将他往朝西所的方向带。

  新帝才方登基,一切都没来得及改变。老五和老七依然住在原来皇子居住的地方。

  “对,蛐蛐送我回家。”许世文元坚持要叫左扶光“蛐蛐”,纠正了一路都不肯听。

  临到朝西所门前时,许世文元又不放他走,左扶光只好说:“蛐蛐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不能住在笼子里。”

  “哦,那好吧。但等我做了东阳王,住在外面了,你要来看我。”

  左扶光应下了,又看着朝西所的嬷嬷把许世文元引进去,才放心地准备离开。

  他感官敏锐,总觉得有谁在黑暗里看着他,此时才来得及探究。

  暗中窥视的人从朝西所另一边的弯路上走了出来,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是许世景烁。

  男孩身上有一种不属于少年的成熟,双手负在身后,身板站得笔直。

  “你们满意了?”他忽然问道。

  左扶光随意一礼:“七殿下好。”

  “我先生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又问道。

  左扶光转身准备走:“夜半不出门,七殿下快些回去歇着。”

  “这都是你们的计谋,国宴那天先生穿的乌藏华服是三哥准备的,对不对?!”

  左扶光不语,当时他们都猜测是皇上特意备上的。

  “哦不,你也不知道。不然那些不会说话的人为什么会追杀你呢?你只是三哥的一颗棋,他从来没有亲人、朋友。”

  左扶光回头,一大一小两人,隔着黑暗对视。

  许世景烁忽然发出一声嘲讽的笑,然后不再发问了,抱胸站在原地。

  “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威胁般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思光

  左扶光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府,一路上碧澜和翠微在附近随护,等到他推开院门时,两个姐姐都跳进了院子里,和他一起进屋。

  前厅果然还点着好几盏灯,固宁王明显没有睡觉,是在等他。

  左方遒心情同样复杂,害怕左扶光进宫说了不该说的,一直等到后半夜。

  屋门一开,父子两人对视,一时都说不出话。

  上次分别是在校场之外,两人意见不合不欢而散。而今经历了这么多事,维系在他们之间的父子亲缘不仅没有淡去,反而磋磨了过去的矛盾,彼此不再责怪。

  左扶光又一次觉得父亲老了些,三两步跑过去:“爹,你什么时候到的?”

  左方遒的手明显缩了下,才说:“就今天,登基大典以后,七……皇上就命人把我送出大理寺,带回了家。”

  左扶光方才看见了自家院里有斑虎厂的人,好像是风家的。皇帝留了眼线监视他们,想来也合理。

  “皇上说案件会尽快结了,爹是被冤枉的,”左扶光将许世风华的说辞讲了一遍,然后道,“结案以后你就尽快回雅州吧,以免夜长梦多。”

  左方遒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定定地看着儿子。

  好像少看一眼左扶光就会没了一样,不舍地说:“若是此次我回去以后,你就真的会长留京城,回不了家了。”

  “嗐,我进京的时候不也做的这种打算吗?”左扶光假装满不在意地说,“等娘那边审下来,还请爹让雅清想办法将这批奴籍的女眷买去雅州……”

  经历了生死一线,他已经不在意父母是否和离了,左扶光嘱咐道:

  “我知道她不愿意再回王府,爹也不肯与娘复合。你就把她当亲戚安顿了,她想去哪里就在哪里,行吗?”

  左方遒叹了一口气:“我肯定不会让她受苦……只是你娘那性子,她岂是会安定的?她也绝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那就是我,我让雅清办事行了吧?”左扶光继续说道,“我会劝她的,能保住一条命已经很不容易了。”

  左方遒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雅清到雨城接管盐商道去了,现在……不是雅州牙子总管,也不做这些事了。”

  “为什么?!”左扶光立即问道。

  左方遒并不解释,安排道:“不过没有雅清也没什么,我让阿里城主来办。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应该能办妥。”

  左扶光并未在意雅清为什么会被送走,在他看来雅清只是父亲的干儿子,偶尔配合他逢场作戏而已。

  雅州那些人的调配都是左方遒做的决定,一直放在炉城的人去了最远的雨城,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到此处,两人都坐下了,中间隔着一个小桌。

  左扶光有点疲惫,见父亲好久不说话,便道:“爹若是没什么事……”

  左方遒还是忍不住问道:“将明他……还好吧?”

  “没受伤,他都是在后方指挥的,没有亲自上前线。”左扶光把看到的状况尽可能都说了一遍,最后道,“将军说爹要回去的话让我及时给他传书一封,他才撤去长城。”

  左方遒仰头望天,眼眶里略有些红:“他这是怕皇上不放过我,所以还留在那里,不肯就此罢休。”

  左扶光也觉得很感慨,小声道:“父亲回去好好与将军道歉罢。”

  父子两人又叙了一会儿,碧澜和翠微都在一边,似乎有话想说,一直在等他们问。

  左方遒已经猜到什么了,许久后才抬头道:“讲吧,怎么了。”

  翠微说:“我与王爷的盟约已到期了,做了这么多年暗卫,钱赚够了,我想去周游天下。”

  碧澜附和道:“如今大事已定,不像过去一样危险了。我想回医门和师傅再修习一些日子,等下山时医术肯定又有精进,到时候再为王爷效力。”

  左扶光知道,两位姐姐很辛苦,这是要请命离开了。

  实际上盟约早已过期一段时间,但因之前一直处在风波中,所以她们都尽了保护的职责,没有走。

  左方遒挽留了一阵,没有效果。碧澜和翠微已经不在意钱财了,她们想休息。

  三日后,左扶光没有了随时跟在暗处的“铠甲”,告别了他的两位“丫鬟”。

  ……

  新帝登基施行的第一项新政,主要是针对军事上的,下旨“京边官军兑调操习”。

  这一次的内战里,许世风华深刻感觉到了京城小中军的羸弱。他们在面对镇北军时不堪一击,往后如何保护京师,守卫腹地?

  这个旨意简单来说,就是把京军的官军调到边关历练,再把部分边军调到京城。

  肖思光带领的那部分镇北军,是他此次能登位的基石,也是被调动到京城充实队伍的“边军”。

  而原本小中军总督单浩轩,要被发配到雅州去。在沧晗手底下干活,降职了。

  从雅州入京的边队领头人,沧晗选的是叶知夏。因为他此次将土匪招安有功,到京城也能名正言顺地让皇上给他一个新的职位,实现身份的转变。

  一切似乎都比太上皇在位的时候要好,青龙厂被削减了一大半,太监从此没有参政权力,也不能督军随送军粮中饱私囊。

  许世嘉乐留在朝臣与军队里的势力被逐渐地修剪掉了,新帝明面上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杀戮,暗地里朝代更迭,自然有人替他收拾旁支末叶。

  从辽东、南岸、雅州、北境入京的队伍,合称“外四家”,与留在校场的小中军合为五家军。

  五家军总督由肖思光担任,叶知夏被封为五家军同知,而左扶光还没被封赏,依然担了个驯马司小司马的名号,竟一下就在叶知夏之下了。

  升任那天,肖思光在镇北王府摆了宴席,但只请了些熟悉的亲友,相聚在一起。

  叶知夏军装及身,立即没了匪气,在左扶光身旁像个小跟班一样忙前忙后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乐了一整天。

  “叶刁啊,扬眉吐气了,可得好好干。”左扶光坐在石凳上,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脑袋,看叶知夏给他倒酒。

  这些年他叫习惯了,也习惯了叶刁穿豹皮别马刀的模样。现在一时还改不过来,稍微喝多了点,就又这样叫人。

  叶知夏笑起来有点痞气,碰了一下左扶光的杯子:“我乐是因为我进京了,往后可以和小王爷相互照应。您有什么吩咐,金口一开,老刁我立马给您办到!”

  肖思光凑过来道:“你们小王爷有我照应还不够?”

  “总督!”叶知夏当即拱手躬身,“您往后就是我的二主子,您有什么吩咐也金口一开,我……”

  肖思光打断道:“要论官位是吧?来来来,左扶光。你个弼马温还不快拜见总督,再参见叶同知。”

  “滚滚滚!”左扶光推了肖思光一把,“你得小心点别被他带坏了,叶刁在我们那儿可是出了名的匪。”

  叶知夏又应付了几句,肖思光被别人叫走了。

  他见左扶光有些喝醉了,便蹲在他们的小王爷旁边,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管是匪还是军,您对我有恩,叶知夏记一辈子。”

  左扶光哼了一声:“哪儿学的面子话,你们将军可不教的,少来。”

  “我说真的,知夏从今往后就是您随叫随到的狗。”叶知夏看着左扶光,回忆道,

  “我在紫儿坡的时候,舒坦自在的日子过久了,迷失自己,总觉得我好像就是个呼风唤雨的山匪。”

  “可你那次来山寨,打醒了我。这世上很多人跟我说好听的话,怕得罪我,我心里门清。只有你,会严厉地提醒我我是谁。”

  左扶光混沌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很少那样打谁,你不记恨就行。”

  “小王爷,没有你的告诫,也不会有我的现在。”叶知夏仰头,收敛所有痞气,毫无攻击性地说,“你就算让我调转矛头去杀上司,杀圣上,我也干得!”

  左扶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在京城不要乱说话,怎么土话又来了。你该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了,迎接新生活。”

  “嗯!”叶知夏猛点头,“我也学到了,他们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但和你,不用那么说。”

  左扶光低声道:“我知道了,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别着急。”

  叶知夏一直守着他,蹲到膝盖都麻了,左扶光的头一点一点的,终于“不负所望”地一头栽了下来。

  叶知夏当即扶住他,扫了一眼四周。

  有些人同样想过来搀扶左扶光,叶知夏却像只护主的狗一样,不要其他人跟随,把左扶光囫囵个地送回了王府安顿……

  宴席后,面对走空了的院落,肖思光忽然觉得四周极为安静,好像一下就陷入了孤独。

  当总督了,还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的“五家军”总督,名正言顺地统领五方兵马,守卫兴京,他该高兴。

  可他总觉得热闹散去以后,还是很想念北境。

  这一天他还收到了侄儿出生的消息,万宝候和肖思若生了个健康强壮的儿子,父亲无比欣慰,那是北境将来的继承人。

  肖思光和左扶光一样,恐怕得一辈子留在京城了,不得归家。

  那一晚他又梦见了荒漠旭日,恢宏的巨幅画卷在心中展开,绿洲被光芒吞没,眼前一片炫白。

  思光、思光,据说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对他怀有很大的期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就是这样。

  所以,他叫肖思光。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说对不对,准驸马?

  逐渐的到了暮春,斑虎厂叛党也都审完了。

  这一切左扶光插不上手,他托了许多人打听消息,或是照顾母亲,具体照顾到没有也不得知,更顾不上自己的事。

  按理说,他辅佐新帝登基,是有功之臣,当赏。

  可沧晗赏了、雅州赏了,叶知夏赏了、肖思光也赏了,就是没轮到他左扶光。

  左扶光没去问,他一直担忧明姝月的安危,不敢对新帝提要求。

  里边的人传来了叛党女眷不日就要贬为奴籍变卖的消息,左扶光赶紧叫阿里城城主吴伯进了京,四处打听。

  接连十日,都没有任何消息,他越来越着急了。

  吴伯为人和善,黑白两道都有些熟人,却没做过人牙子生意,搞不清楚这一行的变卖手段。

  又是一天无功而返时,吴伯带回来一个姑娘。

  这姑娘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长得很是清秀,太阳穴处却被刺了一个“许”字,意味着她是被圣旨贬为奴籍的罪犯。

  吴伯将姑娘放进王府,说:“斑虎厂清家的,我在牙市上见到她正在被拍卖。她说知道你娘,但要我买下她。”

  左扶光根本不在意这几个钱,当即倒上好茶,放在姑娘面前,还让她坐。

  姑娘不坐,警惕地说:“世子殿下,你要先答应我,得到消息以后不会把我再次变卖。我有一身好功夫,能保护你,往后让我在左家干活。”

  “好。”左扶光满口应下,他没功夫和人周旋,只想知道明姝月的消息。

  姑娘名叫清花茹,看着左扶光立下字句以后才坐下,赶紧往嘴里灌了两口茶。

  她极快地说道:“你们都跑错了地方,从宫里出来的奴籍不在牙行贩卖。因为这些女眷都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基本干不了活。我们都进了皇家的教坊司,在里面拍卖给皇族亲眷。”

  左扶光蹙眉道:“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五殿下把我买去了,又嫌我不好玩,丢到牙行里重新变卖。”清花茹身子前倾了点,低声说,

  “教坊司原本是太上皇养乐人的地方,但如今已经是皇家妓院了。你得快些想办法,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女子都要做官妓。”

  吴伯大惊失色,赶忙道:“我们世子的娘亲年近五十,怎能在教坊司?!这不仅侮辱人,简直罔顾人伦、荒唐至极!!!”

  左扶光的面色迅速冷了下来——既然是皇家妓院,许世风华肯定一手操办,也肯定知道明姝月就在里面。

  可他止口不提,还让他以为他娘要被放到牙市了,就这样苦苦寻找了近半月,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清花茹见状不对,机敏地察觉到危险气息,赶紧离他远了点,拱手道:

  “世子不要迁怒于我,明娘子在牢里待我们极好,我也想尽快传话,但……”

  “哎呀你别说了。”吴伯赶紧道,“那我马上去教坊司看看吧!”

  左扶光手里拿着一个小杯子,放下时竟因为太用力了,将那陶瓷杯磕裂了。

  杯子还是娘在的时候给家里添置的,他低头看了看,声线都变了:“你进不去的,你去没有用,只能我亲自去。”

  “对不起对不起小王爷,吴伯我啊没雅清有经验,耽误了您救母!”吴伯急得眼睛都红了,“我马上给您备行头,用最快的那辆马车!”

  吴伯转身就去备金车,左扶光看了一眼清花茹,拼命平复自己的情绪,道了声:“谢谢。”

  他转头朝马棚跑去,直接把汗血宝马牵了出来,将那马匹拉扯到王府外,骑上去直接打马,朝着教坊司飞奔而去!

  吴伯把马车备好时,连左扶光的背影都没看见。捶胸顿足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赶紧守好了固宁王府门。

  左扶光一路驾马,气势汹汹,掀翻了好几个路边摊子,引得行人纷纷退避,惊扰了兴京的安宁。

  他过去就是这样的,从来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让那些人谩骂他,他自横行霸道,不在意他人言语。

  如今,却是真急眼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娘亲都算是老妇人了,居然要被关在教坊司那种地方,供皇家和皇帝赏赐的官家玩乐,他就觉得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奔袭之间,左扶光发觉心肺都是疼的。风声好像封闭了他的呼吸,他直接落在教坊司门口跳了下来。

  由于这里关押着奴籍的人,所以防守就像斑虎厂一样,很严明。

  左扶光什么也不说,朝里走去,侍卫赶紧拦道:“皇家教坊司,外人勿入!”

  左扶光侧眸看了一眼人,问道:“皇上赏玩,也不能进?”

  “我们没收到皇上手谕。”另一个侍卫走过来道,“您是固宁王世子吧,异姓王不同于亲王,是不能直接进去的。”

  左扶光的手扶在剑柄上:“我今天偏要去。”

  “您是世子也不能这样啊。”另一个侍卫道,“还是等着皇上口谕吧。”

  左扶光空咽了一瞬,太阳穴突突跳动,手逐渐握紧了剑。

  皇上口谕……皇上……

  他猛地拔剑出鞘,不再想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实,低吼道:“皇上算个屁!”

  要不是肖思光助他,让镇北军回头与小中军厮杀。

  要不是他千里奔行去求沧晗,固宁军围堵蓉省,让大中军不得回援。

  许世风华哪能就那么容易地逼了宫,把太上皇从龙椅上推下来,自己龙袍加身?

  曾经左扶光不理解肖怀胜对许世嘉乐的愤怒,不理解父亲对许世嘉乐的防备。而今他自己走到这一步,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

  镇北王攘外安内,逼退元人,功在千秋,却被皇帝视为威胁,意图除之而后快。

  固宁王四方填雅,耕作在荒滩野谷,把废墟变为王朝的防线,却被诬陷勾结外族。

  而他呢,他辅助许世风华上位只为救父、救母。不求官位不求功名利禄,竟被如此对待羞辱!

  寒光一现,左扶光内力聚集薄剑之上,刹时逼退了身旁两人。

  胆小的门口小厮被吓得拔腿就跑,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固宁王世子想逛皇家妓院不成,居然杀人啦——”

  左扶光充耳不闻,不论别人叫嚷什么,他只想冲进去把明姝月找出来。

  教坊司里的侍卫又出来了一大片,刀光剑影间鲜血飞溅,有太监从后门拱进宫里,赶紧去找皇上。

  ……

  “他还说,皇上……皇上算个那什么,都是他亲口说的!”

  太监忙里忙慌地和坐在御书房的新帝解释教坊司发生了什么,许世风华只是低头看奏章,一句话也不回应。

  “皇上,这成何体统啊!固宁王世子快把教坊司拆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许世风华抬起一只眼睛,扫了眼面前的人,慢悠悠说:“拆了拿你们是问。”

  “皇上!”下面立即跪倒一片,“我们也不知道他武功居然如此高强,根本拦不住啊,求您派斑虎厂的人过去吧!”

  许世风华淡漠笑道:“你还安排起朕来了?”

  “小的不敢,小的掌嘴。”教坊司的侍卫头子和太监都打起了自己的嘴,书房里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很是好听。

  另一边却一片混乱、七颠八倒。

  左扶光几乎将教坊司每个房间的窗户都砍坏了,门都踹开了,也没发现明姝月的身影。

  他发泄完了愤怒以后,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是否也是一个局呢?

  如果事关别的,他可能会三思而后行,但只要涉及家人,就无法不慌乱。

  左扶光站在教坊司的院子里,暮春花落一片,他忽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哀家就说是什么人那么能耐,居然敢闯皇家教坊司,原来是雅州的小王爷呀。”

  左扶光持着鲜血淋漓的剑,猛一抬头,瞳仁里倒映出蓉妃的模样……如今,对方已经是圣母皇太后了。

  “哎哟……”蓉太后扶额作即将倒下的柔弱模样,轻轻道,“你先把剑收起来,怪吓人的。”

  左扶光短促地行了一礼,将剑插回鞘中,咬紧了后槽牙,看对方想要什么。

  蓉太后这才敢走近他,踩着一地的落花和血迹,问道:“你是来找娘的吧?”

  左扶光撇开头,不说话。果然没那么简单,他已经知道自己走进别人设下的局了,却只能任人宰割。

  “哀家与她有些私交,不忍她在教坊司受苦,早已把她接到宫里去了。”

  蓉太后裹了裹披风,诺长的金色护甲熠熠生辉,抬起手摸了摸左扶光的脸,像个母亲一样貌似慈爱地说道,

  “孩子,看把你急得。这一身血,都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了。”

  左扶光想退,蓉太后的护甲就刮过了他的脸,刮出一层粉痕。

  “这细皮嫩肉的,像个女孩子似的,难怪公主心悦于你呢。”

  左扶光有点忍不了了,低头道:“请太后明示。”

  “哈,现在不跟哀家装粗俗了?”蓉太后哼笑一声,瞥了左扶光一眼,绕着他续道,

  “教坊司可真不是个好地方,有些皇族亲眷啊,偏喜欢母性的妓|子。大概是娘胎里缺爱吧,可变态了,但这就是能够满足所有变态欲|望的地方,还不为外族所知。”

  左扶光觉得喉咙里犯恶心,忍了又忍,问:“太后救我娘……您的条件是什么?”

  “谈条件多伤感情,不过谈感情不伤条件。”蓉太后背向左扶光,看着尚且有几瓣花的树枝,悠悠道,“斑虎厂叛党,皇帝不能不判,否则难堵悠悠之口。”

  “哀家一个妇人救了,却只敢藏起来,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保不齐哪天就纸包不住火,得将她放回来。”

  “可若这叛党是瑞云公主的婆婆,是朝廷的君姑就不一样了……礼法容情嘛,皇家颜面嘛,你说对不对?”

  ——“准驸马?”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当加倍回报

  准驸马。

  这三个字仿若兜头棒喝、醍醐灌顶。

  废了如此大的周章,竟是为了这桩婚事,左扶光对着蓉太后的背影,问:

  “只要我答应了成为驸马,您就会放过我娘,对不对?”

  “哀家是救了她。”蓉太后强调道,“你今天在教坊司外大放厥词,早已够皇帝砍你几次头了。年轻人,哀家劝你今后谨言慎行,不论你过去是什么模样!”

  左扶光艰涩地说:“我要见皇上。”

  太后又回了头,满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皇上政务繁忙,没空与你们这些昔日的狗友相见了。但若你肯做驸马,他定是要封你都尉当的,那便能常常见到皇帝。”

  左扶光撇了撇嘴角,心思沉到低谷,违心道:

  “如是为了婚事,太后大可不必设计谋算我。公主乃国之明珠,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成为驸马,扶光亦然如此,岂非美事一桩?”

  蓉太后眼角的皱纹起出几丝危险的弧度,不辨喜怒地说:

  “公主容颜略有残缺人尽皆知,你大可不必如此恭维。成为驸马和男人娶妻不一样,你得万事以公主为先,告别所有……”

  顿了顿,她讽刺地说:“男人的快乐。”

  左扶光故作轻松地摊手道:“正如太后所见,扶光并非传闻中的风流纨绔之辈。皇上也知我向来浅尝辄止,并没有那么留念烟花柳巷。”

  蓉太妃轻启口齿:“哀家是说——男人。”

  左扶光不敢细品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他偏好如何,许世风华心知肚明。

  他定了定神,放弃与太后狡辩,只道:“不是公主心仪于我这么简单吧?”

  蓉太妃不理会这个问题,朝后门走去,边走边恶毒地说道:

  “给你一次面圣的机会,三日后给哀家答复。不要妄图走歪门邪道,你且记着,逆哀家之意,你母亲就会沦为他人床榻之妓。”

  ……

  “她也是个女人,他也是个母亲,怎么说得出这种恶心的话?!”

  肖思光听闻此事,在校场营房里痛骂蓉太后,“真的是心如蛇蝎!”

  叶知夏抬头道:“闯宫吧,大不了撕破脸,把明娘子抢出来!”

  左扶光郁结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们而开散些,低道:“皇宫重地不是土匪占山头,你往后事事不要冲动,多听你们肖总督的。”

  “那怎么办?还真得娶了那个公主吗?!”叶知夏唾道,“得寸进尺,那公主相貌丑陋,还蠢笨不堪。恶名都传到雅州了,谁人不知!”

  左扶光颓然道:“我在意的不是公主丑不丑陋的问题。”

  肖思光看了他一眼,果断道:“那就别娶。”

  “没有办法了,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就是如此。”左扶光觉得心口很疼,慢慢地躬身,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只能尽快做决定,

  “救出我娘要紧,等将她送走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前就没这么憋屈过。”叶知夏愤愤地说,“欺人太甚,比太上皇在的时候还不顺心。京城不是个好地方,皇帝和他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下去找个兄弟,给我爹带信吧。”左扶光感到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我备些东西,后天进宫面圣。”

  等到叶知夏出去以后,肖思光才看着他,开口问道:“那他……怎么办?”

  此刻的沧渊远在乌藏,正处于灌顶仪式以后的恢复期。

  他一无所知,上一次收到左扶光的信,还是对方在兴致勃勃地说着骑马巡街,那天热闹非凡。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或写信。”左扶光用手撑着头颅,好像这样才不至于倒下,“他憎恨在婚姻里不忠的人,那在一夫一妻的乌藏是极为耻辱的过错。”

  “他如果知道我要结婚,会和我决裂。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这一整天他都在想父亲说过的话,当初左方遒为什么放弃所爱不敢说出口,娶了母亲,酿成如今的悲剧。

  这残酷的吃人的皇权并没有因为帝位的更换有分毫改变,无能又无力的人只能在内心嘶吼,把自己磨得遍体鳞伤。

  “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彼时左方遒沉重地说道,“等你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你才知道……”

  “我不想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了。”左扶光嗓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连日来的无助和无能的愤怒侵袭着他的意志,漫长的寻找和担忧折磨得他濒临崩溃。

  肖思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最终还是站起走到左扶光面前,蹲身,摸了摸他的肩膀。

  “你说……我们总会长大的。”

  肖思光想,当他处于人生的低谷时,是左扶光对他说出了这些话。

  那时候肖怀胜被羁押在大理寺,他一人入京不知何去何从。而后他找到了一条卧薪尝胆的路,如今父亲回到了北境,他也实现了部分年少的梦想。

  虽然一切不尽如人意,但他比过去好多了。

  而现在是左扶光跌到了谷底,他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地陪着……

  “我不再想把希望寄托给别人。”

  左扶光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其中闪过一丝狠厉,有什么妖冶的东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从此刻开始,想做一些曾经都不屑于去做的事。

  肖思光眼里则满是心疼,断断续续地说:“我若是他,会理解你的,一定不会责怪你。你把原因……”

  “我不要谁理解我,我也怕他因为理解而忍耐,我自己都无法接受。”左扶光的语速逐渐快了,“我是说,就用此事给我的过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今往后,我无牵无挂,不会再臣服于谁,我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左扶光的后槽牙逐渐咬死,一字一顿道:“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当加倍回报。”

  “扶光,你别做傻事啊。”肖思光被吓到了,摇晃了一下对方,“从长计议,不能冲动。”

  左扶光心绪犹如乱麻,在万般的纷扰里竟然低低一笑,问道:“光啊……你如今也算功成名就,还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吗?”

  肖思光当即自辩道:“我肯定和你一伙,你得信我。我与许世风华并无任何交情,只是利益一致所以一起谋事!”

  左扶光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我不信。”

  “怎么不信?我肖思光说一不二,谁在意这破总督之位!”

  肖思光急忙接住朝下倒来的左扶光,让他撞进怀里,“我和你一样受够了京城的束缚,我和你一样想闯出自己的天地!”

  左扶光不语,靠在肖思光肩头,靠着他,他才有了离自己最近的助力。

  肖思光又想起左扶光头一次被逼婚那晚的崩溃,手不自觉地按到了对方头颅上:“只要命还在,就还有转圜之地。”

  “我要这命由我。”左扶光宣誓般说。

  肖思光揉了揉他的头,沉声道:“我也有相同的意志。”

  好单纯啊……肖思光。左扶光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已经知道肖思光对他超越兄弟的情义了,却装作不知。这样便不用回应,他需要利用他。

  这一刻,所有的个人情感都放在了地上,被他举起的是一种由仇恨滋生的东西,他真的忍够了。

  先谋事,才成人。

  如果连命运都被别人操控,如何去自由地爱其所爱?

  第三天,出现在皇宫里的左扶光早已换了一副颜色,又恢复了过去的神态。

  如果不是微肿的眼睛出卖了他,没人看得出来昨夜他独自酗酒,彻夜未眠,给沧渊写了一封诀别的信。

  那个乌藏人,他在遥远的地方找到了亲人,过上了尊贵的生活,成了万众爱戴的小王子。

  不要再搅入兴京的浑水了,这一切与他无关。从今往后,左扶光是起是伏,也仅有自己而已。

  “怎么,来下聘的?”许世风华看着满院子红布裹好的箱子,颇有兴趣地问道。

  左扶光莞尔一笑,风流含情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气:“来向皇上讨债的。”

  许世风华了然道:“我说你憋了那么些日子,怎么什么都没提过。原来是等着太后开口,才好一并提条件。”

  “皇上金口一开,我便应有尽有。”左扶光嘴角微勾,“求娶公主本也是我家里打算好的事,只是于回雅州还是留京城上,一直犹豫不决。”

  许世风华从龙椅上走下来,到了左扶光面前,低身将他扶起。

  “扶光啊,你答应了朕要长留京城效劳朝廷。不拿个什么系着你,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怕你什么时候会一走了之,毕竟你向来潇洒。”

  皇帝掌着左扶光的肩,就和过去时一模一样,好像他们还是朋友。

  “明娘子的事是太后自作主张,朕真真不知晓。她只是担忧家妹婚事,为母慈心,你要理解啊……”

  左扶光躬身低头,双手抱拳:“扶光素来任性,不喜被逼迫。昨日对太后有所冒犯,还望海涵。”

  “误会、误会,只要你和朕成为一家子,母后自会开始护着你了。”许世风华邀左扶光一起游园,慢慢地说起了发生在公主童年的一桩往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要回中原一趟

  先太子因谋反罪被废入狱,当时的蓉妃也被打入冷宫,许世风华交由皇后抚养。

  不久后太子被赐死,蓉妃迁居尼姑庵,告别了宫廷生活。

  四年后,皇上暗中查明当年冤案真相,却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去看过蓉妃,两人又有了肌肤之亲,蓉妃怀上公主。

  不久后公主临盆,当时的太后将蓉妃秘密接到宫中照料。只是公主身份没有公开,只说是皇帝随意临幸了一个宫女所生。

  蓉妃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太后照顾她们母子,是想将公主养大,然后远嫁瓦剌,成为和亲工具。

  瓦剌人生性悍猛,当时的瓦剌王已经四十来岁了,他们还有子承父妃的习俗。若是公主嫁过去,岂非要受这种奇耻大辱,蓉妃舍不得。

  于是,她寻了一个机会,在公主必经之路上翘开碎青石板,让她摔了一跤,脸磕在地上。

  瑞云公主从此破相毁容,失去了利用价值,虽然在宫中不得宠,却免去远嫁外族的命运。

  可她不仅容貌有残缺,智力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据说芳年十七却仍是孩童心智,丝毫没有成长。

  公主长成以来想要成为驸马的官家子弟也不是没有,但蓉妃知道他们都是冲着功名利禄而来,并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儿交到这种人手中,所以一直想寻一位良婿。

  “奇怪的是,瑞云一见男子就怕,连朕都退避三分,却在猎场角落里,望着你发笑。”许世风华脚步轻盈,“朕也说过了,这世上朕看得起的人甚少。”

  左扶光接话道:“而要成为驸马的人,必得是皇上瞧得上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更何况瑞云喜欢。母后一说起你,她就低头脸红,可像是开了窍。”许世风华嘴角溢起笑容,

  “逸少啊,朕也多少知道你有点风流往事,又不喜束缚。但断去尘缘能谋个光明前途,对吧?”

  左扶光点头称是,把情绪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这是他头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新帝的虚伪和狡诈,要与这样的人虚与委蛇,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朕不会薄待你的。”许世风华满面阳光地说道,转而又变了脸,阴沉地威胁道,

  “但你要是跟过去断不清,还不能让公主怀上个小郡王的话,雅州将来便是无主之地。”

  左扶光在心里淡漠地冷笑了一声,万宝候之子成为北境之主,瑞云公主之子成为雅州之主,或许就是这两位帝王苟延残喘的续命草。

  但动摇朝廷基石的大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此等权术只会贻害更深!

  ……

  沧渊下地时,脚还有些颤抖,近些日子恢复得不错。

  灌顶仪式以后,他竟像初生的婴孩一样,浑身上下的血脉都仿佛被换了一遍,需要重新学习运用这些力量,从正常的行走开始。

  大哥阿木搀扶着他,说:“我们称乌藏汉子灌顶为一次‘蜕变’,就像蝉蛹在茧中融成一滩水,然后羽化成蝶,浴血重生。”

  “那我的茧房就是被窝。”沧渊笑了笑,回头指着刚刚躺的柔软床榻。

  那床垫是云一样的鸽细绒填充,被子又是最暖和的羊羔儿毛。枕头还是妹妹亲手摘的高山棉,床帏也是母亲按照中原样式给他特意搭上的。

  美朵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跳到沧渊面前,抬手就摘掉了他一只耳坠。

  紧接着,小妹举着那天珠做的坠子跑远了,一边笑一边喊:“加措来追我啊!能追上我算你是条汉子!”

  尼玛和达瓦勾肩搭背地走进来,异口同声道:“也就这时候能让她得意一阵,我们灌顶时天天被她这样欺负。”

  “后来呢?”沧渊颇有兴趣地问道。

  阿木无可奈何道:“后来我们好了,要收拾她。她就非常识时务地听话,还每天阿哥长阿哥短的,让人下不了手。”

  沧渊又在他的帮助下多活动了一会儿,心里想,有那么可爱的妹妹,谁舍得打?

  三个哥哥每天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跑来找他,兄妹们聚在一起玩走马棋,或是打桌上弹珠,偶尔摆桌辩政,总是很愉快。

  尼玛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希望你恢复慢点。”

  沧渊抬头望着他。

  达瓦立即解释道:“我们四个每天都在宫里,互相看烦了,有你在多好啊,像一股新鲜血液注入了王庭。”

  阿木也有些不舍地说:“你身体恢复以后就要去边关领兵了,往后每年也就见几次。阿爸也真是的,都不让你在家多呆些日子。”

  沧渊了然,其实不是乌王做的决定,而是他担心沧晗。

  得知沧晗为了固宁王竟然卸职起义,直逼蓉省,沧渊心里异常复杂,他想在离爹很近的地方。

  至于乌藏的阿爸,正如他所言,还有这些兄弟姐妹。

  “年节我都会回来的,你们也可以来边部看我啊。”沧渊安慰地说道。

  这一天很长,乌藏的阳光总落得比中原晚。

  暮时一个中原信使送来了左扶光的密信,沧渊笑着接了过去,毕竟他们已经失去联系很久了,还以为会看见满满的情话。

  他的神色逐渐在展信时黯淡下来,读到最后已将宣纸揉皱了,手指无力地握住,拳头隐隐发抖。

  当阿木担忧地问他怎么了的时候,沧渊只极弱地说道:“我要回中原一趟。”

  当晚,一匹无人能拦的巨马奔出王都,上面载着个高大却无力的人影。

  沧渊身体尚未恢复,骑马都十分困难,家里人劝他别急着走,过几日用马车送他,可他等不了。

  他就这样在众人的疑问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乌藏,拖着还未“成蝶”的身体,全凭一腔意志支撑,要整整奔袭五千余里。

  夜将更长。

  ……

  婚事基本已经说定了,左扶光提的条件不仅包含官位、实权,还有他要提前确认母亲是否安好。

  许世风华给了他一个和明姝月见面的机会,就在这天下午。左扶光心情复杂,被宫人带到了太后康养宫的别院。

  这里环境还不错,就是屋门紧闭着,外面守着太监和宫女。

  见他来了,几个人拉开门,阳光刹时照射进去。明姝月抬起手遮了一瞬间,在看见是儿子来了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

  左扶光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在他看来明姝月是个不信命的女子,身上有一股干练的英气,就连和父亲吵架时也中气十足。

  但现在在他面前的妇人,仿佛短时间内苍老了十多岁。

  明姝月举起来的手干枯丑陋,上面布满了青紫色伤痕,一看就知是受过重刑的,眼眶也凹陷着,面颊没什么血色。

  “娘,我来了。”左扶光回头关上了门。

  他来之前本想抱怨明姝月当初为何要和蓉太后走得近,导致自己背上这桩婚事。

  可此刻,他只是觉得心疼。

  左扶光不想让明姝月怀着对他的愧疚走出这个地狱,不想让母亲的余生背负着让他不幸的歉意。

  母亲老是说他,都这么大了还不像个男人,天天黏人。

  他再也不是二十岁以前的自己了,从那个缠在母亲怀里撒娇的男孩,一夕之间成为了要担负责任的男人。

  “扶光?!”明姝月极为惊喜,想抱过来,却又立即收起手,怕被看见。

  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个鬼一样,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儿子知道这种落魄,反而缓和表情笑了笑,说:“来坐着。”

  左扶光走到明姝月面前:“娘,你最近受苦了。”

  “没有,也就在牢里被审过,明家和正主共存亡,正常的。”

  明姝月对此并没有什么抱怨,在她看来斑虎厂的另一些人才是叛徒,而明家依然忠于太上皇。

  “那这里呢?”左扶光指向外面站着的人。

  明姝月反而说道:“我们这些人被贬奴籍,都是要沦落到教坊司里的。不少女子已经自尽了,还好我与蓉太后交好,被她所救。”

  “是……吗?”左扶光低声问道。

  “听说你改了主意,愿意成为驸马了。”明姝月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里觉得高兴,

  “扶光,你看看如今这局势。你注定回不到雅州了,总不能喂一辈子的马,对吧?”

  左扶光压下心里所有的挣扎和痛楚,只答道:“嗯,我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还有我和你爹虽然不和,却都盼着后继有人,有生之年能抱上一个孙子呢。”明姝月替左扶光理正衣冠,

  “以前的那些事就让他过去吧,毕竟沧渊……也抛下你回到乌藏了,你反而没有牵挂。”

  左扶光忍不住辩驳道:“我让他回去的,他没有抛下我。”

  “是人都得为自己谋利,他在乌藏是尊贵的王子,在中原则事事受人所制。”明姝月企图说服他,“就算是为他好,你也该让他回到家乡,对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毕竟你父亲当初把人一个小孩带来雅州,有失道义。”

  正是因为这样想的,所以左扶光会让沧渊回去。

  他点了点头,又听明姝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皆是在劝他不要抵触婚姻,往后多为自己考虑。

  出了这道宫门,左扶光靠在红墙上,仰头望着天边的太阳。

  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哭的错觉,他只想让这一切赶紧过去,把娘救出来,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眼眶红了,有些酸涩。

  “我将把软肋远送,从此便无人能挡我所为。”左扶光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不怪你,扶光

  太上皇“病重”,为给其冲喜化解凶煞,司天监算出了最近的良辰吉日,迅速将瑞云公主的婚礼日期给定了下来。

  这是内乱平定以后的第一桩喜事,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王府门口送礼的队伍直排到兴京城门口,左扶光身穿喜服,腰上别了一朵巨大的红花,忙得不可开交,在敲锣打鼓的声音里不断招呼来客转至宫里坐。

  快到吉时了,他将骑着汗血宝马入宫,和公主完成仪制。

  随驾的太监队伍早已等在外面,小巫子埋着碎步进来,嘴里急道:

  “啊哟我的驸马大人啊……王府来客事小,宫里仪式可是耽搁不得的,快些走了……”

  左扶光回头望了一眼王府,忽然想起有几天娘去踏青的时候,他把沧渊带进来,两人一起度过了愉快又私密的几天。

  正看着,肖思光身穿护甲,手牵一匹围着红绸的马,也来了。

  “我送你吧。”他并不高兴地说。

  左扶光望着他,只见北宸世子的肩甲反射着极为灿烂的日光,人却仿佛沉在阴暗的角落里,为他命运的选择感到悲哀。

  在场众人无不是兴高采烈,只有肖思光的面色和左扶光的情绪互相映照。

  左扶光走到肖思光跟前,忽然埋头,在他肩膀上靠了靠,说不出是因刻意还是无意。

  肖思光抬起绑有臂缚的手,重重锤在左扶光后背:“有我在,皇帝也不敢欺负你。”

  抬头时,肖思光背后站着叶知夏,还有穿着五家军战甲的一众军人。

  左扶光注意到了,来的都是镇北军和固宁军。肖思光故意这样把他送入宫,就是要让许世风华知道,往后再逼迫左扶光,也得掂量掂量围簇着兴京的这些力量。

  “走吧。”左扶光翻上马匹,说道。

  肖思光托了他一把,小巫子大松一口气,背后的乐师奏起喜乐,庞大的队伍朝宫门进发。

  ……

  仪式冗杂漫长,全程左扶光都只能看见公主的红盖头,还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

  母亲曾经带回来一幅画卷,上面的瑞云公主容貌秀丽,是小家碧玉型的,面部略有疤痕印记,从内眼角到鼻梁。

  他不在乎瑞云公主的模样,也并不把她当做自己的新娘。左扶光只是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太后和皇上说的公主“心仪”于他,究竟是真是假。

  许世瑞云到底有什么目的,非要嫁给他?

  宾客们欢庆到亥时就各自离去了,公主婚宴不同于世家婚礼,不能在宫中闹腾,宫门关闭前完成谢客。

  人去楼空,太监宫女们打扫着残羹冷炙。左扶光被灌了许多酒,却异常清醒,在一个侍卫的提醒下,迈步跨入婚房。

  这里有着暖帐香的味道,闻起来甜丝丝的。

  瑞云公主身穿大婚服制,坐在洒满了花生核桃的红床旁,低着头,盖头盖住了整张脸。

  左扶光走至她近前,冷漠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盖头抖动了一瞬,公主没有立即回答,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保持了沉默。

  “你我素来没有交情,为什么要告诉皇兄你心仪于我?”左扶光满身都是戾气,抬手拉住盖头边缘,“既是逼我成婚的,怎么……还要我给你挑盖头吗?”

  公主似乎受到了惊吓,朝后猛地缩到了床榻里。

  那一瞬间,盖头从面颊上滑落下来,左扶光瞳孔微缩,被骇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指着对方:“你!”

  瑞云公主已经十七岁了,身子却很瘦小,如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又因为被坚果膈到了手,痛得眼里涌上泪花,满面惊慌,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可她很丑陋,不似兔子惹人怜爱。

  一条狰狞的伤疤像蜈蚣一样,从眼眶上面直拉下来,斜切过鼻梁,到了另半边脸颊。

  她连忙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好像害怕把左扶光吓到。

  而左扶光在须臾的震惊以后,愤怒也基本都被一种同情的感觉取代了。

  他叹了一口气,想到别人说公主心智也如幼童。看来是自己多疑了,立即咳嗽一声:“那个……你别怕,我是说。算了不说了!”

  瑞云把自己蜷成一团,从手臂里抬了一点头,只露出半只没受过伤的眼睛。

  她左眼似乎视力也有残缺,眼球斜在眼角里,只能看见一点瞳仁,其他部分全是眼白。

  好的这只倒很灵动,又疑惑又害怕地望着左扶光,眼底十分清澈,没有其他情绪。

  一个人的眼神是绝不可能作伪的,左扶光能看出她确实是心智有残缺。

  难怪太后和皇上要为她谋一位“良婿”,否则若是个狡诈之人做了驸马,公主该多么悲哀。

  “皇上看人倒是很准,我绝不会把气撒在你身上。”左扶光自言自语,转而柔声道,“我让他们进来服侍你就寝吧。”

  瑞云这才好像缓了一点,但仍旧埋着头说:“扶……扶光,那你呢?”

  “我走不出这个寝殿。”左扶光抖了抖华服的宽袍大袖,“我就在这里,你和过去一样,安心睡吧。”

  瑞云公主还是缩在床脚,手臂始终不敢拿下来。

  “多累啊,我都看见了。”左扶光有点残酷地说。

  那只清澈的眼睛里立马就盈上了泪花,左扶光瞬间又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忙说道:“你不用挡着,反正以后我每天都会看见。”

  真荒唐,她成了他的妻子,他作为她的驸马,他们今天才见面,都被彼此吓到了。

  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原来他们都是皇权的牺牲品,左扶光更衣以后给公主拉上床帏,裹了个被子,就在内殿休息了……

  梦里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雅州的太阳鸟神像,和沧渊那晚牵出来的马匹。

  他看见过去的自己和沧渊骑在马上纵情奔跑,但现在的自己只能站在远方。太阳鸟好像忽然活了过来,总是从空中俯冲而下,来叼他的眼睛。

  今日亦然,左扶光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发现自己在公主的祥瑞宫里。

  他坐起来揉了揉眉心,心中兀自叹道:违背了在神明面前发下的誓言,果然被太阳鸟找上了门。

  父亲没有进京,左方遒不会来了,只怕来得容易回去难。

  皇帝嘱咐左扶光婚后就搬到宫里来住,但因时间仓促,他还有好些东西都丢在校场,丢在家里,需要回去慢慢清理。

  翌日,左扶光在晨阳里出宫,回家打理物件。

  吴伯早已走了,但那天买回来的女子清花茹还在王府里呆着,左扶光让她干侍卫的活,就和别人轮班守着府邸。

  他方走进去,清花茹就赶紧抬手关门,悄声说:“主子,我有事禀报。”

  “说吧。”左扶光不知道她为何一脸神秘,一边朝里走一边随口问道。

  清花茹说:“昨晚有个人,是半夜爬着进我们府的。我以为是宾客,但他不说话。我让他们拦着,他们却全都拦着我。”

  左扶光心下微动,第一反应是沧渊来了。但他又立即觉得不可能,乌藏王都离兴京五千余里,他怎么可能过得来?

  “主子你听我说,不是爬墙进我们府,是真的爬着进去的。”清花茹什么也不知道,描述道,“这人什么来头?穿得人模狗样,他们都不请他也不拦他。怪怪的。”

  左扶光瞳孔骤缩:“人呢?现在在哪里?!”

  清花茹指了指关着门的会客堂:“管家的意思是让他自己呆着,等你回来定夺。”

  不远处发出一声马匹打的响鼻,左扶光抬头一望,一只风尘仆仆的巨马正埋头在那里吃草。

  那一刻他甚至有点不敢推开会客堂的门,巨马只有乌藏王庭才有,也唯有这种马匹可以载人奔行五千余里。

  沧渊肯定是刚收到他的信就立即骑马赶来了中原,昼夜不休。

  他不知道的是,沧渊骑马到王府门前,完全走不动了。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从马匹上栽倒下来,又因王府侍卫都知道他身份,可左扶光如今已经和公主成婚,所以他们既没有拦他,也没有迎他,让他自己……进来了。

  巨马又扯了一下缰绳,似乎不喜欢这种束缚,抖着鬃毛表达不满。

  左扶光的手放在门缝前,一只手推门,一只手暗自在袖中握紧,脑海里不断响起皇帝的威胁和母亲说的那些话,带着阴狠的表情走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拥抱。

  沧渊已经听到他回来了,蓄满了浑身力气,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在左扶光进屋的第一个瞬间猛地抱住了他!

  他呼吸错乱,眼眶乌青,身上的袍子满是灰烬,嗓音也哑得不成样子。

  “我不怪你,扶光,我就不该离开。”沧渊把左扶光扣在手臂中,紧紧靠着他,因为腿脚无力,全身的力量几乎都挂在了左扶光身上,

  “今后所有事我们一起面对,你一个人承担了太多。因我不在,让你受苦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是很暖心的情话,是他知道左扶光为了救母所以答应婚事以后诚挚的想法。

  左扶光却浑身僵硬,如遭雷轰。

  他甚至宁愿沧渊对他失望,对他恶言相向。他怕的就是他要委屈自己,要不离不弃。

  这会让两个人都葬身火海!

  这情怎会那么深,斩不掉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恶心

  沧渊感觉得到左扶光没有反应,是冰冷的,可他不敢看,也不敢放开手,只是声线逐渐弱了,终于停下了嘴里絮絮叨叨的那些话。

  左扶光在心里倒数了几个数,他们还在拥抱的几秒。然后张开口齿,僵硬地说:“你现在抱着一个有妇之夫。”

  沧渊明显顿了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这种冷漠的语气出自左扶光之口。

  但他毫无原则地没有放手,贴着左扶光的面颊,说:“我不在意。”

  “我介意。”左扶光反而说道,“我是当朝驸马了,该和过去断个干净。我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不需要你委屈自己,也不要再见面。”

  “扶光……”沧渊低低地哄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想没想过我一眼就能识破你的谎言?你是不是在怪我什么?”

  左扶光蓄力猛地推开沧渊,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我们对彼此有任何的责任和义务吗?我为什么要怪你?我就是觉得我不想玩了,不行吗?!”

  他那一下推得很重,在左扶光的印象里,沧渊一直是很有力的,所以他要确保自己能推开。

  可他没有料到,沧渊此时身体尚未恢复,竟然直接失力朝侧旁倒去,手臂根本扶不住,头颅一下就磕在了地上。

  左扶光拼命忍住去查看去搀扶的冲动,掩饰性地抖了抖衣摆,坐在一旁椅子上。

  沧渊眼前黑了一瞬,额头磕出了血。再抬头时就看见了左扶光高高在上的那张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做得不对吗?是姿态还不够低吗?

  沧渊心里并非不介意,就连肖思光在左扶光身边他都介意到发指,更何况是成婚?更何况是左扶光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他只是不想失去他……

  “你当初说得很对,咱俩的关系见不得光,不如到此为止,不如好自为之。”左扶光剃了剃自己的指甲,避免和沧渊对视,徐徐说道。

  沧渊猝然抬头,声线也暗了几分:“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在北境,湖心小船里。”左扶光淡漠道,“我也说过,我总是要成婚的。你我互相帮扶,能过一天是一天。而如今就是走到尽头了,你明白吗?”

  沧渊不想明白,他曾经想过,如果左扶光娶别人为妻,他当正直如同父亲,与他断绝关系。

  可实际上是他看到那封信就要疯了,根本无法压抑冲动。所以才没日没夜地赶到京城,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挽回什么。

  已经晚了,连婚礼都办完了。

  他除了说他们可以一如既往,还能怎么样?

  “起来。”左扶光见他不语,便劝道,“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有多尊贵,就该明白你自己也是乌藏的一个王子。何必在我王府里卑躬屈膝,你王父会允许吗?”

  “我是沧渊和我是加措有什么区别吗?我会因为身份的变化就改变对你的承诺吗?”沧渊撑着自己,他不是不想起来,而是无力站起,语气急促道,

  “你何必说这种话把我推远,那你对我许诺过的那些算个什么?!”

  左扶光倾身往前,心如刀绞,却含忍不发,只道:“渊儿弟啊,这样叫你会不会感觉亲昵一点?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沧渊眼里左扶光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父亲曾经说过的话,王爷说过的话,一句句都在脑海里,还有那句挥之不去的,当初刚和左扶光在一起时的——

  “渊儿弟,你真好用啊。”

  到底是有情才在一起,还是利用着利用着生出了感情?

  “你没亏啊。”左扶光句句诛心,“中原走一趟,睡了我这种别人都得仰望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就好像在说:你向来要得太多了,都是痴心妄想。

  我不过是在你幼时为你捧了一口水,举手之劳。

  我不过是在你回到雅州以后,因为觉得你好用,所以将你带在身边。

  你不过是我闲暇时体验新奇,消解郁闷的工具。神鸟象下发的誓言,小时候和长大后的没有区别,并无一纸婚约束缚,不必作数。

  左扶光说了很多,他向来极擅言辞,只想赶紧把沧渊逼走。

  若是许世风华反应了过来,若是暗卫探知到沧渊在兴京,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沧渊。”左扶光点着面前人的名字,“我问过你,你想玩,玩得起吗?你还是追着赶着贴了上来,现在怎么好像玩不起了?”

  那一天的对话沧渊始终没有忘记,左扶光在问完他以后,紧接着就说:“现在我要把雅清公子点出来陪我了,你要一起吗?”

  雅清。

  他曾问过左扶光,关于那些风流浪荡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左扶光从未明确给过答案。

  沧渊感到世界都仿佛要崩塌了——他曾敬佩尊重的固宁王是个不忠于婚姻的人;他曾感恩戴德的皇帝却有恶心丑陋的一面。

  那他信任着、爱着的左扶光呢?

  “我在雅州戏楼里看见你爹把雅清搂在怀里打情骂俏。”不知为何,这件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事,在此刻被他说了出来。

  左扶光眉心微动,实际上他也曾觉得雅清和父亲关系过密,但未曾深想过。

  现在思及父亲若是只好男色,却没和将军在一起,又与母亲分居两地,他可能真的会养外室。

  不然,雅清为何会被送到雨城去?

  定是因为父母和离以后,左方遒想求得沧晗原谅,所以才有此一举。

  不过这猜疑的须臾被左扶光很快遮掩了过去,他状若无所谓地问道:“那又怎样?”

  “他既不忠于婚,也不忠于心,只忠于利。”沧渊咬死了牙关,“所以,现在肖思光对你而言是有用的,对吗?”

  左扶光愣了一下,他想都没想过用肖思光来作说辞。

  沧渊曾经在意过,为此吃醋,但后来又好了,所以他更没觉得自己和肖思光有个什么。

  而实际上,就和所有一切令人感到委屈的事一样,沧渊一直在忍,一直在无底线地退让。

  他怕惹怒左扶光,怕吵架、怕疏远、怕分离,所以使得他根本不敢表现自己的情绪。

  他就那样压抑着,像压抑燥血一样,永无止境地逼迫自己,顺从左扶光的所有决定和指示。

  可是情绪没有什么灌顶仪式,总有一天会爆发。

  而左扶光接上他的问题,无比清晰地说:“对。”

  就这一个字,沧渊彻底接受了他们已经分开的事实。

  “所以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又没亏,你又没有对不起我?”沧渊声线微颤,问道,“现在他可以助你救母,助你报仇,你就需要他?”

  “那不然呢?你帮我查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把我娘从那个肮脏的地方捞出来吗?”左扶光做出了咄咄逼人的表情,终于能够与沧渊对视。

  他说着蹦到脑海里的词汇,漠然道:“咱俩好聚好散,不要闹得太难堪了。”

  须臾以后,见沧渊还是在地上,左扶光狠心说道:“起来,你要在我府里躺到何时?”

  瓷砖地面很冰,奇怪的是此刻沧渊并没有刚见到左扶光时那么悲伤了。

  他只是觉得冷,浑身上下都泛起寒意,嘴唇翕动,叹道:“我起不来了。”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终于走下高椅,来到沧渊面前。

  “我给你备上马车,再派人送你。”他低身来扶沧渊,疏离地说,“回去吧,乌藏王子。”

  话音未落,手臂传来剧痛,沧渊瞳孔骤然闪过赤色,明显是燥血被激发的征兆!

  他将左扶光猛地拉到地上,和他摔在一起,翻身紧紧压住了,低头去咬对方的唇瓣。

  左扶光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的,嘴唇被牙齿磕了一下,立时就流血了。

  他使出全力挣扎,却始终敌不过那股悍猛的力道,痛骂道:“沧渊,你疯了?!”

  “既是及时行乐之举,我看你也挺喜欢的。临别前再来一次,想必你也不介意吧?”沧渊有些恶毒地撕扯左扶光的衣襟,面目逐渐狰狞,愤怒道,

  “别动,你再敢躲一下,我能轻易拧断你的手腕!”

  他就是有这种自信,这次燥血不因激动而起,而是他主动掌控的。

  人在情|事里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沧渊想通过这样做,来确认左扶光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另有苦衷。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此时此刻,他不再怕激怒左扶光了。

  曾经的他总是藏起自己的本性,变得像温润的君子。现在不需要了,他不是什么被礼教束缚的中原先生,他是乌藏那片天地养出来的野马,不必驯服自己。

  反正最坏也就是分开而已,还有什么不能发泄的?

  裂帛声响起,沧渊卡住左扶光的喉咙,疯狂地去钳制他。左扶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踹了一脚椅子,发出巨大响动,期待引起外面侍卫的注意。

  实际上没了碧澜和翠微,新来的那个暗卫只有普通武功,王府的家丁加起来都打不过沧渊。

  眼前的视线也被挡住了,左扶光听见了一句话,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脑海里。

  沧渊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若不忠于心,就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恶心……”

  左扶光扇了他一个耳光。

  作者有话说:

  下一卷追夫。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是说,谢主隆恩

  “哐当”一声巨响,门被用力踹开!

  肖思光本就守在王府周围,期待左扶光进宫以前还能再一起吃个饭,知道沧渊来了便没有打扰,而此刻越听越加不对,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他本就是冲动的性子,什么话都没有说,腿脚带了风,猛踹开沧渊!

  左扶光拉拢衣襟半坐起来,只见肖思光已经厮打过去,而沧渊用同样有力的招式回复他,两人同时撞在固宁王主位上,将实木桌子都砸出了裂痕!

  这一架仿佛野兽撕斗,肖思光觉得自己是在保护左扶光,拳拳不留手,朝沧渊面门上砸。

  沧渊本就想发泄,正好有他找上门来,一点也没收力,打得天昏地暗。

  王府里桌椅花瓶全倒了一地,好像经历了可怕的风暴。两人摁着翻出窗户,撞碎雕花的窗棱,滚到了院子里面。

  熊战已经被左扶光接回来些日子了,好奇地跑出来观看,却只看着,根本没有帮谁的意思。

  沧渊眼角余光瞟到了他和左扶光一起带来的这头熊,它向来只护着自家人,现在明显是把肖思光也当成亲人了。

  他心中怒意更盛,再加上肖思光确实是个能过招的对手。两人只顾着互相殴打,丝毫没有注意到左扶光根本未曾劝架,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掉了……

  他居然把一个烂摊子留在原地,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就这样进宫找他的“新娘”去了。

  肖思光终究敌不过燥血状态下的乌藏人,被沧渊骑在身上压在泥泞里。情急之中抓起一把泥土朝对方脸上丢去,沧渊竟然没躲。

  他才发现左扶光走了,只留了满园侍卫,远远看着他们。

  两个人仿佛是一场笑话,是被宾客挑唆所以斗起来的猴。至少沧渊是如此认为的,但肖思光松了一口气——

  走了好,虽然不该这么想,虽然左扶光已经成婚了,但他乐意当独一无二的,左扶光“信任”的人。

  两人皆是气喘吁吁,肖思光这才发现左手臂不知何时被拧脱臼了,竟然动不了。而右手全是泥,都没地方放。

  沧渊低头看了他一眼,依然没说话。起身时又用脚恶狠狠地踩到肖思光的关节上,就这样放过了他。

  左扶光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说辞,两个人处在极端的情绪里,真的可能打出人命。可他丝毫不在意,他直接走了!

  肖思光右手捂着左手骂了句脏话,抬头时发现沧渊在牵马,便喊道:“诶,你——”

  “别让他死了,不然我不介意在战场上见你。”沧渊收起发痛的虎口,把手搭在巨马背上,说了这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

  肖思光不服道:“关你屁事,我心里有数。”

  他没得到回应,沧渊已经翻身上马,嘴里发出催促的声音,那巨马跳过人,朝门口走去。

  乌藏王庭的巨马很大,四蹄粗壮,人坐在上面自然比其他骑马者高上一头,显得器宇轩昂。

  这丝毫没有被沧渊满头的狼狈所影响,肖思光也从地上爬起来。那一刻他看见的背影身着乌藏服装,上面绣着骏马图案,是来自叫占堆加措的乌藏王子。

  沧渊还说过,乌藏人爱恨潇洒。他许的誓言里本就只有自己付出的成分,从未要求左扶光为他做过什么。

  “尊贵的太阳鸟神祇,请赐我您的福祉,让我能倾听您的声音。”

  “我将把它化作血脉之力,以毕生之力守护爱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起誓。”

  彼时左扶光问:“那我该说什么啊?”

  “你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注视着我,听到我的声音……”

  他年少时天真地说过:“以后我做雅州的王爷,就娶沧渊当我的王妃!”

  没人相信,而后来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静静地听沧渊哼了一首歌。

  城墙之下,巨马飞奔出城,踏上追赶夕阳西落的道路,被拉出颀长的影子。

  沧渊骑在马上,来时两手空空,去时也一无所有。但他不后悔这一趟的奔行,至少给了自己的二十岁一个潦草的句号……

  此后,守家、守国,尽孝、生活。

  雅州的太阳在升起,但他心里的太阳落了。

  来一趟,也值得。

  ……

  瑞云看起来傻乎乎的,经过了昨夜,她已经不怕左扶光了。

  她好像自然而然地对他有好感,只是始终要拿着什么东西挡住自己的脸。但心智绝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什么是“喜欢”,左扶光就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

  “你不开心。”瑞云虽然智力残缺,却好像有极高的情绪感知能力。

  左扶光揉动眉心坐在阴影里:“与你无关。”

  瑞云手里捏着一张宣纸,轻轻地说:“五哥让我送你一个礼物,你看了以后一定能够开心。”

  左扶光回头,根本没看见什么礼物。来自老五的礼物能有什么?无非就是蛐蛐、蚂蚱、鸟、石头之类的东西。

  “看看。”瑞云讨好似的伸出手,把宣纸朝人怀里塞去。山水银是碧池

  左扶光百无聊赖地展开,但立即愣住了,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猛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从奏折上撕下来的纸,抬头还是太上皇的名号,意味着这是许世嘉乐还在位时被人递上来的。

  奏折的字迹明显是许世风华的,记载着青龙厂线人头子封公公被“奸人”所杀,舌头竖着剪成两半,以示威胁,请他退位。

  这无疑是蜥蜴人的作为,而青龙厂的崩溃是压倒太上皇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这些不能说人语的蜥蜴人和如今的新帝是具有共同利益的,或者还可以猜得更大胆些——四脚蛇就是受其支配!

  瑞云不识字,她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还期待着左扶光看了以后真的能开心起来。

  “原来这宫里,真正傻的只有你而已。”左扶光抬头对瑞云说道。

  他开始重新审视东阳王了,那天老五说的看似疯癫的话也有了别的深沉含义——

  “哇……三哥死了死了,我们赢了!”

  “我的蛐蛐比三哥厉害!”

  瑞云被说了傻,感到非常伤心,呜呜地哭着。

  左扶光回头,又觉得自己言辞过分,便道:“别哭了,你送的这个东西我很喜欢。”

  “真的吗?”瑞云立即止住哭声。

  “是真的,我陪你玩一会儿吧。”左扶光将宣纸在火上点了,陪公主散了会儿心,自己心里那股仇怨,却越散越深。

  晚膳时,皇帝召见了他。

  “朕听说你回府收拾东西,没一会儿又进宫了。”许世风华在书房里用膳,赐了左扶光一份,让他侧坐在下方席位上,

  “怎么,新婚燕尔情到浓时,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

  他话语里饱含着满满的挖苦,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都绝不会喜欢瑞云,这是他心知肚明的。

  左扶光像看怪物一样望着他,半晌才说:“公主心如稚童,很是单纯。”

  “难为你了,夸不了脸,夸不了聪慧,只能找找这些词汇。”许世风华往嘴里送了一口饭,转而便正常地问道,

  “你们昨夜没洞房,对吗?”

  左扶光握着筷子的手一紧,知道太监们会记录房事,便如实说道:

  “想必皇上能体谅我,瑞云一惊一乍的,怕我得很,我只能在她床榻下睡觉。”

  “你做的不错,朕也知道只有你会这样,以后慢慢熟了就好。”许世风华慢条斯理地嚼着东西,说着说着又换了一幅调侃的语气。

  他恶谑道:“等到她能接受你了,你可不要辜负朕和太后的希望。”

  左扶光觉得恶寒,食不知味,一口汤都吞不下去。

  “毕竟……”许世风华悠悠道,“拿枕头蒙住脸,也跟其他女子无异。你要实在觉得不行,喊个容貌秀丽的小太监在旁边服侍助兴,也是行的。”

  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饶有兴味地望着左扶光:“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能让瑞云生下有左家血脉的孩子。”

  左扶光空咽了一下,手中筷子摔在碗上,再一次被他的恶劣刷新了认知。

  “你竟这样说你的亲妹妹?”他面含恶心地问道。

  “哟哟,这才做了一天夫妻,就开始替她抱不平了。”许世风华丝毫没当回事,反而得意洋洋,

  “朕当真是没看错你,逸少啊……是个表面浪荡,内心却保守而善良的人。”

  这溢美之词让人听起来格外难受,左扶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只是有底线而已。”

  “什么?”许世风华没听清,望着他问道。

  左扶光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想到今天收到的“礼物”,便仰头说:“我是说,谢主隆恩。”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保守”与“善良”离他远去了。

  想到自己一次次被蜥蜴人追杀,想到南洋王遇刺、镇北王遭罪,想到母亲差点沦为教坊司的妓女,如今的左扶光只有一个目的。

  他牺牲了个人情感,像父亲一样放弃了自己爱着的人,踏上了主宰命运的血路。

  这条路注定不再平凡,即使过去众人笑他纨绔,如今朝臣嘲他趋炎附势,他亦坚定心中所想——不要再做砧板上的鱼肉。

  左扶光要成为那双拿着刀的手,执掌生死。

  像皇帝一样。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乌藏王庭未婚王子只剩加措一人

  三年后。

  早朝鸣鞭,旭日东升。

  众臣踩着汉白玉石阶,低头迈步赶往正殿。

  忽听一个小太监尖声唱和道:“迎——驸马都尉,雅国公——”

  只见不远处的御道上抬来一个轿撵,声势浩大,所有人都只能退到两边避让,低头行礼。

  轿撵上坐着一个盛气凌人的年轻男人,身穿御赐黄马褂,一张俊朗风流的面容上布满傲气,正是左扶光。

  封小靠着墙,眼睛看着地面,嘴却没闲着。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冯俊才,悄悄说: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靠着讨公主欢欣,攀附皇上。三年之内连升四品,从一个弼马温变成国公。这条路给我我都不走!”

  冯俊才如今已是翰林院内阁学士,算是承袭了部分父亲的衣钵。

  冯太傅自许世风华登基以后就称病告老,不肯辅佐在他眼中违背孝道逼宫成仁的皇帝。

  当儿子的在朝中也有根基,受众人举荐,成了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冯俊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倒觉得他真有几分本事,我们以前都看错了人。你下的结论未免太偏颇。”

  封小闭了嘴,他向来看不惯左扶光,早年间还被他欺负过,现在更是看到都得绕着走。

  但不得不承认,自有左扶光参政以来,寒门学士得到了不少晋升机会,世家也被照顾得很妥帖。

  左扶光八面玲珑,极其擅长权衡之术。反而是皇帝风格激进,于政事上往往过于“用力”而不妥,还差点因调兵令又掀起了内乱。

  冯俊才看着左扶光的背影,续道:

  “三年前南洋水患,他凭借着雅州早年洪涝的经验,主持修建堤坝。如今水患不仅解决了,下游干旱期农田还能得到灌溉,算大功一桩。”

  “前年巴彦梦珂可汗朝京,名义上是要来看大许国风,实则炫耀兵力,嘲讽皇上。左扶光一招美人计轮番伺候,把可汗哄得心花怒放。”

  “两月后巴彦梦珂还对‘中原女人’念念不忘,他让皇上挑了个教坊司的罪戚之女封为永康公主。自‘公主’出嫁以后,鞑靼那边一直安分到现在。”

  “去年辽东内乱,是京城过去的小中军军官受不了边关苦寒,与当地驻军起了冲突,扬言是被‘逼上梁山’,竟像匪寇和辽东军对抗。”

  “他们在那边势力大,临时调大中军过去又劳民伤财。左扶光倒好,让皇上下旨只要有流放到辽东边境的罪人拿到‘好汉’人头,就解了流放之刑,可以返回中原。”

  “那些在艰苦之地的流放之人如同饿虎扑食,玩命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最后竟让余下‘好汉’们自动返回军营认错,从此就连其他三方的小中军也不敢闹了。”

  “……”

  左扶光已经进了殿,众人这才继续走动。

  “听你这么说,他虽独揽权势,却还是做了几桩利国利民的大事。”封小咂咂嘴,“左扶光结婚以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你说婚姻真的能让男人成熟吗?”

  冯俊才脸一僵,闭嘴了。

  他已经没有去自降身份参加科举了,可当初发下的不中三元不娶妻的誓言依然遵守着,所以至今也没成家。

  单浩轩如今在雅州发展得不错,将来甚至有可能晋封沧晗将军坐的那个位置,连妻女也接了过去。

  原本三个人在京为官,如今却只剩了冯俊才一人。未免觉得孤独,就和封小他们走得近了些。

  但这也导致了他的政见在内阁不受待见,往往成为被世家之流打压的对象。

  倒是左扶光偶尔会替他说那么几句话,给他解围。

  所以冯俊才慢慢地也会在别人面前说左扶光的好话,即使——他依然很讨厌对方的做派。

  “乌藏和鞑靼如今交好,敌不相敌而成同盟,逐渐的要吞并瓦剌了。这让朕日夜忧心,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许世风华坐在龙椅上,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当皇帝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痛快,反而处处受制于各方意见,什么事都得先问一问。

  邓佳楠手捧笏板,准备抛砖引玉,走到中心说道:“乌藏人和元人皆是游牧民族,虎狼之师不得不防,不如使出离间计,让他们继续相斗。”

  冯俊才赶紧回神,想到如今领着乌藏边军的正是沧渊,大声道:“臣以为,皇上不必有此一虑。”

  “哦?”许世风华提高声调,“为何?”

  冯俊才赶紧说道:“其一,乌藏如今还是我大许藩国。乌藏都司和朵甘卫都司运转正常,并无不臣之心。”

  “其二,边部领兵的王子加措就是沧渊。他对中原情感特殊,又与其养父沧晗情义深重,不会把矛头对准雅州。”

  “其三,鞑靼吞瓦剌之战据说异常惨烈,元人损失惨重,急需休养生息。而我们的永康公主如今已成可汗的王后,夫妻二人情感和睦,短时间内定无战事。”

  许世风华未置可否,问道:“爱卿的意思是各和其和,和和与共。不必忧心敌强我弱?”

  冯俊才听不出皇帝话里的意思,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邓家的两父子一定会反驳。

  果然,邓佳楠虽然退了,邓太师却直接说道:“冯学士所言如同童稚之言,哪能用情感衡量国事?依老臣所见,离间可为。”

  “乌藏和鞑靼结盟无非‘远交近攻’之法,为了扩充土地,瓜分瓦剌。而当两者成了‘近’,便应该互‘攻’了。”

  “既然乌藏是大许藩国,不如再行拉拢、管辖,疏远鞑靼,方好施计。”

  邓太师就是许世风华身为皇子时候的先生,他还教过许世嘉乐,是两任帝师,说话极有分量。

  “太师所言极是,朕亦有此意。”许世风华面色终于缓和了些,“乌藏王庭未成婚的王子就剩加措一人了,他有军功在身,将来必然封侯拜将,有一方封地。”

  “若是给他娶一位中原王子妃……”

  左扶光直接抬头,强硬地说道:“不妥。”

  四下一片安静,诸臣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辽东之乱就是因皇帝的“军制改革”之举掀起的,他空有改制的心却没什么作为,唯一做的这件事都导致了危机。

  而平息危机的正是左扶光。

  南洋水患同样源自堤坝崩溃,皇帝年年下令修复堤坝,下面的人就和太上皇时期一样,下拨的钱财到了南洋基本已被吃光,继续着“豆腐渣”工程。

  而左扶光能叫得动肖思光,新堤是五方军南下,由他亲自领导,肖总督指挥修筑的,所以分外坚固,由此还处决了一匹贪污的地方官,换了寒门学子。

  而鞑靼……

  “不妥?”许世风华看向左扶光,语气不善道,“和元人和亲的创举当初就是国公提的,怎么到乌藏就不行。雅国公有何高见?”

  左扶光直视龙颜,一字一顿说道:“外族一乱便和亲,心中有惧便嫁女。岂非要天下人耻笑我大许无男儿!”

  他语气较重,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皇帝听闻,在齿间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男儿。”

  “呵……”他嗤笑一声,“大许有的是男儿,但朕今日就要在朝堂上说清楚。固宁军势大不可再扩,镇北军亦然。若是想通过扩充军队以对抗威胁,你便绝了这个念罢!”

  肖思光一个健步跨出列,朗声说道:“皇上难道还畏惧自家男儿不成?”

  邓太师面色一变,严厉地说道:“肖总督御前失仪、用词不妥,皇上念你有功从未治罪,你可知有个词叫‘功高震主’,世所不容!”

  肖思光当即下跪,强硬的语气却一点都没改:“微臣冤枉啊……微臣皆是奉皇命、办旨意,何来‘震主’之说!”

  邓太师不依不饶,和他吵了起来。两边的势力竟在朝堂上不相上下,互相争执。只有寒门学子没站队,不发只言片语。

  早朝闹哄哄地结束了,吵到最后也没个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肖思光被罚了二十军棍,邓太师气愤离朝。

  但没一个人敢把火引到左扶光身上,“驸马都尉”兼“雅国公”又坐着轿撵大摇大摆地回了公主的宫中。

  瑞云正在作画,听到门口太监通报左扶光回来了,当即丢掉笔墨欢快地尖叫了一声。

  她如今学写了一些字,还对绘画感兴趣。左扶光总是引导她多思考,比三年前心智成熟多了,却依旧像个小姑娘。

  瑞云飞奔出殿,快速跑到左扶光面前,满脸都是开心:“三少,你回来啦!”

  左扶光也回了她一个笑容,两人熟悉起来以后瑞云想叫他“扶光哥哥”、“扶光”、“逸少”都被拒绝了。

  后来她有一次听许世风华这么喊过左扶光,就喊上了。而左扶光每次都否决她,心里头过意不去,这个称呼也没什么特别含义,就默许了。

  “在画什么?”左扶光随口问道。

  “一个人,舌头是两半的,像蛇一样。”瑞云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画作,“五哥说,发现了这样的人趴在我们宫里的房顶上,让我画下来告诉你。”

  左扶光眉心微蹙,看来许世风华已经有想除掉他的意思了。

  这三年来两人从合作走向对立,因为局势的变化而暗流涌动。

  虽然表面上还是亲如一家的皇帝与小舅子,暗地里却早已算计过彼此无数回。

  “瑞云想不想出去住?驸马府快建好了。”左扶光微笑道。

  许世瑞云极为高兴地喊:“做梦都想!宫里规矩太多烦死了,以后有了我们自己的地方,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你摆布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在朝廷公然结党营私,这大许王朝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

  邓太师在御书房里不断走动,嘴里愤愤不平、喋喋不休。

  邓佳楠在旁边劝着:“左扶光那人说话就是这样,当初我们年少玩得好时,也是如此。”

  许世风华烦躁地甩下一本奏折:“邓先生在朕面前说个什么,到他面前说去!”

  “辽东流民支持他,南洋人视他为再生父母。肖思光、叶知夏、外四家的军官,个个唯他马首是瞻。”

  “他还有整个雅州,老不死的固宁王。朕让冯学士拟一封弹劾他的折子,你看看这迂腐书生说的是什么?!”

  邓太师接过来一看,冯俊才不肯当“出头鸟”,酸里酸气地推诿了一番,最终一点拿得出手的文章也没有写。

  他又叹了一会儿,最后总结道:“皇上,当初‘京边官军兑调操习’,是时候把练好的小中军召回来了。”

  “外四家仗着有肖思光,又觉得自己是被圣旨‘请’到兴京的,在周边作威作福,早就该遣返原籍。”

  “说实话,朝臣言论不过墙头之草,谁势大朝谁倒。等到外四家走了,兴京不就重回过去了吗?”

  许世风华受困于自己的改制令已久,只能忧心忡忡地说:“朕拟密旨,等小中军聚齐,再下令五家军解散。”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初这“新政”也是他剽窃左扶光策论所为,企图既削弱边军,又历练小中军,两全其美。

  没料到,事与愿违。

  ……

  纯白的圆帐篷伫立在无边草野上,牛羊安静地吃草,一匹巨马飞奔而过,停在原本属于瓦剌的牧场,而如今已经被乌藏和鞑靼的联盟打了下来。

  沧渊取下头顶围着的水獭皮帽,微卷的乌发披散在肩头,显得随意又张扬。

  他把马匹交给了走过来的仆人,过膝长马靴踩上白色地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元人的帐篷。

  帐篷里坐着个鞑靼汉子,壮硕如虎,身躯健朗。

  一张国字脸让他看起来极为威严,手臂有普通男人大腿粗细,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仿佛要从衣服里爆出来,背部尤其宽阔,背后趴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

  “大汗!”沧渊双手拍胸,行了个元人的礼节,并不多言,熟稔地到一旁坐下。

  “来啦!”巴彦梦珂爽朗一笑,当即指挥下人摆酒摆宴,朗声道,“为庆祝恢图山成为我们的跑马场,今晚不醉不归——”

  沧渊也潇洒地举起酒碗,干了才说:“你的、我的?”

  “啊?”巴彦梦珂愣了一下,然后大笑道,“要不我们俩来一场摔角,谁赢了算谁的!”

  沧渊摆手道:“大汗英武,摔不过摔不过,您还是要允许我来遛马啊。”

  “遛。你要马,要地,甚至你要我梦珂草原上的女人,都给,兄弟!”巴彦梦珂举起酒碗,粗声吼道,“干!”

  四周的鞑靼汉子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

  巴彦梦珂酒过三巡,把沧渊招到身边,要和他靠着喝,边喝边说:“还记得三年前你孤身一人来到我的大本营,说要和鞑靼结盟。”

  “我睁着眼睛一看,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本汗从不与弱者结盟!”

  “你跟我说,要是我们俩按照元人的规矩摔角,输了的那个就得答应赢了的那个一件事。”

  “我想你是不想活了来找死的吧……”

  沧渊低头笑了笑:“我还是输了。”

  “巴彦梦珂是整个草原上最会摔角的人,不过从未遇到过像你一样难摔的。”梦珂可汗回忆道,“你输了,我让你在主帐里当仆人,你还真当了三个月!”

  “这不当不要紧,一当当成了兄弟。”巴彦梦珂续道,“直到乌王来使找什么……加措王子。好家伙,乌藏王庭的小宝贝在本汗帐篷里端尿壶!”

  沧渊尴尬地撇开头去,他当初就是想发泄,因为自信于自身血统,心生一计想去会会大可汗。

  他觉得自己制服肖思光轻轻松松不在话下,对付一个只会用蛮力的鞑靼汉子,应该不成问题。

  结果失算了,后来反而因近侍在巴彦梦珂身边,提过一些战争奇谋,助他夺下了瓦剌几个部落,而与对方结交。

  自身份被知晓后,他们“远交近攻”,迅速吞并瓦剌,真的成了同盟,而他也是会被可汗请到白色帐篷里的“兄弟”。

  鞑靼人以白为尊,极重情义,和乌藏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沧渊因早年研究火不思,对鞑靼颇有了解。两人相见如故,常一起饮酒作乐。

  巴彦梦珂从沧渊那里学到了百战奇谋,而沧渊在和他合作的过程里增进了实战经验。

  两者同盟相得益彰,大有长期交好的意思。巴彦梦珂醉了以后,搭着沧渊问道:“接下来,我们打哪里呢?”

  他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就是好战,尤其想证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千古第一大汗。

  “说好的,不打雅州,我父亲在。”沧渊提醒道。

  巴彦梦珂瓮声说:“可是镇北王那个老头子已经不能再踏上战场了,我们亦敌亦友,如今他成了废人,本汗觉得……打仗的那股劲都好像消逝了一半。”

  “在新的草场上做商贸吧,赚中原人的钱。”沧渊淡淡地说,“恢图山这片土地极其容易种植小麦,而中原一旦内乱,就会闹饥荒。”

  巴彦梦珂猛拍大腿:“我们就趁势抬价,赚他个盆满钵满!中原人太聪明了,以往总从我们这里赚钱。”

  “不,我们要降价出售,再和与我们做交易的州县签订长期条约。”沧渊说得通俗易懂,确保他能明白,“要让那些地方依赖着我们,同生息、共存亡。”

  ——“这叫‘近交远攻’。”

  “远是哪儿远?”巴彦梦珂醉醺醺地问。

  沧渊抬起一根手指,剑指兴京腹地的方向。那座红墙皇宫里居住着九五之尊,也是他最想杀掉的人……或是说,他想夺去许世风华珍视的一切,包括生命。

  巴彦梦珂瞧着他的手指,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中原会内乱?”

  沧渊垂眸,没了笑容,又喝了一口酒。

  “因为有人会让它乱的。”

  左扶光曾说——混乱就是阶梯。

  ……

  肖思光趴在镇北王府里自己的床上,叶知夏在旁边拿着药膏。

  “总督,我给您上药。”他拿上药的棍子搅了搅跌打损伤的药膏,这就要去扒肖思光的裤子。

  “滚!!!”

  肖总督脾气巨大,想抬脚踹开人。无奈又牵动了伤处,骂道:“杖刑者他妈是不是故意的!竟照着屁|股上打!妈的给老子——”

  “哟,真气到了,脏话都气出来了。”左扶光忽然跨进房间,调侃道。

  “滚出去!”肖思光拿起桌边杯子猛地砸向他,“你和你的土匪都滚出去!还嫌老子不够丢人!左扶光你个下三滥、大奸臣、狗东西!”

  “药给我。”左扶光憋着笑,摆出一副很同情的模样,把叶知夏赶了出去。

  “光啊……”他幽幽说道,“那地方肉厚,不容易打伤,行刑的也是我的人。不然二十军棍还是够你养一阵的,更有甚者如果打伤了脊椎骨,瘫痪都有可能。”

  肖思光毫不买账,幽怨地说:“要不是你让我在早朝上唱这一出,老子也不会挨这顿毒打!”

  “挨都挨了,消消气嘛。”左扶光调着药,低头去扒肖思光的衣带,“来来来,一品雅国公亲自为你上药,把受了伤的地方摆好了……诶你还打我?!”

  肖思光满脸通红,活像个猪腰子:“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你摆布?!”

  “哪有哪有,我这是服侍你。”左扶光憋着笑,坐在一旁,“总督大人是有点造孽,不过——”

  话音未落,肖思光抬起手臂,一把将左扶光揽在肩膀底下,朝床上压去。

  左扶光像个扭了脖子的鹅,半身是坐着的,但脖颈被肖思光桎梏在枕头上,脸贴着被单,耳畔一热。

  “你信不信你今天敢给我上药,我能有精力就在这儿也给你‘上’顿药?!”

  肖思光靠近左扶光鬓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错了我错了。”左扶光立即道歉,空下来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把药放在旁边小案上,双手空空,“我也没料到皇上会‘龙颜大怒’打你一顿板子。”

  肖思光却走神了,这三年里没了沧渊,两人不必避嫌,常开些这种玩笑。

  他们自然是维持着比兄弟亲密一些的关系,却从未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说实话,一开始他总觉得沧渊还会回来。可如今对方都已完完全全是个乌藏人了,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再见面。

  鬼使神差的,肖思光想趁着自己委屈,再“恃宠而骄”一下。

  左扶光在他手膀子下不动了,他便大着胆子,忽然在近在咫尺间的耳朵尖上亲了一口。

  那一下极为轻,好像羽毛在耳朵刮擦了一下,只有痒的感觉。

  左扶光脸都被摁在被褥上,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感觉到了,忽然收住自己的手。

  就那么一下,肖思光放开左扶光,又开始嚎着喊疼。

  左扶光分明知道,却依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又跟他闹了会儿,安慰了半晌,到深夜才离开镇北王府,去看自己新修的“驸马府”。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所以沧先生是你的画中仙

  驸马府修建在皇宫不远处,那里原本是北郊行宫,坐北朝南,地势极好。

  三年了,左扶光一直住在宫里。从最初的唯皇命是从到如今敢和皇帝叫板,废了数不尽的心力。

  现在他要这行宫,要出来住,许世风华就不敢不给他。

  如今,明姝月被安顿在了雷城,左方遒秋季不必进京述职。沧渊远在乌藏,沧晗也在长城上,都与京城的风波无关。

  左扶光把自己所有的软肋都藏得极远,所以他做事无所顾忌。

  而且许世瑞云过于单纯,始终视他为兄长,两人并无夫妻之实,左扶光也不准备依照皇帝所愿,生下同时有左家血统和皇家血统的孩子。

  这座府邸暂时没有人入住,只有些原来王府的侍卫在值夜。

  左扶光还没走进去,就听到院内飘来了石头砸击地面的声音。

  这诡异的响声“哐哐、哐哐”连续不断,在黑夜里显得有点可怖。

  他朝着院内看去,便见一个硕大的黑影蜷缩在新修的花坛旁边。

  看那模样似疯似傻,好像是东阳王,他正专注地抓着一块石头,砸击地上夜出的虫子。

  “王爷安好。”左扶光走到他面前,衣摆停了,极为尊敬地说道。

  东阳王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仍旧蹲着:“蛐蛐,你来了啊?”

  左扶光低身去扶人:“王爷若是想见我,可以随时让清花茹传讯。夜里不安全,何必独自跑一趟?”

  许世文元把石块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沾满泥土的花圃里。

  “现在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三哥的蜥蜴人随时都盯着你。”他摊手说道,“而且你如今格外繁忙,每天门客不断。啧啧……秦王朝指鹿为马的赵高,也不及你如今风光。”

  左扶光淡然笑了笑:“王爷谬赞,都是您在背后运筹帷幄。进屋坐吧。”

  许世文元低头,用手指头抹了一下石块上沾着的虫子尸体碎片,眼睛机敏转了一圈,忽然露出极为睿智的目光。

  他说:“布局千日,静待一时。但你看这些昼伏夜出的虫豸,总是砸也砸不尽,见也见不全。可怎么办?”

  朝堂上的势力他们已有把握,朝堂之外兵力也心里有数。

  左扶光知道他是在以“夜虫”代指四脚蛇里的蜥蜴人,他们对这个组织了解不深,对人数把握不透,这是一个变数。

  而在他们静待的时机里,一个变数就可能扭转乾坤,让许世风华起死回生。

  左扶光凝眉道:“先太子余力,因血源而自然被他掌控。这些人难以收买、不能渗透,甚至都不像人,实在不知从何处下手。”

  许世文元低头又砸起了虫子,格外用力,口中道:“那你就从‘先太子’入手。”

  左扶光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在寻找瓦解四脚蛇组织的关键点,可始终不得其法,没有等到机会。

  正想再求几句点拨,远处三个家丁打着灯笼,着急忙慌地赶来了。

  他们老远就听见了石头砸地的声响,长声吆喝道:“王爷啊……哎哟我们的王爷啊,您怎么独自乱跑呢?这已经不是行宫了啊……”

  几人走至跟前,见了左扶光,忙低头行礼:“国公大人,王爷又给您添麻烦了。”

  领头的那个低头一看,忙去拍许世文元身上的灰,哄道:“别砸了,王爷别玩了。您要是喜欢,我抓一群回去给您慢慢砸,成吗?”

  许世文元挥舞着石头,让人不敢靠近,“愤怒”道:“跑得这么快,你抓得完吗?!”

  “王爷祖宗!”东阳王府家丁挨了好几下,抢走他手上脏兮兮的石头,“您说什么都是对的,这天寒露重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不多时,许世文元就被劝走了。临走前家丁还诚惶诚恐地不断道歉,左扶光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摆了摆手。

  在众人眼中,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大人,许世文元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疯癫王爷,老跑来招惹他。

  只有左扶光自己知道,他能走到今天,半数都靠许世文元在背后指点。而他也猜测着对方的目的——

  这王朝始终是许世家的天下,待到许世风华的风光落幕,就该装疯卖傻的东阳王登场了。

  谁不迷恋着那龙椅带来的至高权力?

  身处洪流之中,无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二十三岁的左扶光在新修的驸马府里孤独入睡,竟又梦见了在雅州的纨绔时光,和那时单纯又冲动的沧渊。

  如今……

  他前几日才从乌藏画师手里收了一幅画作,这画师专画王室成员,卖给乌藏子民摆在家里供奉。

  那里的人对他们的王室有极高的认同感,当做神明一样崇拜。而画中沧渊器宇轩昂,身披铠甲,立于群兽之中,看似放荡不羁,眉宇间却流露出哀矜又复杂的情愫。

  这真是照着他画的吗?他为何而悲哀?

  左扶光的手指轻轻从画中人的面颊上流连而过,终是不敢再看,把画作卷了起来,放在另一旁……

  ……

  国公乔迁新居,瑞云公主和他“夫妻同心”,也搬出了宫,众人来贺。

  她今天格外高兴,像只欢快的鸟儿,脸上那道疤痕看着也不可怖了,在驸马府里上上下下地乱逛,摘了一大捧花。

  左扶光谢完宾客,回到后院,哭笑不得。

  “花匠花费好久时间,才把这绿植种得如此美丽。你一摘就没了,花匠会哭的。”

  瑞云摆弄手中花环,天真道:“我喜欢。”

  “那喜欢这座府邸吗?”左扶光随口问道。

  瑞云丢掉花朵跳到他面前,极为依赖地抱住左扶光的手臂,小声说:

  “特别喜欢!其实我很怕三哥,也讨厌宫里的规矩,只爱和你呆在一起,这就是我们俩的家,所以我说什么也一定要和你出来!”

  左扶光微笑道:“为什么不怕我,不讨厌我?”

  “你比他们都温暖,你是第一个告诉我不用在你面前挡着脸的人。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没有……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瑞云或是想说“不屑”,或是“同情”,左扶光其实并不在意。

  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正常姑娘,给与她应有的尊重。还带点讨好意味地殷切对待她,以求得到太后的信任。

  太后格外疼爱瑞云这个女儿,因对她有愧,让她面部受损,所以几乎有求必应,事事顺她心意。

  起初的时候,她不放心。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她发现左扶光确实对瑞云极好,而非把她当作向上爬升的踩梯。

  太后总听着瑞云对左扶光的赞叹和喜爱,自己便也改变了对左扶光的态度。

  左扶光忽然道:“我是说,一开始,你我还未成婚时,你为何就说你喜欢我?”

  这件事他提过几次,都没有答案。

  瑞云心情好的时候会回答他的问题,而多数时候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她有一个自己独特的世界。

  今天则有些不同。

  瑞云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听到后又在室内晃了一圈,忽然见到了床头柜上的画。

  她把那画卷拿在手里就展开了,先是被上面的猛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就看见了沧渊,惊呼道:“这不是沧先生吗?!你怎么把他变到画里了?”

  左扶光看向她:“哦?你还知道沧先生?”

  “小老七最喜欢的先生,我也在猎场见到过的。”瑞云望着栩栩如生的画作,“说起来……你刚刚问我什么?”

  左扶光重复道:“我说,我们还没成婚时,你在猎场见过我,只是一面之缘而已,为何对我有好感?”

  他尽量说得详细,而瑞云正听着。

  听完以后,她抖了抖画卷,忽然答道:“我那时候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了,你也是画中人,我早在三哥的书房暗室里见过你许多次。”

  “什么?”左扶光难以理解。

  “我有一个大哥,你知道吗?”瑞云把画卷翻了一个面,用手指在上面比划道,“那幅画真好看,大哥旁边坐着的就是你。他们很多人在一起……那又怎么说……”

  瑞云想了想:“对,曲水流觞。”

  左扶光心头一动,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忽然间想了很多。

  所以——许世风华幼年时书房的暗室里有一幅画,画中肯定有一群人在相聚,曲水流觞,而先太子旁边坐着“他”。

  不对,绝不可能是他,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

  所以瑞云看见的一定是左扶桑,因为左扶桑与他面貌极为相似,所以才会错认。

  瑞云说:“母亲常常告诉我,大哥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我想啊……和他坐在一起的好友,就是第二好的人。”

  她看向左扶光,眼里流露出温和:“母亲还说,即使是公主嫁人也不要看门第高低。人好就好,所以我在夏猎场上看见你了,就觉得你一定是她们说的‘良人’。”

  “我没选错。”瑞云笃定道,“三少果然是画中仙,也是意中人。”

  “你懂什么意中人?我不是那画中仙,也没那么好。”左扶光反驳道。

  瑞云忽然懂了似的,高高举起那幅画,指着说:“所以沧先生是你的画中仙,意中人。对不对?!”

  当天晚上,左扶光就把那幅画藏进了密室中……


第一百四十章 先生于我而言也十分重要

  “所以皇兄的暗室里藏着那幅丢失的画?”

  许世文元逗着笼子里的鸟儿,看似不务正业,却极严肃地对左扶光说,

  “你可知道左扶桑当年就是因为一幅画被定罪的?先太子在芒种时节召集亲信曲水流觞共议新政,当天去过的人都被打为谋逆同党。”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对那天的聚会供认不讳,唯有左扶桑说他没去。”

  “他只是与太子蓝田交好而已,从不参与政事。但因画中有他,所以也落下了死罪……”

  左扶光未曾打断,静静地听完了。

  这些年和许世风华的争斗里,他逐渐都快忘了自己最初进京的目的。

  当年来到兴京并非壮志满怀要闯出一片天,而是想查先太子当年冤案,找到诬陷哥哥的仇人。

  “画作是关键。”左扶光思索道,“只是不知此画是否依然在皇上当年做皇子时的书房里。”

  “我算算啊……”许世文元掰动手指,分析道,“瑞云最后一次看画,也不过是四年前还未嫁给你的时候。”

  “而后三哥逼宫,紧接着他就成了皇帝。朝西所皇子住处总共就那么几间房,他登基以后,七弟就搬到了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不知是否还存放在那里。”

  左扶光给笼子里的鸟儿添了点食,轻声说道:“也就是说,朝西所的书房如今正是老七在使用。想要进去拿东西,还得过了他那一关。”

  “那小孩儿可不好惹。”许世文元提起鸟笼朝自己房间走,“我不去。”

  “王爷!”左扶光跟上他的脚步,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若想进那个书房是最容易的,扶光想求你帮着细查此事。”

  许世文元回过头来,嘴角扯了扯:“我只是个智力低下的闲王而已,万不可沾染上前尘政事。这件事实在爱莫能助,若是我去拿了画,必然无法再置身事外。”

  他说得虽然有点冷漠,语气却是缓的:“逸少,你不会想让我前功尽弃吧?”

  左扶光立即拱手,尊重地说:“是我僭越了。”

  “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老七,谁又能知道你进了朝西所书房以后去干什么?”许世文元推开屋门,迈步走进去,

  “我知劝你无用,事关你家人生死错案,所以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话了。只是你万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毁了我们的大计。”

  左扶光点了点头,他与老七多年未见了,忽然要去看望,总得找个理由。

  他暂且忍了些时日,直到夏季许世景烁生辰,才刻意找个由头避开了没在当天去拜会,然后自己挑个时间单独去朝西所。

  这孩子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出落成一个半大少年。他皮肤白皙细腻,是养尊处优的长相,眉宇间却总有股寒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许世风华把他丢在此地,既未封爵也未提过要分藩。

  就连“痴傻”的老五都当了闲王,每个月领着俸禄,住在华丽的王府,有无数人伺候。

  老七却依然过着小时候那种不受太上皇宠爱的单调生活,也甚少受到外界关注,更别提参与政事。

  走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左扶光看见景烁腰板笔直,负手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等他。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景烁问他:“那些不会说话的人为什么会追杀你呢?”

  当时左扶光不知道蜥蜴人就是受许世风华指使的,所以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而今再次见到他,旧事一下涌入脑海。他才意识到这个小孩并不简单,便站在远处拜了一下。

  许世景烁并不受用,开门见山道:“国公大人这一拜我可受不起,您费尽心机地单独前来,所为何事?”

  左扶光便也直言道:“借你书房一用。”

  “驸马府的书房不够用,还是皇兄如今不肯把他的御书房分享给您了?”许世景烁挡着路,“我若是不借呢?”

  左扶光定了定神,好言相劝道:“书房里有件事物于我而言十分重要,我拿了便走,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许世景烁嗤笑一声,猝然道:“先生于我而言也十分重要,我想念他多时了。国公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把他还给我?”

  左扶光眉头一蹙,景烁认定是他逼走的沧渊。许多年了,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你先生的来去与我无关。”他沉沉说道。

  “您的‘要事’也与我无关。”许世景烁冷漠地说。

  两人对视着,互不相让。

  纵使左扶光如今权力很大,却不敢强闯朝西所的书房,害怕打草惊蛇。

  许世景烁的先生换了又换,谁人都知道他不受皇上待见,将来没有出息,所以拜高踩低,只把他当做一个跳板,或是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冯俊才在沧渊离开以后教了他两年多,没有推脱过这个任务。

  “殿下的生辰礼我让人放下了,那你安心读书罢。”左扶光最终放弃了,退出皇子居住的地方。

  要从这个少年这边下手是十分困难的,听闻冯俊才前些日子替他说过话,他决定找冯大才子试试。

  沧渊在京时就和单浩轩与冯俊才交好,现下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这两人都是极为正直的人,虽然一个鲁莽,一个迂腐,比起朝堂上那些形形色色趋炎附势的小人,却都是良才。

  如今单浩轩已经做了固宁军的副将,冯俊才也是内阁学士了。

  左扶光递了一封拜帖,约他在晚间相见。清花茹却没能把拜帖送到学士府,而是急匆匆赶回来,压低声道:

  “冯太傅身体忽然抱恙,怕是不行了,冯学士一家都守着他!”

  左扶光眉心一动,他和冯俊才向来攀不上什么交情,听到这个情况立即道:“抱恙得好!”

  “什么好?”

  左扶光立即找到手下备上了去年乌藏使团进贡的雪山山参,又进太医院请了和父亲关系不错的云州蛊医,将他带到了冯府门前。

  太傅府邸大门紧闭,冯太傅在朝中根基深厚,即使告老不出,也有关系好的太医来替他诊治。

  但此回病情似乎来势汹汹,天已黑了,那院里却灯火通明。冯家亲戚在里面站成两行,还有妇孺在低声啜泣,冯太傅好像不行了。

  左扶光抬手叩门,许久没有回应。

  他又到墙头上看,见到一个原来呆过驯马司的士兵,也姓冯,便将他喊了过来。

  那人神情萎靡,低声说:“太傅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冯府不见外客。”

  “我哪儿是客?”左扶光当即回道,“我是带太医来给太傅救命的!”

  那人做不了主,让左扶光在门口等着,不多时就把冯俊才喊了出来。

  左扶光见冯俊才眼眶很红,就知道太傅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赶忙道:“冯大人,让我们进去看看!”

  “没用的,家父病情来势汹汹,太医都来过几个了。”冯俊才顾不上别的,只道,“雅国公的人情我领了,请回吧。”

  “这是云州医者,和其他太医不一样。”左扶光压低声,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以前的暗卫碧澜是神龙医门传人,再不济我手上还有颗救命灵丹,请容我一试。”

  冯俊才抬起半只眼睛,像是见了什么怪物:“你我非亲非故,你竟愿意用神龙医门的灵丹救我父亲性命?!”

  “太傅一直是扶光仰慕之人,大许不能没了这股气节,我以雅州的名义发誓,绝无他心,还请容我们一试!”

  他说得真诚又急迫,冯俊才却有些防备。

  无事不登三宝殿,左扶光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这样赶来必然是有目的的,可他没办法了。

  父亲生命垂危,如果此时有法可医,哪怕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冯俊才扭头,什么话都没说,却没带上门,让蛊医和左扶光跟了进去。

  对于雅国公的到来,冯家上下都很警惕,毕竟没有深厚情谊,雪中送炭实属可疑。

  但蛊医拿着灵丹进去以后,不多时就听见冯太傅咳嗽了一声,竟从昏迷中醒来了。

  左扶光把山参给了下人,让他们用参汤吊着冯太傅的精神。

  他和冯俊才一起守在太傅床前整整三个日夜,未曾离去,让蛊医诊治。直到太傅脱离危险,左扶光才辞别冯家众人,返回自己府邸。

  万幸,神龙医门的救命丹丸有用,太傅救了回来。

  左扶光等着冯俊才登门道谢,到时候他就可以让他去取朝西所书房暗室里的那幅画,检查其中端倪。

  没料到,冯俊才来时,却邀他去家里坐。

  “我父亲想见你。”

  他神情复杂地说。

  左扶光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来到太傅面前。

  毕竟在他刚进京时,冯太傅就是领头参奏他、弹劾他的那帮文人之首。

  他行事诡谲,谋权不择手段,总受他们指摘。

  他在外可以耀武扬威,但一走到了这位有真才实学的帝师面前,却觉得心里有些慌乱,尊敬地拜了一个礼数。

  “国公何必对我一个老头子行礼?”冯太傅嘴唇苍白,强打精神靠在墙边,挥手道,“别的人都下去。”

  左扶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长得很像扶桑,性格却一点也不像。”冯太傅开门见山,声线沧桑地说,

  “左扶光,当年你进京我就知道你必然是带着目的来的。想将你逼回雅州,却终究是失败了。”

  “万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不谋天下,只想要一人而已

  左扶光怔忪抬头,对上了那双蕴含着智慧,又摄人心魄的眼眸。

  他说:“那年我纨绔叛逆,给太傅添了不少烦恼。”

  冯太傅低笑道:“左方遒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你装出来的那副模样?虎父无犬子,你骗得了天下人,骗不了我。”

  左扶光默然不语,所以太傅当初参奏他,都是为了将他赶回雅州,而非真心觉得他迷惑圣心。

  冯太傅顿了顿,续道:“因为我教过扶桑……”

  左扶桑聪慧异常,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天才少年。

  他也在夫子院呆过,却没有拜任何先生,唯与冯太傅来往颇多,经常向他请教。

  “如果说吾儿冯俊才有‘才高八斗’,那扶桑就是天生的有‘百斗’,后天努力更是无人能及,甚至太子蓝田,都只能望其项背。”

  冯太傅说起左扶桑,充斥着溢美之词。左扶光也听父亲讲过,只要见过扶桑的人,无不是将他视作神明一般的天才。

  “可他锋芒太露,总引人忌惮。”左扶光补充道。

  “是啊……就连我们这些老辈,也觉得后生可畏。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商讨着变法,岂不是要推翻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建立他们的新世界?”

  冯太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意指他人。

  “老辈?”左扶光蹙眉问道,“是谁不想变呢?”

  “皇帝自然是第一的,其次帝师邓太师。太子蓝田的存在就是对他政见的绝对怀疑,要改了先皇时期形成的一切。”

  冯太傅闭上眼睛,徐徐说道,“你可知道大许已是千疮百孔,我明知太上皇耽于玩乐,却不主张立当朝皇帝为太子,是为何啊?”

  左扶光的手暗自在袖子底下收紧:“他更不适合做皇帝。”

  “你看见了,你才明白。”冯太傅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活得太久了,知道的事太多,不想全都带进棺材里,下半辈子也后悔吧,我想告诉你——”

  说到此处,左扶光凝神细听。

  冯太傅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

  “我早明白……是因许世风华在其十岁时就懂什么叫做‘趋利避害、一箭双雕、排除异己’。”

  “邓太师参奏太子蓝田聚众叛乱,太上皇盛怒降罪。”

  “那年曲水流觞宴上蓝田手下揽着的人,其实是他弟弟许世风华。可呈到皇上面前的画作里,十岁孩童却变成了左扶桑。”

  “扶桑十六,身量矮小,是太子好友中最年轻的一个。将他‘替换’在此处,也是合情合理。”

  “你说……许世风华是怎么变成了左扶桑的?”

  左扶光脑子里嗡鸣一声,似乎拉断了一根弦。

  他从来未曾想到过,许世风华居然会和左扶桑的死有关,全因他当年不过十岁而已——一个十岁的孩童懂什么?!

  而实际上,那时候的许世风华虽不懂权术,却知道移花接木!

  因为害怕自己也和太子蓝田一起被治罪,所以请画师作伪,将曲水流觞宴上的自己改成了左扶桑!

  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说谎?许世嘉乐当年亦然没有怀疑、没有细查,愤怒之下一并治罪,直到中年才悔之晚矣。

  那幅画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外面,害怕被别人瞧出端倪。所以它会在许世风华幼年时的暗室里,被瑞云翻到过。

  而瑞云把其中的左扶桑错认为左扶光,因此而对他有好感,不排斥嫁给他。

  兜兜转转,真相藏在老一辈不可言说的眼神里。冯太傅许是老了,或许是因左扶光救了他而感激,才将这件事讲了出来……

  左扶光走出冯府的时候仍旧是恍惚的,维系在他和许世风华之间的那点交情算是彻底泯灭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对方从小就是个怪物。

  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的仇人,正是如今被他推上了帝位的人!

  ……

  欢声笑语退去,草原一片静谧。

  沧渊躺在边关的沃土上,观望无垠星空,轻声感慨:“大汗,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巴彦梦珂双手枕着头,身旁的小麦地已经种上了新粮。

  此刻的他看起来没有攻击性,被月光照得温和几分,大声道:

  “为了土地!为了养活更多的子民!为了成为英雄,成为草原传奇!以后谁说起巴彦梦珂的名字,都会被震慑!”

  沧渊平和道:“可我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也不想震慑谁。”

  “加措,你那股中原带来的酸溜溜的劲又来了。”巴彦梦珂咂咂嘴,表示不理解,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本汗才能和你做朋友啊。要是换了你大哥,我该每天都防备着会不会忽然被他杀了,抢夺我们共同打下的战利品。”

  沧渊反驳道:“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向自己人,你是我兄弟。”

  “可我不是自己人,我是外族,鞑靼人,我们的祖先曾世代为敌。”巴彦梦珂侧头,“你总得有个目的。”

  为了什么呢?

  在沧渊眼里,他如今做的一切是为了乌藏,也为了父亲。

  长城外的小中军已有动静,在组织返京,单浩轩却留了下来,不听密诏。

  兴京周围的外四家依然霸守四方,中原如他所愿,会陷入一轮战乱。

  “大概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吧。中原的皇帝想要抑制我们发展,总是挑起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沧渊想到自己读过的那些权策书本,

  “当我们陷入永无止境的争斗,彼此敌对,不断消耗。就不会把野心放到中原,也不构成威胁。”

  巴彦梦珂总结道:“那你是想中原逐鹿。”

  须臾以后,他自己否定了:“不对,你的将军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忽然抬起半边身子,粗壮的肘部撑在草地上,邀请道:

  “要不不管那些了,和我一起立下雄心壮志,开始入主中原的征途吧?”

  沧渊不说话。

  “乌藏和鞑靼要是能联合起来,三十万锐甲随时可以吞掉那头垂死的巨兽。我将实现父汗的伟大梦想!”

  巴彦梦珂越说越加激动,曾经这个想法对他而言,只是酒后难以实现的幻想。

  而今他越发觉得一切真实起来,沧渊的到来,两者的结盟,中原的衰败,让梦想变成理想,不再是痴人说梦!

  他猝然捉住沧渊的手腕,粗声道:“你不想让你的占堆家族成为自古以来最强大的乌藏王庭吗?!”

  “往后我入主中原,绝不苛求乌藏臣服。我们将并立在这片大陆,并千秋繁衍!”

  沧渊眨动一瞬眼眸,似乎并没有被他说动,忽然半开玩笑道:

  “为何是你入主中原,而我依然是乌藏?若真如你所说,我都是为了你。”

  巴彦梦珂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大汗,你只是一个乌藏的王子啊……”

  须臾之后他放开沧渊,恍然道:“不会吧,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不会是……”

  沧渊摊手道:“我可没说。”

  “我听过中原老祖宗的故事。”巴彦梦珂用最简单的汉语说道,

  “项羽和刘邦原为结拜兄弟,秦亡之后一个做了楚霸王,一个封了汉中王。楚汉相争时,项羽却被刘邦逼到乌江边上,只能拔剑自刎。”

  他总结道:“所以你若是要与我立志,必然想做天下之主,不当那偏安一隅的乌藏王,对吧?”

  “别想了,我们还是先种好粮食,喂饱马匹吧。”沧渊的目光从大汗身上移开,重新望着月亮,

  “中原老祖宗还有一句诗,叫做‘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论身在何方,我们看见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想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

  左扶光如月色一样白皙的皮肤又浮现在脑海里,沧渊慢慢地说:“我原本并不谋天下,只想要一人而已。”

  巴彦梦珂猛捶一把草地:“到底是哪个人让你能拒了草原上所有女人?只要说出来,本汗立即给你掳来!”

  沧渊再次睁眼,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往营房走去,边走边道:“是个比天下还难谋的人……”

  巴彦梦珂还是不理解,在他看来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唾手可得。

  先是父汗的女人,而后是鞑靼部最美丽的姑娘。

  现在的王后更是来自中原的公主,还有无数美丽的皮囊想靠近他,争相往他怀里扑。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沧渊一样深情至此,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可以拒绝所有诱惑。

  沧渊回到入睡的床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忘不掉左扶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地淡忘了分别时的摩擦、过去的伤痕,还有两人之间曾发生过的一桩桩不愉快的事。

  时间确实是疗愈的良药,却没能让他忘记那些美好。锐利的边角被磨掉以后,脑海里越发清晰的反而是左扶光每一个让他心动的时刻。

  他再也没能遇到过这样的人,那颗心像是死了一样被封存起来。

  内核里的搏动不为外人所知,也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去实现愿望。

  还好,如今的他拥有了很多东西,不至于整日思念陷入绝望。

  家人、父亲、兄弟,亲友、部下、军队——先有自己、才有奢望。

  “或许人生总是遗憾的,或许有无数的人都是带着遗憾在生活。”

  沧渊这样安慰着自己,孤枕入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哎呀熊战在门口偷窥!

  冯俊才从朝西所的方向走来,手里拿着一幅卷起来的画,头上还有几许灰烬,将之交到了左扶光手中。

  “书房暗室许久没有任何人使用了,里面的东西全部积灰。我找了许久,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左扶光左右望了一下,将画卷遮掩式地收在宽袍大袖中,低声道:“出宫一叙。”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兴京街道,假装分开了,半个时辰后又相聚在一家贩卖宣纸笔墨的店里,店家是冯太傅的好友。

  左扶光在暗处将画展开,画卷如有改动必然能从纸张上看出来。

  果然,绘制着左扶桑的那个地方比别处薄些,能透光,店家是个懂行的,也说画作确实经过了改动。

  左扶光慢慢将画卷了起来,神情晦暗不明。

  “不论你准备怎么办,切不要说出是家父点拨你的。”冯俊才有点担忧地说,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此回对我家有恩,家父也告知你——”

  “冯俊才,我不会把你拉下水的,否则也不会将这张画作拿出来。”左扶光打断道,“你走吧,扶光多谢太傅点拨之恩。”

  冯俊才大概明白了,画作是一个证据。

  若无证据,左扶光就是“道听途说”,这“道”在哪里很值得深究,可能会牵连到他爹。

  可若是有了这幅被改过的画,由画而生事,便能撇清他们。

  他闭嘴埋头走掉了,半途遇到肖思光,匆匆打了个招呼。

  肖思光猫身进到左扶光在的小房间里,还带着外面的烟火气,玩笑道:

  “哟,雅国公今天好兴致,竟把私会地点选在这么有情调的地方。”

  左扶光一脸严肃地看向他。

  肖思光眉心微蹙,一点担忧浮上心头:“怎么了,出事了吗?”

  “没有。”左扶光语气低沉地回道。

  “那是怎么了啊?好些日子没见到你,听说冯太傅病了后,你居然去当了一波‘异姓孝子’,还获得了夫子院各大夫子和翰林院读书人的称赞。”

  “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呢,把人心这块玩明白了。”

  肖思光喋喋不休,两人相处总是这样,自在而互无防备。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离左扶光最近的人是他,左扶光最信任的人也是他,左扶光有事会第一时间找他,他乐此不疲。

  肖思光看到了桌上摊放着一幅画,便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瞧着。

  他一边看一边随口说话,目光忽然间停在了画作上的一个角落:“咦,左扶光,你啥时候和别人去了曲水流觞宴,竟不叫上我?”

  顿了顿,他又疑惑道:“而且这些人穿的衣服,都不时兴了。你啥时候认识这样一帮子人的?”

  左扶光这才说道:“这是二十多年前了,画中人并非是我。”

  “见了鬼。”肖思光叹道,“二十多年前你我都没出生,这人看着真像十多岁的你,到底谁啊?”

  “他是我大哥,他旁边坐的人身穿蟒纹,你猜猜是谁?”

  肖思光开始仔细观察整场曲水流觞宴,目光在那特殊的蟒纹上停留了许久,猛地抬头!

  “这纹路我见过,在北境,南洋王遇刺的时候,沙地上有一片模糊的图腾,好像就是这种蟒纹!”

  左扶光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遍,力求不漏掉任何细节,说得肖思光愤慨不已。

  “他为了保住自己害了你哥,又利用太子蓝田的亲信,不断挑起事端制造混乱!”

  “他派蜥蜴人追杀过你,在京居然和你称兄道弟。他差点把你的母亲卖进教坊司,还以此逼迫你成为驸马。”

  “如今……利用你稳定了朝政,又想除掉你了。”

  左扶光定定地说:“我和许世风华已经走到了对立的地步。”

  “拿上这幅画,去质问他!”肖思光狠声说,“别怕,我就在宫墙后接着你。”

  左扶光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变得锐利:“我不会再傻到正面与他冲突,这幅画该利用起来。”

  “如何利用?”肖思光将画作放回到桌子上,左右快速踱步,

  “这顶多是他十岁时候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作的伪,甚至比不上‘逼父退位’失人心,我觉得不好用。”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阴狠笑容:“可若是他觊觎太子之位想要入主东宫,作伪诬陷太子蓝田有谋逆之心呢?”

  “什么人才会信?!”肖思光感到不可思议。

  “先拔去他的爪牙,让他失去了可以依仗的对象,就能够指鹿为马,使人信服。”

  左扶光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已经想好了,“我们一直找不到瓦解四脚蛇这个组织的办法,而今算是有了突破口。”

  肖思光恍然大悟,四脚蛇本是太子蓝田培养的力量,为先太子所用。

  许世风华之所以能将之化为己用,是因他和先太子同母所生,是亲兄弟。

  可若是诬陷先太子、害死太子蓝田的人是他,那四脚蛇还会听命于他吗?

  “我要制造一个让他们无限接近我,并觉得能够成功刺杀我的机会。”左扶光安排道,“但你得接着我,擒获四脚蛇的首领。”

  他们早已观察了出来,普通的蜥蜴人身着深色夜行衣,领队的则穿墨蓝色,上面有四脚蛇的暗纹。

  而最高级的那个穿着深蓝色明纹,会说话,在许世风华身边出现过,重大的刺杀案件他也会在暗处指挥。

  两人交谈到天色都暗了,安排好种种可能,出来时打更人已在街上巡逻。

  肖思光忽然说:“城门关了,我回不了校场了。”

  左扶光耳畔一动,心里明白看门的就是留守小中军,如今也在肖总督五家军管辖范围内。

  别说肖思光本人想出去了,只需他一声令下,即使人没有来,城门都会为他开启。

  “那去我府上吧。”左扶光说出了肖思光最乐意听到的一句话。

  肖思光笑了两声,率先走到前面,边走边说:“自从你搬出来了,熊战我也还了回来。好久不见怪想它的,不知道熊孩子想我没啊?”

  “还熊孩子,站起来有两米多高了。”左扶光走上前去与他并排,“瑞云在主楼里,咱俩去客院里玩熊、喝酒,说会儿话吧。”

  “好久没像以前一样瞎聊了,你每次找我都是有事相求。”肖思光半开玩笑道,“求来求去也没说个回报,做这个总督真心亏。”

  左扶光猝然问道:“你想要什么回报?”

  肖思光反而有些慌:“什么啊又不是做交易,我就随口一说而已,你还上心了?”

  两人从后门进了驸马府,熊战此时正在自己的棚子里呼呼大睡。

  肖思光说话的声音被听见了,它忽然机敏地抬起头来,庞大身子从窝里挪出,探头到外面观看。

  熊战如今已是一头接近成年的马熊,浑身毛发浓密而有光泽,身躯壮硕如虎。

  它站起来有两米多高,体重近五百斤,还在不断成长。

  有熊战守着院落,这里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哪怕蜥蜴人也只敢趴在墙头远远观看,毕竟熊爪没有轻重,它能轻易拍死一个人。

  熊战和肖思光左右的将士们比较熟悉,但只听肖思光和左扶光的话。

  它很聪明不会轻易伤人,瑞云与府里侍卫都能喂它,却叫不动它。

  此时此刻,肖思光本不准备打扰熊战,想明天早晨再看它。

  哪知刚走到院中心,就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从黑暗里扑了过来,带着兽类粗重的呼吸声,显然极为激动。

  左扶光赶忙让到一旁,熊战回家那天他已经被扑过一次了,有所防备。

  肖思光只感到眼前一黑,身上一重,竟然根本站不稳,沉沉朝后倒去,撞进了熊战的毛发里!

  还好他常年习武,身体敏捷,当即借力侧翻了一些。

  否则肯定会摔伤,再被马熊五百斤的身子砸在地面,后果不堪设想。

  肖思光痛叫一声,嘴里骂了几句脏话。

  熊战却活像是见了亲人一样,伸出舌头往肖思光的发髻里舔,还像小熊时一样拼命蹭他,把人摁着许久没能爬起来。

  “左扶光你倒是别顾着笑,把它给我挪开啊!我要死了!”肖思光一边喊一边挣扎,又被熊战舔到了嘴巴,侧头恶心道,“呕……”

  “享受一下来自马熊的喜欢吧。”左扶光沉闷的心情终于散开几分,憋不住笑声,“它可不是谁都舔的!”

  “左扶光!我跟你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你给我等着——”肖思光一边发呕一边口不择言地乱骂!

  ……

  两人哄好熊战,回到屋里时,肖思光一身熊毛,连脸上都有口水,觉得自己臭烘烘的。

  左扶光嘱咐手下烧水,先在客房里给他立了个浴桶,又叫了服侍的人过来。

  “肖总督先洗着,我去把酒菜摆上。”左扶光把毛巾搭在浴桶边,准备出门了。

  肖思光上衣已经脱掉,不知在想些什么。左扶光转身时,他忽然抬手拽住了他的手腕,说:“别走。”

  “咋了还要我给你搓背啊?”左扶光笑眯眯地问道。

  肖思光的手紧了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上半身在空气中有些发凉,头发也解了,鬼使神差的,他说:“你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哎呀熊战在门口偷窥!”左扶光忽然指着门缝,打断了肖思光的话。

  然后他撇开手,推开屋门就躲了出去,院子外哪有什么熊。

  肖思光跨进浴桶中,眼睛还看着左扶光离开的方向,兀自叹息道:“你要忽视我到何时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只能有我,好吗?

  肖思光躺在浴桶里,把前来服侍的人驱赶了出去,一个人乱想。

  瑞云智力有缺,根本不懂男女情爱,左扶光和她没有夫妻之实,只尽照顾之责。

  沧渊早在三年前就离开了中原,如今已是雄霸一方的乌藏王子,在关外打下了深厚根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随着自己官阶的提升,朝中势力慢慢倾倒过来。

  远在北境的万宝候明显是太上皇的亲信,与当今皇帝对立,已是半个肖家人,和他也算一心。

  所以有很多的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他,觉得他前途无量。最近这两年,前来说亲的媒人越来越多……

  肖思光可以自己做主,因为父亲在北境颐养天年,又没有母亲催着,所以他桩桩件件都推了。

  起初的时候,他对左扶光动情而不自知,后来慢慢接受自己,而今他想让左扶光也接受他,却从未开得了口。

  左扶光从不排斥他的触碰,却固守着底线,每次都会假装忽视,或是避开。

  肖思光知道左扶光很聪明,他肯定能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特殊亲近,却选择了若即若离,真让人觉得不痛快,心里越发刺挠。

  肖思光砸了一下水面,埋头胡乱搓动脸颊,草率洗完了。

  他从小做事就雷厉风行,从没有这样憋屈过。走到左扶光面前时却好像把勇气都耗没了,一肚子的话再次咽到了心里去。

  小桌上早已摆好了酒,四碟小菜静静躺着。

  肖思光一低头,水珠顺着没有扎的长发滴下去,落在了酒里,左扶光这才抬头望着他,睡眼惺忪地说:“都没让人给你擦擦?大晚上的容易着凉。”

  肖思光呼吸一滞,被他这迷蒙的眼神看得喉咙发紧,便说:“你给我擦。”

  “什么毛病,下人手上有刺碰不得吗?”左扶光骂骂咧咧地拿了一张干毛巾,劈头盖脸地罩过去,在肖思光头发上揉了起来。

  半晌,水擦得差不多了,他想转身,肖思光却把手圈起来,困住了他。

  左扶光的眼睛左右瞟了一圈,又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开,肖思光忽然说:“熊没在,火上煮的酒我拿下来了,窗户都关着,你……”

  顿了顿,他低低地恳求道:“你可以让我抱会儿吗?”

  左扶光“唔”了一声,问道:“遇上什么难过的事了吗?”

  肖思光摇头道:“没有。”

  “那是最近心情不好?”左扶光继续顾左右而言他,依然不朝他心知肚明的方向猜想。

  “也没有。”肖思光收紧手臂,把他摁进怀里,闷声说,“我只是想抱你而已。”

  “大男人的。”左扶光撇嘴道,“你三年前送我的耳罩破了,我最近搬家时回王府把它翻了出来,你得给我修一下啊。”

  肖思光依然没有放松,他迷恋着左扶光身上味道。从那时候的满是烟花柳巷的脂粉香,变成了如今沉郁的草木,又好像混着点檀香的味道。

  “你屋里燃的什么香?”他低头在左扶光发间嗅着,手上揉了揉,暧昧地问。

  左扶光浑身都僵硬起来,良久后才把语气特意放得冷硬,他说——“藏香。”

  那是一种来自乌藏地域的特殊香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沧渊身上就常带着这种香味,而如今他不在,左扶光把他的习惯变成了习惯,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当初。

  这明显的回答就是明显的拒绝,意思早已很明白了。

  肖思光却觉得一阵窝火,强制地把左扶光箍在怀中,不忿道:“他已经走了三年了!”

  他语气重了几分,这句话说完后两者都沉默了。

  左扶光停止抗拒,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明白肖思光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也清楚自己无法给出回应,却得利用着对方,这对真诚的肖思光是极不公平的。

  肖思光也察觉到了自己情绪失控,积压在心里的话语终于找到了点突破口。

  他把声线放缓,凑近左扶光耳边,劝说般轻轻道:

  “把过去都放下吧,他不会再回来了。以后让我照顾你,我绝不让你为难、伤心,我能随时随地护着你……好吗?”

  左扶光抿了一下嘴唇,抬头道:“我能照顾自己,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诺。”

  “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偏偏不能接受我?!”肖思光一腔柔情全都像软刀子一样,被这句话掉了头,狠狠地刺伤自己,猝然抓住左扶光的衣领,

  “那你也不需要我的保护,是吗?你说啊!”

  左扶光身子抖了一下,几乎被肖思光提了起来。他垂下眼眸,不可否认的是他能走到今天,也依仗了肖思光的能力。

  “需要。”左扶光回道。

  此刻的他不是呼风唤雨的雅国公,而是在肖思光面前提不起士气的小人。

  没有人的付出是永无止境、不求回报的,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若不是凭借着和肖思光的交情,有外四家的支撑,他哪能活到今天,对方确实有权力向他讨要应得的回报。

  肖思光的胆子终于大了,他本就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左扶光的生气和疏远。

  今天还没有喝酒,但暖热的洗澡水催发了他的勇气,他把左扶光猛地拉近,然后低下头,去吻那薄粉色的、柔软的嘴唇。

  终于亲到了。这个奢望肖思光想过无数遍,却从未付诸行动。

  在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以后,他终于光明正大地把欲望也展露出来。北境的小狼也有他的执着和意志,他含着左扶光的下唇,惩罚式地咬住他,兀自沉溺在灵魂的觳觫里,浑身都好像被点燃了。

  左扶光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最终没有推开,也没给任何回应。

  肖思光越吻越动情,逐渐地放松了抓住对方衣襟的手,顺着腰线落到后背上,把左扶光再次朝怀里带去。

  一吻毕,肖思光激动难言,迅速就起***。

  他还觉得不够,另一只手抚上左扶光的脸颊,深情又渴盼地望着他,再次问道:“好吗?”

  左扶光没有反应,虽然此时的肖思光看起来很性感,也很英俊,可他丝毫都不心动。

  “可以。”他说。

  “什么可以?”肖思光露出几许疑惑,“我说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你可以照顾自己,那就由我保护你。只能有我,好吗?”

  左扶光抬手抓住肖思光的手臂,淡淡地说:“如果你想要回报,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我们相识至此,一直是我亏欠你,没什么不可以。”

  肖思光先是狂喜,而后从左扶光淡漠的神色里逐渐回神。

  当他意识到左扶光在说什么的时候,那股妖异的愤怒再次燃了起来,他快要被气疯了!

  左扶光的意思是,可以任他为所欲为,但这一切都不关乎情爱,也不是什么在一起,只是一个回报而已。

  左扶光不再反抗,不再找理由退却,他也很坦然地面对着肖思光,这个从敌对走向至交的北境世子,真诚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肖思光憋不住怒火,手也从左扶光身上拿下来。他从未这样对他发过火,此刻却青|筋暴起,低吼道:“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个吗?!!”

  左扶光平和地望着他,并不狡辩,道:“我只能给你这——”

  “你觉得我帮你,听从你的安排,和你并肩走了三年,是为了睡你吗?!”肖思光打断了他的话,双手掌住左扶光的肩,猛晃了一下他,

  “左扶光,我甚至知道你找乌藏画师,花重金买了他的画像!我想让你放下,我想让你看到别的希望,你难道要一辈子如此心口不一,怀念着那个早已将你抛在脑后的人?!”

  左扶光像一个没有提线的傀儡一样,任凭他掌控着,还是没有情绪。

  肖思光甚至想揍他,想把他打醒,却又舍不得,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你今日说的‘可以’,简直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人格的羞辱!我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为了得到你费这样的心思?!”

  “而你呢,你只有在要用我的时候才想得到我。所以这一切在你眼里都是交易,对不对?!”

  左扶光抬眼,眸中一片灰败:“那你还会继续着我让你做的事吗?”

  他好像只关心自己的目的,看起来冷硬又绝情。

  肖思光咬着后槽牙,猛一把攘开了左扶光,抬脚踹开屋门,披头散发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走门,用轻功直接翻出墙围,跳到了驸马府外面。

  左扶光果然没有追来,肖思光回头时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迅速隐入夜色里,消失在漆黑的兴京城中。

  桌上的酒菜一口未动,熊战在棚子里睡着。

  屋门是敞开的,一轮圆月横在天穹,直接跳入左扶光的眼。

  他在门槛上坐着,自斟自酌,对着月亮说了一声:“喝吧。”

  他也不知道维持着底线到底是为了什么,心里的希望和期盼早就被自己掐灭了。

  他其实可以装作顺从且情动,给肖思光一点甜头,让他继续为他卖命。

  只是一想到沧渊说的那句“你若不忠于心,就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恶心”时,仍然觉得一针见血,胸口疼痛。

  他像父亲,却不是父亲。

  沧渊改变了他。

  即使当下的目的很重要,他已接近了真相……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奇怪的暗卫

  自那以后,左扶光和肖思光再未见过面,两人当天的谋划也搁置了,复仇似乎成了一条断头路,不见风吹草动。

  但许世风华的动作却没有停,除掉左扶光的愿望也越来越迫切。

  左扶光能够察觉到,跟踪他的蜥蜴人越来越密,拼命寻找着机会,想将他置于死地。

  另一方面,随着四方小中军开始返京,消息自然不胫而走。民间人心惶惶,都明白这是动荡的开端。

  肖思光坐在校场营房里,听闻手下官兵怨声载道,假装很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皇上什么意思?当初‘京边官军兑调操习’,说好了是五年一轮换,分明还没轮到我们,难道又要去戍边了吗?”

  说话的军官来自辽东,东北气候苦寒,俸禄也没有京军高。军粮运送过程克扣严重,在那边连饭都吃不饱,他们来了京城自然是不愿意再回去的。

  不少人都想一直留在这个校场中,已经找肖思光说过好几轮了,但肖总督总是愁眉苦脸道:

  “这都是皇上的御令,别说你们了,皇上忌惮外四家,我自己也可能被发配到边关去啊。”

  叶知夏一条腿踏在凳子上,粗声说:

  “朝令夕改,劳民伤财。肥差都被那些富得流油的世家亲戚当去了,我们自然只配在四方吃土。”

  有几人面色微变,毕竟此话已是在直接指责皇上的政令。

  “闭嘴。”肖思光走下主位,“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上次我挨军棍你们也看见了,外四家不能僭越,以免招来祸端。”

  他不说还好,一说下面更是闹开了。

  南洋的、辽东的、雅州的、北境的外四家纷纷不忿,更有甚者拍桌子摔板凳,已是一片混乱。

  “凭什么?!我们南洋王遇刺朝廷就没给个说法,还让总督的父亲大人背锅!南方军此后连俸禄都领不全,如何抵抗大陆南边那些倭人?!”

  “肖总督不是最硬气吗?什么时候这么怂了。你身后有我们,难道还怕那几个小中军不成?”

  “最可气的是皇上至今还没下调令,让我们回去。他就是怕我们闹呗,要等小中军聚齐了,逼着人走。这摆明了把我们当敌人啊。”

  “外四家、外四家,不就是外人吗?同样是朝廷的兵,他们吃着空饷巡个街逮个贼就行,我们在长城上苦战元人,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要不是来了这一趟,我还真不知道‘内外有别’!”

  “……”

  正因内外有别,原本在京周过得很滋润的小中军去边关吃尽了苦头。

  肖思光心里明白,这个调令也使得许世风华得罪了门阀世家。

  所以当皇权和世家对立的时候,许多人会选择看似拥护贵族的左扶光。

  许世风华不仅没有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还两头都不讨好,弄成如今的局面,全因当初剽窃左扶光的策论。

  而实际上,左扶光那些激情昂扬的文字,不过是年轻时打发时间,抒发怀才不遇之心的空想,不具备实践性。

  在固宁王被问罪的那段时间,这些策论都被收缴到了宫中。许世风华虽然聪明却无大智慧,拿到以后如获至宝,还以为自己可以改了大许的这片天,挽救支离破碎的危局。

  他低估了肖思光与左扶光的交情,想将肖思光培植成亲信,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条件,毕竟对方不太在意功名利禄了。

  他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才养虎为患,更不知道左扶光已经暗中将他视为必杀之敌,早已清楚了他的作为。

  ……

  “皇兄派你去云州巡察水坝,我是不是又很久不能见到你了?”

  瑞云趴在小桌案上,认字认得头疼,问着回来的左扶光。

  她现在已经能够简单读点书了,却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想问左扶光却发现对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皇帝在今日还下了巡察令,要左扶光离京。

  左扶光坐在一旁脱靴,看了一眼瑞云。

  在京城有外四家相护,许世风华想对他下手不容易,此次巡察云州,应该是有目的的,想让他出点“意外”。

  但如果带上瑞云呢?

  自从和肖思光不欢而散后,左扶光警惕多了。他现在很惜命,并不想自己深陷危险。

  思及此,他忽然笑眯眯地问道:“瑞云想不想和我一起?云州不仅风景秀丽,更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美食,我带你去吃。”

  瑞云忽然露出极为欣喜的表情,大叫道:“真的吗?!”

  左扶光点了点头。

  但她又马上低落起来,垂头丧气地说:“可皇兄嘱咐了,让我只能在行宫和宫里走动,外面很危险……母后也不会同意的。”

  她心思如此单纯,左扶光有点不忍利用她了,便道:“行吧,我给你带云州的山水画回来,把每一种美食都叫信使快马加鞭送进京。”

  瑞云当晚有心事一样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最后起身作画,彻夜未眠。

  第二天左扶光下朝以后准备收拾行囊出发了,瑞云不在,应该是进宫看望母后去了。

  他发现桌上那幅画像模像样的,画着两个男人坐在一叶小船上,后面是山山水水,写着“云州”。

  画中的人有一个是太子蓝田,另一人因为画太抽象了而不认识。

  瑞云画谁都很怪异,唯有太子蓝田和左扶桑能画好,模仿得惟妙惟肖。

  左扶光蹙了一下眉头,问公主近身服侍的侍女:“这是谁啊?”

  侍女低头不语,也不回话,有些害怕地退了半步,像是知道些什么,但不敢说。

  左扶光向来待下人不错,王府里带出来的侍卫都很衷心,他买下的那个清花茹也很听从命令,但瑞云身旁的人却很忌惮他。

  “你认识?”他冷声问道。

  侍女又退了半步,后背靠着一个柜子。

  左扶光眼角挑着,危险地看着小侍女,让人有一种被盯上的错觉,毛骨悚然。

  “说。”他并不多言,只撂下了这么一个字。

  侍女立即跪在地上,口不择言道:

  “那是皇上身边的暗卫,会来看护公主的!他对公主很好,会给她带外面稀奇古怪的玩意,从没有歹心!”

  “保护公主的?”左扶光扬眉道,“我怎么不知道。在我身边的公主需要别人保护吗?”

  难怪有好几次他都发现瑞云手里有新玩具,问了以后却得不到回答。

  宫里太后应该是不会给她买这些寻常市井间玩意儿的,许世风华更是没有这个心。

  原来是另有其人。

  “我也只是见过几次他给公主东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说话,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侍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能说的都说了,“公主也不是有心瞒着您,她向来想说就说,不想说的怎么也问不出来。”

  “你下去吧。”

  左扶光准备回头再探寻那人到底是谁,于是便叫人继续收拾了一下南下用品,坐在马车里,疲惫地启程……

  出了兴京以后,笼罩在头顶的乌云似乎都散去了,天地也开阔几分。

  但左扶光知道,危险埋伏在周围,随时有可能降临。

  他在身上配着剑,腰带里还绑着软剑,袖中装有暗器,外套里穿着金丝软甲。

  忽然很怀念有碧澜和翠微姐姐在的日子,或是沧渊在身旁的时候,他能睡安稳觉,而今却因没法回应肖思光,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

  周边城池看起来一片太平,无数的暗波都潜藏在静谧的表象下。

  天黑时刚好到达云州边界的江城,信使早已提前来定过客栈,车队径直朝着客栈开去……

  左扶光下车时左右张望,暗自屏气凝神,查探周围有没有刺客。

  还是很平静,他在经过自家行礼箱时却听见异动,立即停了下来,蹙眉看过去。

  那种声音像是老鼠在啃食木头,“沙沙”、“沙沙”的,抠刮着木箱内部。

  左扶光当即拔剑,让家卫挑开锁,所有人都无比警惕地朝内看,竟见瑞云躺在一堆衣物里,手指不安地抠着箱体,小声说:

  “哎呀,被三少发现了。”

  左扶光眉头一蹙:“你不是进宫了吗?!”

  瑞云平常有些怕黑,在黑暗的环境里会不安地抠东西或磨指甲。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躲进行李中跟他下云州,而对方显然不知道轻重。

  左扶光这趟带的都是自己的亲信,并没有服侍瑞云的宫人。

  一个侍卫赶紧将她扶起来,也不和瑞云说话,直接问道:“主子,怎么办?明天送她回去吗?”

  “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才不这样回去!”瑞云站在车板上,朝左扶光跳去,“你不是说了带我来云州吗?怎么要反悔?!”

  左扶光赶紧伸出手来接人,还好瑞云身材矮小瘦弱,大概像十三岁的女孩一样,没把他撞倒。

  瑞云偷偷跟着他出了兴京,明显是瞒着皇帝和太后的。但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对方必然怀疑是左扶光把瑞云绑走了。

  她绝对不能出事。

  左扶光不放心让人护送她回京,一方面写了封文书到宫里,让皇帝派人来接走公主,以示自己并不是存心将她带走。

  另一方面,他只能带着瑞云上路了,不敢让她离开半步。

  整整五日过去,左扶光已经来到了临近南洋入海口的城市,到达堤坝的位置。

  许世风华派来接公主的人却迟迟未到,也没有一点回应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白沙

  瑞云寸步不离地跟着左扶光,因为有她在,行程慢了不少,就像是来云州玩的一样。

  她从未出过远门,母亲将她保护得太好了。所以看什么都很新奇,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左扶光在后面负手走着,瑞云在前蹦蹦跳跳。一会儿去街边摊子上拿个钗子,一会儿又吵着要作糖画,左扶光挨着给钱不让她出视线。

  清花茹忽然幽幽说道:“我怎么觉得主子是带了个女儿呢?”

  这哪里像是和“娘子”出游,左扶光照顾瑞云三年多了,对方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家人,很是依赖。

  而他出于同情,又出于对这颗干净灵魂的怜悯,很早就不再反感她,愿意和她相处。

  朝堂上的人勾心斗角,每次与众臣唇枪舌战后,回到家里见到瑞云丑陋却纯真的笑容,左扶光都会觉得生活变简单了些,没有压力。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用“兄妹”来形容都欠妥,确实更像“女儿”,左扶光不自觉地笑了笑。

  “把她看好了,多照顾点。”左扶光嘱咐道,“这趟出行全队就你一个女人,很多事我们不方便,你多多留心。”

  清花茹点头称是,她落罪后被买到左家,左扶光却从没把她当个奴隶,而是让她干侍卫的活。

  她原本在斑虎厂就是个暗卫,从不多言不语,服从性很强,所以一直跟着左扶光,成了得力助手。

  堤坝下游设置在防城,当初是左扶光领队,肖思光携五家军南下,一起修建的。

  防城县令满面春风地给左扶光一行接风,说了很多阿谀奉承的话,还送上了不少礼物,让左扶光在府里落住。

  左扶光却坚持要去巡察,并没有吃官场上这一套。

  毕竟堤坝下游关乎农事,若有损毁会引起天灾,他分得清轻重。

  第二天一早,左扶光就带着亲信和随行文书登上山岭,从远至近,先观总体再细查,认真巡视起来……

  河谷逼仄,两旁山距极近,左扶光朝下眺望,水流运行正常,文书在做着记录。

  瑞云在他旁边蹲着,低头采花玩,忽然道:“咦,这里提前来过人了。”

  “什么?”左扶光先是离开悬崖,再警惕四顾,将瑞云拉到后方。

  “好几朵花都扁扁的,还没死,肯定是刚被踩过。”瑞云细致地观察着,说完就发现整支队伍都拔出了剑,不远处的山林里果然有异动。

  左扶光薄剑出鞘,他早已知道蜥蜴人会利用这次机会下手,不来他反而心慌,终于来了。

  从林子里跳出的人却穿着县中私兵的衣服,并不是四脚蛇的夜行衣,从四面八方扑来!

  “不至于吧,明目张胆地截杀啊?!”清花茹双刀在手,挡在瑞云前面,“主子,莫不是防城县令贪了修补堤坝的钱,怕你看出来,要让你死无对证?!”

  左扶光眉头微蹙,此时外围的侍卫已经和这波私兵厮杀起来,他断然道:“没这么简单。”

  清花茹的猜测确实说得过去,如果他此次遇害了,朝廷追查下来,也能这样推论,治罪县令,给天下一个完美的交代。

  可左扶光从那些人的招式上看了出来,一个地方的私兵绝不可能有这种武功,人数还源源不绝,逐渐地把他们逼到了高处。

  王府侍卫都是精锐,经过了严格训练,对付一般习武者不在话下。

  他们倒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剩下的几个都是近卫,瑞云已经吓哭了,躲在清花茹背后不敢出来。

  左扶光还看见,这些人谁都杀,拼死往他这边扑,他斩了好几个,自己一身白衣早已染血。

  但他们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样,没有一个去主动砍杀清花茹,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伤害瑞云,这让左扶光对来者的身份有了推断。

  果不其然,他用剑撬开一个死人的口齿,便发现了蜥蜴人的舌头。

  左扶光且战且退,计上心头,趁着瑞云害怕之际,把公主拉到自己身后,和她一起退上了两山之间的吊桥。

  下面是悬崖和湍急水流,吊桥两边都是麻绳,承重不佳,连接着狭窄的两座山壁,摇摇晃晃。

  瑞云很信任左扶光,一点都不挣扎。追杀他们的这群人果然不敢过来了,怕把桥给踩塌。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有点讽刺的笑容,转身朝着对岸,牵着瑞云准备走掉。

  恰在此时,瑞云忽然止住哭声,像是见了什么认识的人,拉住左扶光说:“三少,不怕的。是白沙!”

  白沙。

  左扶光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并不知道他是谁。

  一回头,一个身穿蓝袍的男子越过众人飞身上桥,落在了他们身后。

  这是四脚蛇的首领,左扶光曾远远看见过他几次。每一次都在远处指挥,并不亲自参与刺杀。

  临走前家里侍女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左扶光猛地把瑞云拽到自己面前,心里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蓝袍人就是侍女口中的“皇上的暗卫”,私底下对瑞云好,还常给她送东西。

  瑞云对这人很熟悉,所以会把他画在纸上。白沙肯定是担忧瑞云安危,才不顾一切地跟上了桥。

  一阵烈风吹过,吊桥晃动幅度变大,瑞云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叫道:“白沙很好的,你不要怕他!”

  “是吗?”左扶光垂眸,看了一下瑞云的发顶,双手搭在她肩头,将她横在两人中间,“那你为什么从未和我讲过他?”

  瑞云有点心虚地闭嘴,是白沙不让她说的,她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左扶光的目光越过瑞云,朝那蓝袍男子看去,充满了挑衅:“想要公主安全返京,就不要越过桥中间那道线。”

  “左扶光!”白沙佩戴着面罩,直呼其名,愤怒道,“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你竟然利用她!”

  左扶光淡漠地叙述道:“我从未伤害过她,你我都明白。但我如若此时不带她,你的人就能肆无忌惮地杀掉我。”

  “你想怎样?!”白沙停在桥上,喝问道。

  左扶光从他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担忧,便道:“让我把瑞云带走,我们即刻返京。你的人不能靠近我五米之内,否则你就等着给公主收尸!”

  瑞云肩膀抖了一瞬,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左扶光。

  毕竟在她看来,左扶光一直都是温雅和煦,对他照顾有加的。她不明白这种话为什么会从他嘴里说出,两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白沙沉声问道:“你还有点怜悯心,有点良知吗?”

  “良知和命比,你觉得谁重?”左扶光不露分毫破绽,危险地与他对峙,“我数三二一,你退出吊桥。”

  白沙一动,吊桥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摇摇欲坠。

  这本就是山里农民为了方便走动私自拉设的,一般只过一人,承重不佳,很容易断裂。

  “瑞云,过来。”白沙声线忽然放柔,只对公主说话,“到我这边来,他是坏人。”

  瑞云本对左扶光毫无防备,此刻却在听到那些话以后有些犹豫了,想挣脱他朝白沙扑去。

  左扶光猝然抬手扯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拉离吊桥,再慢慢哄。

  山上的蜥蜴人依然和近卫在打斗,清花茹匆匆瞥了一眼吊桥,掉头朝山下跑,似乎想去另一边接应左扶光。

  左扶光强势地锁着瑞云手腕,将她朝另一边拉扯。

  瑞云感觉到痛,疯狂地挣扎起来,不断地喊着白沙的名字,不肯和左扶光走。

  吊桥的晃动越来越剧烈,绳索已有断裂的征兆,左扶光只顾着朝对岸走,没料到瑞云忽然低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下一瞬间,左扶光吃痛脱手,瑞云朝白沙跑去,白沙也顾不上别的,跨过中间最薄弱的地方,企图接应她。

  左扶光见状便想放弃,甩了一把手,大步朝前奔跑。

  三个人都在桥上大幅动作,中间绳索终于受不住了,猝然断裂,整座桥也立即散架,左扶光脚底踩空!

  失重感瞬时传来,他企图抓住些什么,手却在破桥板上划破了,只能朝下看去,调整姿势企图落入水中,不要砸在悬崖上。

  白沙本来抓住了断裂的绳索,低头时只见瑞云尖叫着掉落下去,砸进水里,便立即放开手,也跟着坠到了底部!

  这片河谷水流深而湍急,河底布满乱石,左扶光磕到了脑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立即失去方向感,四肢胡乱划动几下,顺水朝下游飘。

  白沙却比较幸运,脚底蹬到了软沙河底,浮出来就朝瑞云游去,因为公主不会水。

  他常年做暗卫,潜泳是必备技能,水性很好,极快地把瑞云拖出来,推到了河岸上。

  再朝前望去,左扶光的头时不时浮出水面,动作里混了挣扎,白沙目色一凌,纵身朝那边跳去!

  左扶光头晕目眩,觉得身体笨重,剑也不知何时丢脱了手,只能趁机呼吸,随水漂流。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他被勒住了脖颈,刹时呼吸不畅,回头和白沙厮打。

  两人在水里时沉时浮,拳头和腿脚都被化了力道,也没打伤对方。

  最后是白沙拉扯着左扶光,将他提出水面,踏上不远处的岸滩,把他恶狠狠甩在地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左扶光胸腔疼痛,肺里全是水,趴在原地疯狂地呕了起来。

  白沙捋了一把袖子,脱掉碍事的蓝袍,躬身抓住左扶光的头发,把他再次朝水里摁去!

  左扶光摸到腰侧软剑,想提出来招架,白沙却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

  左扶光憋气已至极限,面颊全埋在水里,根本无法呼吸,心想这次是不是逃不掉了,他不会就死在白沙手里,如皇帝所愿吧?

  就在万念俱灰时,白沙忽然将他拉了出来,恶狠狠喝问道:“说!你从朝西所书房里拿出来的画究竟是什么?!”

  左扶光又吐了一次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呵气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沙猛地把他拉近了,疯狂地掐住他的脖子,再次问道:“你和冯俊才在密谋什么?你在冯府呆了那么久,太傅跟你说了什么?!”

  左扶光并不意外,白沙授命于许世风华,一直在跟踪他,自然知道他的动向,他去了哪些地方。

  只是……皇帝那边为什么毫无反应和对策呢?

  他在混乱里思考,哑声道:“我……我说不出话了。”

  白沙依然没有放松钳制,宛如一个凶神恶鬼,此刻的他遮面布也被水冲掉了,面目竟然出奇的英俊,不像那些蜥蜴人,都是相貌有损的歪瓜裂枣。

  瑞云在上游另一片河滩,也清醒了过来。

  两边河滩中间依然是水流,她根本过不来,只能在远处跳脚道:“你们别打啊别打啦——”

  左扶光讽刺道:“哟,原来杀手也有柔情,背着我偷偷讨好过公主呢?”

  白沙猛地抬手揍了他一拳,把左扶光掰过身去,再次想将他往水里摁!

  瑞云柔柔弱弱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你们都是好人,不要打啦……”

  “好人?”白沙发出一声冷笑,又将左扶光淹在水里,等他挣扎弱了才再次提起来,

  “你查到了什么最好告诉我,否则我能将你秘密带回去,自有千百种办法折磨你,而皇帝只会以为你死绝了!”

  左扶光脑中闪过一线灵光,尽力去分析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许世风华无疑是要除掉他,让白沙带人杀了他。可是白沙却想知道那幅画的秘密……

  左扶光声若游丝道:“邓太师……参奏太子蓝田结党谋逆,许世风华偷了太子会友的画作。又将曲水流觞宴上的他自己,篡改成左扶桑……致使先太子落罪。”

  “左扶桑……就是我哥。”

  白沙的手明显松了一点,不敢相信如此容易就得到了答案,厉喝道:“你信口胡诌……”

  “说实话!”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再一次把左扶光朝河水里淹去,将自己的脚踩到了左扶光后背上。

  耳朵里灌满了水,河中冰冷刺骨,左扶光隐隐约约听见瑞云再次尖叫起来。

  他反而在万状痛苦里笑了笑,觉得自己猜对了。四脚蛇衷心太子蓝田,在太子死了以后仍然不散,为了报复太上皇为许世风华所用。

  他们可知自己信错了人啊?

  许世风华就是那个才十岁就恶毒狡诈、步步为营,陷害兄长,玩弄权术的人。

  即使背后是邓太师指点,也脱不掉他的罪名。他当不好这个皇帝,还让大许更乱了,他该死!

  背上的脚忽然一松,左扶光失去了钳制着他的力道。

  他忙撑了一把从水里爬出,忽然听见了白沙痛苦的惨叫。

  有一个人将他捞了起来,立即扛在肩上,用力拍打他的后背,让他挤出吸进肺里的水。

  左扶光还听到了整齐的列队声,入眼一片刺目的白茫。

  今天的太阳分明不大,但他看到了镇北军战靴上的徽纹,异常耀眼。

  肖思光将他倒扛起来,须臾后又把他放平在地上,用双手去按压他的胸腔。

  左扶光呛咳了一会儿,居然哼哧哼哧发出笑声,一边笑一边喊痛,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来救他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感受,即使他把话说明白了,没有给与肖思光想要的回应,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和他下了云州,将他从危险中救了出来。

  左扶光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要想起上一次,还是和沧渊在北境逃亡路上,身体虚弱的时候。

  他笑了一会儿,肖思光的动作也停了,满脸是水地低头望着他,丝毫没有掩饰那种近乎疯狂的后悔和担忧,说:“我还是来晚了。”

  左扶光没来由地打断了他的情绪,回应道:“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也不会以身相许来报救命之恩。”

  肖思光抬手想扇他一个耳光,却在看到他的狼狈相时根本舍不得,只喘息道:“我恨你。”

  他也想过左扶光就是在利用他,干脆不管了算了,那天的肖思光被气得够呛。

  可得知左扶光被皇帝支到云州,肖思光又不免想起自己刚进京时身处困局,是左扶光激励他,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还想起两人一路走来,互相扶持,发生的那一桩桩数不清的事。

  如不是非要用情爱来定义这种感情,他们怎会分道扬镳?不管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是一座山头的狼——肖思光做不到对他视而不见。

  他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不求回报。左扶光忘不掉沧渊,即使沧渊已在远方,他永远也做不了他身旁的那个人。

  沧渊走前,还曾对他说过:“别让他死了,不然我不介意在战场上见你。”

  “我真他妈是个护光使者,国公大人的保镖。”肖思光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讽刺自己。

  白沙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叶知夏方才见他踩着左扶光,便打断了他的腿,此刻正往那断腿上踩,骨头刺破肌肉透了出来,白森森的,血流满滩。

  “别踩了,你个死土匪怎么那么狠?”左扶光丢过去一把沙子,骂道。

  叶知夏犹然愤怒不已,又拿盾牌猛砸了一下白沙的头,把对方打晕了,才走过来:“主子,我来晚了。”

  “那句话你们肖总督已经说过了。”左扶光咳嗽一声,还有心思玩笑,“把这人逮了,让你的兄弟们穿上平民服装,骑着马满大街乱喊去,你擅长吧?”

  “喊什么?”叶知夏傻傻问道。

  这回不需左扶光提醒,肖思光就笃定地说:“就喊国公大人劳苦功高,出巡堤坝。皇上不仁痛下杀手,差点把他淹死在水里。”

  “有点俗了。”左扶光因为修筑堤坝一事,在南边声望极高,摆摆手,“先这么喊罢,等我回去再编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

  “这人怎么处置?”肖思光指着白沙问道。

  左扶光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想起了白沙方才威胁他的话,便道:“带回五家军校场里去,他有价值,我得‘疏导疏导’他。”

  叶知夏恨不得把白沙杀之而后快,虽然不理解,却仍然听从左扶光的命令。

  肖思光秘下云州,本该迅速返回,以免皇上降罪,却不肯让左扶光再落入危险,硬是护着他和他一起巡完堤坝,才肯同归。

  ……

  “皇上,小中军已从四方聚齐,给外四家的回调令也该下了。”

  邓太师坐在御书房,和几个武将面见许世风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肖思光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密折。

  “肖总督称病不上朝,实则南下随护雅国公去了。应该是正在返京路上,万不可拖到他们回来时。”

  许世风华冷笑一声:“呵,他倒是把左扶光当了皇帝。”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左扶光此回凶多吉少,要是肖思光去了,大中军分部就会在云州拦截他们,这是皇帝早已谋算好的。

  “调令一下外四家肯定会闹起来,但没了肖思光,一群乌合之众也成不了大势。”许世风华续道,

  “限他们三日之内离京,届时各奔东西。肖思光回来便见一场空,朕再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皇上英明。”邓太师拱手道。

  “可是……”一个武将面带难色地说,“公主也在云州,怕会成为左肖二人控制在手的人质。”

  “尽量保证瑞云的安全。”许世风华放下密折,“不过你南下时也给子茂大帅带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做了权益之举,朕不会怪罪于他。”

  武将眉头微动,退后道:“末将领命。”

  待到他们全都退了,许世风华独自坐在龙椅上,才再次拿起那封密折。

  折子上写着一首民间传唱的歌谣,他虽表面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实则心里发虚,只期待白沙不要出错,万不得已便望子茂大帅能拦住肖思光……

  “蟒儿俏,蓝田笑。”

  “旭日升,西风巧。”

  “十岁童,望成雄。”

  “流觞画,谋其兄。”

  “逼宫成仁亡孝悌,四方雅士皆可疏。”

  “调令戏兵山河怒,君王奢暴万众诛!”

  许世风华的手逐渐收紧,仿佛想将那些文字攥死在掌心,仿佛是紧抓着左扶光的喉咙。

  他甚至可以肯定,民间疯传的故事,这些狗屁不通的歌谣,都出自左扶光之口!

  据说,好多地方还有人在举行悼念太子蓝田的集会,人们为他焚香祷告表达不满,更有甚者希望太上皇重新掌权。

  过去那些压进了棺材板里的往事,全被左扶光翻了出来,有的没有的错处都推在当朝皇帝身上,使得民怨四起。

  许世风华的统治面临着极大危机,可他喊不动那些能够制造舆论的读书人,只能期待使用武力镇压一切……

  作者有话说:

  咱们肖思光,还是有情有义的。这就是他最大的魅力。


第一百四十七章 珠联璧合

  “我无论去哪儿,是否领兵,都有一个习惯。”肖思光坐在防城郊外一座镇子的客栈里,手上摊开地图,

  “斥候探路,车马随行,是我必要做的事。而此回……斥候探到大中军已在朝云州聚集,会与我们在明日碰上。”

  左扶光嘴里嚼着难吃的乡下食物,他们之所以选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落住,就是因为肖思光和叶知夏此回只带了亲信,怕被兵马围堵。

  他抬起头来,有点责备,又有些感动地说:“你明知皇上派我南下是计,也知你可能是他算计中的一环,为什么还是来了?”

  “来了中计而已,不来你不就死了吗?”肖思光很坦诚地说,他如今也不掩藏深情了,“以往所言,生死与共,都是虚言。而现在,我们才算是真的绑到一起了。”

  左扶光莫名叹息道:“我死了算了吧。”

  “敌人还在猖獗,怎么就败下阵来了?”肖思光难以置信,“当初是谁哭喊着不要再做砧板鱼肉,要当掌控全局的那只手?你家的仇呢,不报了吗?”

  左扶光定了定神,他只是在历经生死之后,有一种不知前路在何方,意义在何处的空虚。

  当初逼走沧渊,那种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疼痛好像随着时间散去了。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报仇好像没那么重要,原来权势并不能使他快乐。

  肖思光起身,双手掌住左扶光的肩:“都走到这一步了,别跟我说你要消沉了。”

  左扶光无言地望着他……

  “就算不为家仇,不为意气之争,也该为了黎民百姓。”肖思光定定地说,“你觉得他真能当好皇帝吗?如不是你在挽救,这大许得乱成什么模样?!”

  “我哪有那么伟大……”左扶光叹息道,“太上皇有为帝之才情,却无统御江山之心。当朝皇帝空有称帝之心,却不懂为帝之道。”

  肖思光甚少听他谈论这些,此刻的左扶光说话如同一个老臣。

  但他知道左扶光的才华远不止此:“那依你所见,谁最适合做皇帝?”

  左扶光半开玩笑道:“我爹。”

  “废话!那我爹还想做皇帝呢。”肖思光骂道,“他两都花甲了。我问你点现实的,剩下的老五、老七,谁适合做皇帝?”

  左扶光是真陷入沉思了,许世文元心思缜密,装疯卖傻,实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若有心,一定能当好皇帝。

  而许世景烁阴晴不定,甚少对外展露情绪。现在冯俊才作为他的先生都摸不透他,不知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得了吧,我两在这大声密谋要扶持谁登基,实则可能活不过明天。”左扶光幽幽道,

  “回雅州的路被堵死了,水路也走不通。皇帝这回准备充分,是准备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肖思光也跟着颓败下来,坐回了椅子上,愤愤吃了口饭,拍桌道:“现在唯剩下的机会就是策反子茂大帅,或者说服他的副将单家陶放我们通行了。”

  左扶光歪头道:“你知道单家历朝历代都为武将,为何绵延不息,屹立不倒吗?”

  “靠兵呗。”肖思光道。

  “不对,靠的是兵符,依托的是皇权,大帅亦然如此。”左扶光详细说道,“上次逼宫时,子茂大帅就听太上皇的命令堵了沧晗将军。而皇上继位以后,他依然安定不获罪。”

  “因为单家从不轻易站队,仿佛只是一个锋锐的战争机器。皇权指向哪里他们就打哪里,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

  “这是共识。”

  世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武器是最容易掌握,且不含感情的。

  乱世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于是他们选择听从,没有个人意志。

  “可这次单浩轩没有听令返京,而是留在雅州了。”肖思光带着一丝希望说。

  左扶光掐灭了他的侥幸:“那是被降职发配到边关的单浩轩,不是手握半数大中军的单家陶。”

  “那照你这么说,咱俩此回真得当王八了呗。”肖思光甚至有一种收拾行囊的冲动,“你以前那个翠微碧澜什么的有没有教过你易容啊?要不我们只能用下下策暗度陈仓了。”

  “还没到下下策时。”左扶光的目光投向隔壁房间,“就看下策来不来事了……”

  ……

  白沙从昏迷中醒来,被打断的腿已经接起来了,打着石膏。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客栈的床上,在旁边照顾着他的正是瑞云。

  瑞云一只眼睛是坏的,斜进了眼眶里,只能看见一点瞳仁和眼白,伤口狰狞可怖。

  但另一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担忧道:“我还以为白沙死了,瑞云再也拿不到白沙送的玩具了……”

  白沙心里一软,叹息道:“二十岁了,你怎么还是长不大啊?”

  他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心里清楚是左扶光故意把他和瑞云放在一个屋子的。

  瑞云见他动了一下,竟然有点害怕地站了起来,离他一米远。

  “他们人呢?”白沙问道。

  瑞云觉得对自己最好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明着的左扶光,一个是暗中好的白沙。

  但这两人前两天打架的时候,都展露出让她极为害怕的凶恶面,所以她虽关心他们,却下意识地避远了。

  “我给三少说了你,他说你要是想好了,就去找他,要是想不明白,就随你自己去哪儿。”瑞云小心翼翼地说着。

  说完这句话她又有点迷茫,不知道外面局势是什么样,只关心着自己:“可你要是走了,我很害怕。我还怕三少旁边那个北宸世子,他对三少好像比我重要。”

  良久,白沙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招了招手,尽管脚很疼,也温和道:“过来,和我说说你跟三少讲了什么。”

  瑞云慢腾腾地走过去,仿佛花费了很大心力才打消顾虑。

  她轻轻坐下了,靠着床沿:“我给他讲了你给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我还画过你和我大哥在云州的湖上泛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来云州吗?因为你说过的云州太……”

  她想了须臾,才接上一个才学会不久的词:“浪漫。”

  白沙的眼神立时变得复杂,张望着天花板,许久没有做声。

  他当初就是太子蓝田的侍读,长大以后又做了他身边的近卫,在斑虎厂谋了个职,只用保护太子的安全。

  蓝田虽是金枝玉叶,却从不把他当做下等人看待,而是像兄长一样关照他,两人私下里完全是平等的,他深切地爱着他……

  那时候青春年少,太子出巡总有他在身旁相伴。太子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他,两人形影不离、心照不宣。

  而后太子获罪,白沙本该和太子“同党”一起秋后问斩。却被许世风华保了下来,要他隐姓埋名培养死士,集结旧势力,为太子报仇。

  这些年里支撑他活下来的唯有仇恨,他就是“四脚蛇”的统领,为许世风华所用,只是那个组织不叫四脚蛇,而叫“蟒院”。

  瑞云是蓝田的亲妹妹,她小的时候长得很像蓝田,白沙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把一部分对于太子的思念寄托在照顾瑞云身上。

  所以他空余时间总会悄悄去到瑞云身旁,给她带吃的、玩的,从不嫌弃她面目丑陋,只喜欢她的单纯和安静。

  那天在河边对左扶光施加水刑,就是因白沙看到过左扶光和冯俊才拿了那幅画而生疑,他并没有把此事如常汇报给许世风华,而是想从左扶光嘴里逼问出真相。

  凡是关于太子蓝田的事,都会让他陷入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白沙虽从事了那么多年的暗杀任务,又是蟒院统领,却仍有内心柔软的地方,这一切只和太子有关。

  瑞云照着左扶光告诉她的话续道:“其实三少和你是同样的遭遇……你知道的。他辅佐三哥登基,而实际上,他的爹娘,他本人,都曾遭三哥所害啊……”

  瑞云绝没有如此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白沙知道,这些话都是左扶光让她说的,但他绝没有逼迫她。

  白沙比谁都看得明白,左扶光是真切地对瑞云好,又很有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在瑞云面前的雅国公,也有一颗善良且柔软的心。

  “你救救我们吧。”瑞云说,“三少要是死了,我也不会活的。”

  “不要乱说话!”白沙急道,“瑞云殿下是我们大许尊贵的公主,你的命可比他们俩都重要。”

  瑞云撇撇嘴,似乎并不认同。

  白沙立即想到了临行前许世风华的吩咐,同样是如果必要要做“权益之举”,他不会怪罪的。

  什么叫做权益之举?!

  所以为了杀死左扶光,为了逮住肖思光,可以不顾瑞云的性命和安危吗?

  这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了。

  瑞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基本都词不达意,这些是她自己想的。

  她不懂一切,只知道最简单的黑与白,她分得清谁对她好,希望左扶光别死,白沙也别死。

  最后,白沙摸了摸瑞云的头,让她别担心,好好休息。

  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来找了左扶光,拿着一件蜥蜴人的衣服,低道:“我传密信禀上,就说你已经死了。我们将肖总督押解回京……”


第一百四十八章 皇兄,斗蛐蛐!

  京城爆发了一阵骚乱。

  外四家的回调令下来以后,那些不愿意离京的士兵在三天里横行霸道,甚至打砸街道表示不满。

  他们果然是乌合之众,只会这些小打小闹,许世风华丝毫没放在眼里。

  毕竟三日之期一到,还未离京的就是违抗圣令,杀无赦。

  京中还有传闻,说肖思光弃了外四家,因为皇上以他回归北境作为条件,他已经秘密返回北宸了。

  人心惶惶,辽东最艰苦,辽东军反抗得也最剧烈。

  这日清晨,他们点燃了城门口菜市场的棚子。

  这棚子外侧有个木台,台上有刑架,斩首专用。

  大火顺着木台烧上去,浓烟滚滚,遍布血迹的刑架倒塌下来,斑虎厂终于出动了,前来阻止暴乱。

  此时已接近圣旨限定的期限,镇北军和固宁军在京官兵都备好行囊准备离开了。

  肖思光并没有打过招呼,以免背上祸端。外四家听到城中动向以后,却自发地集结起来,回乡的人都不回了,赶到城外给辽东军助阵。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原本不相识的外四家被肖思光规训,早已拧成一股绳,变为了兄弟。

  肖思光治军有方,镇北军又是出了名的团结忠诚。此刻“兄弟”有难,另三家自然要来相帮。

  于是小的骚动变成了巨大暴乱,斑虎厂维|稳过程中难免拔刀伤人。无数校场军人涌入城中,互相敌对已成必然之势!

  “皇上,菜市那边真的战起来了,就像打仗一样,火已烧过外圈,城民都在朝里逃……”

  许世风华静静听着外面动向,怒不可遏:“让他们闹!凌晨小中军抵京,朕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他此时心安了一点,是因密信里说左扶光已经坠崖淹死,肖思光也被蟒院擒获了。

  邓太师担忧道:“外四家挤在四周,把京城围得水泄不通,还不让关城门。驻城小中军全换成了他们的人,返京小中军一路风尘仆仆甚为疲惫,臣怕他们不是外四家的对手。”

  “他们反了不成?!”许世风华怒摔杯盏,“朕这个皇帝还坐在这里!”

  忽有一道少年的嗓音开口说道:“皇兄,正是你开了这个头啊……”

  许世风华猝然转头,景烁竟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了。这小孩跟鬼一样面颊苍白,嗓音幽冷,让他觉得一阵憷。

  当初他是怎么爬上皇位的,他比谁都清楚。

  他临朝以后内忧外患虽有缓解,可都是左扶光的功劳。他这个皇帝的威望甚至不如许世嘉乐,所以才一定要除掉左扶光。

  “滚回你的朝西所去!”许世风华始终记恨着夏猎时景烁嘲讽他的话,说他不被父皇看重,只能做一辈子的皇子。

  而他如今便是这样施加报复的,不给七弟一点虚名和实权,让他仍然像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样呆在朝西所里生活。

  景烁忽然说道:“左扶光把皇子书房暗室里的那幅画拿走了。”

  许世风华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二十多年前的事他早已抛在脑后,厉喝道:“你在说什么,滚回去!”

  “左扶光把曲水流觞宴的那幅画拿走了,白沙看见了,他有告诉你吗?”景烁继续问道。

  许世风华的眼神逐渐从迷茫变作惊惧,蟒院是他维持专权的重要基石,蟒院死士遍布全国各地,各行各业。

  当初死士渗透斑虎厂,从内部瓦解了暗卫机构,许世嘉乐就失去了最后一道依仗。

  而如今……

  ……

  城楼顶上爆发出一阵鼓声,内外混乱的人齐齐抬头。

  只见雅国公不知何时已站了上去,肖总督与他并立在最高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打什么?!”肖思光声如洪钟,不怒自威,喝问道,“砸街烧摊,像军人吗?!军人的天职不是保护百姓吗?你们把百姓逼到哪里去了?!”

  愤怒的外四家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刀口垂落着,怨声载道。

  “我们以为总督走了!”

  “皇上一言既出,本该驷马难追。如今却出尔反尔,谁能咽下这口气!”

  “他们说,雅国公死了——”

  “……”

  左扶光微微一笑,镇定如常,淡然道:“皇上确实派人截杀我,幸好我从小长在雅江,水性好,从堤坝里爬起来了。”

  此话一出,下面的人更加愤慨,特别是南洋军,爆吼道:“国公修筑堤坝利在千秋,皇上为何如此啊?!”

  左扶光轻飘飘地说:“我们去问皇上吧。”

  下方士兵已是蠢蠢欲动,现场再次吵嚷起来。斑虎厂明卫见状不好,朝后退去,为首的那个喊道:“国公大人竟然想问皇上,以下犯上、其心可诛!”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一个人,身穿蓝袍没戴面罩的白沙。

  白沙站到了左扶光身后,危险地眯起眼睛:“什么诛?万众诛吗?”

  传言里那句话是“君王奢暴万众诛”,逃远的城民面面相觑,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曾受过先太子恩惠,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的人,百姓无比爱戴他。

  左扶光什么都没再说了,站在城楼顶上,猛地抖开那幅曲水流觞画。

  他把画卷像旗子似的挂在城门上,像是公开和许世风华叫板,斑虎厂明卫赶紧朝宫里跑,去禀告这一变故。

  肖思光大声道:“外四家听令!”

  雅州的、北境的、南洋的、辽东的军官立即面向他立正,从“乌合之众”变为了整齐的列队,期待肖总督说出一番壮言。

  然而肖思光只命令道:“扑灭菜市火焰,列阵返回校场。计算民众损失,我肖思光掏私库双倍赔偿!”

  话音落地,众人虽有异议,却还是听命灭火,朝校场走去了。

  左扶光也走下城楼,没有进长街,而是和肖思光一同去往南郊校场……

  ……

  平静,出奇地平静。

  京城没了往日的热闹,也没了这几日的喧嚣,风波好像被平息了,许世风华却开始害怕。

  短短半日,他就叫人问了无数次外面的动向,然而人们不做生意了,一切都好像停止了,外四家呆在校场没有再闹事,异常得很诡异。

  他先是发现,他几乎听不到来自外界的消息了,因为他的耳朵、他的眼睛白沙,已经不再效忠于他。

  紧接着,宫内采购不能再从京城里买到东西,而整个皇宫每日用度极大,不断地消耗着库存。

  回来的小中军就像没声了一样,也没听见他们和外四家打起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肖思光坐镇,外四家绝对没有走。可许世风华好像被孤立了起来,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坐拥天下的皇帝,而是龙椅上的傀儡。

  “皇上,今日清晨有百姓在宫门口洒纸钱,还摆上了无数白花。”

  “什么意思,咒朕死吗?”许世风华筋疲力尽,双眼猛瞪着,“赶走!谁敢再摆,就杀头!”

  邓太师有点心虚地回道:“不是……他们只是在……纪念先太子。”

  “我大哥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许世风华声线可怖,“老师当初不是说,即使有一天真相被人翻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吗?!”

  真相已不是第一次被翻找出来了,当初太上皇在位,许世嘉乐虽然心中有愧,却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有他压着,无人细查。

  而今,挑起这件冤假错案的主角正在高位上,还有个狡诈聪慧的雅国公与他斗者,无风也起浪。

  又过了半晌,许世风华深感疲惫,准备休息一会儿。

  一个太监喊着跑了进来,边喘边道:“皇上,东阳王求见!”

  老五现在过来做什么?

  许世风华烦躁不已,老七已经被他软禁了,傻子来找死吗?

  他不肯见,可宫里侍卫就仿佛死了似的不顶用,许世文元提着一个空笼子进来,笑眯眯地说:“皇兄,斗蛐蛐!”

  许世风华咬牙道:“滚,朕今天没蛐蛐,要休息了。”

  “哎呀,我的蛐蛐也没提进来。”许世文元傻里傻气的,好像这才发现笼子里是空的,扬手一挥道,“他飞到南郊校场去啦!”

  许世风华骤然清醒,回头望着他,威胁道:“太上皇还在太寿宫,你若是敢有动作,你最亲爱的父皇就会性命不保。”

  许世文元是嫡子,最受太上皇宠爱的一个皇子。无奈却是个傻子,不能成大器,不能立为太子。

  “一个有两条舌头的人把他放出来了,我来正想告诉您。皇兄,我们的父皇正在街上发癫呢!”

  许世风华虽然没有杀掉许世嘉乐,却将他常年关着,缺衣少食,再让乐师们不断羞辱他,使他活在痛苦中,把他逼疯了。

  满朝文武皆以为太上皇退位以后在颐养天年,所以虽有许多臣子反对许世风华逼宫成仁,却也只能接受皇权更替。

  许世风华瞳孔骤缩,厉喝道:“斑虎厂的人呢?都死绝了吗?!”

  他知道像毒瘤一样遍布四周的蜥蜴人已经不会听他号令了,只能派斑虎厂出去寻找许世嘉乐。

  “看来皇兄确实害怕斗蛐蛐了……”许世文元悠悠叹息,然后转身朝远处走去,嘴里还在重复当初新帝登基时他说的那些话,

  “不孝……该打,该打……”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要你死

  许世嘉乐蓬头垢面,虽然身穿暗色龙袍,象征着他曾经的身份,精神却好像完全失常了。

  他在街上逢人就抓,见人就讨吃的。有个大娘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就用脏手抓着往嘴里塞,还好像那是至尊美味。

  一个皇帝怎么会活成这副模样?人们纷纷在窗口探视,细声讨论。

  他们不仅没有嘲笑他,还有许多人可怜他,吃的越送越多。

  许世嘉乐跑到了一座戏楼前面,驻足,观望。

  “先生……”他忽然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道。

  众人一惊,便见他疯疯癫癫地搂起手,仿佛抱着一架火不思,嘴里发出乐曲的声音,兀自唱跳起来……

  许世嘉乐在位时曾因国库空虚而加重过税赋,那时候怨声载道,不少人背地里都骂过他。

  但他也确实没有犯过什么劳民伤财的大错,平定三蛮之乱反而算大功一件。

  这时候的城民看着他如此状态,早年间的不满早已不算什么了,又有擅长言辞的人在旁边引导着话题,纷纷开始声讨当朝皇帝。

  斑虎厂明卫来了,要将许世嘉乐抓回宫里。

  太上皇疯狂地反抗着不肯配合,一口一个“朕”,但侍卫办事急切,绝不是用“请”的,而是强行要把他拖走。

  忽有一个汉子路见不平,猛冲上去与宫卫对撞在一起,发生了冲突。

  原本观望的人群忽然义愤填膺,把昔日被他们唾骂的太上皇护在身后,追打斑虎厂明卫。

  斑虎厂的人手里都有武器,拉扯间暴力招架,竟砍伤了无辜的大娘。

  刹时间,整条街都沸腾了,有人冲到冤鼓前方拼命敲击,有人拿烧火的铁钳去烫明卫,许世嘉乐裹着龙袍拍手叫好,长街上又拉开了无尽的混乱……

  兴京城内人口总共十四万,皇宫带刀侍卫加起来也不过三千。

  不知是谁抬了一顶轿子过来,将许世嘉乐载了上去高举在半空。这轿撵在洪流一样的人群中飞速被接过,他们纷纷要去“问问皇上”。

  ……

  左扶光喝了一口校场的糙茶,听闻叶知夏报送如今情况。

  “洒出去的线人都在行动,百姓很快被煽动了,已经在往皇宫冲击。”

  若不是老五告诉他太上皇的现状,他还没想到可以利用这个。

  如是凭靠着太子蓝田一桩冤案,不足以让人们在当下爆发愤怒,左扶光又不想让肖思光动手落人把柄,万不得已才采用发兵的方式。

  “把你的土匪兄弟都送进去,专杀沿途锦衣卫,给百姓铺路。”

  叶知夏招安的土匪外表粗粝,言行举止不似军人,最适合混在人群里假装有情有义之士。

  “主子不说我也知道。”叶知夏定定回复道,“已经派出去了,还有我们进城时丢了根小的撞城木,也被他们自发带上,用来撞宫门了。”

  肖思光负手站着,听闻左扶光淡淡地推演局势。

  他觉得此时的左扶光有点可怕,问道:“朝臣呢,公主呢?”

  “公主在我府邸,朝臣几乎闭门不出,怕波及自身。”左扶光目光冷锐,“不怕死的就赶去救驾吧,让我看看还有多少人是忠于他的。”

  返京的小中军此刻正在校场外扎营,他们没了自己原来的总督单浩轩,四方将领虽然不爽外四家占了他们的校场,却不敢和肖思光硬碰硬。

  当初许世风华篡位夺权时,小中军就已出兵和镇北军对抗过。

  镇北军以少胜多,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谁的命都是命,世家亲戚更爱护自己的羽毛,才不会在局势未明的时候开战。

  肖思光倒好,第二天一早天寒地冻,他居然让自己家的总务后勤给小中军送去了热腾腾的早餐。

  据说百姓们抬着太上皇的轿子,在宫门外骚乱了一整夜,早晨都没消停,宫门快被撞开了。

  许世风华孤立无援,今日本该早朝,他来到朝堂却只见宫人和太监,朝臣一个也没来,庞大的宫殿阴森可怖。

  他转身朝后走去,小巫子如常唱和道:“退朝——”忽然被大内总管打了一下脑袋,他便闭嘴了,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衫底下的钱财。

  就连太监宫女都在做准备了,将贵重物品藏在身上,方便逃命。

  要是让那群暴民冲了进来,他们都会被刮得只剩骨头。许世风华的精神也仿佛处在苟延残喘之际,甚至都没管他乱喊了这一声。

  经过中午的修整以后,有个壮汉把城门口的冤鼓搬了过来,放置在面朝皇宫的方向,没命地敲击。

  众人在给太子蓝田喊冤,给太上皇喊冤,给因为调兵令伤了财而加重税赋的自己喊冤,那冤鼓仿佛号角和战鼓,撞着宫门的人更加用力了!

  夕阳余晖将落,宫门终于破开一个口子。人群的愤怒也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乌合之众”纷纷冲进了曾经防守森严的皇宫。

  红墙里从未如此热闹过,有人出于义愤填膺,有人出于好奇,更有歹人纯粹想抢出来点值钱事物,全都没命地朝口子里挤。

  小口子变成了大口子,宫卫退到正德殿把皇帝在的地方围了起来,做最后的防守。

  太监宫女四散奔逃,蜥蜴人混在人群里宰杀着侍卫,到处都是鲜血、是人头,是许世风华最后的热闹和繁华……

  朝臣们终于忍不住了,聪明人都知道这场暴乱起于何处,又该由谁来叫停。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秘密聚在城中文人辩策的地方开了一个小会。

  内阁学士冯俊才被众人推选出来,前去南郊校场请雅国公出面“主持大局、安抚民众”。

  冯俊才黑脸坐在左扶光给的小板凳上,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他心知是他们都不敢来,才推他来,又有些愤怒的觉得左扶光做过头了:“我真后悔替你拿了那幅画,今日踩踏死伤不少民众,我就是罪人和罪魁祸首。”

  左扶光垂下眼眸,低道:“权力迭换哪有不流血的……”

  “流的不是你的血,你坐在这里,旁若无人,不见丝毫悲痛、伤情。若是国真交予你,到底是黎民之幸还是悲!”

  左扶光反而颇为欣赏地说:“冯二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先天下之忧,将来必是朝廷栋梁之才,国该交给你们。”

  冯俊才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冷漠的人。

  “你父亲怎么说?”左扶光提示道。

  “他要你尽快把事摁下去,不要再乱了。”冯俊才急速说道。

  “我进宫吧。”左扶光起身拍了拍袖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雅国公的车驾冲入兴京城内,外四家护送着他,中间让开一条道路。

  暴动的人见了军人有点心虚,害怕被镇压,纷纷避开了,却只见他们列队整齐地朝正德殿进发,左扶光就是冲着许世风华去的。

  宫外只有几人螳臂当车,军人并未攻击他们,左扶光脚步轻盈,飞身跳过,推开了殿门。

  此时天光将落,屋内一片昏暗,几个太监见了雅国公就像见了鬼一样,退缩着往角落里藏,而许世风华坐在龙椅上,闻声也是一惧。

  左扶光关掉门,走了进去。

  “当初就是在这里,我断了父皇的水粮,逼他就范,是你教我的。”许世风华手里握着玉玺,“他写下了传位圣旨,而我成了皇帝。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左扶光的膝盖挺得笔直,再也不用在他面前下跪。

  他走至龙椅前方,睨了一眼龙袍的纹路:“我既不想坐拥天下,也不要龙袍加身,你什么都不必写。”

  “三少啊……”许世风华忽然叫起这个过去的称呼,“你方进京时就颇为高调,巴结般地接近我,人人都以为你趋炎附势,我却知道你并非草莽纨绔,还挺欣赏你的。”

  “皇上错爱。”左扶光嘴角露出一个邪气而嘲讽的笑容,“在此之前你追杀过我,在此之后也截杀过我。一边错爱一边想弄死我,对吧?”

  “你实在令人发指。”许世风华咬紧牙关,怨恨地说,“我下旨‘京边官兵兑调’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改制令行不通对吧?”

  “可你不仅没有阻止,还大肆夸赞这是革新之举。此后我从你的策论里阅及种种实施,你都从不劝谏,便是为了这一刻。”

  左扶光摊手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但有了皇上替我实践。往后扶光一定汲取教训,好好辅佐新主。”

  “新主?”许世风华嗤笑道,“装什么呢?皇位唾手可得。”

  “我说了,我不要这些。”左扶光又逼近几分,倾身凑到许世风华面前,一字一顿道——

  “我、要、你、死!”

  话音未落,许世风华朝后缩去,左扶光却猝然抓住了他的衣领。

  许世风华养尊处优,并不会什么武功,三招之间已被左扶光钳制,玉玺脱手而出,沉重地砸在地上。

  左扶光另一只手再次拿出了那幅画,他从城楼上摘了下来,当即挂在面前的一堵墙上。

  他将许世风华拽到墙前,双手青|筋凸起,腰侧软剑弹出,从皇帝背后的身柱穴刺了进去,令他不能动弹!


第一百五十章 雅国公,名传天下

  身柱穴位于颈下、心旁,脊柱上,没有伤及要害,却让人极痛,不能动弹。

  许世风华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此时的左扶光却用一种疯狂而执着的动作抓死他的头发,将他的头颅朝画卷上摁去!

  “咚”的一声沉响,皇帝的额头被左扶光摁着,撞在画上,画卷背后就是坚硬的墙体。

  他觉得自己的颅骨都要被撞碎了,纤瘦的左扶光竟有如此骇人的力气,又一次将他拉近。

  左扶光贴着许世风华的耳边说:“这一下,是为我自己。拜你所赐,一直隐蔽锋芒,在担惊受怕中长大。”

  许世风华没有喊痛,反而极为扭曲地发出一声哼笑,说:“那么怂啊……”

  话音未落,左扶光再次抓紧他,又猛地朝墙面上磕去!

  这一次撞到了鼻梁骨,立即有两股鼻血喷溅下来,落在地上绽开几朵血花,染到了唇齿上。

  左扶光阴狠地说:“此一下,是为我父亲。不论镇北王还是固宁王,动刑的是太上皇,在暗处挑起疑虑,搅动局势的却是你。”

  许世风华笑得更开了,牙齿间全是血,深吸了一口气,迷乱又享受地说:“哦……你终于明白了。”

  左扶光握着他头发的手开始颤抖,仇恨染得他双目赤红,又一次把许世风华的面颊朝墙上猛摔,撞得血肉模糊!

  “还有我母亲,她年近五十,你竟以她成为官妓逼我就范!许世风华,你如今的痛都是当初种下的苦果……”

  许世风华痛到极致,却觉得与他棋逢对手,仿佛看见了一个残暴不择手段的知音。

  他面部已经满是鲜血了,仍然可怕地笑着:“你就要变成朕了……”

  左扶光猛地心惊,却仍没有放松钳制,他想起了沧渊,想起了那个曾把他从冷血自利的汪洋中拉出来的人。

  他又把许世风华摁着撞了一次,这一次却没那么多话,只道:“这是……为了沧渊。”

  那幅古老的画作早已遍布猩红鲜血,盛开在每一个画中人脸上。

  曲水流觞宴上的水成了一条血河,许世风华再也说不出话了,整个人都陷入昏迷。

  左扶光残酷地动了动插在他穴位上的软剑,强迫他清醒过来。

  许世风华吃痛,眼睛却已瞎掉看不见了,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始终没说一个求饶的字。

  “我不会变成你的。”左扶光猛地将锋锐软剑捅穿,切割到他的心脏上,

  “因为……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你命的恶鬼——左、扶、桑。”

  脏器蓦的破碎了,软剑发出轻巧嗡鸣,夺取了一个人的性命。

  四周的太监们早已吓破了胆,左扶光丢开许世风华温热的尸体,低头拾起玉玺,将之端端正正放回桌子,只揭下了上面那张绢布。

  他用绢布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越擦越干净,仿佛擦掉了就不会有血腥味,完成了这场残酷的弑君。

  就在他准备吩咐太监收拾现场时,黑暗里闪过一只眼睛,左扶光猛地探身抓住那个暗中窥视的人,却看见一张哭泣的面孔……

  瑞云公主。

  瑞云不知何时被许世风华接回宫了,而且就在这间正德殿里。

  她目睹了左扶光残杀她皇兄的全过程,拼命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声音,吓得灵魂都不在了,神志恍惚。

  左扶光有点错愕,又有点慌乱。

  除了在白沙面前露出过本来面目,他对待瑞云向来极为温柔,生怕让她惧怕。

  “别怕……别怕。”左扶光见瑞云还在望着许世风华那滩血迹,徒劳地想将她护住,说,“我们出去了。”

  瑞云猛然推开了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蹲身开始尖叫!

  那尖叫声能够轻易划破人的耳膜,刺骨而恐怖,仿佛无处不在的针戳刺着脊梁骨,让人浑身毛骨悚然。

  左扶光蹲身想哄她,但瑞云再也哄不好了,她的世界都崩塌了。

  她最信赖、依赖的人,在她面前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了她的亲哥哥。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只能看见满地鲜血,还有左扶光擦拭血迹时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很害怕,只能无尽地尖叫,把自己和这个恶魔隔开。

  左扶光无可奈何,开门时清冷的月色早已倾洒满园,肖思光扫平了所有混乱,在阶梯上接着他。

  “皇上……畏罪自戕了。”

  左扶光说出的这句话,当真不亚于当初赵高的“指鹿为马”,却将成为后来的箴言。

  他参与了一次,又主导了一次政权的更迭。终于爬到了他要去的位置,做了操纵着刀俎的那只手,再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父亲在雅州仍然是王,母亲安安全全地在雷城定居了。

  沧渊远在乌藏受人爱戴,而他在京城孑然一身。

  就连那颗干净的灵魂,也从今天开始,惧怕他、远离他,再也不会对他露出笑容。

  肖思光站在月光里,汉白玉的石阶地面上,身上亦然染满鲜血,轻声说:“光啊……这风云再也遮不住我们的眼了。”

  “是你想要的吗?”左扶光走下石阶,声线冷冽清脆,问道。

  肖思光想了一下,深情地说:“我想要你,或是北境。”

  “你得不到我,我也不会让你回到北境。”左扶光走到他面前,与他对立着,“我还需要你在京稳定局势,你若归乡,也是对皇权的威胁。”

  肖思光低头猝然笑了一声,看着左扶光脏污的鞋面,问道:“我活该么?”

  左扶光靠在了他的肩上。

  呼吸顿时变得钝重,肖思光不敢笑了,怕肩头抖动让左扶光离开。

  他抬起自己有力的手臂抱住他,许诺般说道:“我不会离开的,我真的太好了。我等你到能接纳我的那一天……”

  如果岁月悠长,如果关于那个人的痕迹消失在记忆里。

  他只是在两人互不关切的那些天里发现了,他也需要左扶光,他从他那里汲取到一种宛如北境的熟悉感和力量。

  左扶光带给了他太多快乐和悸动,也为他引来了如今的名位与声望。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所以再付出犹然心甘情愿。

  两人还未分开,从后宫的方向走来了一个早已退场多年的宫人。

  秦公手中拿着许世嘉乐还在位时立下的旨意,直到此刻才敢捧出,试探般递到了左扶光面前。

  那上面写着,立许世景烁为当朝太子,入主东宫,沧渊为师。

  左扶光手里拿着圣旨,想起了老五。许世文元三年谋划,终于成势,他应该……是想做皇帝的吧?

  ……

  早朝无君,众臣议论纷纷,都怕左扶光要临朝称帝,掀起改朝换代的混乱。

  但左扶光早已看明白了,皇位上坐着谁并不就意味着谁是权力的中心,反而失去了太多属于寻常人的乐趣,并不值当。

  老五亦有相同的想法,当左扶光去找他,想和他商量圣旨该怎么处理的时候。许世文元依然拿着石头砸蚂蚁,满地找蛐蛐,好像还是一个傻子。

  大太监走了出来,首先宣读了一遍太上皇没疯之前立下的圣旨。

  不到十四岁的许世景烁穿着赶制出来的龙袍,头上几个珠帘长得吊到了下巴上,挡住他稚嫩的脸颊。

  他坐上了对他而言稍微有些偏高的龙椅,在鸣鞭声中看见了里里外外的朝臣都低下头,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

  那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声中,左扶光缓慢走出幕后。

  他的桌子只比许世文元矮那么一点,稍微靠后了些,坐着一张朝臣椅子。

  新帝年幼,国公监国辅政。

  许世景烁侧眸,宛如冰霜的眼神锁在左扶光脸上,根本分不清他们是在拜国公,还是在拜他这个新皇帝……

  许世风华死了,许世嘉乐被供在太寿宫,朝臣皆可拜见,左扶光接受着众人监督。

  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臣子们就像过去上朝一样正常参奏大小国事,只是那些折子都摆在了国公面前的小桌上,而不是皇帝面前的大桌。

  许世景烁每一个问题都听,每每想说话,却总被左扶光更好的见解压上一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龙纹,又看了眼左扶光身上雅州的太阳鸟纹。觉得身旁人的光芒实在耀目,刺到了他年轻的自尊心。

  由于乌藏和鞑靼前所未有的壮大,四方都重新征兵填充了空缺。培养在京州的外四家则五年期满后再遣返升职,混乱迅速被平息了下去。

  左扶光推翻了太子蓝田的冤案,太子墓迁回皇陵,还让景烁给他追封了谥号。

  左扶桑的灵位从此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家族祠堂,那再也不是一个背着罪责的名字。

  只是每当左方遒看见那个灵位时,总会觉得冰冷的木牌比不上儿子活生生呆在雅州,于他膝下尽孝。

  几乎不可能了,如若他秋季进京述职,在皇位面前下跪,皇位旁边就是国公位。

  白沙在先太子翻案不久后就于太子墓前自尽了,他觉得自己认贼为主,对不起太子蓝田,实难苟活。

  邓太师被抄家落狱,整个蟒院被左扶光简单粗暴地改名为“四脚蛇”,反正他以前也是这么叫他们的,从此为己所用。

  身处高位,他的眼界更加开阔,也认同肖思光所言的“天下之责”,不为家仇,不为意气之争,而是为了黎民。

  雅国公,名传天下。

  就像他当初风流纨绔的恶名一样……

  作者有话说:

  我才发现呀,我这改朝换代的一天,也正好是元旦节。祝大家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幸福平安。

  左扶光替哥哥报了仇,家里人都安好,他的目的全达到了。接下来就要轮到沧渊返京出场了,两人沦为敌手……啧啧,贼刺激。

  这是最后一卷啦,这个寒假会完结的。到最后是追夫、he,保质保量,圆满结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沧渊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年后……

  左扶光辅政的这些年,王朝真的重新焕发出生机。

  他行事颇有固宁王的风格,一切以大局为重。手段多变、赏罚分明、杀伐果断。

  只是瑞云自从那次被吓破胆以后,每每见他必然无尽地尖叫,不吃不喝得了心病,只能在太后身边养着才安稳一点。

  左扶光不得已把她送回了宫里,不再与她同住一个府邸。但他的身份依然是驸马,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国公辛苦了。”

  “国公大人,老臣告退。”

  “大人一定记得看那封折子啊……”

  送别了来到御书房的大臣,左扶光迈步回去,发现许世景烁低着头,正在瞧桌面上一本书。

  小皇帝方才就没听臣子们讨论什么,这三年里几乎不理政,只有刚登基时努力学习过。

  后来发现自己无用以后,就常常走神,干些有的没的,简直不像个皇帝模样。

  左扶光很纳闷,因为沧渊曾经告诉过他,景烁有一种异于寻常小孩的成熟,将来必成大器。

  此刻他走过去抽走许世景烁桌面上那本书,却发现是本市井间流传的画本,眼神微蹙,看向四周:

  “谁给皇上买的?”

  这必然是某个能够出宫采买的太监或宫女给景烁带的,朝臣来御书房讨论政事,他一个做皇帝的居然不听,在上面看画本。

  四周立即跪倒一片,太监宫女个个噤声不敢承认,怕被国公责罚。

  “朕让他们买的,他们不敢不从。”许世景烁在椅子上摇了摇腿,仿佛丝毫不当回事。

  他如今已经十七岁了,除了面颊尚且有点孩子气,身量已与成人无异。离及冠就差三年,该成熟了。

  左扶光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许世风华下了傻药或者关憋屈了,怎会和沧渊说的那个小孩差距这样大?

  这三年里,他不仅没觉察出他的聪慧,反而常常暗叹他的贪玩和蠢笨。

  每每问及皇帝的意思,不是词不达意就是一问三不知。

  左扶光常和他闹的不欢而散,两人本就不熟悉,关系越来越僵。

  冯俊才作为他的先生也劝谏过几次,但许世景烁充耳不闻。

  国主如此,怎能不叫大臣寒心?

  左扶光何止“辅政”,简直就是干尽了皇帝做的所有事,甚感疲惫。

  “皇上。”左扶光睨视着他,蹙起眉头,问道,“你到底还想不想亲政?”

  “国公劳苦功高,朕全仰仗着您。”许世景烁反而把画本在手中摇动着,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沧先生曾告诉朕,他年少时学风俗民情,就是阅读这些画本小说长大的。有何不妥吗?”

  确实有那么一桩事,但是因沧渊母语为乌语,圣贤书于他而言太过生涩,所以才从白话文开始熟悉汉语,长大后自然不再读了。

  “沧先生是乌藏人,自对中原民风民俗不通,所以抱着学习的心态读这些书。而你能一样吗?”左扶光有些严厉地问道,

  “在你眼里,沧先生的话比太上皇圣旨还管用?!”

  许世景烁撇嘴,手指离开书页,开口道:

  “太上皇还有旨意,要沧先生做帝师。您怎么不遵循呢?对您而言圣旨管用吗?”

  左扶光微眯了一下眼,若这是他的弟弟,他肯定上手教训了!无奈对方是皇帝。

  太上皇那封圣旨应是在还未和沧渊撕破脸的时候拟定的,奖励他顺从之举。

  而后没有拿出来,是因沧渊不肯做宠臣。挑明身份,离开了中原。

  而今再被捧出,必有人推波助澜。人臣们害怕改朝换代,怕他左扶光称帝,或许老五亦有同样的忧虑,便让景烁“名正言顺”继位。

  “沧渊永远不会回来了。”左扶光狠心地说道,

  “他是乌藏王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先生。他若还不知收敛,继续侵吞大许的财富,就是我们中原的敌人。”

  许世景烁哀矜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国公教训的是。”

  他表面上虽然服顺,却暗自咬紧了牙关,继续翻起画本。

  这天,左扶光批阅完奏折回到驸马府,已是半夜了。

  为了从侧面了解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左扶光约了冯俊才吃晚饭。

  进门时,下人早服侍冯学士吃完了东西。他靠着客用桌案坐在那里许久了,直到听到一阵风。

  左扶光卸下满身官服,清花茹替他拿走官帽,走至冯俊才面前。

  冯大才子至今仍是单身,行事已然成熟老练。

  他在政治见解上和左扶光多有争执,但也只是局限于政事讨论而已,从不上升至个人好恶。

  两人关系在这些年里虽不至于可称为友,但一直是缓和的。

  因为他们都有同一个目的,那便是安邦定国、抚恤黎民。

  “我还以为国公忘了今日之约,又要歇在正德偏殿。”冯俊才抬起疲惫的眼睛,“什么事不能在御书房说,得私底下问?”

  左扶光坐上主位,低头揉了揉眉心:“皇上今日又在议政时看些杂书,毫无上进之心,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长大。”

  冯俊才打起了几分精神:“想当年,国公十七岁时,不也满雅州的玩闹,身背纨绔之名吗?”

  左扶光眉心微动,人自然不可能在瞬间成熟起来,前后差异如此大。

  他个人的变化集中在辅佐许世风华登基的那年,所以冯俊才的意思是……许世景烁也是装的?

  “冯学士请直言。”左扶光让清花茹给他斟茶,拱手说道。

  “这天下无人不畏惧国公,更何况年少的皇上。”冯俊才徐徐说道,“他无所作为便是自保,若要与您起争斗,他没那个能力。”

  左扶光愁苦地说:“何必把我视作虎狼。”

  “国公当真有赤诚之心吗?”冯俊才的语气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讽刺,

  “您如今权倾天下,一呼百应。这大许明面上还是许世家族的,聪明人却都明白是你左扶光的。”

  “那你觉得我能卸任吗?”左扶光反问道。

  如今政事皆由他过手,牵扯甚广。

  说他是“国之栋梁”并非恭维,左扶光确实撑起了朝廷,根本无法抽身而退。

  正如肖思光所言,他如今家仇已报,父母安稳,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是责任在压着他前行,而非那颗想要揽权的心。

  “不能,但如若有那么一天,国主有力且有心理政,水到渠成时……您会还政吗?”

  冯俊才的目光定定直视着左扶光,两人一时沉默没再说话。

  左扶光没有辩驳是因他自己也不肯定,人在高位站得太久了,再到低处要听他人号令,是否还能甘心如意?

  许世景烁和他并无信任与交情,如果他返雅以后,是否又会发展成一桩“农夫与蛇”的故事,重复着父辈遭到的忌惮和怀疑?

  “我父亲,病重了。”冯俊才这才说道,“可能就这几天了,国公大人的疑虑我已为您解开,可以让我回家了吗?”

  左扶光立即站起,摸索着自己药袋里唯剩下的那枚神龙医门丹药,说:

  “我立即召集太医院所有御医会诊。”

  “早已诊过。”冯俊才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此回不是上次那种突发的恶疾,而是父亲年迈……实属油尽灯枯了,丹药无用。”

  “国公还是自己留着吧,您的心意我领了……”

  说完这话,冯俊才起身慎重鞠躬,然后慢慢后退,走出了驸马府。

  两日后冯太傅离世,临走前拉着儿子的手,告诉他:“必要辅佐新帝亲政,敦促国公还朝。不论使用何种手段……”

  ……

  又是一个丰收季,微风吹过草原的时候,麦浪起伏翻滚,漫无边际。

  巴彦梦珂坐在小麦地边,看着驮队拉来一车又一车的中原定金,乐得嘴都合不拢。

  “从前本汗只知道打下牧场,种的东西够人吃、土地能放牧就行,从未想过还能赚这么多中原人的钱。”

  他用手指碾了一颗麦穗,将生麦子放进嘴里嚼动,半晌又说,“真香。”

  沧渊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翻动账目:“蓉省今年兵荒马乱,云州亦然。给不起粮食钱,只能欠我账了。”

  “为何要赊给他们?”巴彦梦珂俨然已经成了个财迷,不满道,“我反正没赊,你就是照顾中原人,心好。”

  沧渊瞳色微暗,笑而不语,半晌才道:“我们兵强马壮,欠的钱总有一日要还,他们不敢不还。”

  “银子在自己手里安心。”巴彦梦珂说。

  沧渊摇头:“银子在别人手里好,能生利息。”

  “你就为了那点利息?!”巴彦梦珂吐出嘴里麦子,不屑道,“蝇头小利。”

  “不小。”沧渊目色锐利,望着中原的方向,“以往和中原有商贸往来,都用大许通宝做结算。一枚通宝能换七枚乌币、三个半元币。”

  “如今他们依赖着我们,买粮食的钱只能用真金白银或是乌币、元币结算。若是我少铸些币,一枚通宝只能换六枚乌币了呢?”

  “你说,账目上的这些钱看似数目不变,实际上是多了还是少了?”

  巴彦梦珂先是不解,而后跟着思考,逐渐的,他回过味来了。

  他的笑容淡去,表情变得有点狰狞,手里掐算着数目,慢腾腾分析道:

  “那他们还账的时候岂不是得付更多通宝……原来你不是照顾中原人,而是……”

  ——“好阴毒的招数。”

  沧渊枕着干草,躺在田埂边上,看向天空:“省州还不上钱的时候,就得找朝廷了。不动兵戈,却能把控大许的命脉——我们是不用流血牺牲,损失人马的。”

  巴彦梦珂呆滞了好久,这一天他没邀沧渊喝酒。

  “你若是个鞑靼人就好了。”告别的时候他又说,“幸好我们不是敌人。”

  作者有话说:

  沧渊是懂些经济学的。

  另外,冯俊才要去把他找回来啦!到底会不会回来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端端的,提什么左扶光

  秋收已过,冯俊才主动请命督送雅州军粮,左扶光准了。

  这本不用内阁大学士亲自前往,但他以为冯俊才是想借机去长城看望单浩轩,便全了他们两人的兄弟交情。

  而实际上,冯俊才出发前那晚就没睡着,脑子里不断地想着父亲临死前说的那些话。

  他想去找沧渊。

  少年皇帝许世景烁谁的话都不听,什么人都不信任,嘴里常常念叨的唯有沧先生。

  他想请沧渊出藏一次,到京城觐见皇上,劝谏他勤政。

  自沧渊离京,他们已经有整整六年未曾见过面了。冯俊才暗想如今见他该是十分困难,便先去了长城的固宁军营地。

  单浩轩居然留起了小胡子。

  他们同样是三年没见,如今的单浩轩虽是固宁军副将,却几乎承担了所有主将职责。

  沧晗觉得他有魄力、有能力,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便把他提携着,而自己准备功成身退了。

  正是因为把家人都接到了雅州,受恩于将军,又在这边发展得很好。

  三年前许世风华召小中军将士返京时,单浩轩坚定地留在了原地。

  冯俊才到的那天还挺热闹,固宁王居然也在军营,没在炉城王府。

  左方遒看起来老了很多,沧晗却仿佛越发年轻,两人在主帐里说着什么,冯俊才由单浩轩领着进去拜见。

  “来了呀?”左方遒看着冯学士,皮笑肉不笑道,“难怪今年的军粮到得那么齐,不像往日零零散散、拖拖拉拉。若是四方都有学士相护,就不愁边关将士吃不饱了。”

  冯俊才哽了一下,才拱手道:“是我们空在庙堂论政,没落到实处,让将士们受委屈了。”

  实际上这几年左扶光辅政,举国上下的腐败有所收敛。因为他杀鸡儆猴宰过一些吃空饷的官员,却不敢得罪世家太深,便仍算是没有剜掉毒瘤。

  左方遒哼笑一声,他的不满是对官制的,而非冯俊才本人。

  沧晗知道这一点,瞪了他一下,反而颇为客气地说道:“大学士请坐。”

  冯俊才连忙托住沧晗的手:“将军您坐,我站着就行。”

  “也别客气了,都坐吧。”左方遒很听沧晗的话,对客人道,

  “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便和将明去打了些野味。今年雅州收成不好,这批军粮算是解决了当前的迫切需求。”

  冯俊才蹙眉道:“游牧民族不是在种植粮食了吗?为何不向乌藏买?”

  左方遒瞟向沧晗。

  “雅州能养活自己,和乌藏只有大市口的商贸往来。”沧晗避开了这个话题,徐徐讲起了别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的宝贝养子沧渊如今一心为了乌藏,那边的马肥得能流油,军队被先进的战术武装了起来,具有极大的威慑力。

  左方遒预见了未来,不肯依赖钱粮交易,所以宁愿过得紧巴一点,也没敢向乌藏买粮。

  至于鞑靼部,那就更不可能开口了。乌藏好歹算是大许藩国,两个都司驻扎在那边,而元人与中原素来不和,更加危险。

  吃完饭后,单浩轩单独带冯俊才散步,把这些情况和王爷的担忧都告诉了他。

  “那你知道怎么见沧渊吗?”冯俊才还想着自己的目的,“是否要先向王室递拜帖,再派使团前往?”

  单浩轩带他走上长城,指着不远处一座小镇。

  那镇子五彩缤纷,房屋簇新亮丽。像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最高的那座楼足足有六层,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它焕发的流光溢彩。

  “沧渊就在那里,你想去随时可以拜会他。”单浩轩平和地说,“他就和我们隔着长城相望,时不时会过来陪将军。但我和他已不像过去那样谈心了……”

  冯俊才没说话,他看着那高大的房屋,嘴唇抿成一条线。

  “毕竟各自为政。”单浩轩有点伤感,“我觉得我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他不再是当初与我二人交好的夫子院学子……而是乌藏富裕且强大的王子。”

  又聊了很多关于沧渊身份的话题,冯俊才甚至有点打起了退堂鼓。

  他觉得自己会无功而返,却又不甘心不去尝试。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沧渊——

  至于他沧渊愿不愿意随他进京一趟,那就尽全力劝说吧。

  冯俊才这样想着,派信使先去送了信。

  ……

  沧渊所在的地方原本只是个边陲小镇,叫做白狼部。

  这边远贫穷的部落在几年里迅速地发展了起来,直逼乌藏六座大城,人口越来越密集,街市越来越繁华。

  还因和中原距离近,各种物资充足,成了不少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沧渊在这里办了学堂、医馆、兵营、公堂,俨然一个小小社会,运转有序。

  即使冯俊才去了,也惊讶于乌藏如今的先进程度,更对沧渊的能力多了几分惊讶,心里那股希望的火苗几乎要小得看不见了。

  他听单浩轩说,沧渊如今和他疏远了。

  他以为自己要去某个地方等着乌藏的“加措王子”,或是被晾在原地很久不理睬。

  却没想,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呆在门口的几个学生,手里举着写有他名号的牌子,欢呼着靠了过来。

  “您是中原来的冯大学士吗?!”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问道,个个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冯俊才“受宠若惊”,方点了点头,就被这群学生簇拥起来,拉着朝城里推。

  “我们王子还在讲学,没从课上下来呢!”

  “大学士,我们先带您去他的官寨里等着,您有什么需要都直接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大学士,您以前是我们王子的兄弟吗?”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话,言语间沧渊虽是“王子”,却好像与他们格外亲近熟悉。

  冯俊才本就挺喜欢乖巧的孩子,一路的担忧慢慢散去,进楼时露出一个笑容:“不必陪了,我等他。”

  孩子们躬身行礼,大声道:“架子上都是书,您随便看,那我们先回学堂啦!”

  冯俊才朝内望去,原来这最高的一座楼就是“官寨”。

  它不是酒楼,也不是私人住所,而像一座巨大的藏书阁。

  楼梯盘旋而上,四周都有,整整六层只有最高处是住人的,其他地方都摆满了书架,上面罗列着五湖四海的书本。

  精到史书儒学,上至阳春白雪,广到外邦诗传,下到画本小册,应有尽有。

  而在藏书阁里的人五花八门,并不像在中原一样只有学子可以读书。

  穿着兽皮的粗壮汉子,门口卖青稞饼的大娘,小到三岁孩童,大到耄耋老人,都在这里穿梭着,还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

  冯俊才的震惊溢于言表,想到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世家学生,更是痛心疾首。

  他抬手随意拿了一本,发现上面刚好是沧渊的字迹。这本晦涩的中原古文被他翻译成了乌语,细细批注着。

  而楼里还有无数其他的书本,沧渊网罗各方人才,译了无数各地名书。

  冯俊才逐渐觉得有些恐惧——乌藏不如中原,是因民智未开,蛮荒落后。

  可若乌藏城城有此楼,楼楼有藏书,缓慢地发展起来,将成为可怕的巨兽……

  正想着,沧渊已迈步走进来了。

  他面上带着熟悉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热情道:“冯二少!!!你我当真是久别重逢啊——”

  冯俊才恍然回神,那一瞬间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京中求学的少年沧渊。

  只是如今沧渊皮肤偏黑了些,越发英俊凌厉,轮廓格外深邃,一看就是异域人。

  他的气场变得很强大,既有一种读书人的睿智,又有武将所带的压迫感。

  沧渊身量高出冯俊才很多,揽住人的时候仿佛一个熊抱,用力捶了捶他的后背:“怎么,没认出我?”

  冯俊才倒吸一口凉气,咳嗽了一声才拥住沧渊,小声道:“你这几拳要把我打吐血了。”

  “哪儿至于啊?”沧渊嘴角带笑,转而掰住他的肩膀,八卦问道,“娶媳妇没?生小孩没?当什么官了?怎么有机会来找我了呀?”

  冯俊才脸一黑:“那你呢,娶王子妃没?生几个孩子了?这是你封地吗?怎么又在当大帅又在当教书先生?”

  沧渊大笑几声,拉着他朝楼上走去:“心有所属,还未成家。开化民智,王子之责。封地嘛,我阿爸要给我,我没要!毕竟要了就没那么自在了,还得给王庭上税,不划算!”

  “人没怎么变,说话倒是变得简单粗|暴了。”冯俊才学着他的口气也回答道,

  “我心高气傲,曲高和寡,至今未得知己,无妻无子……当官嘛,做了皇帝的老师,在内阁里混着日子。左扶光赏我什么我拿什么……”

  沧渊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已经数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开怀的、伤情的、明媚的、阴郁的,他无数遍唤过他,醒来却只有一场空。

  “哦不对,不敢直呼其名。”冯俊才玩笑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没人敢对国公大人不敬,不然啊……得掉脑袋!”

  沧渊止住思绪,缓和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提什么他嘛。”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国利与个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两人穿过层层图书,走到了官寨最高层。

  露天阳台上可以晒到太阳,沧渊在那里摆了桌,亲自给冯俊才倒茶。

  “你个王子都没仆从或下人?”

  沧渊举手端杯,坐在他对面:“一个人习惯了,总觉得别人碍事。只有温远是十八岁时就跟着我的,偶尔我顾不过来时他帮帮忙。”

  “那温远呢?”冯俊才左顾右盼。

  他是记得沧渊说过,他有个近卫叫温远,还是从固宁王府里买来的,但没怎么看见过。

  “哦,在楼下打理书阁呢。”沧渊随口答道,“有的人拿了书总忘记还在哪里,我请的几个老先生顾不过来,他就帮忙。反正我身边也没他什么事……”

  冯俊才低头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清茶,寒暄算是完了,该道出自己的目的了。

  “沧渊,你一别六年,京中故友都分外想念你,想不想和我回去逛一趟?”

  沧渊在茶水的雾气里挑眉,眉峰轮廓锐利得像一把小刀,半开玩笑道:

  “冯二少不会是授命于朝廷,要把我召到京城去问罪一通,再给关起来做人质吧?”

  冯俊才赶忙摆手:“哪里哪里?凭借你我的交情,哪怕谁要关你,我都会偷偷摸摸把你放出去。”

  沧渊了然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会攀交情了?”

  冯俊才从前心高气傲,骨子里比谁都清高。他从不屑于阿谀奉承之辈,也不和人说这些场面话谈交情,所以才没什么朋友。

  他和单浩轩那是有同样的意志,和沧渊是心照不宣。

  而如今两人显然陌生了许多,冯俊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是直说吧,其实有事相求。”

  沧渊放下茶杯,后靠在宽阔椅背上。身躯舒展,抬手礼貌道:“愿闻其详。”

  冯俊才倾身靠近了些,把朝堂的现状,皇帝的懒惰,国公独揽大权,全都讲了一遍,再无隐瞒。

  他说:“皇上绝不是贪玩好耍之辈,你我都教过他。但他只认你为先生,你的教诲对他至关重要。我希望你觐见皇上时,能劝谏他。或许……你一人所言比我们天天念叨更加管用。”

  “我不过是在夏猎时救过他,又带了他些许日子而已。”沧渊拒绝道,“恐怕起不到你们期待的作用,反而引人忌惮。”

  冯俊才忙道:“先别忙着说不,我教了皇上这些年,真的发现他把你的话当做圣贤书来遵循。皇上满口离不了你,基本三两天就会提一次,可见你对他影响之大。”

  “不是……”沧渊打断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乌藏王子,你让我去劝谏当朝皇帝,合适吗?”

  冯俊才嘴唇翕动,本还想说些什么,硬生生咽了下去。山水银是碧池

  沧渊续道:“况且,以我之见,问题并非出在皇上身上,而是雅国公。”

  冯俊才何尝不知是左扶光把权力捏得太死了,在许世景烁刚登基时就曾数次驳斥对方,从来没有耐心循循善诱。

  而许世景烁也没有一颗低头学习的心,反而把左扶光视为敌手。他不具备和对方抗争的能力,索性便做出了这副模样。

  这在历朝历代,特别是太后垂帘听政,主少母壮;或是亲王辅政,国主年幼时都是常见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许世景烁已经十七岁有余,该是长出羽翼的时候了,却仍无任何改变,这才使他们焦急。

  与此同时,冯俊才听到了“你我”之分,才明白单浩轩所说的疏离感从何而来。

  沧渊淡淡地说:“你来到我的镇子,就是我的客人、故交好友,我会热情款待你,无论你是何身份。”

  “但你如果要当中原政客的说客,劝我随你进京,那我便不是用朋友的语气来回复你。”

  “冯二少,家国利与个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

  这天冯俊才坐到下午就走了,碰了一鼻子灰。

  他回到长城内的固宁军营地,愁眉苦脸地说:“我就不该来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出师未捷嘛。”单浩轩在一旁烤火,“人请诸葛亮出山都三顾茅庐呢,你这才一次,不算什么。”

  “你少在那说风凉话。”冯俊才搓了搓手,“沧渊现在还真是惹不得,我感觉他比过去有主见了,言语间都压我一头,让我哑口无言。”

  单浩轩毫不意外:“当初科考他也压你一头做了状元,虽说有皇上偏袒之嫌,但也是有一肚子经纶的。”

  “那叫满腹经纶。”冯俊才指着远方镇子,“那边还汗牛充栋!”

  一阵冷风拂过,两人都打了个寒颤。

  冯俊才发现指尖飘过一片雪花,忽然惊讶道:“呀,雅州的初雪来得好早。”

  这是深秋,京城必不会下雪,但乌藏和雅州交界的地方海拔高些,气候寒冷,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冯俊才撩开营房的门,只看见了漫天鹅毛般的大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不适合远行了。

  “雪雨留人,看来你不能马上返京了。”单浩轩踩着一双毛毡靴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忽然道,“反正也回去不了,不妨再去拜会沧渊试试?”

  冯俊才脸皮薄,摇了摇头,想回屋烤火。

  “你面子重要,还是皇上重要?”单浩轩忽然问道,“二少,到底是不是诚心来的?我都没感觉到你的诚意,沧渊会答应吗?”

  冯俊才回头时,只见对方也是一脸的“忧国忧民”。

  他想到了昨天王爷和将军告诉他的那些话,心里也在担忧沧渊无止境地扩|张和极具攻击性的商贸作为。

  他想试试沧渊如今对中原到底是何种态度,便再次踏上了去白狼部落的路……

  ……

  草枯牛马歇,风雪一叶人。

  冯大学士骑着一匹马儿,穿着十分单薄,好像在白色汪洋里争渡的孤舟,再次来到了沧渊所在的那个镇子。

  学堂里传来孩子们用乌语发出的朗朗读书声,他打听到沧渊正在讲学,便像个学子一样在街边买了个矮矮的小板凳,搬到院儿里淋着雪听了。

  沧渊今天讲的是史书“秦灭六国”——笼络燕齐,稳住魏楚,消灭韩赵;远交近攻,逐个击破。

  这批乌藏孩子好像从小就有好战因子,自然把自己的国度代入了“秦”,幻想着消灭瓦剌、鞑靼、南邦、中原,乌王带着他们纵马驰骋,征伐天下。

  沧渊说:“我们可能是燕齐,更多的时候是魏楚,甚至可能成为韩赵,唯独不可能是秦。”

  “为什么?”孩子们发出七嘴八舌的疑问,在他们看来乌藏并不弱小。特别是那支全是纯血乌藏汉子的军队,甚至强过元人。

  “因为秦经过革新,成为了当时最为先进的国度。”沧渊耐心说道,“而且无论是楚是燕,被联合还是针对,不要忘了——秦最后把六国都灭掉了。”

  孩子们听史书的激情瞬间暴涨,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疯狂交流着。

  沧渊讲了很久,到午时才退下来,和他们共同吃饭,冯俊才抖掉衣服上的落雪走了过去。

  “竟让京中大学士听我胡诌了一通中原史实。”沧渊有些赧,把火盆推得离他更近了些,

  “游牧民族总是过于自信于自己的血脉之力,却很少钻研兵法里的智慧。我得这么讲,他们才有危机感。”

  冯俊才赞赏道:“你改变了乌藏很多。”

  沧渊说:“昨日晚饭都没共饮,匆匆走了,今天是来找我补饭的吗?”

  冯俊才顿了顿,大着胆子说:“今日是想来问你,你是否想中原愈加势弱,便对你愈加有利……你是不是有吞并中原的野心?”

  沧渊并没有一点怒意,反而抬手拍了一把他的脑袋:“想什么呢,中原养了我。我爹就在长城那里,我自然希望彼此都好好的。”

  “那就是说,中原安稳富裕,你爹才能安度晚年,对吧?”冯俊才用目光锁着沧渊,

  “他们皆认为你的钱粮交易是为谋取暴利,我却觉得你是想让两者建立不可分割的联系,彼此互惠。这样后世如若要起纷争,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战争反而不容易爆发了。”

  沧渊忽然被道破了最初的目的,哑然失笑:“知我者,冯大学士也。”

  “你既想中原好,又为何不愿与我去见见皇上呢?”冯俊才再一次邀请道,“又不是要你再为帝师,哪怕你就在京城呆一两天也可以。”

  “我不和你攀交情了,就拿皇上来说事,他对你如此依赖,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当初的小七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

  沧渊还是拒绝了,这一次却不够果断。

  虽然送走了冯俊才,他却不断想起景烁少年时的桀骜不驯和雄心壮志。

  那晚上他梦到了十余岁的许世景烁在马车里惊惧地问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而后,少年微垂着眼眸,变得乖巧懂事:“沧先生,那你要一直当我的先生。今后也这样对待我,让我听见不同的声音,好吗?”

  他还梦见景烁长大了些,负手对他说:“我会努力的,将来若我临朝,绝不让先生受这等委屈。”

  再后来,沧渊差点被皇帝羞辱,许世景烁捧着乌王的文书,冒着生命危险闯了嘉字殿——

  “我想先生一直做我的先生,但如果你留在宫里有危险,我便想你离开。”

  他救了他一次,而他作为先生,怎能不“救”他一次?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国公大人对您甚是想念

  “二顾茅庐了。”

  单浩轩听着冯俊才的复述,总结道。

  “我这是二顾广厦!他真是比孔明先生还难请。”冯俊才一身风雪,抱着一个暖壶发抖,

  “但我说皇上时,他果然有所动容,就是不知道还在顾虑些什么。”

  正说着,隔壁帐篷忽然传来固宁王的声音:“将明,我只是想在这里过个安生年而已,你干嘛赶我走啊?!”

  冯俊才耳朵都立了,挑起眉:“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将军才是王爷,他是属下一样。”

  “不知道咯。”单浩轩摊手道,“这些年里王爷隔三差五地来,也不是回回有事,就跟在将军身边,我都快怀疑他们有个什么了。”

  冯俊才猛地一哆嗦,实难想象固宁王真能和将军“有个什么”,忙问:“那?”

  “不过我刻意观察了,从不住一起,将军也总是很冷漠。”单浩轩八卦道,

  “隐约听他们讲过些往事,说王爷和将军本是结拜兄弟,过命的交情,但王爷又用过非常手段困住将军什么的,两人情义深重却恨意交织……反正挺复杂。”

  他说着说着猛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还听他们和我说,左扶光和沧渊并非是我们在京中看到的那种敌对关系。他两在雅州的时候可好了,穿一条裤子!”

  冯俊才蹙起眉头,他都还记得六年前,左扶光和单浩轩在街道上爆发冲突,沧渊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肖思光护着左扶光。

  如今那两位“光”依然在京城“穿同一条裤子”,他们作为沧渊的好友硬是没看出来他和左扶光有多好过,不过雅州人没立场撒谎吧?

  单浩轩如今深入军中,什么樊启、李彦,将军府家卫,大小将领,各城城主都是天天接触。

  每每说到那两人,他们都说好得像亲兄弟,天天黏在一起。

  “这不可能有假,既然你的感情牌打不通,皇上稍稍管用一点,下次你加把火,就说左扶光!”单浩轩信誓旦旦道。

  冯俊才想到如今那个稳坐高位的左扶光,浑身上下透着股锋锐的劲,打了个寒颤:“能行吗?”

  “你就说,国公大人对他分外想念,常常同你念叨他们在雅州的时光。”单浩轩满口胡诌,

  “还有啊,他们二人有竹马之谊。你就撒谎,说每年乌藏使团觐见的时候,国公都在上面左顾右盼地找沧渊有没有来。”

  “反正越夸张越好,先把他骗到京城去!至于左扶光搭不搭理他,那就不关咱俩的事儿了。”

  冯俊才心里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举着大拇指说:“轩啊,关键时候还是你靠谱,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

  左扶光在驸马府中来回踱步,四脚蛇的现统领名叫白亓,给他带来了线人的消息:

  “冯学士醉翁之意不在酒,到了边关迟迟不归,已经去拜访加措王子两次了。”

  “他们年少时是好友,来往一下没什么。”左扶光淡然说道。

  白亓猛摇头:“白狼部学堂里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谈话,是关于劝谏皇上的。国公大人,不可啊!若是让他把加措给请回来了,对您有百害而无一利!”

  左扶光拧了一下手指关节:“那你说怎么样?”

  “立即召冯学士回京,以私通乌藏之名捕了他。”白亓果断狠诀地说,

  “加措王子若是真来了中原,就在路上截杀他。或他既然敢来,便关在京中不再放他回去!”

  “够狠啊……”左扶光说着就抬手猛敲了一瞬对方的头,“乌藏王子在中原遇害,乌王会放过我们吗?!不长脑子!”

  “那就将他留在京城!现在乌藏兵强马壮,我们不是正怕他们起乱吗?”白亓谋算道,“乌王若想攻打中原,也得掂量着他小儿子的安危。”

  “留在京城……”左扶光的思绪飘远了,无关于权谋,只是重复着这几个字,“关在京城。”

  当年逼走沧渊,为了家人安危,为了报仇、为了权势放弃了他们的感情,现在的沧渊对他会是何种态度?

  陌生、敌对、怀念?抭杳、

  他们还敢再见吗?

  “冯学士为国为民,无罪。”左扶光有些恍惚地坐在太师椅上,“来不来是他的事,别轻举妄动,我们暂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亓领命退了,左扶光收到了宫里太后的懿旨,说是瑞云病重已经垂危,让他赶紧进宫一趟。

  三年了,瑞云依然没有好过来,她越来越消瘦,太后抱着女儿病弱的身体哭泣,声嘶力竭地指责左扶光,却没有人会听从她的命令把左扶光羁押起来。

  左扶光低头受着辱骂,心里也如有针锥一样难受。

  瑞云的悲剧是他一手造就的,但他并不后悔亲手杀死了许世风华。

  没过几天,冬雪就飘到了兴京城的皇宫里。瑞云终于熬不过寒意,结束了她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蓉太后回到了吃斋念佛的地方,祈祷女儿下一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这样她便不用毁容,不必担心远嫁,也不会成为皇权的工具,不会陷入血腥的纷争和厮杀。

  收到公主逝世的消息,冯俊才更觉心惊与担忧。

  他知道瑞云是因亲眼见了左扶光虐杀许世风华才精神崩溃的,这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国公大人狠厉的那一面有多可怕。

  雪停以后本该立即返京,冯俊才却再次骑马,独自到达白狼部,第三次进入了“广厦”。

  ……

  书阁里暖融融的,炭火烧得很旺,沧渊披着一件狼皮氅衣,挑起眉眼望向冯俊才。

  “什么?国公大人和你说他对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冯俊才郑重其事地猛点头:“是啊!他还说最怀念的是你二人在雅州的时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能忘掉吗?”

  沧渊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喜是怒,听得冯俊才心里一凉。

  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却看见那双深邃的瞳仁暗了暗,然后似乎染上赤色,蕴藏着波涛。

  “看来国公大人和冯学士关系不错嘛,他还对你说了什么?”沧渊明知是假,信口胡诌,依然问道。

  “不国公国公的了,左扶光吧。”冯俊才硬着头皮,断断续续道,“他说你二人在京中时虽然政见不同,但情义却是从未消融的。”

  “还有如今肖总督势大,他们二人又有点不和了。他说若是你能给他出谋划策,他会如获至宝。”

  “还有啊……”

  冯俊才苦着脸,编不下去了。

  沧渊又冷笑了一声,转眼抬起头来,露出森白的牙齿,却毫无笑意。

  “冯学士回去时替我给国公大人带句话吧。”沧渊皮笑肉不笑地说,

  “就说我也难以忘怀在雅州的时光,日日期盼着与他重逢叙旧。我们曾经好赌,他还欠着我一些东西,我得拿回来。”

  冯俊才假装听不懂其中的反讽之意,反正他的目的是把沧渊劝到京城去。

  他猛一拍大腿,道:“既如此,那就和我一起进京吧!我可带不了这些话,你亲自给他说。”

  沧渊松了松咬得过紧的牙齿,面部却仍然绷着:

  “我这城是城,军是军的,根本不可能抽身就走。你先回去你的,等我安排好,会和使团进京觐见一次,就在新年里。”

  “哦……”冯俊才先是习惯性的失望,然后猛地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抬头惊喜道,“这么说我请动你了?你真答应回去一次了?!”

  “我是为了皇上进京的。”沧渊想了一会儿,又道,“方才让你带的话太复杂了,换成一句简单的吧,务必替我告诉国公。”

  冯俊才点头如捣蒜,现在沧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什么话什么话?”

  沧渊说:“北境初|夜,实难忘怀。翘首以盼,再逢晨露。”

  “北境……”冯俊才本是在记着,忽然间无比震惊,鼻孔都快如眼睛一样瞪起来了!

  他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沧渊一样,尖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露水情缘呀,听不懂吗?”沧渊这回是真的笑了,佻达道,“当年面浅,总觉得这些事得藏着,所以没跟你和单浩轩提过——我与左扶光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

  “这这这……”冯俊才已经说不出有辱斯文几个字了,三观被撼得稀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当年的小王爷那么风流,怎么不可能?不然我们俩能有啥交情。”沧渊继续狞笑,恶谑道,

  “雅国公的滋味销魂蚀骨,我若进京必找他再来一次。你到底还给不给我带话?”

  冯俊才哪里敢带啊!

  这些话他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口,他嘴里只能说圣贤书,他甚至一句粗口都没爆过,如此下流低俗的话,怎么可能带到左扶光面前?!

  雅国公不得杀了他啊,千刀万剐!

  但他又不敢和沧渊叫板,只能暗自空咽了一下,回道:“带带带……一定带。”

  临走时,冯俊才甚至看都不敢看沧渊一眼了。

  在他眼中,他们曾是同在夫子院的学生,一起受先贤教诲,知礼懂法。

  他不知道的是,礼教和仁义束缚了沧渊的本性,而这六年间狂野粗放的生活,无疑将他释放了出来,他才不是什么伪君子。

  沧渊回到顶楼,拿出羊皮卷,给乌王写了一封去觐见中原皇帝的请命书。

  作者有话说:

  冯大学士:单浩轩,你算是把我忽悠瘸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

  庄严的礼乐响彻皇宫内外,一条红毯从正殿铺出,一直延伸到殿外石阶上。

  文武百官齐列两旁,这已是中原对待外族的最高礼制了,太监高声唱道——

  “宣……乌藏使团觐见!”

  沧渊身着盛装,一身华服,头戴天珠配饰,将精致的眉眼勾勒得如琢如磨。

  在场许多人甚至没把他认出,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异域美人。

  只是美人身高接近九尺,肌肉轮廓在内衬下若隐若现,脸蛋是漂亮的,身躯却充满力量感。

  直到他经过的时候,封小才咋舌:“这不……这不沧渊吗?”

  沧渊立于堂下,躬身行礼,朗声道:“乌藏王室占堆加措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世景烁也没认出人,甚至没反应过来是沧渊来了。

  他面前放着个磨指甲的小剃刀,正在龙座上修着自己的手指。

  这一年半载来上朝时小皇帝皆是如此,从前还带过蝈蝈藏在袖子里逗。被学士们一通劝解以后收敛些了,却依旧不问政事,干些有的没的。

  左扶光咳嗽了两声,许世景烁充耳不闻。

  六年未见了,他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尽量不把目光往沧渊那边瞧,口中说道:

  “既是藩国王子觐见,为何不对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沧渊的目光则落在左扶光的面颊上,根本没有挪开分毫。

  闻声他依然没有跪,而是唇齿微启,回复道:“是因国公在上,难分君臣。”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沧渊一来就带了十足的攻击性,给了左扶光一个下马威。

  不少臣子交头接耳,四顾讨论;许世景烁终于抬起了半边眼睛,望向这个敢和国公叫板的“占堆加措”。

  皇帝面上神色忽然一亮,几乎从龙椅上蹿了起来!

  他手里的小刀具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极为惊喜,脆生生开口道:“先生?!您回来了!!!”

  这一次,冯俊才低头咳嗽了两声。大太监连忙拉住国主,阻止他跑下高台。

  许世景烁看了看空荡荡的主桌,忙从左扶光那边扒拉了几本奏章放在自己这边。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皱巴巴的龙袍下摆,立即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还未开始说话,左扶光在旁冷笑了一声:“皇帝还知道在外族使团面前注意自己的仪态?”

  他常常当面驳斥许世景烁,对方基本都会避其锋芒,显得毫无血性。

  但这回……

  “什么外不外的,没看见这是沧先生吗?”许世景烁似乎找了点底气回来,“雅国公将来若是分封为王,会让教过您的先生屈膝对您下跪吗?”

  左扶光直接忽视了这个问句,语气不善道:“无论他过去是谁的先生,如今都是乌藏王子。他的态度代表了乌王对朝廷的态度,藩国就该臣服于国主!”

  话音未落,沧渊已经三两步朝着龙椅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们觐见都上缴了刀具,搜过身。却还是引得两旁侍卫警惕,太监更是随时防着他对谁不利。

  不过他只是走到了一个离皇帝足够近的距离,确保左扶光在自己左边。

  沧渊面朝许世景烁,单膝跪地,打了个稽首。

  他起身时不卑不亢,拱手道:“乌藏与大许同脉相连,情义万古长存。”

  众人一愣,忽听翰林院有几个小官员鼓起了掌。

  前方的世家面面相觑,那零星的掌声依然给沧渊送去了肯定和赞誉,一个使者从背后跑来,展开了上贡礼单。

  觐见礼物并无新意,无非是马匹、牛毛毡、湖盐、贡酒、宝石……

  只是今年还多了小麦和青稞,数目能抵得上一个州的税赋,带着乌王满满的诚意,打消朝廷对乌藏的顾虑。

  使者宣读礼单,许世景烁在上面看得目不暇接。

  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流程进行,退朝时许世景烁果然宣了沧渊去御书房觐见,还让左扶光先退下。

  冯俊才抖了抖自己的袖子,在封小那波人一声声的问候里深藏不露。

  他嘴角忍不住溢出了些许笑容,预言道:“大许终于要变天了……”

  ……

  许世景烁在御书房里几经徘徊,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沧渊和使团被带去安置了,他得换身常服再过来,所以耽误了一会儿。

  景烁回头,见桌案上摆着很多杂书和其他玩意儿,连忙收罗起来,让太监扔到一边去。

  他像个热锅蚂蚁一样时不时抬头探看,大冬天的也不让人关门,不断问道:“先生怎么还没有来?还没有来?”

  宫人劝解安抚了几句,皇帝却依然很着急。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报乌藏王子觐见圣上的声音。

  许世景烁顾不上那么多了,快步从龙椅那边走过来,在沧渊进门时立时拉住了他的双手,扶着道:

  “先生不必跪了,您能来看朕已让朕惊喜不已。”许世景烁招呼道,“快快,给先生赐座!”

  沧渊还是拜了一下,心中涌起波动。

  他离开的时候,许世景烁都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今长高了,却瘦了,一副清冷面相,被龙袍衬得威仪了几分,却丝毫不在他面前自恃身份,还对他尊敬有加,怎能不让人感慨。

  他这半生教过的学生很多,有不服管教的,也有格外乖巧的,但论起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景烁。

  大概是因为学生就像亲手雕琢的玉器吧,景烁是经由他教育以后,变化最大的一个。

  每个先生都会更喜欢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学生,他也激动地说道:“许久未见,皇上都长这么大了。”

  “先生也变了,像是个草原上的人,我都不敢认。”许世景烁舍不得回到台上,就站在沧渊面前同他说话,“过去乌藏使团来京从没有您,这次是有要事吗?”

  沧渊正襟危坐,恢复了一个老师的仪态。

  “冯学士三顾乌藏,是他让我来京的。”他收敛了笑意,严肃地说,

  “这天下的头等大事便是国事,皇上是国事中头等重要的人。你这么聪明,不难猜出大学士的用意吧?”

  许世景烁怔了一下,立即有些心慌地说:“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你连一点理政临朝的心都没有。”沧渊狠了很心,像当年还是他先生时一样,不留情面地说,

  “我在来京的路上听人讲了个笑话,说这宫中已经没有公主了,却还有驸马。”

  “左扶光他是凭何坐上了国公之位?瑞云公主逝世后他的身份还能立住吗?”

  “他既非亲王,又非许世血脉。你可知你皇兄当初给他赐封号为‘雅’,便意味着他并非许世国公,而该回到雅州。”

  许世景烁静静听了,显露出十足的耐心,丝毫没有反驳。

  “先生教训的是,我初登帝位孤立无援,在朝中也无根基,确实软弱。”许世景烁深刻自省道,“而且,我是不敢让他返雅的。”

  “何必妄自菲薄。”沧渊鼓励道,“你是皇上,便是江山共主,九五之尊。根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自己扎下的;尊重也不是谁给的,而是自己赢得的。”

  “皇上,别忘了您年少时的壮志,和当年所言。”

  “从未忘却呢。”许世景烁赶紧说道,“可我的未来里也有先生的一席之地,您如今却不会再回来辅佐我了。”

  不知何时开始,“朕”这个自称已经变成了“我”,他们和过去一样对话。

  沧渊叹了一口气:“当初皇上不畏强权,手执文书救我于水火,沧渊没齿难忘。”

  许世景烁似乎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父亲,一想到那天看见的情景他就觉得恶心。

  他在沧渊面前蹲下了,将手放在沧渊膝盖上,再一次握住。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许世景烁认认真真地仰头望着人,恳求道,“先生既有心看顾朕,便在京城多留些时日,陪陪朕好不好?”

  外族使团本不会在京中长留,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回到乌藏,否则就会错过乌历年。

  沧渊有些犹豫。

  “先生,朕绝没有让您长留京城的意思,只是不舍而已。”许世景烁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摇了摇沧渊的手,

  “年节以后朕派进京探亲的朵甘卫都司送您回去,正好顺路。可以吗?”

  沧渊想,帮人帮到底,几天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皇帝盛情难却,便答应了下来。

  “那皇上答应我,自今日起勤于政事。砥砺奋进,绝不懈怠。”

  许世景烁当即站起身,身板笔直,看起来充满了蓬勃生机。

  “不就奏折吗?朕今夜就批它个通宵!”他忽然极有干劲,又把沧渊拉到桌案前方,拿起前几日的折子递过去,

  “先生看,这些折子虽然都是国公过手的,但朕私底下全阅过,只是未做标记而已。”

  “但先生可别像那些老学究一样天天念叨,朕耳边嗡嗡的都快烦死了。您还像过去一样,给朕引经据典,讲些言简意赅的道理可好?”

  沧渊见他如此乖巧,忍不住像过去一样伸手,快落到皇帝头上的时候顿住了,差点大不敬摸了“龙头”。

  许世景烁却觉察到他的意思,忙像只小猫一样主动把头拱过来蹭了蹭:

  “先生,这是朕六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说:

  小老七长大了,当皇帝了。这条线我可是埋了七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蛮子!

  月色逐渐变得清亮,景烁咬着毛笔坐在龙椅上,已问过好些问题了。

  他忽然意识到时间晚了,心想先生肯定是困了,便不好意思地把沧渊送出了宫,没有留他。

  虽然很想让沧先生就住在宫里,但许世景烁每每生起私欲的时候都会提醒自己。

  ——不要像父皇一样惹人恶心,不要为了自己高兴就用权柄限制他人,这会让先生反感的。

  沧渊出宫,送他的太监走了。

  皇宫北郊原本是荒置的行宫,后来改建了驸马府,如今住着左扶光。

  沧渊在岔路口站了须臾,心下一动,脚底一转,出现在了驸马府院墙下方。

  ……

  夜色深了,左扶光独自坐在桌案前,饮了三壶酒。

  一为瑞云离世,让他自责心痛不已;二为再见沧渊,心绪难以平复。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再见时的情景,总觉得沧渊会像过去一样,用复杂而含情的眼神看着他,令他感到两人之间是曾有过关联的。

  可今天没有,沧渊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皇帝而来。

  他能感受到那种防备的、敌意的目光。

  看到他如今的变化,再回想起六年前那个什么都听从他的沧渊,不禁觉得一阵阵难受。

  六年的时间能改变人多少呢?左扶光曾经从不伤春悲秋,而今竟也落到独自苦饮的地步,心中的苦闷无法和任何人言说。

  正醉着,他听到屋上砖瓦动了一下。

  沧渊现在能够完美掌控燥血,令其在一瞬间爆发,又能迅速平复。

  他落进院里,左扶光刚好觉察到危险来探看。

  清辉和月光配着故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左扶光深吸一口气,就那么站在那儿,好像定住了似的。

  他既没有喊侍卫,也没有打出一声招呼。

  如是白日里他肯定会做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但现在周围没有别人,左扶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态度了。

  沧渊睨着他,明显更淡定些,问道:“怎么,六年不见,我来访一次,不叫客进去坐坐?”

  左扶光“哦”了一声,酒意醒了七八分,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却实在舍不得推却,便让开了一点。

  沧渊也没行礼,径直朝内走去,跨过门槛。

  室内暖香醉人,酒坛倒了一地,他轻微嗅了一口,觉得酒味太浓烈了,便问:“什么酒?”

  左扶光依在门口,机械地回答道:“肖思光酿的,北境火云烧。”

  “哦……”沧渊了然似的回了一声,又见对面书桌后的墙上贴了几张拙劣的儿童画。

  墙面本是精致的乌木雕花,却在缝隙里插着几朵手工花。

  再朝内室的地方看,屏风是红粉色的,娇艳欲滴,绣着桃花,挡住了,瞧不清里面。

  但不远处还有一张瑞云的画像,只是鬓边被簪了一朵白花,左扶光还没舍得取下……

  这里处处充斥着那个公主生活过的痕迹,当初左扶光与他决裂,便是为了娶得瑞云,攀上皇权的高枝。

  沧渊本以为他安顿好母亲以后就会放下京城里的一切,可是三年又三年,左扶光手里折了两个皇帝,他从未想过要回头。

  他的官越做越大,权力越揽越多,到如今已是权倾天下的国公大人,连龙椅上的皇帝都畏惧着他。

  起初沧渊还觉得左扶光是被逼无奈的,而今总算明白了——他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他也迷醉于掌控生死的权力。

  沧渊朝地上坐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是左扶光方才的位置。

  左扶光控制住狂跳的心,从灵魂出窍的感受里回转过来,这才缓步走过去,问道:“何事?”

  “要新年了。”沧渊望着他,说道,“我临走前去了军营,你爹在。王爷问你今年要不要回家一趟?”

  “他都不在家,总是在军营。”左扶光立即拒绝道,“年关最不稳定,长途跋涉恐有危险,我不回去。”

  “是的哦,你一直很惜命,也很珍重自己。”沧渊捎带讽刺地说,

  “家庭亲情也比不上你自己重要,你怕自己走了就会落权,怕朝堂上那些不稳定的因素会在你走后商议着排挤你。所以你宁愿不去父母面前尽孝,也要守着兴京这一亩三分集权地。”

  左扶光并没有任何愤怒,他认认真真听完了这没有温度的言语,然后恢复到极为冷静的态度。

  他没坐沧渊对面,没坐地上,而是走向主位的高椅,双手放在扶手上,以一种“唯我独尊”的姿态坐下了。

  左扶光说:“加措王子特意翻人墙头来一趟驸马府,不会就是为了骂我一顿吧?”

  “看来这些语言已经完全无法触动你的良心了。”沧渊笑了笑,低头,“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不知道为什么,左扶光觉得那个笑容挺邪气的,他从未在沧渊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他预感到不妙,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这是许世风华死了后就再没有过的,他都快不知道何为惧怕了。

  沧渊起身走来,左扶光其实想退。

  但他又自恃身份,要让自己显得无所畏惧,便安坐如山般一动不动,手已放在了腰带上,里面藏着软剑。

  沧渊低头,站在他面前,轻轻地说:“你每一个招式我都能预料,这六年里我无数次在心里算计着再见面时该如何制住你。”

  话音未落,左扶光右手抽出软剑,沧渊凭借预判捉住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仿佛能把手骨折碎,左扶光吃痛,武器脱手而出!

  他另一只手立即来接剑柄,依然被沧渊轻松握住了,双手都朝后按在了墙面上。

  左扶光左脚带着内力猛地划出一道弧度,踢向沧渊小腿筋。哪知道沧渊早他一步调整站姿,他只踢到了胫骨,反而让自己脚趾发疼。

  “还有什么?都使出来。”沧渊好整以暇地挟制着他,倾身凑近,卡进左扶光大马金刀的坐姿里。

  左扶光抬起膝盖去踢对方下|盘,沧渊这回没躲到,而是闷哼一声。脸上并无痛色,反而明显兴|奋起来……

  “这可是你招我的。”他把头靠到左扶光耳边,徐徐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纯血乌人能选择强化自己身上的任意一块肌肉,使其刀枪不入?”

  左扶光侧过头,愤怒地瞪着他。

  沧渊续道:“你不痛不痒地踢一脚又算什么呢?勾着我吗?”

  “沧渊,我动动笔就能划掉你们的经济来源,掌控着乌藏命脉的商道。”左扶光没有显得慌乱,而是威胁道,

  “六年了你居然还没变,但请好好看看你抓着的是什么人?乌藏臣服于大许,我若是要砍你脑袋,就如砍了个臣子一样。”

  “抓着?”沧渊抓住些许字眼,顾左右而言他……真抓着了。

  左扶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奈何被摁着根本动不了一下,只能恶狠狠地骂道:“蛮子!”

  沧渊一听,就好像听到了“你好坏”似的,越发蛮横、放肆。

  他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他又黑又瘦,那些雅州的小孩就会叫他蛮人,左扶光却每每听到都要跟人拼命。

  这明显带着歧视的称呼,他如今说来如此顺畅。

  沧渊燥血燃着,一边照顾,一边回答道:“你动动手是能划掉商道,但断的不仅是我的财路,还是中原几大州的命。我不打你,都有州县要推你下台。”

  “你喊一句要将我问斩,是能拿了我的脑袋。但没了我,巴彦梦珂就不会顾着边关是我爹了。你那点边防,从哪个方向能打得过如今的元人和乌人联盟?”

  左扶光空咽了一下:“要不要我提醒你,咱俩在六年前就完了,分了。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是不是有病啊?还是说空虚六年所以要找着我来叙?”

  “哦……我空虚,你空虚?”沧渊挑眉问道,甚至有些满意左扶光的反应,恶谑般说,

  “鳏夫门前是非多。你如今老婆没了,又是以一种正大光明的形象坐在庙堂里。不方便像过去一样去烟花柳巷了,我是在帮你啊……”

  “呃……”左扶光抽了半口凉气,瞬间有些说不出话。

  分明快完了,沧渊却在此刻放开他,拍了拍,然后举起手退了两步:“既然国公大人不愿意,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千万不要砍我头,毕竟我停下了。”

  左扶光熬红的眸子猛地抬起,眼尾眉梢都染了红,不知是愤怒还是窘迫。

  他猝然握紧了拳,咬死后槽牙,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体会到被耍了一样的羞辱,快步走过来朝沧渊脸上揍去。

  他的表情真的太欠打了!

  沧渊这回没躲,唇角几乎立即被揍破了,偏着头用手指自己抹去血,看着像一头怒兽一样的左扶光。

  他忽然觉得痛快,曾经总是他过于激动,而左扶光像个智者一样平静地俯视他,而今天颠倒了过来——国公大人失态了。

  “微臣不知,为何挨打。”沧渊眯了一下眼睛,继续戏谑地说,“是国公觉得我太过分了,还是不够?”

  左扶光被气得仿佛在油锅里反复煎熬,他大概明白了,沧渊这次回来不仅是为了皇帝,还想报复他!

  他猛地推了对方一把,粗声吼道:“滚!别拿你的小把戏再来招惹我!”

  “怕了怕了。”沧渊还真朝后退步到院子里,然后躬身无比尊敬地行礼,“但若国公有需要,微臣随时待命。”

  “滚……”左扶光咬牙放下了最后通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您有多久没跪过了?

  沧渊翻墙走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什么都没有留下。

  左扶光衣衫全是散的,低头拾起自己的腰带,再回头望着喝过的酒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刚才坐在那里伤春悲秋,居然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再见沧渊,觉得愧疚、觉得怀念,觉得为他而难过?

  他此刻只认为自己像个笑话,沧渊并不是他回忆中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而是变成了磨牙吮血的兽,专程来攻击他、羞辱他。

  那仅剩的一点熟悉感消失殆尽,方才来的那人好像是完全陌生的。左扶光低头,却发现自己依然##,竟然还没有消下去——他真的孤独太久了。

  为何没有答应过肖思光呢?是因他想守心,他至少要忠于自己的内心,所以没有随便。

  “我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人守着心?”左扶光甚至有点怀疑自己了,哂然一笑,“什么东西。”

  这一夜在酒味的余韵里度过了,再想怎么样左扶光也没动手,硬是熬了过去。

  ……

  皇帝上朝态度大有改变,冯俊才欣慰不已,甘愿当个跑腿的,替许世景烁宣沧渊进宫。

  乌藏使团还没离开,但皇帝只召见了沧渊一人,一进御书房就是一下午,连晚膳都让他同桌吃饭。

  “马上要新年巡街了。”许世景烁吃了很多,还把好吃的菜都摆到沧渊那边,问道,“先生可愿陪朕一起巡街?朕赐你伴驾。”

  沧渊放下筷子,疑惑道:“巡街不是取消许多年了么?”

  自从许世景烁登基以后,左扶光就以皇帝年幼安全为上,节省国库支援军费为由,取消了这项传统活动。

  举办仪式固然耗资大,但也是皇家彰显天威的重要手段。

  皇帝高坐庙堂甚少出宫,这样的巡街却可以让民众看到自己的天子,感受到皇权的恩泽,增进彼此的距离和认同感。

  “朕从小到大都长在这宫里,只去过三个地方。”许世景烁指着桌案上一张兴京的地图,只用指甲盖就能丈量出他走过的地方,

  “一是猎场,一是校场,还有一个是皇陵。”

  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望着沧渊:“先生走遍大许的大好河山,骑着巨马奔行千里来去自如,是无法体会朕想出去逛一逛的心情的。”

  沧渊本想劝告,听到这里却瞬时心软下来,只问:“那你这个想法告诉国公了吗?”

  “先生不是说朕要自主、自立吗,何须他同意?”许世景烁反而问道,“或是先生也觉得朕该听他的?”

  沧渊摇头,心想皇帝还是走了极端。

  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景烁和左扶光对着干,而是想让他上进,先具备掌权的能力,而后平稳渡权。

  “皇上该听从万民的心意,而国公的治国之道并非是错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你还是得向他学习。”沧渊委婉地劝告道,

  “左扶光此人杀伐果断,处事大胆。皇上万不可公开与之叫板,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争斗。”

  许世景烁想了想,虽然心里并不认同,但他喜欢沧渊和他仔细讲道理的样子。

  “先生说得极对,朕总是鲁莽,那便明天问问国公吧。”许世景烁违心地应下,转而抿嘴笑了笑,“宫里饭菜可还可口,先生吃饱了吗?”

  沧渊拱手施礼:“谢主隆恩。”

  许世景烁立即伸手压住他的手背,温声说:“先生何须如此客气?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就算了,这殿里只有你我二人。”

  沧渊抬头,平和地笑了笑:“皇上待臣亲厚,是皇上平易近人。但我并不敢以先生自居,而是个乌藏王子,自然得尊重你。”

  许世景烁不悦道:“朕命你往后私下里不必跪拜,不必多礼。冯先生进殿亦是如此,先生不用觉得不妥,继续推辞。”

  沧渊低声应下,两人还准备说点话,忽听外面太监通报道:“皇上!国公大人在殿外求见——”

  许世景烁面色当即一变,匆忙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

  左扶光不让他多吃|精米饭,说是这些东西摄入多了容易疲惫,影响看折学习,也会长胖,有失国主威仪。

  御厨便只在左扶光没在宫里时做些精致的东西送膳,而今天皇帝和沧渊吃的美食,皆是油盐很重的东西,残羹冷炙都还留在桌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了?”沧渊看出他神色怪异,当即起身问道。

  许世景烁又望了沧渊一眼,心想先生在这儿,左扶光应该不会就此事斥责他,便没那么怕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坐回主位上,开口道:“宣吧。”

  话音未落,左扶光已经推门进殿。

  他一早就听说沧渊被宣进了宫里,不知怎的总是想起许世嘉乐那时候老把沧渊困在这里弹火不思,供他取乐。

  那时的左扶光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去干涉皇帝的作为。

  而如今不一样了。

  虽然心里告诉了自己千百遍由他去吧,不必在意。脚步却不自主地又走进了宫里,求见圣上。

  门一开屋内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桌上菜吃得差不多了,龙椅前还放着好些书籍。

  左扶光能看出来沧渊只是单纯陪小皇帝读书吃饭而已,心里那种不爽的感受却挥之不去。

  他瞧见了菜品,便道:“在饮食上花了如此久的时间,最近皇上不是说要勤勉学政吗?如此耽误,今晚岂不是都看不完那些折子。”

  许世景烁收起自己的乖戾,和声说:“有国公替朕分忧,朕才敢和先生多聊些民情,也好了解一下藩国,不是吗?”

  说完这话,他特意把目光移向沧渊。沧渊立即道:“既然国公和皇上有要事商议,微臣便不多叨扰了。”

  他已经准备退了,平常皆没有留他的许世景烁却反常地说:“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今夜留宿宫里吗?”

  堂下两人面色皆是一变,沧渊差点说他什么时候答应过?

  但他立即又瞧见了左扶光隐匿的怒容,便在心里冷笑一声,反而应道:

  “国公大人威仪无双,瞧他这一来,倒是把臣镇住了,差点忘了方才和皇上没有聊完的事。”

  左扶光斜眯着眼睛:“知晓你们师徒情深,但如今加措王子既非帝师,也非内侍。留宿宫里,未免坏了大内规矩。”

  许世景烁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甚而有点得意:“国公常讲要待藩国之臣亲厚,方能维持边关安稳。今日是怎么的,您向来不怎么讲规矩啊……”

  “让他退下。”左扶光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臣也确有要事,藩国王子不宜旁听。”

  “那既然要讲规矩。”许世景烁先挥手让沧渊去后殿退避,而后撑着额头,“国公亦是朕的臣子,朝见天子必得下跪,您有多久没跪过了?”

  左扶光目光冷锐地盯着皇帝,暗道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景烁继位以后一直是软弱可欺、不理政事的,他差点都忘了这小孩原来的模样,就是像如今一样聪慧且尖锐的。

  看来沧渊的到来真的改变了他的态度,至少会拿捏身为天子的威仪了。

  于是,左扶光也不反驳,而是三两步走上前去,撩起衣摆,单膝跪地道:“微臣左扶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景烁迟迟不言免礼平身,就那么睨着。

  左扶光便不再在意他刻意的迟缓,而是直接开口道:

  “白亓散播在辽东的眼线回报,因今年的饥荒,那边死了不少人。一场疫病从乱葬岗开始蔓延,已经感染千人 ,还请圣上垂怜,召内阁大臣共议防疫之事。”

  许世景烁瞬间认真起来:“近几日的折子朕事无巨细全看了,辽东守备才报了平安,并未言及疫病。几千人感染已是大疫,怎会无人上奏,莫非国公道听途说?”

  左扶光抬起头,板板正正地说道:“目前染疫的都是边民和流放苦役,辽东官员或是怕皇上治罪,想自己把事态平息,所以未曾上报。”

  “那白亓值得信任吗?朕可记得他率领的暗卫组织,是先皇兄的亲信。”许世景烁稍有担忧,“若是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公开召集内阁议政,可能致使消息泄露,引起恐慌。”

  “皇上!”左扶光严厉地说,“此回疫病来势汹汹,传染力极强。七日前还只是些许人染上,而短短几天就扩散到千人,几乎和染病者有接触者都会染上。”

  “而且一旦感染疼痛不止、咳血腹泻,身体不够康健的几乎都死了。尸体得不到很好的处理也会传染给其他人,实在拖不得!”

  许世景烁神情也严肃了几分,左扶光虽然强势,却不会在国事上欺君,他便问道:“若依国公之见,该当如何?”

  左扶光立即说道:“臣已拟下草案,派医者前去送药安抚,将染病者隔离在辽东一带。死者尸体即刻火化,以免扩散。”

  “可是……”许世景烁犹疑道,“自古以来皆讲究死要留全尸,他们的家人会愿意吗?怕会引起辽东骚乱。”

  “若是治疫不力更会引起民怨,至于个中细节还是内阁商议以后定下为好。”左扶光恳切道,“皇上,拖不得了,明日下朝后便召集内阁秘密商议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未免太惯着皇帝了!

  两人又说了半晌,最终许世景烁被说服了,同意了左扶光的提议。

  但此事议完,他立即提道:“新年将至,朕想恢复巡街传统,看看天子脚下的臣民。”

  “不可。”左扶光当即说,“道理臣已和皇上讲过许多次了,大型仪式劳民伤财,内务府和礼部准备也大费周章。”

  许世景烁强硬道:“朕登基已有三年,但一个子民都未曾见过,每天都听着你们这些臣子说话。民众可知道他们的天子是谁,朕又何曾知道他们穿得如何、过得如何,又是否爱戴如今的朝廷?”

  左扶光不语,就是坚持着他的观点,无声地抗拒着。

  “给国公赐座。”许世景烁吩咐一旁太监,然后微微放低身段道,

  “不用像过去太上皇一样扎花车,排演节目,不必大张旗鼓地游行。就是简单的骑马巡街,并不耗费多少钱财。”

  “皇上想体察民情,了解民意,是好的。”左扶光劝解道,“但你一旦出行,安全也无保证。如是想看城民,臣可选平民进宫朝见,你也可以查问。”

  “选什么人还不是你们这些大臣说了算,进了宫个个都要吓破胆子,听不到真话,见不到真况。”许世景烁坚持道,“就此一次,而后隔些年份再巡街。若是饥荒平定了,朕还想微服私访……”

  左扶光打断道:“皇上既是国主,也是许世家最后一颗遗珠,正统血脉。你的龙体不得有失,还请三思。”

  许世景烁瞬间火了,猛拍一把桌案:“你这是在咒东阳王死呢?!”

  左扶光直言不讳:“东阳王每日就知道斗蛐蛐、玩鹦哥。臣无诅咒之意,只请皇上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我、朕……说不过你。”许世景烁走出龙座,站在台上,阴沉道,“五哥傻不傻,你最是清楚。少在朕面前也装。国公能在朝堂一呼百应,少不了他在背后谋篇布局!”

  “皇上,偏了,话说偏了。”左扶光纠正道,“咱们不是在商议新年巡街传统吗?”

  许世景烁瞬间觉得脑仁疼痛,这就是他不愿意多管事的原因!

  只要和左扶光意见有别,每一次都会被他劝服或指正,根本不能自己做决定,所以勤了等于白勤!

  “去唤先生出来。”许世景烁揉着太阳穴,对太监嘱咐道,“方才我们就在商议巡街,这件事不必避讳。”

  左扶光森冷地望着皇帝,那太监也低眉垂眼地看向他的眼色,许世景烁更是愤怒道:

  “你是大内总管,是朕的近侍。分不清谁是主子,连传个人也要看国公手势吗?!”

  太监赶忙道:“皇上您息怒。”他说完以后一边在心里哀叹这都什么事啊,一边去到后方把沧渊喊了出来。

  沧渊一到,便感受到了场面的僵硬。

  许世景烁方才已经在国事上妥协了,巡街一事他就是想做,不愿再低头。

  而左扶光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而且皇上都站着,他还坐在御赐的座位上安如泰山,那模样像极了左方遒,不肯退让一步。

  沧渊走至左扶光侧旁,与他相距一米的距离,又打了个稽首。

  左扶光冷笑道:“加措王子,你阿爸若是知道你跪大许皇帝跪得如此勤,还这么关心朝廷政事,该会很欣慰吧。”

  沧渊也很讽刺地说:“王爷若知道小王爷如今的威风,才是真的欣慰。不枉他的悉心培养和爱护。”

  左扶光愣了一下,他都好久没有听到过“小王爷”这个称呼了。

  这个称号意味着他要承袭父亲衣钵,他是雅州的小王爷,也只管着边陲一州。

  许世景烁待他们互相讥讽完,才说:“国公忧心朕的安危,不肯应了朕巡街一事。若是有先生随驾保护,想必可以解忧。”

  “臣领命。”沧渊越发从顺地低头说道。

  左扶光从座位上站起:“圣体安危岂是儿戏?!一个人就能保护得了吗?要从长计议!”

  沧渊侧头,忽然用带赤的瞳仁望着他,沉沉地说:“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有我在国公身旁,把您保护得很好啊……皇上有所不知吧?”

  左扶光忽然想起两人共同经历的那些生死关头和种种危险,都是沧渊尽心尽力地守护着他,差点走神。

  他咬紧了后槽牙:“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许世景烁忽然惊醒,像是想到了什么:“对哦……朕都快忘了。先生和国公原在雅州是一起长大的,以前先皇兄的人还追杀过国公,多么危险,先生以一敌百呢。”

  “都是夸张传言罢了,不过护住一人可行。”沧渊自谦道,“若是加上肖总督如今率领的外四家和禁军,想必更无闪失了。”

  自许世风华驾崩以后,小中军也返回兴京了。如今京边官兵兑调还在进行,只是往来人数少,路途没耗费多少财力,京城成了边关将领的培养中心。

  小中军又改称,和前朝一样,称为禁军。除此之外,肖思光还率领着外四家,并制定了严格系统的奖惩机制,以军功论赏,以建树论亲疏、分派地域。

  这不仅解决了对调的怨言,还使得经过兴京校场培养下派的边关将领更忠于朝廷,比过去好把控。

  唯一值得忌惮的就是肖总督权力过大、领兵过多,但左扶光信任他,所以从未 有过怀疑。

  许世景烁心道沧渊果然毒辣,便顺着他说道:“若是肖总督连天子安全都保护不了,因此而要将朕束在宫中,岂非他治军不力?”

  左扶光本还有各种理由没有出口,却被他们二人联合说得不知如何反驳。

  他猛甩了一下袖子,冷声说道:“那巡街一事便纳入内阁商议范畴,明日议后再决。”

  他看向了站在上面的许世景烁,明显能察觉到皇帝那种“有人撑腰”的得意感,带着气性说:

  “夜深露重,臣先告退了。皇上便继续与你的‘先生’说体己话罢!”

  左扶光转身朝外走去,还未出御书房的门,御前太监就忙提醒皇帝:

  “皇上……这,这让您先生留宿实属不妥,您说留哪里呢?毕竟……毕竟太上皇时就有、那个啥,不好的说法甚嚣尘上啊。”

  许世嘉乐当初养乐人、养男宠,就是为天下诟病的。

  沧渊虽是科举状元进宫为皇子师,却常被他传唤到内宫里,那时的太师、太傅就都当面驳斥过太上皇行事荒唐,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朕自然要问先生的意思。”许世景烁依然很尊重沧渊,走下来说道,“先生意下如何?”

  沧渊礼貌道:“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明日午后再来陪伴您。”

  许世景烁点点头,双手又拉起了沧渊的手,万分珍惜地说:“若不是先生乌历年前要回去,呆不了多久,朕也不会如此不舍。”

  沧渊微笑道:“以后只要边关安稳,臣便每年乌藏使团觐见都随他们进京。”

  “嗯。”许世景烁瞬间像个乖巧的小孩,念念不舍道,“那先生注意安全,夜里不要在外逗留。”

  沧渊垂眸低头,那一刻他不太确定自己从小皇帝眼中看见的神情属于什么。

  那是一种对老师的依恋,又像对兄长的关怀,或是小心翼翼的,通过克制自己而表达出的偏爱。

  景烁这孩子自幼丧母,不得太上皇宠爱,在孤独中长大,谁也没信任过,除了他。

  沧渊出宫时微微叹息了一下,反正自己只呆个把月,便想多付出一些,尽量不负冯学士所托,多为皇帝分忧……

  他还没走过第一条道,忽听见黑暗里传出一声冷笑。

  沧渊回头,只见左扶光孤身从拐角处了走了出来,开口就不带好意:“我还以为你真要留宿内宫,和过去一样沐过浴,第二天一早再离开呐。”

  沧渊分毫没惊,掸动袖子,朗声说:“国公深夜不回您的驸马府,竟是为了缩在墙角里观察我留没留宿?您的关切我体会到了。”

  左扶光面色发白,走到他近旁,一字一顿:“我是等着要和你说——你未免太惯着皇帝了!”

  “惯着?”沧渊在舌尖过两遍这个词,然后走动起来,“我既不是太上皇,也非皇上长辈,何来这种说法。”

  左扶光伴随他走着,语重心长道:“我不管你把自己当什么,但我始终把自己视为皇帝的兄长。便有责任规劝他的言行,尽最大可能保护他的安全。”

  “兄长?”沧渊又一次重复了左扶光的话,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悠悠道,

  “是哦……你看你,是故去的瑞云公主的夫君,自然就甚是皇上的兄长。而我啊,便不能像兄长一样违逆他。”

  说着说着,他忽然把话题扯得更远了点,回头看着左扶光,不怀好意地笑道:“话说……你怎么没跟公主生个儿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呢?”

  左扶光心情本就奇差,闻声恶狠狠地回复道:“当下所有事和瑞云无关,她已经故去了,你大可不必拿她之名来讥讽我!”

  沧渊并不知道瑞云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听到这话觉得心里一刺,嘴唇翕动,道:“说到公主就让你如此难以忍受吗?左扶光,你的心分成几半了——”

  他继续恶意地谑道:“方才在御书房也是,一提到肖总督失职,你便不再巧舌如簧,变得挺老实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干嘛呢国公大人?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之间,左扶光的手已经卡向沧渊脖颈,将他朝旁推去,猛撞在凌晨街边无人看管的摊位上!

  沧渊双手摊开平举,无赖道:“干嘛呢国公大人,纵使您权势滔天也不能在街上杀人灭口吧?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左扶光胸膛剧烈起伏着,手上的钳制根本没有放松,把沧渊的脖子都掐出了红印。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此刻的愤怒,只是一想到自己六年来恪守底线,从未接受过肖思光,也与瑞云并无夫妻之实,一直为沧渊守心。如今却被他如此讥嘲,怎能不怒火中烧?!

  沧渊调动着燥血,脖颈上的肌肉便坚实无比,若是寻常人被这样掐着早就闭气了,他却不会窒息。

  左扶光感受到那种血脉的力量,心里明白他根本就打不过沧渊,再怎么想发泄也是徒劳无功,更无法平静下来。

  “你……此次进京。”左扶光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呀,贵朝的冯学士请我来劝谏皇帝的。”沧渊继续摊手,一副无辜模样,“可能真碍到国公的事了吧,不过各自为政——理义不同情谊在嘛。”

  左扶光眼眶逐渐爬上血丝,像一头愤怒的豹子:“这么说你把我当政敌了,所以事事针对?”

  “国公所为也为天下,谈不上敌手。”沧渊好整以暇,话锋一转道,“您手指头不累吗?”

  左扶光垂眸看手,纤长的睫毛在月下打出一片阴影。

  就这么一瞬间,沧渊心中一动,反客为主,当即卡住左扶光的脖子,将他背摔在摊位上,自己换了上方的位置:“给你一句忠告,打不过就别和乌藏人动武。”

  “沧渊!”左扶光气急道,“若非我当时让你回去避难,你能有今天这力气钳制我?!怕是早就发疯爆体而亡!!!”

  “你既要说过去……”沧渊倾身凑近了,贴着左扶光的面颊,“那你又何尝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在太上皇面前忍受屈辱,日日承担着压制燥血的苦楚,不肯返乡接受灌顶?”

  左扶光的心里细密地疼起来,他好想那时候的沧渊。

  沧渊为他返雅,又为他进京,沧渊温和的面孔对他说:“你在哪,我就在哪。”

  现在这个浑身是刺的乌藏的王子真的还是沧渊吗?曾经最亲密的爱人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连一句温柔的话都没有?

  怪谁呢,左扶光在心里说——活该。是他亲手把沧渊推开的。

  可他别无选择,若是过去重来一次,他亦然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只能放弃沧渊,放弃自己的感情,做出唯一的抉择。

  而沧渊愤怒的并不是左扶光为了明姝月,为了左方遒,被许世风华逼迫而没有选择他。

  他只是觉得自己连所有的尊严都放下了,想和左扶光一起承受所有,承担痛苦,却被推开了,只被告知:“你没有了利用价值。”

  肖思光如今仍然有利用价值吧,所以他还在兴京!

  沧渊想起今天自己特意提了对肖思光不利的论断,左扶光就立即服软了,更是觉得嫉妒得要发疯,可他怎么可能说出自己依然对左扶光充满占有欲?

  两个人对峙着,眼神里充满火焰,仿佛要把对方融化了、杀死了,葬在这无边的月色里。

  沧渊压着左扶光,两个人的重量都在这破旧的摊位上……忽然,木质的支架断裂倒塌,他们都摔了下去!

  那木头断得自然不齐整,是会扎到人的,沧渊在瞬间的反应里,抬手护住左扶光的背和后脑勺,自己已经强化过肌肉了,只是依然被戳破了皮。

  左扶光在那一瞬间也习惯性地朝他怀里缩去,两人相抱着摔在一起,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灰烟弥漫……

  这地方选得真不好,居然是个卖煤炭的摊位。

  为了防止煤炭受潮,所以没放在外头,都放在里面的,还铺了厚厚一层碳灰。

  两人压破上面的木板,摔进了煤堆子里,染了满头烟尘和黑灰。

  左扶光呛咳了两声,猛推开沧渊,却在那瞬间摸到了血,是从沧渊手上破皮的地方流出的,他瞬间愣住了。

  沧渊却无察觉,朝着旁边唾了一口,吐出满嘴灰烬,犹然骂道:“你选的好地方!我客栈里弄水都不方便,怎么洗啊?!”

  左扶光赶紧爬起,抖了两下头发,几不可闻地说:“谢谢你啊……否则我后背要被扎个窟窿。”

  “什么?!”沧渊耳朵里似乎也进了灰,没听清,猛跺一下脚,“本来没想上手的,你先不先就钳住我脖子!”

  “我说——进我府上洗。”左扶光也骂骂咧咧道,“你不肯赏光就别去,此事算我不对,别像个娘们一样非要论是谁先动了手!”

  这一句沧渊倒是听清了,灰头土脸地拍着衣摆:“滚你——”

  话没说完,他自己止住了,眼珠转了半圈,睫毛上都是灰,满腹坏水地应道:“那多谢国公大人,要弄脏您的府苑了。”

  左扶光听闻这疏远的话,又推了他一把,朝着驸马府方向走去。

  月色隐匿到了乌云里,两人这半路却哑了似的没有再吵架,直到推开驸马府后院的门。

  熊战在水井旁边猛地嚎了一声!

  上次沧渊深夜前来,没有惊醒马熊。而这一次左扶光没回来,熊战便担心得不睡觉,还在喝凉水,竟然看见了沧渊。

  可怕的成年马熊如今已有两米多的身高,浑身毛发浓密,身形壮硕如山。

  熊战和沧渊六年未见了,却凭借着气味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然后从水井那边飞速猛蹿过来,朝沧渊身上扑去!

  沧渊倒是没像肖思光一样躲,他站在原地张开了手。

  他竟然凭借着纯血乌人的力量硬生生接住了,马熊一个熊抱完全没能推翻他,沧渊脚步退了半截,稳定地支撑着,仿佛抱住了自己长大的儿子,和熊战撞在一起!

  那一刻,地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惊醒了在别院睡觉的清花茹和守夜侍卫。

  众人纷纷为这力道咋舌,倒是因为光线很暗,没人注意到两人身上都是煤灰,唯有左扶光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抱它干嘛啊!!!老子不想大半夜的还洗个熊——沧渊!别把你的脏手往熊战身上抚——”

  他说晚了一步,一人一熊久别重逢“难舍难分”,沧渊早已像是对待大玩偶一样,把熊战撸了一遍。

  而熊战好久没和人这样亲近过了,它小的时候左扶光还常抱它,而后它长大了,谁见了它都害怕,就连肖思光也会被它扑到受伤,所以更觉得沧渊亲近。

  “还是亲爹亲。”沧渊说着猛亲了一口熊战,自豪道,“不是白眼熊。”

  气氛好像忽然就变了,从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变得有了那么些人情味。熊战的存在意味着他们过去是一体的,左扶光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自个儿洗熊吧,反正我家有大浴池。”左扶光吩咐下人把行宫浴池里放满水,又让清花茹去取了洗人的皂角和洗熊的刷子。

  灯火点亮后,家丁都凑过来问他们是怎么弄的,却无一人对沧渊出现在家里表示异议,除了清花茹一脸不解。

  他们早就是王府老人了,全然觉得只是两人又走到了一起而已,连洗浴后穿的衣物都备了两套,浴池也只放了一个。

  左扶光回屋拿了些防止破伤风的药,走到暖池才发现就这里是亮着的,沧渊已经下池水洗着了。

  熊战丝毫不知道脏,趴在上边吃着下人备好的水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沧渊,不再捣乱。

  左扶光徐步走过来,瞬间觉得有点尴尬,避开目光:“我给你拿药去了。”

  沧渊从浴台站起身,上半身全都出了水,举起自己的手说:“你再来晚一点伤口都愈合了。”

  左扶光以为他在开玩笑,伤口方才分明还在流血。

  他过来掰住一看,却见被刺破的地方已经结痂了,寻常人的愈合功能绝没有这么快,一定又是血脉的功劳。

  “好像真用不了药。”左扶光依然回避着目光,不敢朝沧渊身上看。

  那些水光潋滟在肌肉上,挂在轮廓之间,缓慢地流动着,被雾气蒸出朦胧的暧昧氛围。

  沧渊比过去更加成熟,身材也因常年锻炼变得更好。

  这完美的,像雕像一样的身体对一个只喜好“男风”的人来说具有彻底的、致命的诱惑力,左扶光无法控制住心跳,即使他们方才在街上还冷眼相对。

  沧渊忽然拉了他一把,却没用很大力气,没把他拉倒。

  “你干嘛?”

  左扶光警惕地收手,将药丢到一边,想到那晚上的窘迫,越发觉得沧渊又憋着什么坏想羞辱他,就朝后退。

  但他脚步虽然退了,手却依然被拽着,因为地上太滑,再一次被拉近了。

  “下来洗,别扭扭捏捏的,我什么都看过。”沧渊眼中并无一点情#,很平静地说,“或是你想等熊战洗了再洗熊洗过的脏水。”

  左扶光回头瞥了一眼熊战,大熊用小时候那种单纯的眼神望着他们。

  他忽然想起他们二人在熊战面前都#过,只蒙住了熊的眼睛,不知怎的就跌进了暖和的池水里,刹时被烫了个激灵,又朝潜意识觉得安全的地方缩!

  沧渊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干嘛呢国公大人,一遇到危险就知道往我身上靠?”

  左扶光狠命地推开了他,直接飘到池子对面,甩开了脏污的衣物。


第一百六十章 看来是我僭越了

  偌大一个浴池是长方形的,左扶光起初还很警惕地站在角落里,生怕沧渊一时兴起往他这边走。

  可他发现自己明显想多了,沧渊无暇顾及他,居然在对面“表演”起了……洗澡。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沧渊乌发打湿了,微卷着,全都垂到一边,露出了性感的宽肩。

  那头发顺着身体落下来,恰好又在腰侧结束了,收得极细,很吸引人的目光。

  他从头洗到脚,用骨结分明的手轻轻在身上打着皂角水。仔仔细细,动作优雅。

  虬结的肌肉、光洁的胸膛、修长的双腿,还有麦色微带水光的皮肤……一览无余。

  左扶光看了一会儿,脑海里止不住地往外蹦出下流想法。

  甚至想起刚和沧渊在一起的时候,暗地里是以自己为上位的。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在时隔多年的今夜又浮现在了心头——大概是因为从前他们感情深厚,所以他觉得无所谓,而如今却只有##的##。

  左扶光明白沧渊知道他在看他,可能又会抓住这个契机讽刺他一些什么。

  于是他抢先说道:“沧渊啊,你在我面前演这一出‘猛汉出浴’,好像一种开屏的动物。”

  沧渊手没停,抽空说道:“乌藏苦寒不常洗,国公的浴池广大温暖,自然得洗仔细点。而某人恰好爱看。”

  左扶光拂了一下水面,带起阵阵涟漪:“没什么好特别的,食之无味的旧——”

  沧渊忽然觉得斗嘴无趣,打断道:“左扶光,收手吧。”

  左扶光嘴唇还微微张着,不知话题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便见沧渊一脸严肃,很真诚地望着他。

  “收什么?”左扶光是真疑惑。

  沧渊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想与你接着玩这种唇枪舌战的无聊游戏,你还政给小皇帝,然后回雅州,行不行?别管这兴京风云和恩恩怨怨了,现在无人在逼迫你。”

  “是我不还吗?”左扶光感到莫名其妙,“许世景烁还是个小孩,我一走朝廷得乱成什么样?而且一旦放下权位,我的人生安全能有保障吗?!”

  “他都十七岁了!”沧渊蹙眉说,“咱俩十七岁的时候早认为自己是大人了,他不喜欢被管教着,更何况你不是他爹、不是他兄长,瑞云也已经死了。”

  左扶光面色逐渐冷了下来,眼神复杂地说:“咱俩十七岁时,替我父选了忠君,从北境逃离。而后镇北王落罪,没多久我爹也被朝廷缉拿。”

  “十七八岁时自以为成熟无比,实则谋事冲动缺乏远见。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自己不能放手。”

  “你是不能放手,还是不想放手?”沧渊的目光和左扶光的目光相接,定定地看着他,如拷问一般,

  “你可知王爷虽然总告诉你顾全自己就好,雅州一切安稳。实际上他是很想念你,希望你回去的……”

  “你爹告诉你的吗?”左扶光的声线忽然变得轻巧,不满道,

  “我回去干什么?守着那座府邸、安排雅州事宜。我爹就可天天追在你爹身旁,让你感到得意和痛快吗?”

  沧渊走到池子中心,确保左扶光能听清他的话,在雾气里说:“我根本没有那么想。”

  左扶光手握成拳,猛砸一下水面,厉声道:

  “六年了!整整六年!我爹对你爹言听计从、事事追随。可你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就无一点软化的迹象,我不想看他腆着一张老脸在固宁军里丢人!”

  沧渊听了也很火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用同样的声音回复道:“明是王爷有错在先,我爹当初为他起兵已算仁至义尽。你说六年?”

  沧渊也握死拳头,续道:“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爹对你爹言听计从,事事追随。为什么才六年你就觉得你爹受了委屈?他们的时间到底有何不同?!”

  左扶光几乎脱口而出:“可他是固宁王啊……”

  沧渊的脸上再次显露出六年前两人决裂时那种表情,像是反感,又像恶心。

  他压沉声音问道:“感情也要以身份论个高低轻重吗?那譬如你我,你一个雅州世子,我是乌藏王子。你且说,谁更珍贵?”

  左扶光立即道:“说爹呢,别扯到咱俩身上。”

  “哦……因为你不仅是世子了,还是尊贵的国公大人。”沧渊舔了一下嘴唇,眉压着眼眶,冷声说,“看来是我僭越了,居然又对您坦诚相待。”

  他觉得自己挺傻的,一语双关。

  一是坦然相见,二是把想让左扶光返雅的真心话说了出来。哪知道换来的依然是强硬,左扶光并不为之所动。

  沧渊大概也看出来了,左扶光一是忧心天下不能放权,二是过惯了这能够执掌生死的生活,不愿意再回到过去的模样,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可是许世景烁在长大,他总不能这样一辈子。皇帝并不是什么纯良的小孩,若是来日对左扶光起了杀心,两人之中必有一亡,谁死了都会令他痛惜。

  左扶光沉默良久,而后说:“沧渊,我大概明白你想要的局面和你的意思了。今日我也坦诚地告诉你不可能,有胆你就择一方而栖,咱们日后见真章。”

  过去的沧渊是绝不会在他和别人之间不选择他的,至少不会走到与他对立的地步。

  左扶光想通过这样的话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沧渊知道他的目的短期内不可能达到,最好跟着乌藏使团乖乖返回。

  然而沧渊并没有表态,而是忽然双手撑着浴台,让自己出水坐了起来。

  他把毛巾披在身上,简短道:“洗完了。”而后迅速擦身、穿衣,未再耽误一刻。

  那衣服是左扶光的,所以脚下短了一截,身上也有点紧。

  过去在一起时,他们会把衣衫穿混,沧渊就嘲笑左扶光身板比他单薄,左扶光笑沧渊的脚像是要去插秧。

  但今天谁也没笑出来,沧渊起身朝外走,左扶光没叫住他,也没拦。

  只是走过熊的时候,沧渊忽然使坏,猛地把脏兮兮的大熊推进池子里,溅起一大片水花,左扶光脸上都染了泥!

  他本在冷然失落,忽然吃了满嘴巴熊的洗澡水,忙不迭爬起来,这澡算是白洗了。

  沧渊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根本没有回头,左扶光在背后跳脚骂道:“你大爷的沧渊,日后有你受的!你给我等着!!!”

  愤怒的声音飘飘荡荡,淡去在轻风和夜色里。

  左扶光回头看见熊战在池子里撒欢,搅得那给人沐浴的地方像个泥坑,又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他们还是很熟悉的,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像是满腔都有酸涩,却又可以依稀瞥见往日温情。

  这一晚左扶光竟又梦见了沧渊,刚好梦到他们在温泉池子里翻云覆雨。醒来时发现小|衣潮了,他竟然在二十七岁的年纪,像十多岁时一样做旖梦,真是够丢人的!

  ……

  年前乌藏使团集体返乡,左扶光本准备好了送别礼,却见沧渊站在送行队伍中,而不在临行车马里。

  那几个乌藏人叽里咕噜地劝了好一阵,意思是让王子和他们一起回去。但沧渊拒绝了,并约定乌历年再回家,说这边还有事没有完成。

  左扶光吩咐手下把送别礼都收了起来,眼神危险地眯着,他大概知道沧渊的抉择了。

  果然,皇帝新年巡街时,御驾的车辇后面左位给了左扶光,右位给了沧渊,两人并驾齐驱,陪小皇帝在京城里晃了一道。

  看到城民服顺的神色,看到满街臣服的跪拜,许世景烁终于感到自己有了天子的威仪,也暗自发誓要善待子民,勤于政事。

  人们先喊“吾皇万岁”,而后又向左扶光问好,有人会说“国公千岁”。

  许世景烁回头,目光先是温柔地落在沧渊脸上,对他微笑,而后收敛笑容,藏着攻击性望向左扶光。

  他听过什么“太后千岁”、“太子千岁”,却从未从哪朝哪代听闻过“国公千岁”。

  许世景烁知道如今王朝在好转,人们爱戴朝廷,但他出来就是为了了解,到底是爱戴他,还是爱戴左扶光?

  他除了身为天子,流着许世家的血,并无其他建树。

  先生说的极对,冯学士的警醒也是极对。他已经长大了,到了不能一位避让的年纪,他想长出羽翼,一步步瓦解左扶光掌握在手中的权力。

  “大许的天下是许世景烁的”——皇帝在车驾中对万民点头,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重复。

  到城门口时,陪护士兵忽然列阵,齐声喊起号子,倒是把许世景烁和沧渊都吓了一跳。

  分明说过这次巡街一切从简,不必排演节目。

  但肖总督从城楼上吊了一根奇粗的绳索,身穿银色战甲,在耀目的日光中手握利器从天而降,忽然来到御驾面前,请命让皇帝看他准备好的演武。

  士兵们迅速分裂阵型,城民全都涌到城门边上,齐声鼓掌。

  许世景烁不应也得应下,在烈日里静坐着,看完了外四家和禁军的操练节目。

  那一声声的震吼让他极为不适,总觉得左扶光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心,肖思光就是来对他示威的。

  这两只军队可以保护兴京的安危,但肖思光的剑往哪里指,他们就冲向何方,而肖总督只听国公的。

  左扶光露出残酷的、满意的笑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朕这个皇帝做得好窝囊

  城郊校场。

  演武士兵已经归来,正在清点武器,重新存入库房。

  营房中传出爽朗的笑声,肖思光手里还握着一把长枪,立身摆了个姿势,问道:

  “帅吧?我就这么一指,明显看到小皇帝肩膀抖了一下。小样儿,还想跟你横。”

  “哈哈哈哈……”左扶光拍腿笑道,“我让你准备节目,啥时候说过要这样搞了?麻烦你别吓唬小孩,下次再这样我都要生气了。”

  “我看你高兴得很嘛。”肖思光一把丢掉长枪,坐到左扶光旁边,噘嘴道,

  “听说他最近很不乖,全是因为有沧渊来撑腰。可沧渊能管到大许什么?总不能把乌藏军队请过来。小皇帝很快就会发现他先生没用的。”

  说这话的时候,肖思光特意观察着左扶光的表情。

  毕竟他一直都觉得左扶光忘不掉沧渊,而今两人对立,也没见他们重逢以后情义款款,反而像是几世的仇人。

  “今晚来我府上。”左扶光邀请道,“收拾收拾咱俩进城喝酒去,好久没出来和你聚了。”

  “看来是真把你哄高兴了哈。”肖思光笑得极为灿烂,“感谢赏光,国公大人。”

  ……

  内侍太监全被赶了出去,御书房里笔墨镇纸摔了一地,小皇帝气急败坏地砸烂了左扶光送过他的所有东西。

  “他什么意思?他们什么意思?!”许世景烁急促地怒吼道,

  “自皇兄去世以后,三年多了,朕就强硬过这么一次!竟还是被肖总督抢了威风。演给谁看啊?!想造反吗!!!”

  沧渊静默地站在下面,不言不语。他心里深刻明白这只是第一步,双方都要亮出自己的獠牙,真正的明争暗斗还没有开始。

  愤怒,愤怒可以催生小皇帝的斗志,让他尽快成长起来,逼迫自己不再存有幼稚的幻想。

  沧渊让他砸着,等到他撒完了气,才好声劝道:“不论如何,这次巡街仪式还是举办了,皇上已向朝臣昭示,你有了亲政的决心。”

  许世景烁逐渐安静下来,沧渊理智地续道:“国公能在兴京耀武扬威,不过是依仗肖总督给的底气而已。”

  “可朕没有身旁的利器可以依仗,连四脚蛇都是他的。”许世景烁从龙椅那边走下来,眼眶赤红,“先生,朕该怎么办?朕真的又怕了……”

  “别怕,你是天子。”沧渊轻声安慰道。

  许世景烁越走越近,直到来到他身旁,忽然没有力气一样靠在他肩头,好像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完了,只剩下委屈。

  他依在沧渊肩上,低声呜呜地哭泣起来。这三年、这六年,这有生之年以来所有的不可言状的痛苦,所有的担忧和惧怕都随着眼泪倾泻,意志溃不成军……

  “父皇……总是不准我们哭。”许世景烁已然有成年男人的身高,声线却还带着点稚嫩,“很多时候我想哭,却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亲人依靠。”

  “他们都有娘亲,或是有兄弟、朋友。”许世景烁自白般向沧渊倾述着,“我只有过先生。”

  沧渊的手悬在半空,想了许久,还是落下去,拍在了皇帝背上。

  他触摸到那些龙纹,像对待孩子一样用手掌无声地哄着人,表达着安抚,直到哭声停止。

  许世景烁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仰望着沧渊,恳求道:“先生,你帮帮朕。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再受这样的窝囊气了。”

  “冯学士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沧渊放下自己的手,“只要皇上敢为,我们就有办法。要不要宣他进来?”

  许世景烁又有点畏惧,真的要和左扶光唱对台戏吗?

  他垂眸看了看摔在地上的东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个词,叫做“雷霆之怒”。

  天子怒该是那样的,降下雷霆或雨露,绝不是他这样,又摔东西又哭得像个孩子。

  他变得有点不好意思,推开沧渊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对左扶光的忌惮,擦干眼泪:“宣吧。”

  冯俊才施施然走了进来……

  三人关上殿门,站在一片凌乱的御书房里,低声商议了许久。

  “雅国公在京中无所畏惧,不仅依靠世家门阀的支持、四脚蛇形成的恐惧,最重要的是肖总督带来的威慑力。”冯俊才不含感情地说,

  “这三者就是支撑他的基石,而若是其中一个角动摇了,其他部分也会开始倾斜。”

  许世景烁的表情愈加凝重:“四脚蛇暗卫组织最为神秘,是我们无法触及的。或许该从世家下手?”

  沧渊瞟了一眼两人,低声说:“错了,皇上。肖总督看似坚不可摧,却是最立不住的一位。禁军和外四家何曾明白,养着他们的朝廷,不是肖思光。”

  “先生有何妙计?”许世景烁虚心问道。

  沧渊微眨一下眼眸,他心里知道现在的左扶光肯定和肖思光混迹在一起。两人此时必定在庆祝今日的风光,暗想扳回一成。

  “肖思光个人虽无纰漏,但外四家仗着他的权势,不少军人在京中作威作福,已被城民称作‘兵大爷’。我近期已在城中查探过,这等称呼并非空穴来风。”

  “难道他们违反了军纪?可若仅仅是外四家的士兵违纪,顶多降他一个治军不严的罪。朕甚至不敢像皇兄在时一样打他板子……”许世景烁叹息道,“朕这个皇帝做得好窝囊。”

  冯俊才说:“皇上若是因小事就治罪肖总督,未免落人口实,显得针对他。外四家犯错当然由外四家承担,不必牵连到肖总督。”

  “冯学士,可这机遇难求啊。”许世景烁问道,“何解?”

  冯俊才慢腾腾地说:“下一次外四家欺压城民时,皇上不能坐视不理。但也不必显得过于愤怒,依律缩减他们的用度就行,让他们明白自己是依靠皇权才能吃饱饭。也向子民彰显出自己维护百姓的立场。”

  许世景烁依然不是很明白:“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沧渊的表情有些许阴狠,承诺道:“不知是何时,但我们能推波助澜、因小生大,让皇上有人可罚。”

  ……

  左扶光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沧渊好几日没进宫了。

  皇帝勤奋学习,认真看折子,老老实实的,不懂的东西还向他请教,看起来变乖了很多。

  七日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左扶光从宫中回府,见晚霞红得漂亮,便想去城郊跑马,顺便看看肖思光。

  他骑着自己的宝马到达校场,却见这里气氛凝重,好几个士兵身背巨石跪在地上,其他人列队在旁观看,肖思光正在惩治违纪的下属。

  “又犯啥事了?”左扶光下马问道,这等场景并不鲜见。

  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抬起头来,不忿道:“我们也就是去城北的馆子里喝了场酒,寻常都是能记账的。今日老板却分外不讲理,说什么初春即将进货,不让赊了,还叫我们当场把账还上!”

  肖思光抽出马鞭,猛一下抽打过去,士兵惨叫一声。

  他身上的石头不能落,大腿颤了一下,大吼道:“真不是我们先动手的!”

  “赊账你们还有理了?!”肖思光暴喝道,“几个店里伙计能跟你们动什么手?自己理亏挨几下就是了,还把人全都打趴下?!”

  那士兵闭嘴了,在他旁边的人是镇北军中的汉子,嘟哝道:“若是还账也非不可,但我们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财,说是下回再还,掌柜的就跟我们急。”

  “下次、下次,下了几次了?!”肖思光骂道,“早和你们说过在外不要仗势欺人,都当耳旁风吗?把石头给我背稳了!”

  又有一人见了左扶光,怏怏喊道:“国公,我们冤枉啊!那店家寻常笑脸盈盈,为了巴结总督还会主动送酒。这次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指挥伙计殴打我们。”

  “好意思吗?谁殴打了谁?!”肖思光说着又将马鞭狠狠扬起,“打了伙计还不够,前来帮忙的城民也被你们一并打了。这嚣张嘴脸我看了都作呕,有没有点军人样子?”

  他最气的不是另三家的士兵参与了这次“群架”,而是里面居然有个镇北军士兵。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怎么会如此不知轻重。

  马鞭落到一半,左扶光神色一凌,抬手接住了,掌心立即出了一道红痕。

  他平常也不是护短的人,肖思光当即丢掉鞭子,使眼色道:“你别管。”

  “这件事有问题。”左扶光敏锐地说,“他们说的应该是实情,就是店家想生事,或许被人收买了。”

  他觉得这些天的风平浪静很有问题,稍微一猜就知道皇帝要拿肖思光下手了,当即道:“先让他们跪着,你我进营房商议一下应对之策。”

  肖思光这才回过味来,他刚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不许士兵狡辩,所以下手很重。

  此刻看到左扶光的冷静,忙叫叶知夏去拿上药,带着人进了楼上的营房。

  “没事。”左扶光说,他更心忧的是沧渊在小皇帝身旁出谋划策,要对肖思光不利。

  毕竟此事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也是因他而起。他对肖思光挺愧疚的,暗自搓了搓自己发疼的手。

  肖思光把他的手牵了过去,在掌心里展开……


第一百六十二章 那你跟了我吧

  左扶光皮肤极白,马鞭留下的红痕横亘整个手掌,甚至有些破皮了,肯定锥心的疼。

  肖思光没说别的,把伤药倒在他手上,仔仔细细抹着:“你说,我听着。”

  “依照我的推测,此事闹大了,明日上朝肯定会有人参奏你,你千万不能替自己的兵说话,老实点。”左扶光凝眉说,

  “别显得自己功高震主,你个性强,朝堂上有挺多人看不惯你,不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喊冤。”

  “嗯。”肖思光点头道,“若不是你提醒,这回可能就遭了。”

  “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左扶光沉定地说,“你在巡街时演武,令皇帝不快了。这次就认栽吧,管好你的兵,别再出纰漏。”

  肖思光一边点头,一边将纱布裹在左扶光手上,把他的手裹得像个粽子,良久,才问:“除了上朝,你们私下里……见面了吗?”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就问问,不想说可以不说。”

  虽然没有指明“他”是谁,但左扶光知道是沧渊,并不避讳地说:

  “见过。我让他跟着使团返回乌藏,但他拒绝了。而今的举动如同在向我宣战,我也不会让你吃闷亏的。”

  肖思光静静听着,走了一会儿神,半晌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真好。”

  “好什么?”左扶光抽回自己的手,“不是什么大伤,又没流血,你给我包这样干嘛?!”

  “好在……他针对我,你就对我说‘我不会让你吃闷亏’。”肖思光一边学着左扶光的语气,一边有点得意道,“过去总是他离你更近的。”

  他过去就总是和沧渊比,左扶光那时候还会问“你跟沧渊比个什么”?

  而今的答案他心知肚明,看到肖思光只会在他面前流露出的有些傻气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一种无奈感充斥心间。

  “我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样,也没想过他会帮着小皇帝对付我。”

  肖思光歪着头,像只小狗似的,说话时半真半假:“那你跟了我吧。”

  “滚。”左扶光无情地回复道。

  “那我跟了你吧,国公大人。”肖思光耍赖似的开着玩笑,“物是人非了,你的顾虑该打消了吧?”

  左扶光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肖思光,那眼神里虽有笑意,却依然含着情愫,玩笑里未尝没有真心。

  可他怎么瞧,也只能从肖思光那张脸上瞧出两肋插刀的“兄弟”二字。

  虽然他们交情很深、相处愉快,可怎么也无法想象这张脸如若在面前放大,像三年前告白那天一样亲吻他……

  或是,和肖思光上|床。

  左扶光竟然觉得有点反胃,一不小心轻轻“呕”了一声。

  肖思光眉头一紧,猛一把推开了他:“滚吧你至于吗?看我都能给看吐了!”

  左扶光捂着胃部,是真有点不舒服:“今天中午是在宫里吃的,小皇帝赐膳,好像有点吃错东西了。”

  “少来。”肖思光恨恨道,“我就那么让你恶心?不是我说……你一辈子就吊死在一棵树上吗——等等,小皇帝赐膳?”

  左扶光摊手道:“国事繁忙,中午基本都没出宫的。他经常赐啊,还和我一起吃的,怎么了?”

  肖思光总觉得有蹊跷,却又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左扶光却危险地眯起眼睛……他想到了。

  如今沧渊在背后帮着许世景烁,沧渊最清楚他的饮食习惯。

  他肠胃娇贵,稍有生食或动物血就吃不惯,会反胃、痢疾,而寻常人吃了那些却不会这样。

  虽然中午的膳食看起来并无不妥,但从他目前的状况来看,那顿饭里肯定动了手脚。

  或许是想让他明日上不了朝,或许是他们真的要有大动作,左扶光暗骂了一声:“操。”

  肖思光坐得远远的:“操什么啊?谁给你下毒下泻药了?”

  左扶光的手逐渐握紧,一股妖异的怒火从发疼的胃里生了起来,咬着后槽牙说:“既然那么喜欢留在京城里搅弄是非,我便让他有家都不能回!”

  肖思光不解地打了个寒颤。

  ……

  翌日,雅国公果然因为身体不适未能上朝,当肖总督被参奏的时候,没人替他说话。

  小皇帝虽然没有罚总督,却下令罚了外四家的俸禄,并缩减他们的用度,令其不得进城扰民,狠狠磋了一把外四家的锐气。

  那些被设计陷害的士兵因为吃不饱饭都变老实了,而且肖思光平常挺横的,这次却没给他们出头,令他们心有怨言。

  没过多久因为拦截城外匪冦,外四家又立了功,皇帝当即取消惩罚大肆褒奖。

  这一奖一惩显得他严明有度,果真达到了运权的效果,让人能明白军队的命脉实则握在皇帝手里。

  朝堂上一切顺利,都在按照预想的规划走。辽东爆发的那场疫病却没能防住,疫|情逐渐南下,由游走商贾传到了全国各地。

  沧渊本还想在兴京呆一段时间,却收到了他阿爸的文书,要他即刻返回乌藏严守商道,防止疫病蔓延。

  他上报实情的那天,小皇帝虽然依依不舍,却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便没有挽留。还给他置办了好一身行头,带足了路上的吃食,在宫里告别。

  “先生这一去又不知是多久,若你不是乌藏王子,朕必让您来当朕的谋士。”许世景烁站在宫廷门廊的阳光下,让太监把一个盒子交到沧渊手中。

  “皇上身边已有良才,听冯学士的,大兴科举广纳寒门之士准没错。”沧渊一边说话一边推拒道,“礼物便不必了,下次使团朝京,我还来。”

  许世景烁眼睛里映着阳光,轻声说:“金银财宝乌藏王庭应有尽有,先生自然是瞧不上的。朕给的这件是为你量身定制的黄马褂,内挂斑虎厂出行的腰牌,方便先生通关过城,一路畅通无阻。”

  沧渊有些感动地接下了,他心忧乌藏情况,皇帝便为他考虑,给了他通行的方便。

  他拱手深深拜下,许世景烁赶紧来扶,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说:“先生的话朕都记在心里了,相信下次您返京时,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大许皇帝。”

  顿了顿,他哽咽道:“先生一路平安,保重。”

  初月的天气还很冷,沧渊出宫,去客栈里牵出了自己的巨马。

  他其实该有随行仆从,但因一个人惯了,不喜带人在身旁伺候,所以便没配别人。

  左扶光曾经卖给他一个随从,名叫温远。温远熟悉白狼部,在那边打理书楼,没有随侍身旁。

  他如今有血脉之力傍身,武功也强,带了仆人反而是拖油瓶,便爱独来独往。

  牵马走到驸马府门口,沧渊忍不住还是朝那边看了一眼。

  大冬天的,左扶光竟裹着一身棉袄,头顶戴着个熊耳朵罩子,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地抽着长烟,懒洋洋晒太阳。

  那烟雾缥缈而上,被阳光照透,他好像在等着沧渊似的,等马蹄近了才说:“噢哟,想走啦?”

  沧渊丢下缰绳,一把撇开左扶光的烟斗,阴沉着脸:“什么时候染上的烂习惯?水烟对嗓子不好。”

  “怎么,你想回去找我父亲告状啊?”左扶光反而把烟斗发烫的地方朝沧渊皮肤上贴去,悠悠道,“怕是不成咯。”

  沧渊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被烫到了也没缩手,而是劝告道:“左扶光,你好自为之吧。”

  左扶光抬起慵懒的眼睛,用讥诮的目光仰望着他,然后揉了揉自己脑袋上的熊耳朵,挑衅似的说:“肖思光缝的,好看不?”

  沧渊心里立时一紧,暗自咬死了牙:“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试试你还在不在乎。”左扶光收回烟斗,从躺椅上站起来,

  “我亦然不在意了,你为谁进京,又因何离京。今日若不是在天寒地冻里等你经过,你都不会来找我告个别吧?”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轻易就刺伤了沧渊的灵魂。

  他见左扶光转身朝宫里走去了,很想把人拽住,倾吐心中的怨恨和愁情,告诉他,虽是为了皇帝而来,但他是听到冯俊才说起左扶光的名字,才冲动下决定的。

  不为了什么,沧渊已经没有奢望了。

  他想看看他,劝劝他,然后像如今一样转身——他们的生活早已和彼此无关。

  即使在压倒煤炭摊位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护住左扶光,让自己受伤。

  即使左扶光依然会在危险时往他怀里缩,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左扶光走远了沧渊才走,而没有回头的左扶光心里在想,今早演这一出,就是想看沧渊的眼神,试试他们之间到底还剩了几分情谊。

  如若有,如若沧渊冲了上来,他或许会改变自己已经定下的谋划,保留最后的那点体面。

  但没有,他走出阳光,走进了冬日。

  两人背道而驰,沧渊骑马出城,直到护京长城的关口……

  这里围簇了很多人,有商贾,有旅客,还有流浪汉。

  人群里闹哄哄的,但关口锁死了,被士兵把守着,无人能够出去。

  沧渊拿出皇帝给的通行令牌,举在手里,但守着长城的军官看了,却依然不开城门。

  正焦急时,肖思光从侧旁带人行来,横刀立马,亲守在了城门前。

  “疫病蔓延,兴京城封了。任何人等,不得进出,严防严控!”


第一百六十三章 皇上,你喜欢他吧?

  人们纷纷喧嚷起来,七嘴八舌。

  “这早先也没下个封城令啊,怎么说关就关了,我家那口子还在外面。”

  “是啊,封了城不许进出,生意还怎么做?”

  “不过疫病好像真的很严重,几大州都受困了。兴京皇土还算干净,若是城民染了会让官员也染,官员又将病带到宫里,皇上病了可就不好了。”

  “但肖总督也没说封多少天啊……”

  “……”

  人们虽有不忿,在关口闹了一通,却在疏散队伍赶来劝解以后,都抱着自己的包裹,拉着马车朝回走了。

  直到百姓全都散去,沧渊才从巨马上下来。他知道防病的严重性,没在众人面前搞特殊,终于等到没人了,走到肖思光附近。

  肖总督正在听手下汇报封城情况,神情严肃地点头,似乎没发现沧渊。

  沧渊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了,便拿出令牌直言道:“我将返乌,这是通行令,还请行个方便。”

  军官面色一变,立即看向肖思光。

  肖思光这才把目光落在沧渊身上,颇有礼貌地拜了一礼:

  “加措王子,听闻您要返乌。我这一早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您来,封城令更加紧急,只好先关了门。”

  沧渊见他有礼有节,便也耐着性子回礼:“给肖总督添麻烦了,劳烦开下关口。”

  肖思光却笑着说:“奉命行事、军令难违。您既没能早来,关都关了,没有再开的道理。”

  沧渊无声地举起手中令牌,待人看清了才说:“皇上给的。特殊时期封城我理解,但我返乌也是特殊情况。”

  肖思光舔了一下嘴唇,哂然笑道:“封城令是国公下的,不是皇上下的。”

  他站在一众士兵后面,脸上的表情充满无赖和挑衅。

  沧渊在他的眼神里捏死了手中令牌,力气大到骨结都发白,半晌,才问:

  “你是还没被揍够吗?”

  “皇上的令牌自然解不了国公的命令,要不你回宫里问问小皇帝,他敢不顾黎民百姓的安危,私自放人出城吗?”肖思光掸了掸战甲上的灰烬,慢条斯理道,

  “我等虽是微末之臣,也明白若是独独为你开了城门。你再沿途走过疫区,把这场病带向大江南北,会引起怎样严重的后果。”

  四周士兵纷纷无脑附和,甚至有不清楚情况的前来劝道:“加措王子,您身份如此特殊。若是强闯关口,可能打破了你们王庭和朝廷多年来建树的关系。”

  沧渊只需一掌,就将这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官都撇开了。

  肖思光定定站在原处,丝毫不惧地说:“你自恃拥有血脉之力,随时可以把我打倒。这是咱俩私人恩怨,我挨揍就挨揍吧。但,两万外四家士兵在此,都会阻你闯关。”

  说话间,沧渊已经揪起了肖思光的衣领。

  周围士兵纷纷拔刀,城墙上的聚举手中长弓,一时剑拔弩张。

  肖思光比六年前成熟多了,反而卸掉手中武器,吩咐所有人都别轻举妄动,只是用那种和左扶光相似的、讥诮的目光望着沧渊,心里暗自得意起来。

  左扶光的放行令没有来,就意味着他撇掉所有过去情谊,真的和沧渊分道扬镳了。

  在这特殊的危急时刻,却将乌藏王子困在京中。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日后注定各自为政、互相为敌。

  沧渊逼视着肖思光,燃起的燥血慢慢压了下去。他的瞳色恢复到正常,兀自吞咽了一下,竟说:

  “那好吧,时至正午,我这一路奔波没有吃饭,肖总督可愿赏光请一顿?”

  肖思光反而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沧渊竟然轻易服软。

  他以为至少要打上一架,再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如愿传出对沧渊不利的舆论,不仅阻止他返乡,也阻止他冠冕堂皇地回到皇帝身边继续辅政。

  原来在六年的磨砺里,他们都学会了什么叫不逞一时之气,从长计议。

  两人表面上虽没有争斗起来,眼神里却潜藏着极限的拉扯。肖思光怕沧渊寻机翻走,便道:“行吧,回京酒楼一叙。”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而后,把守护京长城的士兵留下了,肖总督骑马和沧渊并行,又朝进城的方向奔去。

  到达兴京时午时自然过了,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沧渊忽然说:“连日来总住在这里,饭都吃腻了,能否去总督府上?”

  肖思光正愁找不到个理由把他看管在身边,生怕他趁人不备从别的地方逃走。

  听到这句话虽然有疑惑,却也觉得自己没什么怕的,便应道:“王子愿意赏光正好。”

  就这样,两个本来互不相干,也不是朋友的人进了镇北王府,小厨房忙着准备吃的,沧渊大大方方地当了北宸世子的客人。

  这场景太诡异了,不少府上下人知道两人向来不对付,过去还互相殴打过,而今天是怎么了?

  进城以后沧渊再未提及他要反乡之事,也不在言语上与肖思光针锋相对,反而问了些朝堂上的事,和近几年肖思光的生活。

  酒菜上来以后,肖思光还警惕地跟在沧渊身旁,见对方左左右右参观了一圈,心里越发奇怪。

  而实际上沧渊在找左扶光生活过的痕迹,他以为他走以后左扶光和肖思光是在一起的,今日那个熊耳朵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现在却发觉什么都没有。

  镇北王府里摆着的都是肖思光珍视的兵器,挂着绘制有北境风雪的巨幅画。

  而驸马府沧渊也已看过了,没有任何肖思光呆过的东西,只有瑞云留下的些许遗物。

  他在逛人府邸的过程中逐渐平静了心波,再望向肖思光时便不觉得有多碍眼了。

  听到肖思光话语里处处对左扶光的维护,沧渊竟然觉得有点同情。

  ——可怜的北宸世子回不到北境,分明是一头狼却被左扶光驯成了温顺的狗。什么都没得到,当真比他还惨。

  左扶光过去就是这样,擅长利用人,偶尔给点甜头,都让他感恩戴德。

  吃完了食之无味的一顿饭,沧渊起身想走,肖思光还有点慌,忙说:“不喝两杯?”

  沧渊回头,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不带感情地说:“肖总督且放心吧,我既然留下了就不会再逃,你可以向国公交差了。”

  他朝外走的时候,肖思光又追了出来:“那你去哪儿?”

  此时已到下午,镇北王府的窗棱上结着冰花。屋门敞开着,里面的巨幅画好像一个北国背景,肖思光站在冰天雪地里。

  “你想去哪儿?”沧渊问道。

  他看了出来,肖思光对北境的眷念从未随着时间消逝,他站在那画里,就仿佛能与之融为一体,那是他的乡土。

  如今的沧渊也理解了什么叫做乡土,他不再是无根的人,会在外时想念乌藏的草原和雪山。

  肖思光感到莫名其妙,想了想,说:“既是我不让你出关的,那你在京住宿的费用由我出,想住哪家客栈我带你去。”

  “你义气用错地方了。”沧渊拜谢道,“不过不用,我有的是地方去。”

  ……

  看完折子,皇帝的眼睛还是红的,明显在白天哭过,然后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勤奋学习。

  左扶光在另一头稍矮的桌案旁,心知肚明地哼笑一声:“这知道的人晓得皇上是因童年时的先生离去了,思念落泪。”

  “不知道的还以为疫病蔓延,皇上忧国忧民,独自涕下……”

  许世景烁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忍着不快道:“国公还是阅折子吧,朕这几处批注是否合适,看好您手头的事。”

  左扶光抬起一只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幽幽道:“皇上怕是白忧虑了,这个时候他们也该闹完了,回来了。”

  许世景烁立即警醒,忙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先生啊,走不了了。”左扶光露出一个有点邪狞的笑容,“这不正如皇上所愿吗?白哭一场啊。”

  许世景烁仍旧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被短短两句话气到站了起来。

  他召门外的人一问,才知道左扶光下了封城令,阻止沧渊返乌,而他在此之前丝毫都没听到风声!

  许世景烁忽然有一种被耍了的耻辱感,又快步冲了回来。

  他猛地在左扶光面前顿住,语气止不住地急了:“疫病蔓延先生心忧乌藏,遵乌王之命回去守家,你为何要拦着他?!”

  左扶光面容并无波动,只问道:“他管着的乌藏边部,有过去老实么?”

  许世景烁知道沧渊培植的乌藏地域正在蚕食中原的财富,也知道那些乌藏军队是种威胁,却仍旧拂袖道:

  “朕不管!乌藏也是大许藩国,他们臣服了的。自家人和自家人,论什么——”

  左扶光打断道:“把乌藏王子困在京中为质,对大许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公报私仇!”许世景烁气急败坏,想把手里东西摔向左扶光,却不敢,只能作势大声说,“外四家一案是朕的主意,朕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许把气撒在先生身上!”

  “心里这么藏不住事,皇上以后可怎么和世家门阀争斗啊?”左扶光好整以暇地朝后仰着,双手撑地,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喜欢他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朕就是喜欢先生又怎样?!

  你喜欢他吧?

  国公大人问十七岁的小皇帝。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松手,手中折子也落在了地上,忙掩饰地说道:“朕无比敬爱先生,这还用说?”

  左扶光的手摸索到摊开在地上的奏折,轻轻拿了起来。

  那是许世家皇亲写的,言及国主已到适婚年纪,该举办选秀广纳后宫了,还举荐了自己的女儿,许世景烁的表亲妹妹,最适宜娶为皇后。

  “我是说,那种喜欢。”左扶光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嫉妒,只有一种严厉和责备。

  他在小皇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眼神里了然,然后训斥道:

  “为君之责,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你可知正因你父皇贪爱乐人、冷落后宫,才致使你这一辈人丁稀少?”

  许世景烁这一辈一共七个子女,先太子因冤案被错杀,许世风华“撞墙自戕”,许世文元“智力残缺”,其余皇子早夭,公主也已病亡,否则皇位不会传到许世景烁头上。

  “这奏折朕已批了,暂无成家之心,与他人无关。”许世景烁尽量让自己显得沉定,“国公无需——”

  左扶光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亲关心皇上的终身大事,臣亦然。这多年来臣一直以皇上的兄长身份自居,是时候——”

  “朕就是喜欢先生又怎样?!”

  “朕就是敬慕他、爱慕他!但朕从未不分轻重想将他留下,所以才准许他回到乌藏!不会影响到什么!!!”

  许世景烁头一次打断了左扶光的话,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爆吼道:

  “问出来了!你满意了?!既然国公心忧朕的终身大事,那不该让先生回去,离朕越远越好吗?!!”

  左扶光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不会因为儿女情长有所动摇。

  乍然被吼了一通,他竟也失了稳重,再也维持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像是埋了个什么尖锐的东西,不敢相信向来很怂的小皇帝竟然承认了!

  许世景烁因为沧渊而有了勇气,又为了维护沧渊而与他叫板。

  半晌,左扶光才收了戾气,半真半假地赞叹道:“皇上还真是长大了。”

  许世景烁站在原处看着他,面颊都埋在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着,为了刚才的冲动感到后怕。

  这六年来他和国公虽然朝夕相处,却总是忍着内心关乎一切的愤怒,事事顺从,只期待着自己赶紧长大。

  他的年龄虽然增长了,却从不知道如何去动摇左扶光,直到沧渊回来,叫醒了他,让他听得进去冯俊才这些忠臣所言。

  外四家一案,小试牛刀,就能看见成效,许世景烁决定沉下心来,慢慢收权,不要和左扶光硬碰硬。

  可这种决心被一句直击心房的话打破了——你喜欢他吧?

  他怎会不喜欢沧渊?他甚至完全知道冯俊才和沧渊是老友,所以才在冯学士面前总是念叨着想让先生回来,说先生才能救他。因为他知道冯俊才为了大许,肯定会去找沧渊。

  虽然时间是比预想晚了一点,但他的目的达到了。

  先生真的来看他了,让那种童年时的不舍和眷念更加清晰。现在的先生更有魅力,待他也更加亲近,他就是喜爱他,但不会像父皇一样自私地困住他。

  左扶光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为什么要把最不堪的感情,不为他人所知的隐秘逼问出来?

  许世景烁不仅是愤怒,还觉得极为羞耻。他就是个觊觎着自己先生的窝囊皇帝,左扶光还能把他怎样?

  “等疫病过去我会和皇亲主持选秀的。”左扶光不容违逆的,决断般说道,

  “既然皇上清楚自己的身份,就不要在此事上犯糊涂。更不要在沧渊是否返乌一事上跟我胡搅蛮缠,否则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先生。”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跟个小孩较什么劲,一边又很残酷地觉得不能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左扶光头一次有了危机感,这在朝臣提议给沧渊和亲时都没有,他决不能容忍沧渊被别人抢去,被许世景烁无私的爱恋打动。

  ……

  肖思光又纠缠了沧渊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在客栈住下,内城门也关闭了,他才觉得目的算是达到了,留了几个人在外看着,自己返回家里。

  那几个呆头兵哪能看得住沧渊?他们对乌藏人一无所知,只知道守着门和楼下出口。

  沧渊等人走了才从内窗翻出攀行到屋顶,但他也知道城门防守肯定很严,并没有朝外逃,而是踩着屋脊朝驸马府的方向去了……

  暗夜无光,初月的天空飘起冰晶,要下雪了。

  左扶光回到家里,却见熊战趴在他卧房外面朝里看,身上毛乱蓬蓬的,明显被谁摸过。

  这京城里能碰马熊的,除了左扶光就是肖思光和沧渊。

  他此刻不想看见沧渊,甚至希望屋里那个等着他的人是肖思光。

  可是推开屋门一看,沧渊坐在一盆炭火旁,里面有刺鼻的气味,炭火里烧焦的东西明显是肖思光多年前送的那个熊耳朵。

  沧渊的面色让人辨不出喜怒,抬起眼睛看了左扶光一下。没开口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恶言相向。

  他甚至不质问左扶光为什么要指使肖思光把他拦截在长城内,就好像只是等人回家一样,从左扶光进来就一直用直白的目光看着对方,看得左扶光毛骨悚然。

  “忙完了吧?”沧渊状若寻常地朗声问道。

  左扶光在门口换鞋,直言道:“没请你来,出去。”

  “是你请我留下的。”沧渊双脚踩在火盆上,大马金刀的坐姿,毫不客气地说。

  左扶光回头睨了他一眼:“多谢你的理解,肖思光是没把你安顿好吗?”

  “你好意思么?呵呵……肖思光。”沧渊踢了一脚火盆,里面的灰烬蹦了蹦,熊耳朵耳罩燃尽了。

  左扶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走过来道:“那你幼稚吗?把肖思光给我的东西烧了做什么?”

  “你心疼吗?”沧渊用陈述的语调道,“我没看出你生气。”

  “一个不值钱的东西而已。”左扶光狡辩道,“反正我想要他还会再送。”

  “那这个呢?”沧渊指着暗处的墙体,“你把我的画藏起来做什么?像乌藏人一样每日焚香叩拜,祈祷我保护你吗?”

  左扶光哑口无言。

  沧渊清楚他藏匿东西的习惯,这幅“王子降魔图”是他当初找乌藏画师花重金买下的。

  因为上面的沧渊绘制得栩栩如生,他总会独自拿出来观看,只有瑞云见过。

  “我想你误会了,你大哥的画像我也有收藏。”左扶光站在门边上,门并没有关,“你不是那么喜欢帮小皇帝钳制我吗?我……”

  沧渊把画像撕了。

  火焰蓦的变大,那幅他自己身旁围簇百兽的降魔图是用金线编的,没能撕碎,只草草扯了一把,便丢进火盆里。

  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把珍藏了几年的画作融为灰烬,左扶光心中一痛,却仍旧压抑着眼中不忍:“沧渊,你有气怪疫病去!在我家发什么疯?!”

  “那这个呢?”沧渊从背后拿出来一条白狐裘的围脖。

  因为年份太久,早已发黄了,皮质的地方被虫蛀过,毛也熙熙攘攘,不复当年模样。

  这本就是他当初自己打猎手工制成的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他都快忘了,却在左扶光家里找到……

  那是左扶光从雅州离开时,进京的路上,沧渊送给他保暖的。

  一切变故都是从那时开始,左扶光踏上了不归的血路,而沧渊一路追随,终被逼走……

  彼时围上这条狐裘时,左扶光说:“渊儿弟的心思最珍贵。”

  而今他再也不会这样叫他,沧渊把狐裘也朝火盆里丢。左扶光抢身向前,去抢那即将燃起来的毛皮,手被火焰燎到剧痛,沧渊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左扶光抬眸时眼眶赤红,声线立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用吼的:“你当真要把我们当年的所有都毁干净吗?!!”

  话音未落,一个冰凉的吻落了下来。

  沧渊将他摁在火盆旁的地毯上,像只猛兽在凶狠地噬咬,而左扶光疯狂地推拒着他。

  衣衫立时被拉高了,沧渊锁住左扶光一双手,困在头顶,低喝道:“别动!我说过了,我能轻易拧断你的手腕。”

  火焰再次燃大,狐裘燃烧不顺,发出“噼啪”一声,左扶光猛踹了沧渊一脚!

  这一切就像他们决裂那天一样,心脏在撕心裂肺地痛,沧渊能化解他所有的抗拒。

  国公大人的朝服衣领染上一丝血,沧渊咬破了他的嘴唇,又命令式说道:“张嘴。”

  门外静悄悄的,全体家卫都以为两人不过是过去的关系,没有一人会来打扰。

  熊战合上窗户,四肢着地朝自己房间的窝里走去,虽然看出来了他们是在打架,却并不想帮任何一个人。

  屋外开始落雪,凄清又寒冷。

  屋内的火焰像燥血一样烧灼起来,那温度似乎要把人烤焦,左扶光不知何时踢倒了火盆,即使炭火洒了出来沧渊也没挪地方,眼中亦然燃着同样的赤火……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们现在算什么?

  地毯被烧了好几个窟窿,还是冰凉的,屋内甚至起了烟,呛得左扶光不断咳嗽。

  他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正是有那么一天,他以为将军府着火了,抢进去救沧渊,才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沧渊将他扳得背对着自己,凶横地说道:“既要我留下守在这是非之地,你也要付出点什么不是?”

  左扶光痛叫一声,便听对方又提他人,沧渊讥讽道:“毕竟我不像肖总督一般好打发,你耍尽心机却片叶不沾,很得意是吗?”

  左扶光的头撞上了火盆脚,一阵眩晕。

  沧渊没拿手掌护着他,反而揪起他的头发,被愤怒熬红了眼睛:“来,左扶光。再像白天一样讥诮地看着我,我偏喜欢你脸上高傲又自得的表情。”

  左扶光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那你现在很得意吗?这样做你就能回家?痴心妄想!”

  沧渊从背后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脸再次摁在地毯上:

  “这样做我很痛快。而我曾经从未想过如何让自己痛快,只知道考虑你是否好受。”

  他不考虑了,有家不能回,被圈成困兽,还有什么怕的?

  沧渊施加着他的报复,而左扶光未曾有过一句恳求。他们碾碎了彼此的自尊和自持,疯狂地对抗着,在冬夜里化为灰烬。

  就像那些画卷、狐裘,燃过的火焰只是漆黑如墨的死物。

  两个人撕咬着彼此,愤怒于未能达成的目的,且知道这种撕咬将会延续,面目全非……

  ……

  左扶光醒在一片耀目的白茫里,雪铺了很厚,他都不知道沧渊什么时候走的。

  一问时间,才发现自己错过了早朝。这三年里即使生病他也坚持上朝,除了上次膳食被动手脚后缺过一次,就是今天。

  昨晚的东西早已烧尽了,不过屋内被打扫过,连火盆都换了新的。

  左扶光开口想喊人进来替他更衣,却发现嘴角很痛,拿起旁边镜子一照,伤口竟那么明显。

  他又躺了回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心里还是疼的,蔓延到全身。

  如此四五天才完全恢复,而沧渊已明目张胆地站到了小皇帝身旁,被聘为了谋士,丝毫不见未能返乡的狼狈。

  开春了,雪都化了,城郊草场冒出新芽。

  从辽东寒苦之地蔓延的疫病因为空气变暖和防治得当,渐渐销声匿迹,沧渊却没有再提他要返乌,因为知道自己走不掉,会被其他理由拦下。

  这次春闱规模陡然扩大,左扶光知道是皇帝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但因他本人也困于世家势力许久,这是利国利民之事,便没有反对。

  小皇帝如愿举行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科举,录取进士三百六十余人,在政见上也越发强硬,不再只听从左扶光的意见。

  沧渊还把乌藏那边的事宜都暂交给了自己的达瓦哥哥,和封小那些老友常聚,在京中走动越发频繁,处处和左扶光唱反调。

  经过半年调和,小皇帝过了他十八岁生辰,朝中势力形成了新的均衡,不再唯左扶光马首是瞻。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巴彦梦珂一封文书抵达大许,竟要来朝京。

  他上次来见大许皇帝还是在六年前,鞑靼人的大可汗于京中耀武扬威一圈,最后被左扶光一招“美人计”哄了,回去安分许久,而今又不知是想做些什么。

  收到文书的那天下午,内阁官员、兵部将领齐聚正德殿,商讨此次要如何应对。

  这一回和上次不一样了,既要安抚也要磋他锐气,因为鞑靼部如今兵强马壮,巴彦梦珂比过去聪明多了,令人人自危。

  沧渊回避在自己家里,他曾在城边为自己置办过一个小宅子,打扫打扫出来又在使用。毕竟和巴彦梦珂相熟,不好影响他们的判断。

  傍晚正煮茶读书时,左扶光竟独自登门拜访。两人在那晚以后再未单独见过,沧渊还有点惊。

  不过他也不客套,兀自拉开旁边一把椅子,说:“坐吧。”

  左扶光浑身冷冷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道:“给我讲讲梦珂可汗吧。”

  沧渊觉得颇为好笑:“我为何要向你出卖自己的兄弟,让你想到应对之策?”

  “沧渊,如果你不想天下大乱的话。”左扶光严肃地说,“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半个大许人。”

  “在大许我只认我爹,而梦珂承诺过绝不会从雅州进攻边关。”沧渊喝着茶,慢腾腾地说,“他这人性格乖张、爱憎分明,我若出谋划策反让你得罪了他,岂非是我的过错?”

  左扶光知道他看重兄弟情谊,不愿意说,便道:“百姓是无辜的,我不想应对失恰,引发战事。”

  沧渊简短说道:“可他打不打北境和你们如何应对无关,他向来我行我素,信奉弱肉强食。”

  左扶光丢下茶杯:“你这就没意思了。”

  沧渊转头望着他,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过了几个月反应了过来,要找我兴师问罪的。没想到是有求于人,那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左扶光向来把私事和政事分得极开,即使上次沧渊强迫他,并不愉快,也没公报私仇陷害过对方。

  沧渊却不知哪里学来的无赖口吻,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左扶光的细腰上,说:“对于你,我还是挺想的。”

  “我们现在算什么?”左扶光猝然问道。

  沧渊想起自己出乌藏时和冯俊才说的话,便无情地道:“有一夜没一夜的露水情缘而已,你还想是什么?”

  左扶光把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

  沧渊拿起自己那杯,却想起刚刚喝过,新掺了,是烫的,便忍了一手没泼出去。

  “怎么,舍不得了?”左扶光看着他挑衅道,“你那天可没管我有没有被炭火烫伤,腿上现在都留了一个疤。”

  沧渊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眉心蹙在一起。

  他那天是真没注意到,后来左扶光昏迷了清理的时候才发现。

  手里这杯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沧渊翻转手腕,把滚烫的茶水泼在了左扶光朝服最厚的地方。

  左扶光拿起小茶壶,作势要往对方身上摔去,沧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今天若想走着出我这宅子,就赶紧住手!”

  左扶光摸着那精巧玉壶,苦涩地笑了笑,忽然说:

  “渊儿弟,不闹了吧。”

  那三个字犹如巨石,重重地在沧渊心间敲了一下。他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

  渊儿弟,不闹了吧。

  渊儿弟。

  就好像他们还是过去相爱时那样,有时候闹起来,互相气对方,弄得不可开交,左扶光就会这样说。

  沧渊心里泛起疼痛,有一种遭受酷刑的感觉,竟因为左扶光简单一句话就溃不成军。

  他不想看着他了,转身朝里走去,左扶光却亦步亦趋跟上,从背后抱住了他,又问:“是不是要我哄你?”

  这一声倒是把沧渊说清醒了,他想起了左扶光对他的判断。

  ——渊儿弟嘛,得罪了就得罪了,总是哄哄就好了。

  他现在看肖思光有多可怜、可笑,就能想到自己过去是怎么被一次次哄到没有脾气的。

  于是沧渊说道:“一个巴彦梦珂竟把你吓成这样,真想求我、哄我?”

  左扶光推他进屋,踢关了小小的木门,双手仍然抱在他腰间:“你烧东西是为了气我,对不对?”

  沧渊不说话。

  “你烧肖思光给的东西我毫无感觉,可你烧掉了狐裘,我心里好痛。”左扶光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幽怨地说,“我身上也好痛……”

  沧渊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淡漠,冷笑道:“我也是头次见着自己来找痛受的。”

  他不敢相信左扶光是真心的,只是背后的目的他猜不透。

  半真半假、黑白混造,沧渊无法再对他坦诚相待,怕得到的又是一场空。

  左扶光摇晃了一下他的身子,放软了语气:“还记得我们要分别在鹏城和雷城的时候吗?你答应过我,从那天开始,你生气了就对我发泄出来,不能不理我。”

  沧渊当然记得,这些小小的细节,他记得无比清楚,也在一个人的时候回忆过无数次,但出尔反尔的是左扶光。

  左扶光又说:“而你现在既对我发泄,又不理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沧渊在他的钳制里转了个身,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左扶光,问道:“你真觉得你对我做的事,有那天就够了?就可以抵消所有?”

  左扶光定定地望着沧渊,虽然很痛,虽然沧渊也伤害了他,但他并不惧怕,他清楚沧渊并不会太过分,否则那天他不会醒在榻上,还上了药。

  “这不还有今天吗?还有往后无数天。”左扶光微微眨了一下眼睛,蛊惑般说,“你要是真厌透了我,肯定碰都不想碰我。”

  这点沧渊毫无异议,即使他能控制燥血,仍旧忍不住对左扶光的遐想。

  即使只是抱着,即使只是……

  左扶光微微踮脚,像过去一样,给了沧渊一个轻柔到极端的亲吻。

  这一夜好像徜徉在云端,虽然沧渊并未改口说这不是“露水情缘”,却把左扶光照顾得妥妥帖帖。

  他还是说了自己和巴彦梦珂相识的经过,不过没有给左扶光出任何应对之策。

  他们沉溺在彼此有些残酷的温情里,想从这样的举动中汲取些许早已死去的回忆。

  左扶光找到没有,沧渊不知道。

  只是睡着时把他抱在怀中,又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掳回乌藏,锁起来,让他永生永世见不到外面的蓝天,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终究还是爱着他的,从未改变……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本汗来给你撑腰了!

  巴彦梦珂大张旗鼓地来朝京了,虽然嘴上说的是要瞻仰“天朝上国”的皇帝,沿途却以一种施舍者的姿态,给周边州县奉上了肥美的牛羊和小麦。

  经过一轮疫病,大许好多地方灾民无数,商贾羸弱。那些州县又是经常向外买粮的,不仅接了“馈赠”,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

  京中众人左等右等,每天都如坐针毡,却久久等不来大汗抵京。

  这天议政也关乎城防,肖思光有参与,事毕之后他和左扶光一起出去,在外面吃了顿饭。

  吃完饭后,肖思光要送左扶光回府,左扶光却要送他去校场。

  那正好和沧渊的宅子顺路,肖思光最近听了些传言,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听禁军说,好几次见着你夜里在他那儿进出,你们……怎么回事?”

  城中动向自然逃不过肖思光的眼睛,左扶光也没想隐瞒,便道:“总有些事要找他。”

  “一晚一晚地找?”肖思光有点嫉妒,酸溜溜地问道,“他竟然不怪你把他困在京中,你们……和好了吗?”

  “和什么好啊,他不怪才怪。”左扶光撇嘴,不经意道,“顺毛狗,不能逆着薅。否则一封家书飞到乌藏,乌王会安分吗?”

  肖思光心间那股酸意颤了颤,半晌才品出味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表白那天左扶光对他说“可以”,那不爽的心情竟然凉了一大半。

  “就为了这种理由?”肖思光问道。

  左扶光眼神里逐渐聚了乖戾,神情阴沉地说:“小皇帝对他先生无比信任,还存了些许不能言说的幻想。从这方面入手可以挑拨他们,唉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肖思光先是不懂,而后在一番乱想以后懂了。

  分明快夏季了,他却觉得指尖有点发凉:“你能为了这些理由跟他鬼混,却看着我都能发吐。”

  左扶光立即跳脚道:“都说了那天是吃坏肚子、吃坏肚子,真没发呕!”

  寻常他这样急的时候,肖思光总觉得可爱,会和他笑闹。

  今日却无心再反驳了,兀自加快脚步,直到告别时,无比失落地问:

  “我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接近你半分?永远也代替不了他在你心中的位置?”

  “光啊,我早就……”左扶光想说:拒绝过你了,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肖思光却不再留恋,报一声“告辞”,翻上了马背。

  他骑着自己的马匹朝校场跑去,在暖风里看见了城郊盛开的鲜花,又想了一遍今日的对话。

  “我一点都不羡慕沧渊了。”北宸世子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以此四三次

  没有人的付出是永无止境的,总有失望的一天。

  ……

  巴彦梦珂的马队踏着滚滚尘土抵达兴京郊外长城,内阁官员几乎集体相迎,连左扶光都在队列前方,给足了他面子。

  众人之中,有个鞑靼汉子身躯壮硕如虎,腰佩金色马刀,头戴一顶元人贵族的圆帽。

  他停在众人面前,大许的官员们齐齐上前,一个太监带着笑脸,对汉子说道:“大汗一路舟车劳顿,还请进城入住。”

  沧渊眉心一动,什么都没说,目光往侧旁看去。

  这不是巴彦梦珂,这人只是个军官,他在瓦剌见过的,看来是巴彦梦珂特意安排的。

  汉子鼻腔里发出粗重的哼声,翻身下马,腿脚踏在地上竟然“咚”的一声响,把小太监吓得面色发白。

  但他还得强打勇气,上前哆哆嗦嗦道:“哟,大汗您不必下马,这进去还有好一段路。”

  话音未落,汉子撞了一下他的肩,几乎把小太监撞了个趔趄,径直走过他来到了左扶光面前。

  左扶光稍微欠身,以示尊重。

  那汉子双手抱臂,拍得铁质臂缚铮然发响,以元人礼节拜会了一下左扶光,还是不发一言。

  左扶光正准备抬手来接,汉子却在离他极近的地方猛地拔出马刀,刹时全体惊诧,肖思光的队伍立即也刀剑出鞘,猛地指向鞑靼人!

  恰在此时,一匹马的嘶鸣声从远处传来,真正的巴彦梦珂骑在一匹黑色巨马背上,踏着尘土从远处奔袭而来……

  他只一人,却气势恢宏,眉眼如鹰隼一样锐利,脸庞宽而霸气,大笑着跑近众人跟前。

  “迎——大可汗!”

  鞑靼队伍齐齐吼道。

  那拔出了马刀的汉子立即单膝跪地,将刀尖插|入地面,用鞑靼话吼了一句什么,再次吓到了小太监。

  “哈哈哈哈!本汗未到,区区一个贵族军官,竟把中原的京官吓成了这样!”

  巴彦梦珂朗声说道,本人并不下马,而是踏到沧渊身边,对自己人说,“起来吧。”

  沧渊抿嘴微笑,想行个礼。

  众人也在等着巴彦梦珂来拜会左扶光,却见这元人的大汗视他们为无物,只拍着马匹的脖颈大声说:

  “加措,你送的马儿是本汗心头之好。便骑着它围长城跑了一圈,好生痛快!”

  众人面色不佳,左扶光更是挂不住笑容了,只听小太监惊呼一声,巴彦梦珂低身,腿脚夹在马肚上,竟然一把捞在沧渊腋下,将他直接提上马背,坐在了巨马后面!

  沧渊身高九尺,身形魁梧,站在一众大许官员里已属“鹤立鸡群”。

  巴彦梦珂竟然单手把他举了起来,还好端端放在了马背,这才笑说道:

  “既然还有路,本汗就不下马了。本汗的兄弟也不能走着,国公大人,带路吧!”

  顿了顿,他又盯着内阁大臣们,寻找般问道:“咦……国公在哪儿呢,本汗怎么看不见?”

  左扶光气得差点喷火,却只好维持住大国的风度,钻进皇帝赐的马车里,带队启程……

  巴彦梦珂的马蹄子就像不着边似的,哒哒哒跑到最前方,又踏着乱步回头,跑回队伍中间等人。

  沧渊憋不住笑意,撑着马鞍,另一只手把住巴彦梦珂的肩膀,用鞑靼话说道:“够了够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巴彦梦珂的实际年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大,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只是他为了显得成熟留着胡子,实则还是不收锋芒的青年。

  “我这是初生虎犊不怕垂死小鸡仔。”巴彦梦珂眨了眨左眼,“他们欺负你没有?本汗来给你撑腰了!”

  沧渊笑得仰身,被惯性带得坐姿靠前了点。

  巴彦梦珂忙停下,挪腾了一下位置,骂道:“离本汗远点,你个喜欢男人的危险人物!”

  马上一颠簸,沧渊又被抖了回去:“够了吧,大汗倒是风光,我觉得好丢人啊。”

  “是不是他?”巴彦梦珂毫不避讳地指着左扶光的马车,“你说的那个比天下还难谋的人,本汗偏要让他敢怒不敢言。狗东西,就他会耍心计?!”

  左扶光真的被气到七窍生烟了,小太监还解围道:“啊……那个。沧先生这样看起来,好……大鸟依人。”

  “滚出去走路,我不需要你伺候!”左扶光低低骂道,“巴彦梦珂狗东西,想炫耀马快吗?狗才在目的地和主人之间来回奔跑!”

  ……

  宫门大开,正殿铺着红毯,是接待外族的最高礼节。

  许世景烁端坐在龙椅上,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当巴彦梦珂进来以鞑靼礼数拍臂行礼时,许世景烁也站起身,以平辈礼数向对方行礼。

  鞑靼礼官念起了朝京带的礼物,巴彦梦珂双手叉腰站在正中间,接受着朝臣的观视。

  有的人忌惮他,有的人觉得他不过是个武夫,还有人说他是怪人。沧渊教了他中原话,他全听懂了,却并未改变自己的姿态。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梦珂大汗,十数年前您的父汗朝京,而朕父皇坐在此处,他们把酒言欢,铸成中原与鞑靼部十年之好。”

  “中原的皇上。”巴彦梦珂笑眯眯地说道,“六年前本汗也来朝京了,而您的哥哥坐在龙椅,也铸成了鞑靼和中原多年邦交。”

  许世景烁尴尬笑道:“中原与鞑靼友谊长存,永康公主可还好啊?怎么没和大汗一同前来?”

  巴彦梦珂回复道:“大可汗出行应该带的是可敦,永康在鞑靼一切安好,只是不合规矩,便没有随行。”

  可敦就是可汗的正室老婆,巴彦梦珂女人无数,但个个都是妾,只有他父汗的老婆当初做过可敦,那女人死后后位一直空悬,再未立过正室。

  左扶光当初让许世风华给永康封了公主,就是派她去给巴彦梦珂做可敦的。

  但这都多少年了,巴彦梦珂知道永康是个“假公主”,一直没有扶正,可见并不受他重视。

  许世景烁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了,求助似的望向左扶光。

  左扶光还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便解围道:“大汗对先可敦情深义重,令我等钦佩。”

  鞑靼习俗就是那样,大可汗死了以后,自己的妻妾就会过继给儿子,辅佐新可汗。

  中原人觉得是乱|伦,不敢苟同,左扶光言不由衷,四周也纷纷议论起来。

  “敬重是有,但无情深。”巴彦梦珂毫不避讳地回道,“本汗的可敦,必得是一位与本汗势均力敌的英豪,决不能是柔弱的女子,至今未能寻到。”

  他笑了笑,坦然而大方地说:“将来若是能寻到那位佳人,本汗必然大摆筵席宴请天下,国公到时候可要来鞑靼赏光啊。”

  沧渊咳嗽了一声,以示他不要得意忘形,中原的朝堂是严肃的,怎能这样说私事?

  果不其然,众人不屑道:“这是在找女人还是找敌人?还势均力敌……不过是不把中原放在眼里,不肯将永康公主扶正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猜猜巴彦梦珂后来会喜欢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醉了的,是沧渊

  国宴之上,因巴彦梦珂风格硬朗,左扶光便像过去许世风华在时一样,给他安排了相对有看头的节目。

  节目上不是宫女搔首弄姿,而是配合了中原武功、内力展示,还有舞剑、拳法、轻功,一展大许风采。

  此外,晚上伺候的女人也已备好了。

  巴彦梦珂上次来时,几乎夜夜要换不同女子。年轻的他精力旺盛,展露出了豪放又“好|色”的一面,也让左扶光想到了从“美人”这块下手。

  这一回他却兴趣缺缺,直到肖思光抱剑登场时,巴彦梦珂眼前一亮,对沧渊说:“镇北王。”

  “镇北王的儿子,肖思光。”沧渊充当了他半个翻译,边解释边道,“好眼力啊。”

  巴彦梦珂撇嘴道:“以前见过的,十多岁就领兵,被他爹带在身旁,像头跃跃欲试的小狼。”

  半晌,他又感慨道:“镇北王那老家伙不中用了,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肖思光授意于左扶光,要在舞剑过程中给巴彦梦珂一个下马威,震慑一下这个大汗。

  今天在京郊时巴彦梦珂就借用小太监的畏惧嘲讽过他们,他自然要扳回一成。

  那剑明明是钝剑,却被肖思光舞出杀意,阵阵剑风拂帘,锐气盎然。

  对于这方面,沧渊还是挺佩服的。中原人没有什么乌藏燥血,也没有鞑靼人天生的孔武有力,却极善于使用武器。习武者体内有内力,看似不够壮硕,却能杀敌于无形。

  譬如左扶光原来的暗卫翠微,手握一把软剑,就能隔空切物。

  敌手往往碰不到她,被切断了脖颈还连着血脉,倒下时才知晓自己败了。

  肖思光内力亦然精纯,控制得近乎完美。几番剑尖未至,剑意却刚好撩到巴彦梦珂眉心,又会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梦珂可汗表面上虽未躲避,却几次都被激起了浑身杀意,就差拍桌站起了。

  那些危险的剑势挑衅似的冲到他要害位置,又在肖思光的掌控下如水般飘回,让他感受到了中原武功的厉害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场剑舞下来,这是最后一个节目了,竟让巴彦梦珂后背挂满冷汗,意犹未尽。

  肖思光退场时,他忽然起立大喝一声:“好!”紧接着就带头鼓掌,扬言明日要去校场找肖思光切磋。

  左扶光满意地淡笑不语,第一天就在平稳中度过了。

  晚上巴彦梦珂又把沧渊喊出去喝了场酒,醉得晕头转向,仿佛此次就是来玩的……

  服侍的人都被挥退了,两人关在客栈雅室里,沧渊提醒道:“少喝点,毕竟在异国他乡。他们表面虽不敢对你怎样,却还有庞大的暗卫组织。”

  巴彦梦珂把粗壮的手臂搭上沧渊肩膀,这才沉声说道:“其实是你大哥让我进京看你的,我这趟不为别的,就为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沧渊了然,却拒绝道:“你别染上乌藏和中原的事,我若不光明正大地走,对你不利。”

  “怕什么?!”巴彦梦珂自傲地说,“大许小皇帝有什么好朝见的?见了本汗手脚都不会放,说话像放屁一样。你跟我走,以后再不来了!”

  沧渊沉默着不说话,搬走他桌案上的酒,阻止他继续喝。

  巴彦梦珂抢了几次都没抢过去,恨铁不成钢道:

  “加措,我赏识你的才情和胆识,所以认你做兄弟。你我在瓦剌能干大事,囚笼困不住你。跟我走吧,随着鞑靼的队伍,关口也不敢查。”

  沧渊坐直身板:“我……会走,但不是靠你,也不是现在。”

  “跟你说你怎么听不进去呢?你大哥很想你赶紧回去,他们都担心你。”巴彦梦珂又劝了好一会儿,但沧渊始终没有动摇。

  “嘴巴都说干了,我本来就不善言辞。”巴彦梦珂用元人的话粗俗地骂道,

  “你若能谋事谋人,我不说你什么。但你看看自己,在乌藏时你受万人敬仰,是子民绘在画上的守护神。而在中原的你像什么?落水的走狗!”

  沧渊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些许狼狈,毕竟在乌藏他是被捧着的,这里却如刀尖舔血,步履维艰。

  “我当然不会抛下家乡的……”

  沧渊话音未落,巴彦梦珂打断道:“那你此时留下是为了什么,帮小皇帝掌权?还是想把国公收为自己囊中之物?”

  “我说了不要你同情,你也不必卷入争斗!”沧渊起身搬动巴彦梦珂的身板,想把这个胡搅蛮缠的人弄去厢房,

  “中原虽遭疫病,却并不羸弱。边关将士早比前两个皇帝在时强大,都是左扶光一手造就的,你也得有点畏惧!”

  巴彦梦珂像一滩烂泥,意志却并无改变:“实话告诉你吧加措,本汗过不了安生日子,故意想找点茬,不怕和他们起战!”

  “什么?!”沧渊知晓他喜好征伐,他从未见过这么爱打仗的人。巴彦梦珂能安下心来种地卖粮几年,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正如他对他的判断,只有在敌为强、我羸弱时巴彦梦珂会选择发展。而一旦他对自己实力的判断超过了对方,就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他是鞑靼部的雄鹰猛虎,带着他死去父汗的意志,想要让铁蹄踏遍山河,征伐天下。

  “那我不想让乌藏卷入,行吗?”沧渊爱好和平,即使他手上有兵权,也从未想过要和任何人征服中原的任何地方。

  巴彦梦珂忽然来了力气,揪住沧渊,沙声说:“我来京救你,你竟跟我说你不想卷入?”

  两人之间那友好又真切的气氛几乎立时被这句话撕破了,沧渊毫不畏惧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早说过,你我夺下瓦剌,甚至往西,都可以,但不是中原。”

  “可我们是同盟啊!”巴彦梦珂神色逐渐变得可怕,在醉意褪去的过程里,稍微清醒了点,

  “你爹是沧晗,你不想打雅州,我理解。可肥肉摆在面前,哪有不吃的道理?我也早劝过你无数次,你我合力犹如探囊取物,大许志在必得!”

  “雅州和中原没有区别,是养育了我的地方。”沧渊气势稍低,轻声说,“这是火中取栗。”

  “少跟我说我听不懂的中原成语!”巴彦梦珂恶狠狠骂道,“你当中原是你妈,却不想想正是中原人让你才几岁就背井离乡,把你圈养在这里!”

  沧渊忍受着他的话,没有反驳,依然将巴彦梦珂朝厢房搬:“你喝醉了,明天再——”

  巴彦梦珂抬手,猛地在他背上锤了一拳!

  那拳头比石头砸还疼,沧渊身上发出一声闷响,差点被打得趴到地上,两个人一起朝前倒,摔在一起。

  他立即推开巴彦梦珂,但可汗似乎极为愤怒,像摔跤时一样钳住他的臂膀,将他挪到身上,锁喉。

  一物降一物,沧渊这种力气和身量在中原所向披靡,却在此时被卡得喘不过气气,断断续续道:“你要勒死我吗?!”

  “你就是为了那个男的,你雅州的青梅竹马左扶光!”巴彦梦珂加重手上的力道,

  “老子弄死你个被驯服的笼中兽!本汗若是你,占了他皇宫!把他戴上个项圈锁在手里!这中原所有人,我想要谁就要谁!”

  沧渊眼球都被勒得凸了出来,几乎逼出了泪花:“这样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优柔寡断,你不配当我梦珂的兄弟!”巴彦梦珂激动地低吼道,

  “没有人天生就该臣服——你跟我回去问问你阿爸,问问你大哥!枉我还曾觉得你有血性,想捞你一把!”

  他们打斗的动静太大了,引来了酒楼店家,又叫来了巡城禁军,最后是肖思光带人冲破门,来到了两人面前。

  沧渊憋红了脸,还解围道:“没……事,我们就是,咳咳咳……”

  肖思光把剑锋比在巴彦梦珂脸上,居高临下地瞪着这个元人可汗,威胁般说道:“比试也得有个度,大汗,你是在中原。”

  众人赶忙围拢过来,叶知夏低头去掰大可汗的臂弯。

  沧渊蹬了两下腿,使出全身力气借力挣脱,只觉得丢脸丢到家了,居然需要肖思光来救。

  肖思光见他们狗咬狗、满嘴毛,又在门外听到些许字眼,虽然很想笑,却拿足了气势:“梦珂可汗喝醉了,给他端点醒酒汤来。”

  巴彦梦珂掐住肖思光的剑,一字一顿:“醉了的,是他!”

  “我醉了,我喝多了,不自量力,和可汗摔跤。”沧渊赶忙说道,去抢肖思光的剑柄,“别这样,大汗是贵客。”

  肖思光才不管什么贵不贵,巴彦梦珂最敬爱的父亲是他父亲镇北王的手下败将。他看他亦然像在看北境关外的蛮人,不带丝毫尊敬。

  那时候他很小,被父亲抱在怀里,从北境最高峰朝下眺望。

  巴彦梦珂也被大可汗带在身旁,手里的马刀指向镇北王,毫不畏惧地说:“父汗,我将翻过那座山脉,在北境驰骋,让那个小孩当我的奴隶。”

  先可汗笑了起来,镇北王也看着那闪闪发亮的金刀发笑。

  他们世代为敌、棋逢对手,这敌意必将传承,一为开疆拓土,一为守卫自己的家园。

  肖思光在看巴彦梦珂的时候,觉得心里熄灭的年少之火又燃了起来,来自北境,来自他天生的宿命。

  两人仿佛隔了时空对视着,倒是把沧渊晾在了一边,都忘了方才这里在发生什么。

  “那,我带他走?”叶知夏歪头问道。

  肖思光收起剑,拽住沧渊的衣袖,把他拉离了这家酒楼。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抱抱我

  沧渊走走停停,不时扶在旁边咳嗽,又喝了点酒,咳凶了仿佛把心肺都要呕出来。

  肖思光双手抱胸,在旁边等着他,不多时从叶知夏那边接过水,递过去:“你也醒点酒罢!”

  沧渊忽然觉得挺荒唐的,他们两人一直视对方为敌手,水火不容。

  还曾在固宁王府里像两只猴一样厮打,连花坛都被滚烂了几片。

  而今天,肖思光及时赶来把他从巴彦梦珂的“魔爪”中救出,还贴心地递水。

  沧渊都要感动了,如果肖思光能憋住笑的话……

  “吭吭……”肖思光笑也不敢笑太大声,半晌才说,“你们怎么,那么虎啊。”

  沧渊怨愤地瞪了他一眼,嘱咐道:“别给左扶光说。”

  “说了又对我没好处,替你表衷心吗?”肖思光接过水,良心大发地拍起了沧渊的背,

  “可以可以,乌藏王子和鞑靼可汗在兴京大打出手,商量着要不要踏平中原,醉得不轻。”

  “不是酒后胡言!”沧渊忽然抬起头说,“巴彦梦珂就是那么个人,他向来说到做到。”

  “怕他吗?你怕,北境不怕。”肖思光脸上盈满傲气,在路灯的照耀下昂头说,“那些先可汗一个个都这么说,可有谁能降服我北境铁骑?”

  他只要一说起北境,一说起父亲,就有一种溢于言表的骄傲。

  这让沧渊想起他和左扶光去北方时初次见到的那个北宸世子,就像他在乌藏时一样,根植于家乡的沃土,身上仿佛带着光环。

  而在兴京,他们都是展不开翅羽的笼中鸟。

  “可你父亲都不能骑马了。”沧渊残酷地说。

  肖思光立时回头,脸上笑意消失,不容触犯地反驳道:

  “北境的力量又不是靠我父亲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只有巴彦梦珂会做那种主将,而我们靠的是智谋!”

  沧渊本来还想说:“镇北王老了。”却在见到他格外认真的神情时闭了嘴,只道:“谢……咳咳……谢你。”

  “咳咳咳……谢谢我。”肖思光学着他的模样,半嘲半谑地说,“我得谢谢你让我见到了大可汗个人的实力,明天绝不会单独与他切磋。”

  “也对,否则明天就该我笑你,你一人丢脸没关系,还丢尽大许颜面。”沧渊也嘲讽道。

  “明天来校场观摩吧,我带的兵要秀秀肌肉。”肖思光邀请道。

  沧渊耸肩:“怎么,也要给我这个乌藏人露露锋芒,以免我不自量力想要以卵击石?”

  肖思光快步往前,不想再理他,嘴里嘟哝道:“我跟你说个什么!”

  他很快就把沧渊甩在后面了,叶知夏还拿着水壶:“我怎么觉着总督和沧先生,有点惺惺相惜那意思呢?”

  他被总督痛揍了一顿。

  ……

  此回大可汗朝京,时日本定的是七天,却只呆了三日就走了。

  大概是因为他在校场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武,又和肖思光玩了顿蹴鞠,最后败兴而归,草草告别。

  出城那天,沧渊赶来送了五里路。

  对于那晚喝多了“发酒疯”,巴彦梦珂也很不好意思,言辞间不再说什么要带他返回,只是依然不赞赏他留京的举动,絮叨一番。

  “回去吧,愿你能完成夙愿,尽情潇洒地活着。”沧渊在巨马上祝福道。

  巴彦梦珂又看了他一眼,将手中一把匕首相赠:“加措,虽然理想不同,但你依然是本汗的兄弟,谢谢你这些年的扶持和陪伴。”

  临到分开时,巴彦梦珂又道:“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准自己人,但如果将来你我有为敌的一天。我允许你用手上的这把匕首,刺向我。”

  沧渊收起匕首,真诚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宁愿你杀了不争气的我。”

  “哈……你也知道自己令人寒心啊?”巴彦梦珂挥手道,“那就把匕首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杀掉让你放下防备却对你亮出獠牙的人。这是本汗对你最后的忠告了……”

  沧渊知道他是在说谁,默默然想——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送别了巴彦梦珂,体温已将小匕首焐热了,一回头见到城边有匹汗血老马,左扶光骑在上面,身旁还站着四脚蛇的统领白亓。

  这些暗卫怕他跑了,四周早已埋伏了许多,密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经过左扶光的时候,沧渊未作停留,只丢下一句话:“还没换马啊?”

  “我长情。”左扶光驾马跟了上去,见沧渊不理他,又幽怨道,“你都没送我一匹巨马,怎么换?”

  沧渊有些许苍凉地说:“你在兴京骑宝马就够了,巨马腿都迈不开。什么时候和我回了乌藏,我再送你巨马。”

  回雅州、回乌藏,他时不时就会挂在嘴边,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要说。

  左扶光直接忽略了那句话,跟上去与他并驾:“皇上跟我说想习武,你看找谁当武学导师比较好?”

  沧渊并不看他:“国公向来专断,你定就好,何必问我?”

  “如若不是你选的人,他又叽叽歪歪的,还防备。”左扶光单手握缰,另一只手摊开道,

  “我要是真有歹心,掐死他就像捏死个蚂蚁似的。过了这么多年了小皇帝怎么还是不明白,我并不想害他。”

  沧渊讥讽道:“他当然明白你不会害他性命,只想让他活着,在龙椅上当个傀儡。”

  “好端端的,你说话别那么夹枪带棒行吗?”左扶光不满道,“那习武又是为何,难道宫里还能有危险?”

  “不然呢?”沧渊回头问道。

  许世景烁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他知道三哥并不是“自戕”而死,而是被左扶光摁着头颅,一次一次砸向墙面,活活撞死的,所以他很害怕。

  这回看到了巴彦梦珂的强悍,许世景烁更觉得自己不能手无缚鸡之力,当个羸弱的国主。

  如果有一天朝廷有了别的选择,他做不了那个傀儡了,或是他如今在反抗,引得左扶光不悦,他的下场会不会和三哥一样?

  左扶光给孩子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许世景烁不想娶后,不想开后宫,也是怕一旦生下正统血脉的子嗣,就会成为国公大人“别的选择”。

  毕竟一个更年幼的国主比他好掌控。

  他虽然在沧渊的鼓励下迈步往前,却依然畏手畏脚、担惊受怕。这让沧渊对他更加怜悯,总是细心劝导,从不责怪他的胆小。

  左扶光和沧渊话不投机,最近总是这样,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床上的投机。

  这回是沧渊进了驸马府,左扶光已经把瑞云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他们沉默地##,又默契地躺着,把所有对抗都化为平静,好像这才是如今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

  天黑了,夏天来了,空气有些许燥热。

  沧渊没抱着左扶光,在发空的感受里看着床帏:“他初学武功,年龄也太大了。不必请什么了不得的老师,能找个教防身招数的就行。”

  “得找个信得过的,但肖思光不行,因为是我的人。”左扶光特意这么说,想看沧渊不快的眼神。

  因为他发现沧渊现在都不会吃醋了,这样提肖思光他都毫无反应。

  沧渊的平静反而让他在心里怀疑自己,难道两人当真毫无情愫,只是一起睡觉,聊以慰藉的关系吗?

  “嗯,况且他也没那么多时间。”沧渊简短说道,紧接着就想起一个人,“你说防身的下三滥招数,那某人可会得太多了,而且可以速成,不必从基础练起。”

  “谁?”左扶光说完就自己明白了,还能是谁?当过土匪的叶刁呗,不仅会正经的武功,还会强盗的招数。

  “不行,也是我手下的人。”

  沧渊抬起半边身子:“皇帝记得他这种小喽啰的脸吗?就说是个外四家的军官不行?”

  左扶光想了一会儿,还有点顾虑:“信是信得过,人也合适。但……正如你所说,太下三滥了。”

  “烂不烂得护得住自己,才算好武功。”沧渊发现左扶光半幅胸膛都在外面,晾着的,“难不成让冯俊才教?用笔杆子教?”

  说完以后,他还是忍不住把凉被提起来,盖在左扶光身上,怕他着凉。

  左扶光心里漾过一阵温暖,走神了,感受许久以后,才道:“行吧,改明儿我问问叶刁的意思……你抱着我。”

  “什么?”沧渊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还要问一下叶刁愿不愿意,他不喜欢宫里的规矩。”左扶光解释道。

  沧渊轻语:“下半句。”

  左扶光又不说了,那句话纯属心有所想、口有所言。

  他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也没说过。

  沧渊的手脚却靠过来,拢着被子,在左扶光肩窝上嗅了嗅,亲上一口。

  “别闹……刚来过一次。”左扶光累了,嘟哝道。

  “没那么想。”沧渊轻声呢喃:“你屋里常年燃的是不是藏香?虽然你撤掉了香炉,但我闻到了这里的味道,和你身上的味道。”

  他又因为这种发现觉得心里疼了起来,从起初的不信,觉得左扶光别有用心,到如今在朝夕相处中发现了种种细节。

  在他离开的六年里,左扶光照顾瑞云,却从未和她同房;左扶光虽和肖思光走得近,却也没和他一起住过;左扶光珍藏着他送的东西,还偷偷买了他的画卷。

  沧渊问了,却没有答案,左扶光在熟悉的依偎中睡着了,依旧做着雅州的梦。

  “你我都如此矛盾。”沧渊说。

  或许,这也是他拒绝了巴彦梦珂邀约的理由吧,真诚和虚伪的界限不再分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先生,朕信你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巴彦梦珂就以中原不还债,今年不卖粮为由,在边关不断骚扰,开辟了大大小小五处战场。

  自永康公主远嫁鞑靼部后,这还是第一次起战,战报一到,朝中上下都很焦急,每有一处打起来,都会引得大许不少人彻夜难眠。

  但这种小战事于北境而言是常事,当年镇北王未与巴彦梦珂谈和之前,老可汗在世时,就是年年如此。

  肖思光年少时也凭靠这些战事立功,被磨砺得成长起来,才有了北宸世子的威名和他在军中的地位。

  他倒是没别人那么急,相信北境和父亲能够应对,照常在校场练兵。

  这些事自然得避讳沧渊,许世景烁忧心边关,冷落他许久了,沧渊也乐得个清净,他最近也察觉到小皇帝对他的特殊感情,只是没有多想。

  毕竟他们的年龄差距很大,而相处时许世景烁总是对他尊敬有加。

  好些日子没见着皇帝了,这天沧渊想去看看他和叶知夏习武习得如何,便进宫了一趟。

  叶知夏指挥得当,从不觉得自己教的是皇帝,便畏手畏脚。

  许世景烁体力不行,但好在勤奋好学、不耻下问,几个月间已见了成效,习得有模有样。

  他满头大汗地从院子里退下来,见沧渊拿着毛巾站在远处等他。

  许世景烁面颊红扑扑的,汗珠挂在下颌,却没接毛巾,只说:

  “先生拿这些做什么?下人早已备好了给朕更衣的物件。”

  他的表情很是怪异,寻常总要和沧渊并肩走,此回却只让人跟着,进了书房里。

  沧渊照常嘘寒问暖,嘱咐他不要激进,慢慢进步。

  许世景烁听了良久,更衣后从后殿走出,坐上龙椅,猝然问:“先生和梦珂大汗是好朋友吧?”

  沧渊如实答道:“在瓦剌边部相识,有些交情。”

  “何止有些?你们一起吞并了瓦剌,然后巴彦梦珂变得聪明起来,和你一样向中原卖粮。”许世景烁轻飘飘地说道。

  “皇上在指责我吗?”沧渊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悦,便直言,“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远交近攻之法,是先生教朕的。”许世景烁看着沧渊,“你是否好为人师,也教梦珂大汗那些,给了他蚕食中原的秘诀?”

  沧渊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愿巧舌如簧地狡辩。

  他当初和巴彦梦珂相识,结成同盟,一为保护乌藏,二为雅州着想。如有私心,也是站在乌藏立场上,为子民谋福利。

  那时候哪知道自己还有返京的一天,做梦也没猜过如今竟然在辅佐君王,于是便道:“皇上,我是乌藏的占堆加措。”

  许世景烁好像头一次意识到这个身份会带来什么似的,言语间也不再亲近:

  “国公总告诉朕,先生是乌藏王子,让朕不要对你委以信任。还说你留在京城,是对大许好的。”

  他顿了顿,续道,“朕总以为他在挑拨,而今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先生的心总是先向乌藏,再向着朕的。”

  难怪他最近止口不提要放沧渊回家了,从大许的立场来看,左扶光无疑是对的。

  上半年,许世景烁还曾因为自己的无能发火,给冯俊才说过:朕只是想让朕的先生得偿所愿,都那么难吗?国公为什么非要阻止?

  而今……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

  “那恭喜国公的挑拨很有效了。”沧渊不敬道,“皇上准备怎么处置我?要问罪吗?”

  许世景烁捏住手上奏折,他也清楚沧渊本该就是这样,可心里却总觉得有了芥蒂:“那乌藏,会和你们的同盟,一起进攻……中原吗?”

  沧渊不带感情地说:“我在这,我的命握在朝廷手里,皇上可以放心——这就是国公所图。”

  他看着许世景烁,陈述道:“但我若是说如果没有我,巴彦梦珂不会安分这三年。如果我回去,皇上亦可高枕无忧,你信吗?”

  许世景烁心乱如麻,这些条件和前提在他脑海里绕着,最终回到了沧渊最近做的一切。

  沧渊来后,确实是对他极好的,也对大许有利,他又转了心思,暗骂自己为何要因此冷落他。

  “先生,朕信你。”许世景烁最终说道,“我十三岁时曾经许诺过,若有一日我临朝亲政,绝不让先生受委屈。你且再等一等,等一等朕……”

  “好了。”沧渊微笑道,“叶知夏说皇上习武很勤奋,我还很高兴的。如今你与过去已大为不同了,不要想那么多,安心努力,好吗?”

  许世景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内心里觉得有点恍惚。

  他从龙椅那边走下来,来到沧渊身旁,拖了个凳子,说:“先生坐。”

  沧渊温和道:“皇上没坐,臣怎么能坐下?”

  许世景烁撩起龙袍坐在了地上。

  他把沧渊拉坐下了,从低处仰望他,就好像自己还年幼时一样,这样看着他的先生。

  “朕错了。”许世景烁为了最近的怀疑道歉,“先生是为朕返京的,又因助我一臂之力,而得罪了国公,才不能回家。朕不该听信他们的话,疏远先生。”

  “我并未觉得疏远。”沧渊叹息道,“皇上忧心战事、关心政事,就是我所愿。”

  “是啊……乌藏是乌藏,鞑靼是鞑靼,无论先生和可汗是不是好友。”许世景烁碰了碰沧渊的手,他能做的最多也就如此了,似乎怕对方厌烦似的,都不敢像过去一样直接握住。

  沧渊这回却没摸他的头,而是道:“再过两年皇上就及冠了,是一个大人了。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太监看了都会笑话。”

  “有时候想做个小孩,先生还会教朕,待朕亲近。”许世景烁看着沧渊粗糙带茧的手,“有时候又想赶紧长大,可以护住先生。”

  他幼稚地怨天尤人道:“这样不大不小的太烦扰了,生活总是不如意的吗?”

  “生活掌握在自己手里。”沧渊垂眸,忽然问道,“礼部递上来的选秀折子,皇上为什么又给打回去了。”

  许世景烁滴水不漏地道:“北境不安,便是业未立,朕怎可成家?若是批了,折子又会落到国公手里,他许久前就想为朕张罗婚事了。”

  他说着说着便鬼使神差地问道:“先生想要朕纳秀女,立中宫吗?”

  沧渊像个慈父一样,既是提醒,也是劝告般说道:“砍了树,以免乌鸦聒噪。”

  “什么?”许世景烁没听懂。

  “纳便纳吧,皇上不是嫌他们烦吗?把这事了了,也省得众臣总是念叨。”

  沧渊说得很好笑,把“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大臣们比作聒噪的乌鸦,就是想逗小皇帝乐一下。

  许世景烁却没有笑,眼神逐渐变得灰败:“知道了,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

  夏末,兴京还很燥热。

  一封急报抵达朝堂,信使风尘仆仆,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噩耗。

  巴彦梦珂以小战场转移镇北军的注意力,然后率兵亲征攻打关口,一夜之间突破北境长城,踏到了大许领土上。

  衰老的镇北王不得已只能坐战车督战,迅速集结北境力量,前往边城抗敌。

  信使上奏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北宸世子。

  肖思光虽低着头一言不发,却连捧着笏板的手都抖了起来。

  此事报完,左扶光召集武将下午在正德殿议政。

  肖总督走到中心,按照往常惯例报了一遍禁军和兴京外四家最近的情况,没在朝堂上失态。

  午后正德殿大门紧闭,直到半夜众臣才散。

  这是百年来北境最大的危机,朝廷必须派兵支援,最后定下大中军北面分部立即北上,应对鞑靼部巨大攻势。

  肖思光熟悉北境地形,也参与了此次讨论。

  但他是两军总督,禁军的职责是守卫兴京,外四家校场为四方培养军官,所以也只能提意见而已。

  众臣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招惹他,肖思光周身都好像笼罩着阴郁的气场,出宫过程中没有同任何人说话。

  当他朝家走的时候,却在凌晨的街道上看见了沧渊。

  沧渊左手里抱着一把火不思,右手提着火云烧,像是在等他。

  “怎么,看笑话的?”肖思光没心思喝酒,语气不善地问道。

  沧渊走近几步,轻声说:“那天梦珂醉酒要勒死我,你把我救下了。今天我亦然来救你,可否去你家里一叙?”

  那天以后,两人不再像过去一样对彼此嗤之以鼻。偶尔甚至会说上几句话,算是朋友了。

  “也对,巴彦梦珂你了解。”肖思光短促地说,却在暮夏夜里觉得冷。

  他接过酒,带路朝自己家走去,“过来吧,相信你也不是火上浇油的小人。”

  沧渊沉默跟随,火不思静静呆在手里,除了贴身匕首,一样武器也没有带。

  进了镇北王府,坐到肖思光正堂里那幅北国风光的水墨画下方,沧渊把火不思放到一边,与他相对而坐。

  “不寒暄也不多礼了。”肖思光摆上杯子给彼此斟酒,“今晚若是没有你来,我也要独自喝酒,否则难以入睡。”

  “如果乌藏遭此劫难,我亦然心急如焚,所以感同身受。”沧渊与他对饮,热辣的酒液烫到胃里,开门见山道,“世子殿下,回去吧。”


第一百七十章 你想回去吗?

  回去吧。

  没人敢这样劝肖思光。

  朝臣们或会表示同情,或给他送来安慰,还有武将很有义气地请命支援北境,请他放心。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肖思光是左扶光掌权的基石,他们二人如同铁铸的同盟,不可拆散。

  谁要是敢说这样的话,就是对左扶光的违逆,动摇他的根基,冒天下之大不韪。

  肖思光倒酒的手果然顿了一下,只道:“我曾经最讨厌谁用‘世子殿下’称呼我。”

  “因为世就有世袭的意思,可你永远都是北境的世子。”沧渊双手掌膝,倾身说,“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肖思光想。

  他总说自己是北境风雪里淬出来的狼,茹毛饮血。他心系着家乡的一切,北境是他梦中不变的土地,也是他的远方。

  “不想。”肖思光不愿表露心迹,违心说道。

  沧渊看着屋内摆设,回头张望那幅画,沉声说:“撒谎有什么用呢?”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肖思光心里猛地蹿起一股火苗,抬手摔走了酒杯,

  “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凭靠自己一步步夺得的!你知道我和左扶光付出了多少心血吗?!”

  从少年时为了救父冲动进京,迷茫只知愤怒。到和左扶光相知谋权,站在无数人的尸骨上睥睨朝堂。

  肖思光的整个青春都奉献在了兴京,他曾有两次机会离开,却都选择留下,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你和左扶光……”沧渊的语气听不出嫉妒,听不出嘲讽,却重复道,“你和左扶光。”

  肖思光甚至有种翻过桌案就地掐死他的冲动,大声说:“是啊!在你错过的六年里,我们两人拧成一股绳,经历了无数生死,你凭什么劝我抛下所有?!”

  沧渊一针见血地问道:“那你得到什么了?”

  肖思光真的从坐垫上弹了起来,猛地越过桌案,一拳揍在沧渊脸上!

  上一次也是他先对沧渊动手,然后在固宁王府的院子里被打败。他知道打不过,却仍旧气急,低吼道:

  “我有你没有的信任!他待我至少是真挚的!我只是比你更男人,从不强迫他,不向他索取什么而已!”

  沧渊后背触地,被打倒了,没还手,却谑道:“真讽刺啊,两个男人,在这里比谁更能得国公青睐。”

  他的手碰到了火不思,用指尖拨了一下弦:“左扶光就是衡量你人生是否成功的标尺吗?他是你的一切吗?”

  肖思光要被气疯了,一脚踹开发出杂音的火不思:

  “你笑我便笑我!带把琴做什么?!你睡到了左扶光所以就可以肆意嘲讽我吗?他只把你视为威胁,不过哄你罢了!”

  “我知道。”沧渊双手摊开,平静地说,“你我有什么区别?他给你的东西不是哄你的吗?北宸世子什么时候要把总督之位和功名利禄视为珍宝了?!”

  肖思光骑在沧渊身上,一身朝服全乱了,又揍了他一拳。

  但沧渊根本就不还手,还因血脉之力而没受伤,肖思光甚至觉得都没把他打疼,甚无意思!

  他揪着沧渊的衣袍,剧烈地喘息着,觉得自己像只怒兽,而对方是平静的智者。

  这鲜明的对比迫使他冷静下来,肖思光不再挥拳了,而是凑近后,逼问道:

  “赶走了我对你有好处,我回了北境你便肆无忌惮,对吗?你今天的目的就是这样,我一眼便能看穿!”

  沧渊分毫不解释,又说:“还是那句话,你想回去吗?”

  在曾经,回去的愿望没有那么迫切,因为北境很安稳,他们在等待着新的继承人长大。

  可是肖思若的孩子还在襁褓里,万宝候根本不会打仗。肖怀胜年过花甲,又被太上皇废了一身武功,竟又踏上战场,肖思光怎能不焦急?!

  而于左扶光……他看不到希望了。

  肖思光心口起伏着,一双手都卡在沧渊喉头,头发凌乱地垂下,再也撒不了谎。

  他迫切地想回到北境,去会会巴彦梦珂,让父亲在家颐养天年,由他来守卫自己的热土。

  靠太近了,沧渊甚至能看到肖思光额头的青|筋,他说:“别这样,我还以为你要亲我了。”

  肖思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一把攘开了他,恶心得手足无措,立即离沧渊一丈远!

  “你要点脸!”

  沧渊这才得以重新坐起来,依然是欠打的表情:“你说的,我是有目的的。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肖思光站了起来,小腿后靠着低矮桌案,那上面的酒壶早已倒了,火云烧流了满桌,不断朝下滴。

  他鞋子润湿,衣袍也润湿,那是北境的烈酒,香味飘满整个屋子。浑身上下都好像燃着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他在想,如若他此时回到了北境。

  肖思光还记得巴彦梦珂的金刀,也记得那个元人面容上的壮志和傲气。

  征服北境?铁蹄踏遍中原?痴心妄想!!!

  他天生就要去粉碎那一切妄想,像父亲一样,像祖祖辈辈北方的将领一样。

  大许的江山由他们的血肉构成,筑起长城的是北方人的坚毅和不屈,北宸世子,怎可为了儿女情长丢弃自己的使命?!

  肖思光觉得头有点晕,入眼全是画卷上的壮阔风光,他曾对着这幅画度过无数个思乡的夜晚。

  若是他现在不回去,而年迈的父亲战败……巴彦梦珂真的会染指北境,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是北境的脊梁,是他仰望的英雄。可正如沧渊所说,镇北王废了,他老了。

  肖思光想用自己的脊梁重新撑起那片天地,他也属于战场,而不是校场的一亩三分地——

  为什么没能早点回去!如若他在北境,巴彦梦珂甚至都打不过长城!!!

  “左扶光于你而言是种挂念,却也是枷锁。”沧渊的言辞犹如魔音,适时响起,“砸碎这把枷锁,你本是自由的。”

  肖思光呆滞地想了好久,想到甚至想要哭泣:“可若是我走了,你让他怎么办啊……”

  他问沧渊,也是在问自己。谁来接管这个总督,谁能如他一般忠心?

  他总觉得如果回去,是不道义的。但他很清楚情况特殊,只要他提,左扶光会放他离开的。

  肖思光颓然坐下,就坐在脏兮兮的桌案上:“沧渊,你到底为他好,还是想把他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沧渊说:“他是雅州世子,不是摄政亲王。”

  历朝历代,只有亲王摄政、国主年幼,才会做到如此地步。

  左扶光以皇帝的兄长自居,是因曾做驸马,冯太傅比他们更清楚左扶光总有一日该还政,沧渊想加速这个进程。

  怎么还呢?是死在日渐强大成熟的皇帝手里,还是急流勇退、功成名就,回到雅州承袭爵位?

  沧渊要的是后者。

  他比肖思光看得更长远,也没像肖思光一样,只遵循左扶光的意志。

  这到底算不算为他好?两个人都是为他好,谁对谁错,只有时间可以验证。

  “罢了,不说左扶光了。”沧渊侧身找琴,“我给你弹火不思吧。”

  肖思光没听懂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带琴来做什么,他知道沧渊过去给太上皇弹火不思,名噪一时,还很不屑。

  沧渊拿起许久没碰过的琴,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给别人弹琴,我因为太上皇的缘故,厌透了这把元人的乐器。”

  弦被调正,沧渊手指移到琴上,轻声道:“我将弹一曲巴彦梦珂编的《鞑靼胜曲》,你就看着你的画听……想象一下,若有一日这首曲子响彻北境。”

  杀人诛心。

  琴声铮然响起,步步催人。

  激昂高调的胜利乐曲仿佛带着马蹄声,述说着元人大汗志在必得的意志,和想象中夺取了北境的巨大欢欣。

  肖思光看着北国风光,那刺耳琴声不断回荡在耳畔,愤怒让他想撕毁这一切,挫败巴彦梦珂可怖的奢望!

  曲未尽,肖思光心里已有了决断。

  这《鞑靼胜曲》万万不可奏响!否则北境将陷于血海,他听见了沦落在大汗刀下那些亡魂的怨吼。

  肖思光,若是你没有回去,就眼睁睁看着家国失守,子民被屠杀殆尽吗?

  肖思光,不要做北境的罪人!

  “别……别弹了。”肖思光像个败将一般说道。

  在这场和沧渊的对垒里,肖总督败下阵来,北宸世子却被唤醒。

  沧渊闻声,猛一把拉断了所有琴弦,拿起倒下的酒壶对着火不思砸过去,发出一声巨响!

  玉石碎裂,琴箱也被砸得残破不堪。

  他一直没找到这个契机,而今完成了,是为肖思光,他是懂他的。

  沧渊余生都不会再为任何人弹起火不思了,那是不堪的过去和屈辱的经历,一并砸碎。

  肖思光也在断裂的琴弦上重新审视沧渊,那一刻他好像体会到了,这次拜访并非只为私怨,而是两人为一人为敌后达成的和解。

  许世风华死的那天,肖思光在正德殿外接着浑身是血的左扶光。

  彼时他深情地说:“我想要你,或是北境。”

  我没有你,便只能选择北境。

  原来他从未改变过,目的那样明确,只是难以决断。

  放手,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路,从此不再交汇。

  扶桑之光,和北境黎明的光……

  作者有话说:

  如果肖思光和沧渊不是情敌的话,会是知己吧。

  沧渊为他弹了最后一次火不思,肖思光从琴声里找回了年少的理想。

  两个人我都很喜欢,这章算是画上了圆满的人物弧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左扶光留不住肖思光,也不会强行留下他。

  当肖总督在朝堂上奏了卸职书时,全场哗然,皇帝也不敢发话,只是看向国公。

  这场沉默历时长久,几乎有一炷香的时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左扶光在良久的沉默以后准了,然后黯然退朝,未再多说一句话。

  肖思光归心似箭,向手下交接工作,在又一封北方战报到来时,决心第二天就走。

  他行囊都收拾得很草率,只带走外四家里的北境军人。几乎两手空空,和来京时一样。

  临行那天城郊丘陵花开遍野,朝阳耀目升起,左扶光的马独行追出兴京,前来相送……

  追赶马队的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见到肖思光却好像都咽了下去,哑口无言。

  两人骑在马背上相对,左扶光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肖思光眼里立时涌下热泪,也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他送了他数年,把他从驯马司弼马温送上权倾天下的国公之位。

  他送了他城郊十里路,再自私也知道为肖思光考虑,不会拦他归乡之路。

  肖思光走后,朝堂势力又会发生新的变化,暗流涌动,左扶光独断专|权的历史将落幕了——

  他固然清楚这些,不会主动让他回北境,但也不会阻挠他上战场。比起流逝的权力,肖思光的意志更重要,左扶光拎得清。

  “光啊,一条绳上的猛虎要散了。”肖思光说着并不愉快的玩笑,“往后好自珍重。”

  左扶光跳下马背,踹了肖思光的马腿一脚,把他逼下马来,有些凶狠地问:“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吗?”

  肖思光脚拄到了,有点疼:“朝堂上还不够正式?”

  左扶光像熊战一样猛一把抱住了他,不由分说。或是他们之间不需多说,彼此成全。

  肖思光抬起手,摸了摸左扶光清瘦的后背:“我曾经想死了,若有一天你会主动扑向我,而不是躲避我,我会欣喜若狂。”

  “而今你只想快速扑向北境。”左扶光说话时有些哽咽,语气止不住地颤抖,“我该……为你高兴。”

  “你这可不像高兴的模样。”肖思光拍着左扶光,贴近他耳边说,“你现在答应做我的人,我就不回去。”

  “那当朝国公就要成为千古罪人,蓝颜祸水。”左扶光知道他说的是假话,顿了顿,才嘱咐道,“别死了。”

  肖思光一把掰开左扶光,掌着他的肩膀问:“我在你眼里那么不堪一击吗?区区一个梦珂小儿,不在话下!”

  左扶光破涕为笑:“巴彦梦珂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得凶神恶煞地提刀到梦里来砍你。”

  “嘿嘿……”肖思光有些憨地笑了笑,像当年一样。

  他重新把左扶光抱在怀里,许诺道,“我会领着军功回来,把防线筑得比曾经更牢固。你等我的喜报,你放心。”

  “别逞强,我们已经长大了。”左扶光把眼睛埋在肖思光肩头,“你穿北境的战甲最帅,真的。而我耽误了你许多年……”

  他们又絮叨了一会儿,随行镇北军士兵等得不耐烦,个个心急如焚。

  左扶光不好再耽搁时间了,目送肖思光走进晨光里,忽然觉得从未有这么孤独过,他的左膀右臂离开了。

  肖思光能感受到那股目光,却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肩膀,暖暖的,还被眼泪润湿了。

  不枉相识,不枉相知。

  此后他将成就自我,过去的那些是鎏金般的回忆……

  ……

  左扶光许久没来找过沧渊了,据说最近直接住在了宫里,因为国事繁忙。

  繁忙也是他自找的,北边有战事,去年的疫病让很多州县百废待兴,他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给皇帝选妃,挨个阅选秀女家世。

  许世景烁对于选秀表现出极大的抗拒,但皇帝个人意志在此事上亦然不重要。

  朝臣们忙着想往后宫投递自家女子,前朝后宫本就连成一体,谁都想培植自己的势力。

  这天散朝后,许多人聚在左扶光入住的偏殿里,许世景烁反而被晾着,只有沧渊为伴。

  皇帝今天无心看书,抱怨道:“他们张罗着给朕选妃,却无一人过问朕的意见。先生你说,都是些什么人会被塞进后宫?”

  “不管什么人,皇上临幸谁、冷落谁,是你自己可以把控的。”沧渊安慰道,“世家子女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比皇上幸运,代代皆是如此。”

  许世景烁忽然问道:“那先生为何还没成婚呢?”

  “呃……哈。”沧渊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解释道,“乌藏和大许不一样,即使我父王也只能娶一人为妻,只有真心的爱意才会受到神明祝福。”

  “真好。”许世景烁有些许羡慕,“那若是两个相爱的人门不当、户不对,该如何?”

  沧渊便认认真真同他说道:“也有很多这样的爱人,要是得不到家族的同意,他们就会私奔,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

  “有勇气私奔的人如果还是受到了阻拦,那阻拦他们的家长亦然会受到指责,这也是违抗神明的。”

  在乌藏,就连“私奔”也是一种习俗,真爱至上,听得许世景烁心驰神往。

  皇帝发了许久呆,又忍不住探究道:“那先生……有心爱之人吗?”

  沧渊立时反问道:“皇上有心爱之人吗?”

  许世景烁顿了一下,许久才说:“朕从小便不受宠,皇兄在位时甚至被软禁了。接触过的人只有嬷嬷、太监,还有各位少傅、学士。”

  “待你看了秀女,就会找到令自己心动的人了。”沧渊和声劝道,“若是付出真心,就算过去不认识,也能从头相知,找到真爱。”

  许世景烁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沧渊,没有再说话。

  沧渊离开御书房时,见叶知夏还在不远处打磨给皇帝用的武器。

  两人在雅州就是认识的,只是不太熟,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问道:“听说你最近都呆在宫里,不回校场吗?”

  叶知夏手里拿着磨刀石,把早已尖锐无比的利剑擦得更亮,反反复复,回道:

  “新总督是大中军提拔过来的单家陶,总是向着禁军。毕竟禁军前身小中军,是他儿子带过的兵,有些针对外四家。”

  “那边不自在,还不如寻个教皇上武功的理由,留在这边。”

  沧渊了然,随口道:“你们肖总督当初也没做到一碗水端平。”

  让单老爷子当总督是权衡之举,毕竟单家忠于皇权,但单浩轩如今在固宁军中很受重视,只有他的背景和势力可以同时符合左扶光和小皇帝的意愿。

  两人为了这个空悬的总督之位争执过,左扶光想提拔外四家势力,许世景烁又不认同。最后落在单家陶头上,两人才达成平衡。

  叶知夏看似不经意地刀尖一转,沧渊差点被划到,退了半步。

  磨刀声再次响起,简直要擦出火花,叶知夏提醒道:

  “肖总督卸职前一天你一夜未归,主子在你屋里等了很久。再后来他给肖总督捎东西时在镇北王府里看见了坏掉的火不思,便知道你那天是找肖总督去了。”

  “去了又如何?”沧渊低头睨视着人,问道。

  “如不如何是你们俩的事,主子最近脾气不好,我劝你别招惹他。”叶知夏摸了摸刀尖,竟一不小心被割伤了。

  他把指尖放在嘴里汲了下,抬头时却见朝臣从左扶光那边出来了,他主子正在送人。

  臣子们走了,左扶光看起来很阳光,一点都没有他所说的“脾气不好”的模样。

  “哟,难得见你两说句话。”左扶光对沧渊勾了勾手指头,放轻声,“渊儿弟,到我这边来。”

  叶知夏差点被惊掉下巴,左扶光最近暴躁易怒,心情极差,他都不敢接近。

  今天却格外反常。

  沧渊跟着走了,叶知夏留在原地继续嘬手指头,半晌才自言自语——

  “阴晴不定必有妖。”

  屋门一关,左扶光把沧渊朝后推去,紧密地抱上,嘴唇贴住沧渊脖颈,吻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沧渊顿时呼吸一紧,声线立即变了:“你干嘛?”

  “烦。”左扶光凑近他耳廓说,“来让我放松一下。”

  沧渊当前并没有这个兴致,便轻轻将他推开:“这是在宫里。”

  “宫里怎么?宫里不是更刺激吗?”左扶光把腰侧软剑丢开,包裹剑的绸布拿了出来,“一会儿还蒙你眼睛,更得劲儿。”

  “你今天怎么了?”沧渊边退边道,“我有正事和你说。”

  左扶光的动作一刻没停:“说着吧,不影响。”

  两人已经退到了床畔,这间偏殿程设简单,只供临时所用,桌子另一边就是睡觉的地方。

  沧渊一边捉住左扶光的手,一边说:“皇上在选秀一事上很不配合,你要给他讲道理,别一味地我行我素,会恶化你们的关系。”

  “关系恶化?问题不出在我身上。”左扶光挣开,继续,“我正在解决呢。”

  沧渊没有听懂,噗通一声倒了下去,犹在说:“宫里不方便。”

  “我看你很方便。”左扶光蒙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百七十二章 皇上,你的先生在做什么?

  外袍全都堆砌在下方,屋内不时响起些许声音。

  沧渊眼睛被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感觉更加明显。

  左扶光的衣衫半挂在身上,额头全是汗,夏季的凉被早已不成样子,主导着今天的相遇。

  许世景烁本在御书房看折子,忽有一个小太监过来报告,说国公好像在宫里藏了什么人,令他甚感不快。

  他早就想抓左扶光的把柄了,闻声立即起身,出门朝偏殿走去。

  走近时见得里面光影憧憧,有一个像左扶光的背影在帷帐里摇曳不定。许世景烁亲手推开没锁的门,果然见到了满室春|光。

  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讥讽又不屑的笑容,想到了左扶光年少时的风流之名。暗道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该以秽乱宫闱治他的罪。

  正想发声时,帷账忽然被左扶光撩开。一句“朕是不是扰了国公的兴致”卡在喉头,许世景烁顿住了。

  那一刻,他看见躺在床上的另一个人,身形和侧脸是那样熟悉。

  左扶光看向他,笑得不怀好意,像是在炫耀什么,又像是一种讥讽。

  紧接着,左扶光的一只手卡住沧渊的脸,朝着门的方向扭了过去。

  “扶……扶光。”沧渊拿修长坚实的手臂攀住左扶光的腰,“把眼睛上的东西拿开,我想看着你。”

  那一刻,许世景烁看清了,全身血脉停滞。心脏蓦的剧烈跳动,人却像傻了一样呆滞着,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最敬爱的、喜爱的、信任的先生,竟然在国公的偏殿里,与之##。

  他以为沧渊是为他而来,以为沧渊在为了他和左扶光对立。

  他信任他的所有言论,甚至知道自己的武学导师就是雅州叶知夏,也因沧渊的首肯而没有发出疑问。

  许世景烁后脑一重,甚至站不稳要朝后倒去。

  左扶光却掐着沧渊的面颊,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半垂着头幽幽问道:“皇上,你的先生在做什么?”

  刹时间,沧渊猛地心惊,一把推开了他!

  这让两人的状况更加明显,当他自己把绸布拿下来的时候,门还开着,门口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了。

  许世景烁踉踉跄跄奔出偏殿,好似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着他,只觉得今天看见的一切对他而言好像是场酷刑。

  他全身都疼了起来,宛如被千刀万剐凌迟着。所有心中的期盼和眷念都化为虚无的刀刃,一刀刀切割着他的灵魂。

  “哈,至于吗?”左扶光看到了沧渊的惊炸,后靠在墙边,嘴角微勾地问道。

  他此时一身洁白,面上那笑却很阴毒,意味深长地望向沧渊。

  遍身感受全都褪去,沧渊总算明白了他今天为何这样反常。整个一出戏都是左扶光谋划的,就为了离间他和皇帝。

  自灌顶仪式以后,燥血第一次不经意念控制,猛地燃了起来!

  他在做什么?!他和左扶光在宫里行这等荒唐事,还被自己教过的许世景烁看见了!

  沧渊一把翻下榻沿,把衣衫朝身上套去,眼中赤色明显,连愤怒都有点难以溢出。

  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完成了任务,冲左扶光鞠躬,然后替他们关上了门。

  沧渊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血脉在疯狂冲|撞。却始终没有打左扶光,而是回头一把撕下帷账扔过去,咬牙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

  “解决皇帝不想开后宫的问题啊。”左扶光舔了舔嘴唇,俊朗的脸上犹带着红,轻飘飘回道。

  沧渊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这一生从未如此丢脸过。甚至觉得此一刻比起当初许世嘉乐露出真面目时,更让他厌恶至极。

  左扶光就那样慢条斯理地穿起了外袍,甚而想抬手拍拍他的脸。

  沧渊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连自己下一刻要做什么都不知道,灵魂在躯壳里剧烈地颤动,一字一顿:

  “你还有没有底线?”

  左扶光转了转手腕,握住被打疼的地方,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妒恨和阴狠。

  “他不是喜欢你吗?你感受不到?还待他那么亲近,你们二人才真是师徒情深。”左扶光讽刺道,

  “你逼走我身边的人,我自然要给你同等的报复。怎么?不爽吗?那你去劝肖思光的时候呢?!”

  他早已记恨此事很久,以牙还牙,睚眦必报。

  沧渊头一次想杀了他,想把这个人拆开了揉碎了,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是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毁尽彼此的尊严!

  他们之间的争端早已无比鲜明。重逢以来寻到的些许温情,那些还存在两人之间的爱意,顷刻间弥散殆尽,无影无踪。

  御书房那边忽然传出巨大的破碎声,许世景烁愤怒到发狂,砸碎了自己能碰到的所有东西。

  桌子被他劈砍成两半,玉玺宝印都滚在地上,程设摆饰全被毁了,他甚至想用剑捅自己、捅左扶光,也捅死沧渊!

  乾坤倒伏,万般认知皆化虚无。

  没有太监来管他,许世景烁砸完了满室东西,最后一个人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发出痛苦又沉闷的呜咽……

  沧渊听见了,他想赶过去劝,却又觉得面上无光,无颜再见皇帝。

  左扶光却穿靴朝外走去,发出刺耳笑声:“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沧先生了……”

  沧渊,你只是被囚在京城的一个藩国质子,还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

  秋季,皇帝的政令变得无比强硬。朝堂新崛起的科举势力无条件追随于他,顽固世家受到不少打压。

  肖思光北上以后捷报频频,阻止巴彦梦珂打进北宸城,终于在新年前将之逼退到长城外。

  寒冬腊月,鞑靼部偃旗息鼓,皇帝却没有重赏北宸世子,还要求他们自筹钱款,以备来年战事。

  这激起了世家强烈的不满,无疑寒了世代效忠朝廷的众臣之心。

  虽然在兴京时,朝堂上许多老臣都看不惯肖思光。但他们毕竟是同种势力,命运与共。

  左扶光说过几次,皇权与门阀素来对立。但不能一位削弱,还要多加安抚。但许世景烁全当了耳旁风,摆明了针对他,与之争斗也越来越激烈。

  乌历年前,乌藏使者再次来京觐见。乌王连发三封文书问及沧渊何时返回,不仅左扶光视而不见,许世景烁也一封都未曾回过。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的先生。只要一想起沧渊,就会回忆起那双汗湿的手,握在左扶光腰上,捏得那样紧。

  这破碎的记忆随着噩梦进入脑海,许世景烁总会梦见手变成了攀在国公身上的毒蛇,张开口齿用獠牙对着他。

  沧渊为他做过的所有好事,他都会反过来想,重复着想,他本就很敏|感,还变得多疑,更是不再信任身旁任何人。

  沧渊上不了大许的朝堂,现在还连皇帝背后的谋士都不是了。每天躺在宅子里,面对的只有无尽的虚无。

  他失去了所有抗衡的力量,也没有报复的决心,甚至失去所有奢望。

  沧渊看都不想再看左扶光一眼,就连七年前分手时,也没有这样憎恶过他。

  来京的乌藏使者据说是王庭那边的大臣,沧渊准备等他们朝见完皇帝以后第二天再约见,却在当天傍晚就被敲响房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呼。

  “阿弟。”来人小心翼翼地喊道,“你不给我开开门,我快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沧渊一惊,他没料到占堆阿木来了。

  去年此时进京,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哥,当即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拉开了宅子的门。

  院落里,夕阳余晖还没落下。

  阿木高大的身影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进京就见了皇帝,然后衣服都没有换,马上来看他。

  “这天都还没有黑,怎么就睡觉了?”阿木看到沧渊满脸萎靡不振的表情,有些心疼,“你若是一匹草原上的马,这样没有斗志,会被狼吃了。”

  沧渊竟在那一刻感到委屈,兀自握了握拳头,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显得干练了一点。

  “你这里闻起来也不好,像是死了牛羊。”阿木没带其他人,迈步走进去,“阿弟,和我回去吧。”

  这一回,沧渊根本没有犹豫,点头说:“嗯。”

  “这么乖?”阿木有些不敢信,进了屋里,见这里格外简陋,还很脏乱,“巴彦梦珂来京时,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他低头收拾起了沧渊喝过的酒壶,还有那些倒下的摆设。

  忙活了一会儿见沧渊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看他,阿木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其实……兴京这种城墙,根本就困不住我们乌藏汉子,对吧?”

  这是实话,沧渊曾经为了左扶光爬过笔直的城墙,在防守疏漏处翻进来,和他共度夜晚。

  而他被肖思光困在这里以后,疫病一过,封城令解开了,他也能任意找个晚上,偷偷翻出这个囚笼,回到乌藏。

  可是他没有。

  他又沉溺在了左扶光给的甜头里,像过去一样,可笑而悲哀。

  殊不知那些甜味底下藏着的都是冷漠的谋算,他强迫了左扶光一次,左扶光怎么可能甘心不报复?

  现在的沧渊总算明白了,左扶光或许是从未忘记他的,他们之间仍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和那些目的比起来,爱意于左扶光而言不值一提。

  他可以任意伤害他,他也能随随便便就损毁他的尊严。

  现在的左扶光根本不会顾及他的感受,甚至在那件事以后,连一个道歉都没有,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都活跃在朝堂上。

  沧渊真的死心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去,回家

  兄弟两人在阿木收拾好的屋里坐着,沧渊内心愧怍难当,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这种最绝望的时候,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大哥一来,他就好像摔了跤的孩子,有人扶才会觉得委屈难过。

  “巴彦梦珂,要攻打中原。我如果跟他离开,对乌藏和大许的关系不利。”沧渊垂着头,低声说,“阿哥,对不起……”

  占堆阿木恨铁不成钢,却也没在此时骂他。他把沧渊抱在怀里,捶了捶他的后背:“没事,你有家呢。”

  “嗯,回家。”沧渊像个败将,终于下了决心,“但我不会躲起来偷偷走,我要光明正大地和你走。谁敢拦我我便杀谁,朝廷再也没有理由将我留下。”

  他想过了,许世景烁不愿再顾虑他,左扶光也会阻拦他归乡之路。

  但这一次再也不会为谁留下,荒废的这一年时间,就当是完成了重逢的愿望,终于可以逼迫自己忘掉那个伤害过他无数次的人。

  他本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和需要照顾的子民。

  乌藏的白狼部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那里什么都好,他准备向阿爸开口,把乌藏东原要成自己的封地,从此在那里生根,离父亲也很近。

  沧渊在家人的怀里逐渐想明白了将来的规划,夕阳余晖消逝的时候,他说:“我再也不会不懂事了。”

  “没事,加措。”占堆阿木安慰道,“家里也不会逼你成婚,你若是喜欢男子,哥哥让他们排着队给你挑。”

  “男子我也不喜欢了。”沧渊瓮声说,“别开玩笑,阿爸会被我们俩气死的。”

  占堆拉木笑了起来:“自己家最小的弟弟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宠着吗?”

  他把沧渊拉开,确认似的看了看:“我还以为你哭了,原来没有啊。我们占堆加措,只要离了那个人,就还是一条铁骨铮铮的乌藏汉子。”

  沧渊笑比哭还难看:“第三日,我进宫见一次皇上,与他道个歉。”

  “好,你想做什么阿哥都不拦你。”占堆阿木拉起沧渊,“走,我们去城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玩他个两天两夜,把那些屁事都抛在脑后!”

  ……

  乌藏使团要走的前一天,沧渊带着复杂的心情进宫,在御书房外候着。

  许世景烁不肯见他,把他晾寒风里等了许久。虽然说了是政务繁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如坐针毡。

  夜半子时,小巫子带人送东西时看见了,走过来,不忍道:“沧渊,别等了吧,皇上都睡下了。”

  沧渊知道小皇帝肯定睡不着,犹然站着:“你手下若是能进去,替我给皇上带个东西。”

  “什么?”小巫子垂头问道。

  沧渊从怀里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是少年初学四书五经时用的《论语》。当初他作为新科状元进宫给还是七皇子的许世景烁做先生,用过的第一本书。

  书上有很多批注,小皇帝的字迹多处被他划掉,新增了不同的理解。

  那时的许世景烁像只小刺猬,对待外界的一切都很冷漠,总说些带刺的话得罪许世风华。没有人提点他,只有沧渊不同,会训斥他,说很多逆耳的忠言。

  而后,他开始只信任他、依赖他,也对他做过临朝以后的承诺。

  小太监把书送进去以后,许世景烁看得眼眶一热,屋门终于打开了,宣沧渊进去。

  他果然还没入睡,屋里点着一盏孤灯,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近半年来许世景烁都是亲自阅览这些的,只有不了解的会交给左扶光。

  他拾起了自己作为一国之主的权力,变得比过去更像一个皇帝。

  许世景烁坐在龙椅上,一声习惯性的“先生”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等沧渊站定以后才问:“什么事?”

  “我想回乌藏了。”沧渊打了个稽首,把礼数做全,单膝跪在下面,“来与皇上告别。”

  许世景烁轻启唇齿,问道:“朕若是不允呢?”

  “那我也是要回去的。”沧渊平和道,“除非皇上欲给我加罪,将我关进大牢。”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被激怒了,拍桌站起来:“你当朕舍不得吗?!”

  他那样子拿足了气势,当真像个会发天威的皇帝,沧渊有点欣慰。

  他直视天颜,开口道:

  “皇上如今的模样,正是我愿意看到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我该离开了……”

  “朕当初答应放你离开,是因信任你!”许世景烁指着堂下的人,

  “朕从来未曾想过,原来先生就是和国公……和国公苟且之人。若不是亲眼看见,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沧渊放下所有伪装,他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起过去了,但此时无比真诚:

  “我与左扶光自幼相识,我四岁时岗拉部叛乱,固宁王前来平乱,将死之际被他所救,和左扶光一起成长了四年。”

  “八岁时,我被你父皇看中,将我带至京城夫子院读书。为博太上皇眷顾,我学了元人的火不思,又通过夫子院先生考试,被委以重任到雅州开设书院。”

  “那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我与左扶光在雅州私定终身,决心一生追随,但这一切都是不能对外公开的。”

  “左扶光被太上皇宣进京后,我参加科举也进京了。遇见了十多岁的皇上,过上了一边做先生,又一边供太上皇玩乐,做着乐人的生活。”

  “在我最迷茫屈辱的时候,是你拿着乌王文书闯殿救我。左扶光亦然陪我度过了许多年少时光,但都是过去了。他娶了瑞云,我们的感情破裂了。”

  “此回进京,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我的目的就是让左扶光卸掉手中权力,返回雅州继承王位,别无他想。”

  “我从未和他做过任何对你有害之事,也未与之合谋夺权。皇上,我有做错什么吗?”

  “而今左扶光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导致你我信任瓦解。不是正说明了我与国公是对立的?

  沧渊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来的所有经历,无所掩藏,全都告诉了小皇帝。

  许世景烁初听时不屑,而后面色发白,紧接着,妒恨之心一上来,他才发现原来沧渊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为什么爱上了自己的先生?

  不仅是有不能言说的喜爱,还被左扶光发现了。左扶光对他宣战,告诉他先生一直都是他的人,所以他无法接受。

  可听了他们的相遇,许世景烁也茫然了。他如今所想唯有一句话:为什么我生得这么晚?为什么我不能先遇见先生?

  可就算没有左扶光,他和沧渊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吗?

  他是皇帝。

  他是许世家最后的血脉,大许江山的帝王,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该做的是握紧手中的权力,拼尽全力守住祖辈的山河,弥补父皇和皇兄犯下的错。而不是罔顾人伦地同自己的先生讲:“朕心悦你。”

  许世景烁怕他知道,即使如今明白沧渊已经知道了,却仍旧不会说。

  他看着沧渊,浑身带刺的小皇帝终于学会了内敛,在很久的沉默以后才说:

  “你要走便走,但朕不会专程为了你下一道圣旨的。如果允你离开是放虎归山,朕不想做后世问责的罪人。”

  这便是最后的“徇私情”了,许世景烁依然给沧渊留下了仁慈和信任。

  沧渊像个乌藏使臣一样叩首,朗声说:“占堆加措谢皇上知遇之恩,望您保重龙体,今后……好自珍重。”

  “你别拜朕,受不起。”

  许世景烁藏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心意,转身朝内走去,没有再看沧渊一眼。

  直到沧渊离开了,他才在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先生……你也保重。”

  ……

  翌日天还没亮,沧渊就收拾好了行囊。

  他穿上了阿木带来的乌藏王子衣袍,把巴彦梦珂给的匕首藏在衣衫内兜里,腰佩乌藏长刀,牵着巨马走出了宅子。

  这宅子他也托人卖掉了,从此不再留恋,余生都不打算回来。

  乌藏使团在城边等着他,他没有遮脸没有任何伪装,堂堂正正地要离开兴京这座囚笼。

  朝堂上氛围怪异,左扶光提前下了朝,他也预想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看皇帝的面色就知道许世景烁不会下令让禁军拦着沧渊了。

  白亓已经带着四脚蛇的暗卫埋伏在城郊,左扶光知道厮杀和争斗肯定会在护京长城处拉响,他骑上自己的马,在朝阳下追了出去,阻挠沧渊离开。

  城郊风景甚好,这是一个丰收年,大地一片金黄。

  乌藏使团一共十人,加沧渊是十一人,而左扶光派出的蜥蜴人足有百余人,就算对方能够以一敌十,也难以在训练有素的暗卫偷袭下安然闯出长城。

  风吹草野,灌木中潜藏着杀意。

  沧渊和阿木都以燥血状态在骑马,便能听到箭雨破空的声音,阻挡了第一轮攻击。

  身穿蓝袍的蜥蜴人从两旁扑出,将乌藏使团包围起来。

  他们不会说话,只发出“嘶嘶”的叫声,沧渊的马刀立时染血,再也没顾及这是左扶光的暗卫,不留任何情面。

  一匹白色的汗血老马,独自跑在了兴京通往乌藏的官道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你叫我滚的……左扶光

  乌藏使团的汉子们围成一个圈,用后背对着对方。

  他们如同在面对草原上的狼群,谁敢扑杀上来,就对谁举起长刀,让蜥蜴人一个个都倒在脚下。

  而若是有自己人受伤了,就会被收进圈子里,保护起来。

  如果自己人倒下了,圈子会缩小……

  乌藏使团的守护圈不断缩小,最后只剩了沧渊和阿木还站着,却没有一丝慌乱。

  他们俩挡着几个使臣,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主子就丢弃他人的性命,阿木微微侧头,问道:“那个人会来吗?”

  “会的。”沧渊笃定地说,“再坚持一下,一定要等他来了再发令,我才知道他还有几张底牌。”

  实际上为了护送沧渊返乌,占堆阿木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们明面上看起来只有十人,但只要吹响悬挂在脖颈上的海螺号,就能集结暗桩,甚至召唤在附近的所有老乡。

  任何一个乌藏人,只要听到了王室的号角,无论身在何方,都会站出来,团结在一起。

  生活在高寒地区的民族正是靠着这样精诚的团结才能繁衍至今,生存在猛兽丛生的雪域,精神世代流传。

  正午时,白马果然到了。

  左扶光骑在马匹上,逐渐接近了蜥蜴人的包围圈,在他看来沧渊和阿木都已是强弩之末,他停在外围,用一种复杂难懂的目光看向沧渊战斗的身影。

  许久,才悠悠叹道:“渊儿弟,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了。”

  这个称呼本来是两人年少时候的爱称,此刻再听,却觉得有一番彻骨的寒冷。

  周围的蜥蜴人都停了,沧渊脚下堆叠着尸体,他望向左扶光,没有回应,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

  他们的情谊到此为止了,他前几天就说过,谁敢阻拦他,他就杀掉谁。

  占堆阿木拿出海螺号项链,对着四周猛地吹响!

  神奇的逆向海螺仿佛具有魔力,声音立时传递至各处,飘扬甚远。

  这是乌藏举办法事的时候会使用的东西,也是法王给的,有信仰加持的逆向海螺。

  城郊草野立时起了异动,就连城内做生意的、游走的、旅行的乌藏人听见了,都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

  左扶光面色一变,立即让白亓控制住沧渊和占堆阿木。

  他不认识阿木,甚至不知道沧渊的大哥来了,而内圈两人在疯狂反抗,鲜血早已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谁是谁。

  忽有一支箭矢凌空飞来,直奔左扶光心口的位置。

  他敏锐察觉到危险,立即翻下马匹。一群乌藏汉子从出城的方向杀来,蜥蜴人不得不调转矛头对向他们。

  紧接着,数十人、数百人,暗桩全都一一出现,城内听到号角声的乌藏人也赶出来了。

  禁军和外四家如今听命于单家陶,再也没有肖思光会来无条件地救他,情势立即反转过来,左扶光也陷入了厮杀!

  他身形格外诡谲,用的是翠微那一门的路子,很少有人能近身。

  最近这些年,不需要韬光养晦,左扶光的力量也练了上来,迅速和一群不认识的乌藏人战在一起。

  他总算明白了沧渊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左扶光出城前知会过白亓,伤沧渊可以,万万不可取他性命。

  但这些乌藏暗桩都是带着杀意砍过来的,意图直取他的头颅,左扶光成了被包围的那个,而沧渊和阿木缓了一口气,互相搀扶着站在了外围。

  阳光逐渐被乌云挡住,午后的天气变得昏暗。

  随着蜥蜴人一个个倒下,左扶光身旁聚满了人,沧渊飞身入圈,站在了他的面前。

  “至于吗?!”左扶光右手提着长剑,那上面滴着着赤色鲜血,怒吼道,“说话啊!”

  “无话可说了。”沧渊探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吩咐身后的人不要再动,只说道,“我要回去,任何人休得阻拦!”

  左扶光擦掉脸上血迹,笑得有几分邪性:“不就是让你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撞破了你我的奸|情吗?这就要和我决裂了?”

  “不就?”沧渊恶狠狠地低吼道,“你从未想过尊重我的意愿!许世景烁都懂的,你为何不懂?!”

  最恨的不是左扶光把他们的感情当做权谋手段,而是就连小皇帝都知道乌藏于他而言有多重要,最亲近的人却来阻拦他。

  左扶光将他困在兴京,无非为了钳制乌王。纵使他对沧渊无比了解,清楚就算放他回去,雅州依然安宁,也不肯遂了他的心愿。

  沧渊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忽视,无论以什么名义!

  四周人等全退了一步,在他吼完以后,左扶光也愣住了。

  “你拿我和别人作比较?”左扶光听到许世景烁的名字,莫名觉得妒恨,他从未将沧渊和任何人比较过,哪怕是肖思光,

  “你曾经不是说,有我就够了?你曾经不是即使我成为人夫,都要留在京城吗?!”

  沧渊回望四周,他本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起私事。

  但两人总得有个了断,他在想,曾经那个眼里只有左扶光,为了左扶光可以抛却一切的自己确实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不肯再蒙受屈辱留在京中,沧渊贴近左扶光耳畔,极亲密地说:“你叫我滚的……左扶光。”

  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的难受,如果你觉得我不再重视你,都是你自找的。

  我曾为你进京、留京,你说我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让我滚。而今你再想利用我,我不愿奉陪了。

  如你所愿,远离你的生活,滚出你的谋算和哄诱。

  左扶光沉默了。

  这种沉默分外诡异,他本该是暴怒的,却在此时显得冷静。

  “那就当我来送你吧。”左扶光微叹一口气,反常地淡然道,“放下你的刀具,让他们都退开。来抱一个,一别两宽。”

  好一个“一别两宽”,为二人的恩怨画上了句号。

  沧渊反而有点迟疑,他没想到左扶光这么快就妥协了,几乎是在怔忪中丢下了刀,抬眼望向左扶光。

  左扶光抱了上来,用那种想把人融入骨血的力道,口中喃喃道:“渊儿弟,对不起。”

  一声莫名的歉疚,让沧渊不再清醒。他心里泛起绵密的疼痛,手也不自觉地放松警惕,想环过去。

  忽然,左扶光抽出了腰侧软剑!

  沧渊顿了一瞬,那柔软的剑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左扶光钳着他退了半步,方才的软弱瞬间消弭,只对周围喊道:

  “谁敢上前一步,你们的占堆加措就会没命!”

  沧渊蓦的回神,这才明白哪里有什么告别。左扶光做事向来手段多变,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怎会这样放他离开?!

  四周的乌藏人互相对视,只有阿木知道沧渊的血脉之力可以强化到哪种程度,便依然没有卸下刀具,而是像猛虎一样扑将上来!

  左扶光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对着沧渊脖颈轻拉下去,带出一片伤痕!

  沧渊立时强化肌肉,那剑因为太薄了,便不能再深入,他手肘后靠猛击在左扶光下颌,另一只手阻止了阿木的扑杀,转身将左扶光摁在地上!

  软剑挑开了一片皮肉,沧渊的血顺着衣领落下来,他眸中赤色明显,压制着左扶光,已是愤怒到极点!

  左扶光下颌剧痛,后背也撞在了地上。他看向沧渊,风流天成的眉眼里依然没有惊慌,反而有些挑衅。

  “杀了他……”占堆阿木怒不可遏,站在两人身旁说道。vb狗装你妈

  沧渊看着他狡猾的神情,恨不得掳走他,或是杀了他,巴彦梦珂说过的话犹如预言,在回忆里变得清晰。

  “那就把匕首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杀掉让你放下防备却对你亮出獠牙的人。这是本汗对你最后的忠告了……”

  那匕首至今藏在身上,被体温焐热了,沧渊将之拿了出来。

  可他明白,左扶光不宜在此时放下朝政,皇帝还不成熟,若是没了国公,天下必然大乱。

  他还清楚,即使左扶光不尊重他的意愿。他却看明白了对方依然留恋权势,他不可能带走他。

  他不是固宁王,也不是左扶光,不该自私自利,也不能为乌藏招惹祸端。

  两个人对视着,沧渊的匕首始终没有出鞘,他剧烈地喘息,平复着燥血,最后把左扶光攘在地上,自己则撑地爬起……

  占堆阿木一步跨过去,揪起左扶光的衣领,猛地揍了他一拳!

  “阿哥!”沧渊急促喊道,乌藏汉子的一拳哪是寻常人受得住的,只怕左扶光被打死了,“别杀他——”

  别杀他……

  这就是左扶光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了,他在头脑钝重的剧痛里昏迷过去,再也不能爬起来阻拦他们的归乡之路。

  占堆阿木犹然觉得不解气,还想把他丢在荒郊野岭。沧渊却把左扶光抱起来,寻了一圈人,最后找到受伤的白亓,将他留在了原地。

  昏暗天光下,乌藏驮队走出长城,踏上了回家的路。

  皇城里龙椅上的小皇帝清楚他们一路的动向,探子不断回来报送消息,他也没再指示过一句话。

  秋季,或许就是一个告别季……

  桌上的论语注满了笔记,后殿里还丢着许多左扶光写过的策论。许世景烁看了满满一个通宵,直到斑虎厂来报——

  “皇上,国公受伤昏迷,正在返京路上。这是杀他的绝佳时机……”

  许世景烁轻轻说:“迎他回京,派太医好生照看。”

  因为先生教过他——不要成为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爹不是为了躲王爷吧?!

  马车轮子不断滚动,前路畅通无阻。

  乌王派了人在雅州长城外接应,沧渊问了一下固宁军沧晗去哪儿了。他们都说将军被王爷追得烦,索性带兵去了临北最艰苦的地方拉练。

  沧渊回到白狼部,见到了温远。

  没他在的时候,这边的一切都被打理得很好,他匆匆洗了洗便疲惫入睡,第二天又送走了大哥。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里。

  漫长的秋季在丰收中度过,子民们载歌载舞欢庆。看到这里的一片繁荣,想到北境的战火纷飞,沧渊不后悔没和巴彦梦珂走,也不后悔如今回来了。

  远在京城的那个人与他再无干系,这个冬天他想在过年时去拜会沧晗,又在乌历年回家陪父母兄弟一起度过。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沧渊正在置办回雅州的年货,温远忽然来报:“主子,将军带了一个小队往咱们这边来了。”

  沧渊疑惑道:“将军,哪个将军?”

  “还能哪个将军,您爹呀。”温远跑到官寨顶上朝远眺望,不多时又跑了下来,续道,

  “看他脸色不太好,来者不善。莫不是为了公事,代表朝廷来交涉的?”

  根据温远描述,沧晗带的小队至少有二十人。沧渊赶紧换了一套正式的衣服,骑上巨马到城门口迎接。

  哪知道人到了一看,这些都是将军府的亲信和近卫。

  沧晗哪是代表朝廷来交涉的?分明是把整个家都搬过来了。那面色黑得像锅底一样,沧渊扶他下马时才缓和了一点。

  “爹……”沧渊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沧晗伸展手臂,好好捞了一把自由的空气,长出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投奔也有了个地儿。”

  沧渊心中一惊,忙道:“谁敢把你赶出雅州么?!”

  “想什么呢,过了这个年我就准备辞归了。”沧晗朝乌藏的方向走了几步,幽幽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原来是这个意思。”

  沧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

  沧晗想要在年后辞掉固宁军镇军大将军的职务,然后……解甲归田?

  不对,不是归田、归雅。他要到乌藏来住!

  沧渊的第一反应是喜不自胜,脸都笑开了才想起来疑惑。

  紧接着他想到了王爷,猛地心惊:“爹不是为了躲王爷吧?!”

  沧晗嘴角抽|搐了两下,强绷着面子说:“躲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就是觉得你在这儿方便。怎么,不欢迎啊?”

  “爹来,我自然高兴。”沧渊忙解释道,“只是雅州炉城您就不回了吗?这这这……怎么像是搬家?”

  沧晗不满道:“且问你,有没有地方给我住?”

  “有!有!”沧渊点头如捣蒜。

  “那不就得了,不回就不回,反正那座将军府也不是我修的。而且将军都不是了,还住什么将军府,给单浩轩住去罢!”

  沧晗已经进了城,不屑道:“身外之物!”

  沧渊不得不竖起一个大拇指:“爹还真是洒脱啊……”

  城里的小朋友们见到有生人来了,呼朋唤友地朝城门围簇,想看看加措带回来了谁。

  等到跑近了,见到沧晗身上穿的甲胄,最前面的那个小孩尖叫一声,大喊道:“啊——妖魔将军!没戴面具的!”

  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固宁军镇军大将军来白狼部的消息迅速跑遍整个镇子。

  沧渊的子民们从小听着关于沧晗的恐怖故事长大,全都吓得惊慌奔逃,躲进了自己屋子里,只敢把头探出窗口观看。

  沧晗的脸色瞬间又不好了,为了威慑游牧民族,也为了不让人觊觎他。左方遒当初要他戴面具,还给他编了好些个离谱传说。

  说什么他是从十殿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魔,专门送人往生。乌藏老奶奶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都会用沧晗的名号。

  “呃……”沧渊尴尬地笑了笑,“爹还是住我官寨里面吧,最上层,房间多。”

  等他进了楼,街道上才有人敢陆陆续续出现,纷纷讨论着他为什么来了白狼部。连着好几日,只要沧晗上街,街上就会空无一人。

  他去了几次学堂,企图拉近和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但效果不佳,逐渐的自己也觉得甚无意思,索性闭门不出。

  沧渊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见父亲明显高兴不起来。

  乌藏这边不过中原年,只有官寨里布置了点东西,有几分年味。

  二十九的夜里,沧渊从楼下打了洗脚水,给沧晗搬上来,洗着洗着忽然问道:“爹觉得在我这儿住着可还好?”

  沧晗强行回答道:“是极好的。”

  “那好吧。”沧渊擦了一把眼前的雾气,“您在楼里呆着不能上街,明天我用马车载你去城郊打猎吧。”

  “谁说不能上的?我一去了街上,人们奔走相告,比在雅州气势还大。”沧晗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别担心,爹快乐着呢。你要是忙就先忙自己的,明晚回来吃饭就行。”

  沧渊叹息道:“那可真是‘奔走相告’。”

  乌藏这边和中原的习俗多有不同,沧晗生活其实并不方便。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也知道爹躲着的那个人……就快来了。

  泡完脚,沧晗还觉得腿很疼痛。他冬天总是这样,只要一受了冻,就感觉骨头缝里都有寒气,甚至能在睡梦中疼醒过来。

  沧渊知道爹有风湿骨痛,便又添了点炭火,给他烧了一个暖壶,塞进被窝里去。

  他守着沧晗说话,临到快睡着的时候,温远忽然急匆匆跑上了楼,在外面通报道:“主子!王爷来了……”

  年底雅州事务繁忙,沧渊有想到固宁王查完账簿会在年节里赶来,却没料到来得这样早。

  他还没发话,沧晗忽然拉着被子蒙过头,转头躺进被窝里,瓮声说:“渊儿你出去应付一下,就说我睡了,别叫他进来!”

  “爹……”沧渊为难道,“我与王爷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早已比过去生分。”

  沧晗头都埋在被子里,像个老小孩一般:“不听不听,我已经睡着了。”

  沧渊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关上房门,朝下走去。

  王爷倒好,出了长城到白狼部,虽说离雅州不远,好歹算是乌藏地界了,他居然只带了樊启和一个管家,连侍卫都没有,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沧渊到了楼下,拱手施礼道:“王爷安好。”

  左方遒也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将明可在你这里啊?”

  “我爹睡了,王爷请随我客栈落住。”沧渊说着就想把人朝外面带,“爹回来好几天了,精神不大好,总说风湿疼,好不容易睡着的。”

  天气寒冷,固宁王鼻头冻得通红,竟然点点头抽了抽鼻子。

  樊启欲言又止,最后跟上他的步伐,朝着街面上走去。

  乌藏这边天黑得早些,人们也不喜夜间活动,客栈都关门了。

  沧渊敲开最好的那家酒楼,要了几个屋子,把人都朝里面带去,也没特别说明他们的身份。

  待到坐下,左方遒已经冷得发抖了,忽说道:“怪我。”

  “什么?”沧渊给他们都倒了热茶,“王爷年前访乌,可是有急事吗?”

  “没有,来看看你爹。若不是我三天两头往军营跑,让他不自在了,他也不会去极寒之地带兵拉练,让风湿又发作了。”左方遒抱着被子捂住手,半晌又续道,

  “二十年前也怪我,当初雅州百废待兴,将明带工兵修筑水坝,事事亲力亲为,每天都在刺骨的冰水里踩来踩去,才落下了病根子。”

  “我从来不知道水有多冷,因为我每次去检视的时候,他总背着我来去,一遍一遍走在未修成的河堤上,不让我碰到一点水。”

  “这回过来的路上,雅江薄冰碎了。我的脚踩进去,才知道……”

  沧渊听不下去他的唠叨,打断道:“那是爹的职责所在,王爷不必自责。”

  左方遒的表情有一瞬的迟滞,然后眼神迅速暗淡,低声说:“将明那时候对我多好啊,如今细细回味才能体会十分之一。现在却都不对我笑一下了……”

  沧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然后对温远说:“你带樊启他们先去各自屋里歇着吧,我与王爷说说话。”

  左方遒也正有此意,连声道:“也好,也好。”

  等到人走了,沧渊才显露出敌意,倒茶的动作的依然恭敬,嘴上却道:

  “我爹如今疏远王爷,个中缘由你我都清楚明白。所以就算王爷在我这卖惨,我也不会替您去劝我爹的。他爱在哪里就在哪里,我照顾得过来。”

  左方遒一脸的苦相终于收住了,放下手中杯盏,人也坐得端正。

  “渊儿,你记恨我,我理解。但看你如今已经回来了,在京时也替我劝过扶光,便知你的心不是冷硬的,你爹在你这儿其实不方便也不快乐,对吧?”

  沧渊双手抱胸,和左方遒对视着,对方似乎想找他谈判,委婉地叙述了一下背景。

  紧接着,固宁王提议道:“如果你肯帮我劝说你爹回归雅州,我亦然能帮你劝说扶光返雅。”

  沧渊的目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的欣悦,反而冷漠带着讥嘲。

  “不需要。”

  沧渊回绝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左家一窝找不出一个好东西

  左方遒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在果断的“不需要”三个字以后愣住了,挑眉道:“你不想他回来了?”

  沧渊平和地瞧着王爷,淡然道:“无所谓,我们互不相干。”

  左方遒深吸一口气,沧渊这表情、这模样,简直像是和沧晗一个模子里克出来的一样。

  当初蛊毒治愈后,沧晗也是用这种语气对他说的:“王爷,从此我们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怎来的互不相干?!”左方遒忽然火大,猛拍了一下桌子,“当初你二人偷跑出去在神鸟像下摆灯、许愿,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又如何呢?”沧渊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左扶光,“先违背誓言的是他,神明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左方遒有点想为儿子辩驳,又似在为自己辩驳:

  “可他每封家书必然问及你是否安好,时时在关心着你的情况。你所以为的分道扬镳,只是人不在身边而已,扶光有他的难处。”

  “哦?”沧渊勾起一边嘴角,冷笑道,“他只问王爷,如何得知我的状况?我在白狼部,又不在您膝下替他尽孝。”

  左方遒脱口而出:“这不还有温……”

  他看到沧渊的眉心跳了跳,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止住。

  沧渊却忽然反应了过来,转头朝外吼道:“温远!你给我滚进来——”

  门槛被磕了一下,温远进来的时候踢到了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

  左方遒撇开目光,沧渊极愤怒地望着自己唯一的近卫,一字一顿问道:

  “你端着我给的饭碗,吃着乌藏这口粮。是不是一直在把我的情况往王府报,往左扶光那里送?!”

  “主子!”温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您是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了,没犯过一点错啊!”

  喊着喊着,他反而看向左方遒,期待王爷能救救他,因为沧渊的面色太可怕了。

  “回答我的问题。”

  温远不敢答。

  他哪能说,早在十八岁时,他被左扶光强行“卖”给沧渊,就是派去掌握他动向的。

  多年间,只要在沧渊身旁,他就不断地给左扶光递信。虽然并非恶意的,但确实是对沧渊的背叛和不尊重。

  沧渊待他极好,他本不该这样。

  温远磕磕巴巴道:“小王爷……又不是,外人。”

  沧渊忽然从坐垫上站起,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能对王爷发火。

  他甩了甩手,原地踏了几步,震惊和失望都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想到自己一直被左扶光监视着,简直连温远都不想留在身边了。

  “夜寒,乌藏冷。”沧渊垂眸说道,“明天一早,温远就跟着你真正的主子,跟着王爷回雅州罢!”

  温远瞬间慌了,在地上爬了两步,想去抱沧渊的腿:“主子——不是你才是我主子啊。”

  “渊儿,我还没见到你爹的面啊。”左方遒也急了,“不是那是你和扶光的事,赶我走干嘛?”

  沧渊一脚踹开温远的手,衣摆飘荡,把两人的声音都抛在身后。

  回到楼里看到沧晗房间灯火已熄,又自言自语道:“就呆在这里好,左家一窝找不出一个好东西。”

  ……

  沧渊夜里失眠了,上午便昏睡着没有早起。

  他是被一声声整齐的呼唤喊醒的,起初还觉得这嗓音很童稚,甚是好听。等听清了内容才咬牙切齿地爬起来,一把拉开窗户!

  只见左方遒在镇子里找了一堆乌藏孩子,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糖,还拉了一道巨大的汉语横幅。

  那横幅上用遒劲的笔力写着:“将明,跟我走吧。”

  而孩子们收了他的好处,一遍遍地齐声大喊:“沧将军——您就赶快回到雅州吧——”

  这话既是左方遒的心声,也是每天担惊受怕孩子们的心声。

  沧渊一口气没续上来,喉咙里还很干涸,哑声爆吼道:“回学堂里上课去!瞎跟着乱吼什么?!”

  加措王子发话了,孩子们丢下横幅,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左方遒仿佛忘了昨晚的不愉快,简直越挫越勇、再接再厉,自己卷起横幅在下面大气地笑道:“渊儿,让你爹来窗口说句话!”

  沧渊还是维持了一下礼数,对着左方遒拜了一瞬:“爹的房子在里面,应该还没醒,王爷稍等。”

  说完以后他朝内里房间走去,却见沧晗早已起来在打坐练气了。

  沧渊拾起桌上杯子,灌了两口温水:“爹怎么不下去回个话,也好让王爷死心。竟在这里一个人焚香煮茶。”

  沧晗深深吐息一口:“他要是能死心,也不至于纠缠这么多年了。说什么都没用,无视就是最好的应对。”

  父辈的事沧渊不好说什么,他清楚爹对王爷有情分,却也只是过去而已。

  从固宁王的只言片语中能够知道,爹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待他极好极好的。只是蛊毒让两人之间横了沟壑,岁月也无法填平了。

  楼下又吵闹起来,却是守书阁的老伯与王爷的说话声。

  沧渊走到楼梯口一听,便听得左方遒使着十八般说话艺术,要老伯放他进来见沧晗,说他能把沧晗带走,也免得他们这边运转不正常。

  不多时,还真让他进来了。固宁王八面玲珑心,哪儿是一个老伯能够应付的。

  沧渊只好挡在最上层的楼梯口,终于丢失了他的礼貌,语气不善道:“爹不愿见王爷,您还是不要硬闯吧?”

  温远跟在左方遒身后,冲他讪笑了一下。

  沧渊撇开目光,便听王爷小心翼翼地朝上喊:

  “将明、将明,我知道你听得见。今天三十了,你是固宁军的主心骨啊,将士们都等着你过年啦!要不过完年你再来找儿子住?”

  一阵沉默以后,过道上吹来穿堂风,沧晗终于说话了。

  “固宁军的主心骨是单浩轩了,我准备年后就向京城呈词,交还兵符,卸任镇军大将军一职。”

  “呀!”左方遒像是头一次听到一样,发出惊讶的声音,“单副将怎么行?他还是个孩子呐!不能没有你。”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王爷耐心等着。

  沧晗的话明显是咬着后槽牙说出的,幽幽道:“单浩轩还小?三十多了孩子都三个了。你三十多的时候早已娶了明娘子,当上雅州王了!”

  这回轮到王爷被堵住了口舌,半晌才道:“将明,不闹脾气了好不好?”

  沧渊翻了一个白眼,索性坐在楼梯口上,听着他们隔空传话,尴尬慢慢被磨平了,已经体会不到了。

  沧晗独坐屋内,房门开着,不耐烦道: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闹脾气,我只是单纯不想与你共处而已。王府亲眷那么多,王爷不回去不像样,赶紧的收拾东西还能赶上年夜饭。”

  “身边有一万个亲眷,没了你,也像一个人。”左方遒有点忧伤地垂着眸子,“将明,你以前过年都会回来的。”

  “呵……”沧晗冷笑一声,许久没有回音,似是想到了什么,想让人死心,便讥讽道,

  “是啊……回来拿暂时的蛊毒解药。然后受着明娘子的冷眼,和你对坐在桌案旁饮酒,你自己就不觉得别扭吗?”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左方遒道歉比翻脸还快,又恳求道,“只要你在雅州,我就安心。那我以后不常来找你了,你先回去,成吗?”

  沧晗几乎立时答道:“这辈子我都不想回到你能找到的地方!我请辞后就住在乌藏,比哪里都自在!”

  “将明,你!”左方遒举起一只手,指着沧渊,

  “你搞清楚一点,你是中原的大将军,你养子是乌藏王子!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他回王庭时你也跟着回吗?说得不好听一点,中原人死后是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你还跟他在乌藏天葬吗?!那叫死无全尸——”

  沧晗气急,低吼道:“我就是宁愿做个没有根的人,宁愿死无全尸,也好过被你天天烦着!滚——”

  左方遒倒抽一口凉气,手已经抖得像个筛子了:“你闹一闹便得了,我也乐意配合你闹腾。这种话怎么能说,你是在咒自己啊!”

  “滚你#的闹一闹,拿老子当女人吗?!”沧晗走到门口,面色冷锐,极厌恶地说,“把你哄伶人的那套都收起来,我不是——”

  话到一半,左方遒忽然眼睛半闭,朝后倒去。

  沧渊立即站起,温远扶住了王爷,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王爷晕倒了?!”

  “渊儿别管他,装的!”沧晗几乎立时就判别道,“过不了一会儿又好了,总这样博取同情。左方遒,狼来了!不管用了!”

  沧渊本想朝回走,却见王爷的手脚都抽|搐起来,如同癫痫的症状,四肢绷得笔直,面色极为痛楚。

  不多时,他的衣摆出现了一片水渍,已经排泄失|禁,这绝不会是装出来的。

  楼下老伯是个学过医的,一边跑一边喊道:“别颠簸到他了……刚刚我就觉得这个人说话好像不大对劲,应该是中风脑卒。快……快把他放平。”

  沧晗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固宁王气中风了,面上冷漠瞬间溃散得一干二净,连忙跑过来蹲身扶住了王爷的脖颈。

  “这……”沧渊为难道,“怎么办?爹?”

  沧晗比任何人都更冷静,迅速道:“我立即骑马去军营里,找单浩轩派人和府医过来。待到王爷醒过来才知道有多严重,稳定了才能送回雅州。”

  “父亲快去快回。”沧渊忙召集了白狼部的医者。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父子四人谁看谁都不爽

  固宁王中风引起偏瘫,卧床不起,时常昏迷,已属重症。

  七日之内他只醒过来了六次,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药和饭菜吃了就吐,视物模糊,一下就被摧残得仿佛老了十几岁。

  雅清公子已经从雨城过来三天了,在床前照顾着哭了三天。沧晗本来还挺愧疚的,看到这个乐师就气饱了,瞪了他三天。

  第八日,左方遒再次艰难醒转。垂死病中强撑自己坐起,开口第一句,就是对雅清说的:“你来碍什么事……这辈子都别来了,我死了也别来。”

  当天下午,雅清眼睛红得像兔子,委屈巴巴地走了,沧晗才端药来到床前。

  告知左扶光固宁王病重的家书已经到达兴京,而此时的左扶光正和小皇帝起着争执。

  原因是当天冯俊才谏言让皇帝收回批红大权,而左扶光并不放心交权。

  朝堂上明枪暗箭,下来后唇枪舌战,许世景烁现在翅膀硬|了,敢和他当面吵了,两人争到天黑也没出个结果。

  左扶光疲惫地回到家,听信使急促地汇报父亲病情。

  他分明只是站在后院和前院之间的路口,却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人生的分岔路口,这回是真的得回去了……

  “可你若是回去的话,皇上会趁此机会收回批红权。往后权柄旁落,怕是对我们不利。”白亓劝道。

  他是一路看着左扶光爬起来的,因为不是王府的人,所以对固宁王没多少顾虑。

  来自王府的近卫都神色凝重不说话,左扶光眉头渐渐锁起:“父亲病重,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母亲也不会在他身边,我说什么都得回去一趟。”

  “京城这边的动向我盯着,那王爷有了起色你就尽快回来。”白亓担忧地说,“现在正是瞬息万变的关键时刻。”

  左扶光点点头,他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也知道许世景烁在收权亲政过程中的诸多不成熟和对他的敌视。

  如有不慎,会给自己和家人都带来灾难,他得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万不能抛却京中一切。

  “四脚蛇留守驸马府,家卫和清花茹跟我回去。”左扶光匆匆吩咐道,“我再进宫对皇帝上报一次,我们夜里即刻出发。”

  ……

  第九日,明姝月和倪川安的人送来了一箱补品。

  两人如今生活在一起,但都没来看望左方遒。说是王爷人在乌藏,不便出关,搪塞过去了。

  沧晗左等右等,又等来了几位雅州城主,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人。虽然众人都主张把王爷接回去,但由于现在病情还不稳定,便都作罢。

  左方遒一病,州里很多事务都搁置了。

  不过他自己好像不太担忧,特别是第十日醒来以后发现沧晗伏在病床前,几乎立即就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将明……”

  左方遒伸出手,落在沧晗简单束起的发冠上,轻柔地摸了摸。

  沧晗向来睡眠轻,对周围的风吹草动都有察觉,皱眉抬起身,然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左方遒仗着自己只有一只手能动,恃“病”而骄,便把手搭在他手上。

  “你头发还是好软,而且很浓密。”他有气无力地叹道,“咱们差不多大,可我为什么好像比你老得快呢?”

  沧晗面色并无变动,冷冷道:“事实证明心思多、算计深,用脑过度,确实会死得早些。”

  左方遒被一口气噎住了,又好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忽然咳嗽起来。

  他咳嗽都不大有力气,幽怨地说:“你就盼着我快点死吧。”

  “趁你醒了,我去端药过来。”沧晗起身退了半步,“在我回来之前别又昏过去了。”

  他受不了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兀自开门走了出去。沧渊见父亲离开了,不太放心,又钻进房间里,代替沧晗守在床前。

  左方遒的笑容都消失了,断断续续问道:“扶光……还没回来啊?”

  “在回来路上了,冬天车马难行,怕是要耽误几天。”沧渊礼貌地问道,“王爷感觉好些了没?”

  左方遒又晃了晃一只手,然后松了力气,躺回去。

  “完了,另半边身子还是觉得麻,腿也失去了知觉,动不了。”

  沧渊觉得他有点可怜,安抚道:“王爷素来注重保养,今日说话时条理清晰,可见脑疾在渐渐好了。会慢慢康复的……”

  左方遒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人吧,怎么会说倒就倒,说瘫就瘫呢?”

  沧渊不知道还要回些什么,固宁王又续道:“昔日站在长城上指点江山时,哪能想到有今日。连小解都做不到,出恭都得借助他人。”

  沧渊撇了撇嘴:“没他人,就我爹。”

  左方遒这才意识到,他脑卒的那天就失|禁了,是沧晗给他清理、擦洗的。雅清走后的几日,每天都是沧晗照料。

  “将明,知道我最爱体面。所以不要别人见着我这副模样……”左方遒嘴唇颤抖,半晌又求道,

  “渊儿,你就让他和我回雅州吧。我知道你恨着我,可我时日无多了,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没有拦着爹。”沧渊把被角给王爷盖好,如实道,“都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不是吗?”

  左方遒又很担忧,强撑着精神。他知道左扶光如果来了,一定会把他尽快接回雅州炉城。

  而沧晗却不一定愿意继续照顾这样的他……

  又过了几日,左扶光带着京中最好的御医赶到了。

  他在出关时还遭到了一点为难,单浩轩替沧渊不忿,对他没有好脸色。

  左扶光下了马车,风尘仆仆直奔官寨。

  书楼里暖得吓人,他刚好碰到了林江满,没工夫和昔日的狗友叙旧,快步跑向最顶层。

  御医姓沈,提着个沉重的大医箱,也跑得气喘吁吁。

  距离沧渊返乌没多久,两人在楼梯口打了个照面,互相无言,左扶光躬身跑进了左方遒住着的厢房里……

  沧渊站在外面,他本来觉得此次离京,就是和左扶光诀别了,两人此生都未必会再见。

  结果才过了没多久,又一次碰面,还不能拒绝他闯进自己的寨楼,命运的安排远超人的意愿……

  “爹!”左扶光担忧不已,冲进去就跪在了左方遒床前,直接无视了沧晗。

  来之前他已经大致清楚情况了,爹就是被沧晗将军给气倒的。

  这些年左方遒没皮没脸地追着沧晗满雅州跑,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左扶光都替他觉得丢人。

  左方遒却笑着说:“礼貌呢,问将军好。”

  沧晗瞥了左扶光一下,也不想搭理他。

  沧渊去年本是随着乌藏使团进京的,早该回来,却因为左扶光刻意的阻拦迟迟未归,最后又满身是伤地缩在了乌藏,沧晗同样不愿和这个如日中天的“国公”大人说话。

  于是父子四人谁看谁都不爽,沧晗索性出去了,拉走了沧渊。

  “爹你还笑得出来!”左扶光心疼不已,忙又问道,“他们没给你苦头吃吧?能照顾好你吗?感觉怎么样了?明日我们就回炉城吧!”

  左方遒后靠在床垫上,面容从未如此平和:“儿子啊……你看爹这一病,你也回来了,将明也不和我赌气了,有什么不好呢?”

  顿了顿,他续道:“要是早知道病一场就能不孤独,我还满雅州地跑什么呢,给你写什么家书呢……”

  左扶光瞬间觉得愧疚:“爹曾说,左家男儿当胸怀天下,成为大为之人……”

  “我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左方遒感慨道,“正因如此,我们才把权势看得那样重,又无比担忧落权而陷危吧。”

  左方遒目光沧桑,“可我现在觉得没意思了,权柄就意味着繁忙。我过来的路上看见了乌藏农区,甚至开始羡慕那些农夫。”

  “你知道吗?他们一家家人虽然穿着的都是穷人衣衫,却妻儿环绕,笑容满面……比我们快乐多了。”

  左扶光低下头:“若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初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可一踏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我也很想回家。”

  “是啊……”左方遒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若不是三蛮之乱、百废待兴,当初怎么可能定下一段错的姻缘。而今老了才想弥补一二,终究是杯水车薪……回不去了。”

  父子两人哀叹了一番,左方遒又似肯定自己,极弱地说:“其实沧晗我们俩感情挺深厚的。”

  左扶光却不认可:“他们俩都是倔牛,不会因为你生病了就改变自己的决定。将军不会和我们回去的。”

  左方遒挑眉道:“那你就说你京中事务繁忙,三天就得走。只能拜托将军照料我。”

  左扶光眉压眼眶,审视着他爹,忽然抬手猛地一记手刀敲在左方遒的膝盖上!

  下一瞬间,左方遒像鲶鱼一样弹了起来,怒道:“不孝之子!”

  左扶光扯出一抹笑容,方才的担忧全都散去了:“我就疑父亲肯定是假瘫痪!”

  “知我者,儿子也。”左方遒咂咂嘴,“前几天确实感觉无力,完全是麻痹的。就这两天才好了点,但我不想好啊……”

  “看来儿子与将军一比,还是将军重要。”左扶光站起身,把一旁晾好的药碗顿过来,“我路上根本就没休息过,白担忧了。爹您喝药,我去隔壁睡会儿。”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他们父子八成是把我们当傻子

  夜半子时,左扶光已经睡了。

  沧晗和沧渊坐在冷飕飕的阳台上,听着乌藏的医者给他们汇报左方遒的情况。

  “您说什么?王爷并没有偏瘫,但中原来的御医却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和您的判断完全不一致?”

  沧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乌藏的老医伯是专门治疗脑卒症的,小心翼翼地说:

  “凭借经验是不会诊错的,脑卒引起的症状多变,但王爷明显不是重症。或许……是因中原人体质弱些?”

  沧晗脸都黑了:“我看他这两天吃嘛嘛香,药也喝得勤,明显在康复了,却总在我面前装得半身不遂。”

  沧渊这才反应了过来:“对哦,如果王爷垂危,左扶光应该彻夜守在病床前的。他居然……去补觉了。”

  医伯很实诚地说:“依老朽之见,王爷可能是赖上我们了……”

  沧晗快被气笑了:“这地方环境艰苦,冬日又很寒冷,哪里都没雅州舒适。王府的钱财比整个白狼部都多,他能赖个什么?”

  “那……”医伯用乌语说道,“他们父子八成是把我们当傻子。”

  沧晗起身,气冲冲地想进王爷房里检验一下,问个明白,但医伯又立即拉住了他的臂膀。

  “将军别去!”乌藏医者语重心长地说,“虽说没有那么严重,但人是真得了脑卒的。这病不会只发作一次,万万不能刺激他,否则下一回就可能真瘫了……”

  沧晗又回转到阳台上,在冰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很想质问王爷,可个中缘由他都明白。为了左方遒的身体考虑,只好独自憋闷,在外面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左扶光带来的减震马车置办好了,他把左方遒背下去,要带父亲返雅。

  王爷眼圈乌青,满是病容,瘫在车里,拉着将军的袖子不肯放,求了他整整一个时辰。

  沧晗最终没有走下那辆车,跟着王府的队伍,伴随左方遒回到了雅州。

  不过他的行装都没有带走,临行前还在对沧渊说:

  “等王爷大好了我就回来。渊儿,最近给你的子民讲讲我的好人好事,下回别让他们那么怕我了……”

  ……

  中原年已经在满楼的药味里过去了,送走了众人以后,沧渊忽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连温远都被他赶走了。

  这一次他和左扶光并无交流,只有匆匆一瞥,然后迅速回避,等到第二天就特别官方地送走了左家父子。

  他其实不是喜爱孤独的人,恰逢乌历年快来了,便依照原计划提前和附近头人、分管将军一起吃了顿饭,然后骑上巨马,朝萨都方向奔去。

  左扶光的家在雅州,他的家在乌藏王都。家里有很多亲切的人,都欢迎他的回归。

  乌年夜,乌王占堆贡布坐在主位,桌子是长条形的,四周坐着的只有家人。

  酒过三巡,妹妹和哥哥们在欢闹的时候,沧渊忽然说:“阿爸,您上次让我想的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占堆贡布脸上逐渐露出一个笑容:“加措愿意做东原四个部落的领主了?”

  “四个?!”沧渊立时放下酒盏,惊讶道,“可我协管的只有白狼、斑虎两部,何来四个?”

  乌王平静地喝了一口酒:“白狼之北,也是临近大许的部落。叫什么?”

  沧渊讷讷道:“岗拉部,岗拉部往西是玫朵部,还驻扎着中原的朵甘卫都司。”

  占堆贡布淡笑着点了点头。

  沧渊几乎立时说道:“这四个部落地广人稀,加起来已占了乌藏三分之一的版图。领土范围太大了,我怕是难以兼顾……”

  “先别说难,阿爸相信你的能力。”占堆贡布把另外几个儿子都叫到近前,徐徐说道,

  “白狼部因你而兴,边军因你而强。岗拉和玫朵也是农区,若是能够和白狼部一样繁荣,是我乌藏之幸。”

  他拍了拍两个双胞胎儿子,续道:“尼玛和达瓦如同乌藏的日月,照拂着南北两方。西边萨都王城周围,有你大哥阿木坐镇,妹妹协管。”

  “而玫朵岗拉两部头人向来各自为政,距离萨都太远,还是毗邻大许的地方。历史上经常发生叛乱,这是有地理原因的。”

  “加措,白狼部如今已经壮大,斑虎也在发展着。而另两处还是要交到自己人手里才放心,你懂阿爸的意思吧?”

  占堆尼玛兴致盎然:“我们都还没封领主呢,最小的弟弟将成为第一个被阿爸认可的儿子。”

  阿木也乐意道:“加措,毗邻中原的四个部落交予你,是最合适的。岗拉部和你中原的爹来往密切,其他人难以收服。而玫朵部头人向来难管,谁也不服,正是考验你的机会。”

  沧渊恍然道:“你们这是早就商量好了要来劝服我吧。”

  乌王并不掩藏他的目的:“此前没有这样说,是因为我们都怕你还要回到中原。而这次你回来以后大有不同了……”

  王后阿珍也起身走了过来:“占堆加措,家人都希望你留下来。子民们很爱戴你,权力就意味着责任……你阿爸,是想把你拴住了,你愿意吗?”

  沧渊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他今天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落叶生根,终于明确了自己未来的去向。

  只是没想到父亲对他委以极大的信任,三个哥哥也没有任何异议。

  成为领主就相当于东境之王,不仅统领四个部落,还要管理头人、私兵和边军,再也不能像去年一样离开太久。

  此后他将担起领主的担子,成为乌王放在中原关口的手。他为这个提议感到焦虑,却也隐隐欢欣兴奋。

  未来将有无限的挑战,他想去做出一番事业,为边关带来繁荣和安宁。

  “好,我先试做三年。阿爸能够随时收回领主职权……”

  沧渊话音方落,三个哥哥猛簇上来,将他抱在中心。

  妹妹原地跳起,激动地说:“我就说加措会答应吧!我就说他肯定能做!你们谁说不会的,给钱、输了!”

  一家子欢闹到半夜,第二日,沧渊受封领主的仪式就开始筹备了。

  当领主权杖和冠冕加在身上,他成为了乌藏东方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个从四岁时就被带到中原遗失了王子荣耀的孩子,终于拾起了属于他的一切,东原……欣欣向荣。

  仪式后,沧渊以领主之位坐在了朝堂上。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商议,他领到了一封中原皇帝的文书。

  “东阳王一时兴起,说要游历大许河山,不日将抵达乌藏。”占堆贡布皱眉说道,“但我们的线人反馈了一些情报,说他此次出巡还带了部分大中军。”

  此时沧渊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知道东阳王是个傻子王爷。

  当初在朝西所皇子住处也打过照面,两人一直不熟,并没有什么交流。

  “这个王爷智力残缺,出巡路上恐有危险。派军队保护是必要的,毕竟皇家这一脉只剩了皇上和他了。”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占堆贡布说,“若是为了保护一人,带百名士兵足以。但线人说驻扎在州县的大中军都调动起来了,可能对我们有威胁。”

  沧渊立即说道:“那我马上动身返回白狼部,他到了乌藏肯定会去朵甘卫都司。我们的边军和这些头人部落上的私兵也该有所防备。”

  占堆贡布点了点头:“事实上,这封文书上还有透露,说东阳王近半年以来有参与朝政,不似往日只知道嬉笑玩闹。”

  “阿爸能给我看一下吗?”沧渊从乌王手里接过文书,眉头立即蹙起。

  这文书不是内阁拟定的,而是许世景烁亲笔。他认得他的笔记,像是想提醒他一些什么,却也没有明说。

  难道是自己前几年动作太大,引起了东阳王的忌惮?

  或是他返乌之前打伤了不少四脚蛇的人,又调动了乌藏驻留京城的暗桩,东阳王是来问罪的?

  一切都好像蒙在薄纱里,虽然知道东阳王必有目的,却猜不透他带大中军出巡的目的是什么。

  许世文元此人大智若愚,左扶光能够杀掉许世风华,获得那么大的权力,也和他背后的谋划脱不了关系。

  商议以后,沧渊即刻启程回到东原,接过了边军的兵符。

  这一情况也得告诉单浩轩,如果大中军是冲固宁军来的,对雅州亦然是个威胁。

  今年春季似乎来得格外早,乌藏境内冰消雪融。

  长城附近的草场长出了嫩芽,虽然文书还没下来,但单浩轩已经代理大将军职务了,沧晗回到了炉城。

  沧渊是独自来拜访的,单浩轩的态度却很奇怪。

  “东阳王绝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的,若是他到了乌藏,你迎接即可,无需如此警惕。”

  单浩轩的军营里照常在训练,也没加强任何防御。他甚至劝告道:“这个王爷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行程是这样安排的,但他半路又去了一趟云州。”

  “来不来乌藏都难说,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了?”

  沧渊认真地说:“自乌藏臣服以来,只有初始先皇来过。此后皆是两司大臣在处理诸事,从未有皇家亲贵驾临。”

  “况且。”他续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忧大中军的动向吗?”

  “我是朝廷的军官,大中军亦然。我们同侍国主,为什么要担忧?”单浩轩话到此处,又语重心长地提醒,

  “过于关注此事对你没有好处。沧渊,你最好还是悟懂自己的身份,当好你的领主,你手下有两个头人可是不好收服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谁也别想拦我

  左方遒回到雅州以后,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骗取沧晗的同情。

  直到他发现沧晗的脸越来越黑,也不会时常来守着他了,便装作“缓慢”地康复起来,逐渐能下地走了。

  左扶光已在父亲身边消耗了许久时日,主要是处理年前未清的账目,约谈雅州城主和县令。

  这远超他本来计划的返京日程,刚开始那几天还会收到蜥蜴人的催促。最近这几日白亓似乎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来过送信的暗卫。

  看到父亲基本好了,左扶光也准备返回兴京。

  他同样收到了许世文元出巡的消息,对方刚好从云州绕道去了蓉省,两人发现时机恰当,约定在路上碰个面。

  早春阳光温暖,左扶光在阿里城外见到了许世文元的车马。

  今天的东阳王和往日完全不同,虽然身材还是很肥胖,面颊上的傻意却无影无踪。

  他常常带在身边的鸟笼子没了,一身衣衫干干净净。大概是威胁他生命的那些人都一个个逝去了,不必再装傻自保,便以本来面目示人。

  “国公啊,好久不见……”许世文元懒洋洋地迎着阳光张开手,开门见山地问道,“要返京了吗?”

  左扶光没带多少暗卫,他和东阳王向来是同伙。两人明面上虽不交好,却常常背地会面,便也张开手走过去:“王爷要去乌藏吗?”

  许世文元点了点头,给了左扶光一个礼貌的拥抱,笑说道:“正巧和你喝场酒,咱俩棉石镇去?”

  这地方荒郊野岭的,不远处就是叶刁呆过的紫儿坡,现在真的全是马匪了,并不安全。

  “镇子小,怕是没有王爷要喝的酒。不如再走几步,我退些路,阿里城一叙?”

  许世文元搭住左扶光的肩膀,很随和地说:“棉石镇近些,出来了也没那么讲究。听我的,你不走回头路,也快些抵达目的地。”

  左扶光不与他假意推辞,跟随他的脚步朝前走去:“行,今晚我做东。”

  “咱俩谁跟谁呀,和我还客气些什么?”许世文元豁达道,

  “今天这顿必须我请你,犒劳你辅佐七弟这些年。棉石镇嘛,不是阿里城,不在你雅州地界,不用你尽地主之谊。”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马车,车队转头去了小镇子,将他们送进酒楼里。

  酒菜还没上来,许世文元探头看了看外面,感慨道:“我听说你头回进京的时候,为了防止被暗杀,大马车里坐的是熊,自己缩在备用货车厢中。”

  “那时候你三哥掌管着四脚蛇,我怕啊。”左扶光回忆起曾经步步谨慎的日子,“不过……是听谁说的?”

  知道这些事的唯有父母、沧渊,和当时身边的人。

  “三哥杀你,当然三哥说的。”许世文元等到店小二把菜上了,人都出去了,才续道,

  “我那三哥啊,为人阴毒,又不自量力。这种蠢事都做得出来,若是我,要么不出手,要行动就得保证一击毙命。”

  他确实有这种魄力,从这方面来说,左扶光很佩服他,也挺怕他的。

  谁能想到看似手段多变的许世风华实则是个草包,而许世文元能够在他还在位的时候就暗中谋划、推波助澜,帮左扶光掌权、升阶,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但左扶光清楚,许世文元太聪明了。聪明到看白了皇位上坐着的是受各方掣肘的囚徒,对那龙椅没有渴望。

  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许世文元会坑害他、算计他,因为对方唯愿大许江山永固,百姓太平安宁,而他左扶光是能做到这些人,所以一直是扶持他的。

  他是个闲王,却也是个贤王。

  两人对彼此都有钦佩之意,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也同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是知己。

  以往在京城的时候,他们碰头都在暗处。往往话少,还需避嫌。

  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两人终于得以坐下来,像寻常朋友一样细谈。他们说了过去,回顾了这一路的配合,还聊了对未来的畅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左扶光喝多了些,许世文元也醉醺醺的。两人碰头靠在一起,许世文元竟忽然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好似个傻子。

  “干嘛呢?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伤心了?”左扶光眼皮都快搭到一起了,满口酒气地问。

  许世文元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就是,替你觉得伤心,天妒英才啊……”

  左扶光隐约察觉到他话语里的意思很奇怪,酒意却让他无力去思考。

  “天妒英才这个词向来是形容我哥的。”左扶光否认道,“其一,我不算什么旷世之才;其二,我现在生龙活虎、一呼百应的,没怕什么。”

  “对啊,一呼百应,你根本不怕七弟。”许世文元抬起脑袋,垂眸看了眼对方,“你要是不姓左就好了。”

  “姓什么,和你姓啊?”左扶光被他粗实的臂膀压得喘不过气,“你起开些,好沉。”

  “若粗若胖……”许世文元感慨道,“我不是身赋武艺的汉子,你不会怪我吧?”

  左扶光脑子里现了一丝灵光,转瞬即逝,搞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其实你也值了……其实你也——”

  话到中途,许世文元已经醉晕过去,不说了,半个人都靠在左扶光身上。

  今天这酒似乎格外上头,左扶光也觉得疲惫无力,推开了这个胖子,回身朝厢房内走。

  他实在没力气把东阳王扶起来了,自己亦然是倒头就睡,栽进枕头里面,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这一晚他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每个梦里都是沧渊抛下他走了。那天在京郊拼命阻拦,他其实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了大许的利益还是单纯不舍沧渊。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误会了,没有理不清的线。沧渊斩断了所有联系,半月前匆匆一瞥,也是无言。

  ……

  雅州边陲,阿里城外,大中军集体列阵,堵住了通向蓉省和云州的道路。

  昨日,沧晗辞归卸任的文书已经抵达。单浩轩被正式封为固宁军总将,统管雅州兵权。

  乌藏边军聚在长城之外,城门紧闭着,沧渊披甲持锐,身骑巨马列在城下。

  “开门。”他再一次恳求道,“我知道东阳王要做什么了。”

  单浩轩站在城楼顶上,虽有不忍却依然说道:“我是大许的将军,不该放乌藏边军进入雅州。沧渊,你不要让我为难。”

  左扶光进了棉石镇就没了音信,这令人始料未及。

  听说东阳王原本路线是通过雅州直抵乌藏,中途却绕道云州耽搁了许多时日。

  沧渊当时就觉得可疑,推测他特意“绕路”就是想和左扶光在途中相逢,以便施行某些不可告人的计划。

  果然,左扶光在炉城耽误许久,许世文元就“正巧”赶上了与他会面,然后大中军汇集棉石镇,将那地围得水泄不通,连固宁王也进不去。

  他们都在等着一封圣旨,沧渊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许世文元的意图。

  劝解肖思光放下在京兵权是他做的,这使得左扶光无人可使,才会造成如今局面,他有责任承担后果,前去救他。

  正午时分,圣旨内容传遍雅州。左扶光身背谋逆、弑君、贪污三项重罪,要被押解进京,不日问斩。

  固宁军得令不做动弹,目前只有四脚蛇的死士还在京周。左扶光好歹留了点防备,有暗卫在沿途接应。

  但一个被削弱过的组织哪能敌得过庞大的中军武器?沧渊清楚左扶光已经身陷囹圄,他徒有兵马在手,却被拦在长城之外。

  僵持到傍晚,单浩轩也站累了,让手下搬了一把椅子坐着,居高临下地说:

  “沧渊,你我虽是故友。但立场不同,我不能徇私情罔顾国法,你退了吧,等多久我都不会放你进雅州的。”

  沧渊不说话,乌藏边军也完全沉默着。

  “沧渊……”单浩轩说到嘴皮子都干了,索性放弃大道理,与他讲道,

  “你和左扶光有多深的感情我不清楚,但历任皇帝都忌惮外四家的庞大,削藩是必然趋势。”

  “你身为乌藏领主,却为了一人和朝廷作对。这无异于谋反,是想和左扶光同罪吗?”

  夕阳余晖逐渐要落下了,沧渊咬着牙关,冷声说:“左扶光有没有罪,和当初固宁王有没有罪一样,天下人比你我看得更清楚。”

  “那你便守着罢!”单浩轩气急败坏,“必要时兵戈相见,我也不会对你留情!”

  此话一出,长城上列阵的士兵便拉起长弓,一架架弩机对准了沧渊。

  天慢慢黑了,乌藏这边的军人身穿黑甲,仿佛隐匿在夜色中,长城上却亮起火把,今夜注定无眠。

  这场漫长的对峙已达一整天,不少固宁军疲惫不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

  而乌藏汉子得益于血脉之力,拥有比他们更好的耐力和夜视能力。沧渊其实早已准备好和单浩轩撕破脸,直到要进攻前,才擦亮自己的刀口,道出实情——

  “我今日列阵长城之下,并非为了任何私情。”

  “乌藏与雅州王府息息相关、唇亡齿寒,这也是乌王占堆贡布的指示。”

  “左扶光夙兴夜寐,把残破的大许从危机中挽救。七年间他虽有违逆皇帝、独揽权势之罪,但于江山百姓,绝对是有功的。”

  “如果这天下要藐视他的功绩,反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就要去地狱里把他捞出来,谁也别想拦我!”

  长城上的箭矢像暴雨一样落下,乌藏军队里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攻城战终于开始了,单浩轩起身望着朝城墙攀爬来的一坨坨黑影,神色一凌,长剑破鞘而出!


第一百八十章 镇北王世子属于北境

  风声吹动醒人的警铃,左扶光被白亓摇醒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那酒里被许世文元下了迷|药。

  白亓满脸是血,冲他爆吼道:

  “主子!我被斑虎卫抓起来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逃脱。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危险,却无法给你送信!四脚蛇的兄弟们都来了,我们是救你出去的——”

  左扶光被他猛地拉起,身上衣衫还是全的。白亓拽着他朝外跑,门都开了,他一把将白亓拉回了房间。

  “你说什么?!”

  白亓急促道:“东阳王带了大中军来围堵你,圣旨都下了,你现在是死囚了!”

  左扶光脑海里飞速转着两天内发生的事,忽然警惕道:“既然大中军都来了,你为何能够带兄弟们进来救我?”

  白亓跺脚,仍然拉着他不放:“我趁他们防守松懈……”

  “松懈?”左扶光指着门外,“这酒楼里一个守卫都没有,你没意识到自己畅通无阻吗?”

  白亓顿住了,左扶光回想了一遍许世文元不怀好意的神情,和虚伪的眼泪,转瞬道:“我若是他,想将四脚蛇一网打尽。就会把消息放出去,引君入瓮。”

  他立即判断道:“我们都中计了。”

  “那能怎么办?不能不来啊——”白亓一把擦掉脸上的血,“和他们拼了,我力保你杀出重围!”

  左扶光推了三步,再次坐回床上:“朝哪儿杀?”

  现在他是罪人,肯定不能往兴京去。进京就是囚徒,不再是国公。若是往雅州逃,他敢肯定大中军绝对在雅州边线上布防最重,许世文元能预料他的判断。

  “冷静,你冷静一下。”左扶光拍动白亓的肩膀,让他坐下,“别管我,若是想保住兄弟们的性命,就别带我,尽快分散。”

  “怎能留你一个人?”白亓是从四脚蛇里提拔上来的,亟不可待地说,“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主子——”

  左扶光打断道:“白亓,你今年多少岁了?”

  “还有心思说这些?!”白亓清楚自己是死侍,是四脚蛇的一员。

  左扶光低吼道:“回答我!”

  白亓只好答道:“今年二十二岁。”

  左扶光平静地说:“四脚蛇里的所有兄弟,都不超过三十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说话,从小就被剪了舌头,驯养在组织内部。”

  这是许世风华当初为了培养暗杀机构收容的孩子们。大部分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或是被拐卖的、身体有残缺的。

  四脚蛇供养了他们,七年前叫做“蟒院”,纠集了先太子的亲信。把他们培养成没有思想,只知道听从命令的工具。

  自左扶光接管蛇蟒院并更名以后,再也没有扩大这个组织,收容新的小孩。

  所以这些年下来,一场场任务以后,四脚蛇内的蜥蜴人只减不增,因为他认为这是有违人道的。

  白亓自己却无所知,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从不多话。白沙把统领的位置交给他,他就一心为左扶光办事。

  他眼里只有“主子”,从来没有“自我”。但他也只是个无比年轻的生命,他认为连命都是左扶光的。

  “听我的,散了。”左扶光躺回了床上,“我们这几百人,于十万大中军来说无济于事,聚了只能送死,散了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主子你怎么办?!”白亓犹然不肯放手,“他们会把你押解进京,打入大狱。我们……我们怎么办?”

  “雅州还有六城,我父亲在。”左扶光耐着性子说道,“等风波过去了,你可以去找他,他能将你们安顿,只要大家都活着。”

  白亓几乎要急疯了:“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这是命令!”左扶光恶狠狠地说,“若我能够侥幸存活,将来仍会供养你们。快走!!!”

  白亓拗不过他,又争辩几句以后,只能得令翻出了酒楼。

  小小的棉石镇上居民已经被疏散了,左扶光一个人继续躺在被窝里,按兵不动。

  他知道许世文元在等待他们杀出去的时机,他就不杀。时间格外宝贵,总会等到东阳王失去耐性,带人来押他的那一刻……

  ……

  春天来得很早,北境的休战期也过了。

  巴彦梦珂在外长城下叫阵,身上的伤都才好,又像个流氓一样尽说些低俗下流的话,听得镇北军汗颜捂耳。

  “叫你们肖家大郎出来!本汗三个月没见到他了,想他得很!”

  “肖思光,怎么像个娘们似的躲着。来长城聊天啊!本汗自从和你打了几场,就连鞑靼的妹子都看不上了,日思夜想的唯有你啊!”

  “肖思光!咱们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你来商量商量下场仗比些什么?要不拿你当战利品啊,本汗把你掳到帐篷里,@#¥%&*……”

  “……”

  肖思光脸都是黑的,身穿银靴,披着狼图腾战甲,走上了城楼。

  巴彦梦珂的眼睛一亮,明显兴奋起来,朗声说道:“哟!小光终于梳洗打扮完啦!”

  肖思光被他气得咬死了牙关,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战术。

  自从他回来挫败元人一次以后,巴彦梦珂时不时就会跑来,跟玩似的小打一场,边境骚乱不断,开玩笑也越来越没有底线。

  “手下败将,还敢嚣张?!”肖思光恶狠狠地低吼道。

  巴彦梦珂哈哈大笑,仿佛被逗乐了一样,爽朗喊道:“你比镇北王还有趣,本汗立志夺下北境,就是为了你呀!”

  肖思光正想下令放箭,忽有一个镇北军信使跑了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他们也得到了提前放出来的圣旨消息,知道左扶光现在被困了。

  肖思光眉心一动,再没心思和巴彦梦珂斗嘴,立即跑下城楼,来到了营房里大许地图前方。

  离他最近的这个将领当初也随他去云州救过左扶光,几乎立时就劝道:“世子,鞑靼大军一直没撤过。巴彦梦珂逼近长城,万万不能在此时分散兵力啊!”

  肖思光的手逐渐握起,目光从雨城扫过。北境距雅州千里之遥,就算马不停蹄,他也难保在左扶光被押进京前追上。

  冲动的想法萦绕在脑海里,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肖思光清楚明白,自从他选择了回归北境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在左扶光有难时及时支援了,他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四周军官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唯恐北宸世子不顾现实下令,若是他带一批镇北军朝兴京官道上赶,巴彦梦珂无疑会再次进攻长城,来犯北境。

  家国利和个人情再次针锋相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又有一个镇北王宫的信使来了,单膝跪在肖思光面前。

  “世子……王爷说,所有的决断都由您来下。但他有一言相劝——北境,不仅仅是肖家的。”

  他还是万千北境子民的。

  巴彦梦珂上次杀到北宸城外,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些被北蛮染指过的土地至今没有恢复,镇北王世子身上系着的还有所有百姓的命。

  虽然兵符在手,虽然所有人都会听从他的命令。虽然只是分派兵力,不一定会给元人机会。

  但肖思光承担不起一点点的可能,他的使命和天职把他束缚在此地,肖家才是属于北境的……

  “谁说……我要分兵南下了?”肖思光深深地吐息一口,虽然决定无比艰难,却仍旧逼迫自己说道,

  “防守不要松懈,巴彦梦珂最喜在夜里进攻。打起精神,只要他敢动,就将他赶到更贫瘠的地方去!”

  将领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我带走三千信得过的兵去官道伺机而动吧……如有可能成功,定会抢回国公的。”

  “不是,国公了。”肖思光浑身卸力,眼眶都几乎红了起来,“去吧。而我……要去长城上会会巴彦梦珂了。”

  夜色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迹,北境亦然未眠,长城上燃起烽烟。

  巴彦梦珂像一头不知疲倦、不知餍足的猛兽,再次发动了针对城墙的撞击。肖思光重新出现在城楼上时,长身而立,一扫方才的无力感。

  他的目光再次像狼一样穿透了夜色,冷静地指挥着新一轮防守。

  只是他只能向北,看不见南方的烽火和厮杀,在内心里自言自语:“左扶光,你一定要活着。”

  ……

  “嘭”的一声巨响,大中军士兵轰开了酒楼的门。

  他们全副武装,毕竟四脚蛇行踪诡秘,唯恐这里躲藏着暗卫,防备他们的进入。

  许世文元站在众人之后,棉石镇狭小的街道上停着一架囚车。

  这囚笼做成了鸟笼子的形状,不是方形的,四周加固过了,栏杆格外密集,坚硬无比。

  东阳王运筹帷幄,负手而立。庞大的身子在火把照耀下投出一片可怖阴影,面上却依然带着淡定笑意。

  “蛐蛐,是时候回笼子了。”他对着左扶光入住的房间说道。

  沉默,如死寂一般,房里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莫不是跑了?”有人猜测道。

  “除非他左扶光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难逃围堵。”许世文元做了一个上楼的手势,下令道,“若遇阻拦,格杀勿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沧渊,我在这儿啊……

  大中军小队手持盾牌,格外警惕,缓慢朝楼梯上挪动。

  然而楼里一个蜥蜴人都没有,四周空空如也,预料中的反抗并没有来。

  最靠前的那个用肩膀撞开了左扶光的门,却见国公大人还躺在床上,似乎宿醉未醒,明显被他们惊了一下。

  “几点了……”左扶光揉着眼睛问道,好像在问自己的家人。

  忽然,一个士兵说道:“我劝国公大人别耍花招,你已经获罪了!”

  “我问你几点了?”左扶光拾起被褥,从床上坐直,朝外看了一眼,“这么大架势,抓我一个人?”

  门外好不热闹,众多大头兵全副武装。

  持剑的、拿盾的,敢死队、替补队,几乎把小楼布得水泄不通。

  房门直对着楼梯口,许世文元身前站了三排穿着盔甲的将士,唯恐左扶光将他挟为人质。

  然而左扶光摸了摸腰带,然后淡然笑道:“何必呢?我身上软剑都被王爷收去了,有那么可怕吗?”

  领头的那个士兵朝下看去,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在东阳王脸上。

  许世文元心中疑惑,却也知晓左扶光狡诈多谋。他甚至开始想了——这次天罗地网布得如此顺利,左扶光前晚和他喝酒毫无防备,是否也是一场计谋?

  他习惯了算计,总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在左扶光表现反常的时候,他反而有些担忧了。

  “扶光自认与王爷是知己至交,所以委以信任。”左扶光自白一般,幽幽地说道,“哪知道看错了人,我心服口服。”

  他虽多思多疑,却从不对亲近的人设以防备。

  就如固宁王不会想着沧晗要杀他,左扶光允许沧渊进入他的府邸,许世文元对他而言,也是和肖思光一样志同道合的朋友了,他没想过背叛。

  两人相似,却终究有不同点。如果说左扶光败了,那便也是因为他没那么冷血,至少对朋友保留了感情。

  可许世文元却不这么想,他揉了揉自己的衣料子,回复道:“我还以为国公始终清楚,斗完了的蛐蛐无论胜败,都是将死之虫,会被主人丢弃。”

  “不太清楚,我对你而言就是个玩意儿。”左扶光双脚落地,踩在靴子上,起身整理衣衫,“原来东阳王说话从无虚言。”

  他从今天起,才意识到许世文元有多可怖。

  这个人没有情谊,从杀死许世风华,到如今要解决他,皆是如此。

  傻子王爷睿智得如同一个棋手,满盘皆是他的算计。他以凌驾在众人之上的主人姿态俯视整个朝野,左扶光也只是他利用的一个武器。

  而如今,武器回锐伤到了根本利益,他便会折了它……

  “送行酒时我便说过了,感谢你这些年匡扶社稷、安顿朝政。”许世文元重复着那天的话,

  “可惜你姓左,非我族类。这天下终究是我许世的,如今皇帝羽翼已满,我不再需要你了。”

  左扶光双手伸出,朝前抖了一下。

  就这一个动作,都引得大中军将士差点放箭。然而他们发现他只不过是在“束手就擒”而已。

  “上镣铐。”许世文元吩咐道。

  左扶光余威仍在,几个当兵的推诿了一番,最后是个小队长把镣铐小心翼翼地戴在了他的手上。

  许世文元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射而来,怒喝道:“怕什么?!既然无人来援,便将他押解进京,大理寺候审!”

  众人围簇着左扶光,而他带着镣铐,依然镇定自若,徐徐走下木阶。

  许世文元拉开囚笼,让人把左扶光扶了进去,然后立即躲进重兵之中,朗声说:“即刻启程——”

  队伍缓慢拉动,火把有序,如同盘桓在官道上的巨龙。

  左扶光靠在笼子里,觉得后背有些冷,再次眯起眼睛养神。

  圣旨上是“进京问罪”,不日问斩。而非“就地处决”,格杀勿论。

  他知道这封圣旨肯定是在权衡之下,在内阁的谏言里让许世景烁加盖玉玺的。

  但小皇帝……不似他的几个兄弟一样无情,所以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他如果在中途妄图想逃,或是召集四脚蛇来救,就是抗旨不尊,可能在混乱中被杀死。

  所以他尽可能地表现出顺从,也不去激怒许世文元。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他居然在寄希望于小皇帝的怜悯,许世景烁是沧渊教的。

  沧渊……

  一个信使闯破将尽的夜,手中高举小旗,长声喊道:“急报——”

  他下马时都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冲向东阳王,大声汇报了雅州的状况。

  据说固宁军不敌乌军,单浩轩被乌藏人俘虏了。那些蛮人连同雅州王爷培养的马匪,正向棉石镇杀来,一路势如破竹,就快冲破大中军的防线。

  “该死!单浩轩靠不住,肯定没有死守长城!”许世文元当即色变,大声吩咐队伍加快速度,走得越远越好。

  当初单浩轩被降职发配到雅州,是他和单家陶给他指明了前路,要他在固宁军中立功,讨好沧晗,谋求主将的位置。

  固宁军本不该那样不堪一击,但碍于雅州和乌藏的紧密联系,单浩轩终究还是顾及了他和沧渊的兄弟情谊。

  他们虽然抵抗了,但他并未坚持死守,让自己沦为了俘虏,变相地放了乌藏边军入关。

  左扶光闭着眼睛,心中思绪涌动,面色却并无变化。

  沧渊……怎么还是那么傻啊。

  两人之间已有了断,他甚至觉得肖思光南下的概率都比沧渊东行大。

  这一次……来救他的终于是沧渊了。

  “你很得意吧?”许世文元回头,厌恶地望向鸟笼里的人,“事后再行清算,雅州谋反、乌藏谋反,你把他们都拉进来了。”

  “王爷还是带我快些赶路吧。”左扶光轻轻敲了敲笼子,凶相毕露,“毕竟乌藏人,可是茹毛饮血的啊……”

  ……

  乌藏队伍结成菱形阵法,横冲直撞,如同切割黑夜的利刃,目的非常明确。

  阿里城城主在固宁王的指挥下直接放行,棉石镇又无城门可守。虽然大中军意图死战,但沧渊并不欲与他们多战,带着一队冲锋的纯血乌藏汉子直接突破重围。

  马匪们杀了个尽兴,从山头落下,搅乱了整齐列阵的中军队伍。

  押送左扶光的囚笼还未走过蓉省,身后已传来可怖的战吼声。

  许世文元吩咐手下拦截,猛抽马鞭,拉动囚车的两匹马立即迅速奔逃!

  路面不太平整,囚车里猛地颠簸起来。

  左扶光被颠得肚子疼,索性扶住鸟笼站起,朝后张望。

  那边血光漫天,长夜将尽,他甚至产生了看见沧渊的错觉。

  乌藏的加措王子,就像他买来的那幅画一样,群兽围簇,身骑巨马,为他而来。

  前些日子刚见到父亲时,左方遒说他现在甚至开始羡慕农夫。此刻的左扶光也在想,若是能有退路,爱人就在身旁,人生如此短暂,获得的快乐该比他这些年多吧……

  大许已经不需要他了,但父亲年迈,雅州还需要他。

  囚车忽然越过一个大坑,有些不稳地偏着前行,左扶光骤然撞在铁笼上,额头几乎立时就出了血。

  此时乌藏人已经很近了,许世文元更是焦急,疯了一样催促随护队伍,唯恐落入乌藏人手里。

  身周这支小队是保护王爷的,无暇顾及到囚车,左扶光见状,虽然头脑剧痛,却仍朝偏的那边使力,用身体的力量带得囚车侧翻,马匹瞬间受惊,慌乱地奔歪了方向。

  左扶光双腿通过空隙落到地上,又被铁笼绊住了脚。

  他朝后一踉跄,被拖行在地,而两匹马仍未停下来,带着翻倒的囚车朝旁边草野里奔去!

  灌木划破衣衫和皮肤,左扶光蓄力起跳,然后强行攀着笼子,踩在了一根铁栅栏上。

  许世文元见状,只好先弃他不顾,在精锐护送下骑马跑在最前方……就快了,就快到达蓉城城墙。

  一切都是混乱的,天地仿佛颠倒了过来。

  左扶光看见一片黑影掠过道路,上面的那人正是沧渊,但只匆匆瞥了他一眼,立即去追许世文元。

  “喂……”左扶光抬手,又被巨大的惯性拉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我在这儿啊——”,转瞬被撞到了脑袋。

  沧渊骑马纵身跳过路上的石块,仿佛腾在空中,直取许世文元,完全无视左扶光。

  刚觉得自己被忽略了,拉囚车的马却发出巨大惨叫。不断拖行的笼子终于停了,左扶光一抬头,竟然见到了碧澜和翠微的脸。

  她们一人控制了马匹,一人斩断连接囚车和马的木架。

  翠微身形飘飘如仙,轻功在这几年间又有精进;而碧澜的医针麻痹了马匹,两人都凑到了笼子前。

  “好久不见,小王爷。”碧澜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歪头道,“你好像一只不会飞的鸡。”

  左扶光满脸是伤,冲他龇牙,笑比哭还难看:“姐姐回来了啊?”

  碧澜抬手推倒两匹马,悠悠叹道:“没了我们果然不行啊……”

  翠微抽出腰侧长剑,面上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姐姐我游历天下,人在北境,刚下骆驼。结果被你爹一封密信召回,你说,怎么赔我的损失?”

  左扶光几乎要跪下了:“我这些年赚的钱都在京城驸马府,全给您成吗?”

  “求我们啊。”碧澜眨动眼睛,机灵地说,“姐姐我也是在闭关中被师傅喊出来的,没点报酬可对不起我的损失。”

  昔日她们是左扶光的近卫,而今都为王爷的一封密信而来。

  虽然嘴上说的是钱,却不为钱财,有情有义。

  左扶光再也不是主子了,犹然为这份情谊感动,弱弱地说:“求求两位姐姐将我放出来吧……”

  刚硬的剑锋,瞬间斩断铁笼!


第一百八十二章 等你胜了,本帅再听你的诡辩

  那边左扶光已经得救了,这边沧渊却不肯放过许世文元。

  皇家的马再快,也敌不过巨马腿长。虽然有追上来的士兵放箭,沧渊仍在蓉城之外跳到前方,拦住了东阳王的马!

  他一身黑衣,肌肉在战甲下绷成了流线型,仿佛昼伏夜出的动物,全身燥血都燃了起来。

  随护东阳王的小队当即齐齐举盾,把王爷放在中心,对沧渊扣动弩机!

  “嗖——”一支弩箭急速飞出,直奔心脏的方向,沧渊手臂上也绑着一枚小盾,当即抬臂抵挡。

  那可怕的速度让箭在到达他身体前就扎入盾牌,发出沉闷声响。只是一瞬间,他已敏捷地走到小队近前方。

  许世文元大骇,他睿智聪颖,自然知道纯血乌人的传说不是假的,沧渊拥有着他们未可知的力量。

  退了两步,重重围簇下,东阳王朗声喝道:“站住!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沉默中,先响起的是自己这边士兵的惨叫。

  沧渊长刀出鞘,横向斩断几根长矛,有一柄剑砍到了他的肩膀上,可他没有受伤,反而震开剑锋,抬手拧住士兵脖颈!

  太可怕了,许世文元不断后缩,眼睁睁地看着小队里的人如同狩猎般围困沧渊,然后被一个个瓦解,丢盔弃甲。

  自己的人倒下一片,沧渊像个浑身浴血的修罗恶鬼,拾起地上一杆长矛,猛地挥了过来!

  下一瞬间,许世文元被扫中了太阳穴,眼前只见一片光晕,身体飞出一段路,猛地栽倒在地!

  他好像一只肥猪一样滚了两圈,沧渊走过来擒他,却难以把他抬上另一匹马。

  东阳王不断地挣扎,头脑昏花,嘴里破口大骂:

  “当初我父皇就该收了你乌藏疆域,屠尽你们这些蛮人!而不是企图治理你们!!!”

  沧渊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那你回去跟我父王说。”

  许世文元太沉重了,虽然被绑住了腿,却仍撒泼打滚似的让沧渊桎梏不住他。

  他有点慌了,颤抖着问道:“你、你要把我带回乌藏?!”

  “对啊,萨都生活疾苦,正适合您减减重。”沧渊恐吓道,“拿你来换左扶光的赦免令,想必皇帝会同意吧?”

  许世文元闻声,踢得更厉害了,他不敢肯定他和许世景烁之间有“兄弟之谊”,决不能这样就范。

  得想办法,得用计谋!于是他迅速镇定,企图和沧渊讲条件,大声道:

  “抓了我,你就是左扶光的共犯,罪上加罪!若是放了我,说不定还——”

  话音未落,沧渊挥动胳膊给了他一记手刀。

  许世文元像团瘫软的肥肉一样,完全失去了力气。

  沧渊叹了一口气,正想用缰绳把许世文元绑在马上驮回去。

  他才动手弄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气势极强的威压冲破火光逼近,黑夜里猛地飞来一把钢刀,直向他的眉心!

  沧渊猛朝后退,丢下东阳王。

  他竟不知中原还有这样力大无穷的人,那气场过于陌生,难以辨认,却仍让他百分百地敏锐起来,如同猛兽竖着耳朵,静静等待……

  沙尘扬起,男人终于现身了,孤身而来,骑着一匹红色骏马。

  沧渊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模样,这才认出来——固宁军总帅于子茂,竟然亲自前来与他对战!

  对于子茂大帅,他并不了解。但传说这人有个外号,名为“刽子手”,是做屠夫起家的。

  于子茂天生巨力,十三岁时身高就达八尺,在京郊屠宰牲畜,后经人介绍做了菜市口刽子手。

  据说他起刀干净利落,下刀快、准、狠,人头落地,血才溅出,绝不给犯人增添额外的痛苦。

  先帝微服游京途中赏识他,将他带进军中悉心培养,这才有了不换的大中军总帅,始终忠于皇权。

  “沧渊。”于子茂勒马而停,睨视着不远处的乌藏人,“又见面了。”

  沧渊神色一凌,这是他在对付数百士兵时都没有过的,当即又拉开些距离,却见于子茂只盯着晕倒的东阳王。

  于子茂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在你十九岁时我们见过一面。那时乌藏遭遇鞑靼侵犯,你献计固宁王,借我帅旗,假大中军之威,逼退了巴彦梦珂。”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于子茂声如洪钟,怒声道,“而今你与巴彦梦珂已成挚友,率军来犯中原,你我竟是敌手!”

  沧渊眉心蹙起,低声道:“并非我的本意。”

  “先让本帅试试你这小儿能有多大能耐!”于子茂腿脚踢向马肚,厚刀抡动而起,狼奔向前,“等你胜了,再来听你的诡辩!”

  他眨动眼眸,浑身蓄力,一字一顿道:“弱者不配发言。”

  “叮——”

  两把刀铮然相撞,沧渊强化肌肉力量,单手招架,竟被震得虎口发麻,几乎失去了一瞬间的知觉。

  于子茂眼神微动,像鹰一样盯着沧渊手中刀的式样,轻哼道:“果然。”

  只见那把刀柄刻着“固宁”二字,来自左方遒。这是左家的传家之刀,沧渊在经过雅州时,固宁王把刀交给了他,嘱咐他一定救回左扶光。

  幸而有这把刀,否则任何寻常武器,都会被于子茂手中厚刀劈至粉碎,尸骨无存!

  一招未平,于子茂翻转手腕,刀势如虹,带着内力,挂向沧渊腰侧。

  沧渊虽有血脉之力,却因体质而无法精修中原武功,而于子茂显然是个怪物,他竟能刚柔并用,杀敌于无形。

  沧渊手臂滑落,用绑在臂缚上的小盾抵挡。

  这盾是白坚木压实铸成,外包铜皮,一等一的坚硬,能接无数箭矢。此时此刻,却在刀下变得四分五裂,沧渊的手臂被砍伤了。

  他很久未能体会到皮开肉绽的滋味,只见自己的臂间血光涌动,战意更浓,全力对待。

  两人过了数十个回合,沧渊一直落于下风,遍体鳞伤,终于在膝盖被击中以后,以刀柱地单膝落了下来。

  于子茂睨了他一眼,仍旧骑在马上,回身去捞昏迷的东阳王。

  可没了许世文元,沧渊就会失去换取赦免令的条件,他头发散乱地剧烈喘息,眼睁睁看着于子茂将许世文元的腰带提住,拉到了半空。

  “住手……”沧渊齿间含血,缓声说,“我还没有败给你。”

  于子茂听闻,把沧渊双手才能抬起的许世文元单手提到马上,歪了歪头:“真要斗得你死我活?”

  “你不是说我入侵中原吗?!”沧渊爆吼,“乌藏叛乱,大帅难道不斩敌方首领?!”

  那一刻,于子茂的眼中甚至流露出怜悯,他轻声说:“小王爷已经被救了。”

  “我要的不是左扶光!”沧渊缓慢撑起自己,“我要的是他全身而退,要朝廷承认他的功勋,不让他背负罪名活着!”

  如果只要左扶光这个人,而不是成全他,沧渊早就可以将他掳掠回来,而不是顺了他的意。

  如今圣旨仍在,左扶光三项罪名天下皆知。就连南洋人都为他鸣不平,可许世景烁在东阳王的指示下,为保自己大权在握,硬是否定了他做过的一切。

  沧渊知道皇帝有此一举无可厚非,景烁忌惮左扶光已久,又憎恶左扶光与他相好,定会抓住机遇打压。

  但他下旨以后又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亲笔给乌王写了文书,沧渊便会想办法保左扶光的命。

  可沧渊要的不是一条命,即使左扶光并不属于他,他也要为他讨回该得的正义和荣耀。

  于子茂也见过左扶光,听闻些许两人的传言,甚为不解:“你当真要这样说么?就你和左扶光的私下交情,根本不够你搭上整个乌藏。”

  沧渊看着他,缓慢直起腰杆,刀尖向前,才道:“大帅误会我的意思了,或者我换种说法——只要这雅州之主姓左一日,我保证一日不犯中原。”

  “可若是朝廷非要让忠臣寒心,左扶光身负重罪无法继承爵位。我没了顾虑,就会是下一个巴彦梦珂!”

  话音方落,寒芒必现,沧渊再次探身向前,直取大帅首级!

  于子茂猛一把将东阳王抛到地上,当即用力招架,却被沧渊借到了一脚巧力。

  左扶光曾经与他打斗时,便常用这样的方式,迂回婉转,寻找杀机。

  沧渊手指挂在于子茂脖颈间,金刀已被打脱了手,人却骑到了马匹背后,猛地朝后锁住对方喉咙!

  于子茂手臂挟着刀柄,向后猛撞,马匹受惊胡乱踏步,招招式式都撞在沧渊伤口上。

  沧渊痛到极致,仍不放手。反手卸掉了他那把巨刀,从贴身衣物里迅速拿出匕首,朝大帅身上刺去!

  巴彦梦珂的匕首异常尖锐,却被什么东西拦在了中央。与此同时于子茂也藏有暗器,腰间刺出一把毒箭,直直扎入沧渊腹间!

  可沧渊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于子茂也感到那毒箭被什么网住了。

  他回了头,在快窒息的感觉里一把撕开沧渊衣甲,果然摸到了皇马甲的触感!

  沧渊也愣了一下,这是他疫病时期想出关,许世景烁为了他通行方便,就赠予他的。

  这是皇帝给最信任的人的一项特权,意味着他受到皇权保护,而如若他将皇马甲退回时,皇帝就得满足他一个心愿。

  沧渊不知道这马甲有多贵重,只是它软而贴身,还能防暗器,便穿着了。

  而于子茂身上的皇马甲是先帝赐予的,不论改朝换代,只要这朝廷还是许世的王朝,他便稳如泰山,任何人也不能撼动……

  两人在死斗,而这皇马甲世间仅存两套,再无其三。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用自己的命换了扶光的荣誉

  于子茂立即停手,用力捶打沧渊卡在他脖颈间的手臂。

  手臂上伤口狰狞地撕裂了,挣扎间两人从马上滚落在地,沧渊已经杀红了眼,不肯放松钳制,浑身上下都透着剧烈的疼痛。

  “皇……软甲。”于子茂上气不接下气,咬牙说道,“你不必……带走东阳王。”

  沧渊仿佛沉在血泊里,半晌才把这句话听清,猝然放开对方:“什么?”

  于子茂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把肺腔里的血雾咳了出来。将皇马甲的用途讲述了一遍,确保沧渊能够听懂。

  原来许世景烁把那么珍贵的东西给了他,沧渊暗自感慨,而今他却要用这件东西,来换取皇帝最不想给予的赦免。

  于子茂终于缓和了一下,沧渊这招真要命了,他有一个弱点,便是不擅长徒手搏斗,明显被识别了出来。

  还有年纪渐大,耐力不足,如果此时不转圜,可能真的败给沧渊,打破自己独战不输的神话。

  “不过,你也要考虑好。交还了马甲,就失去了皇权的庇护……此前单浩轩并非不敢杀你,而是不能杀。”于子茂好意劝道,“自先帝爷赐甲后,我穿了近四十年。使用慎之又慎,你——”

  沧渊毫不迟疑地打断道:“如此甚好,我没什么好犹豫的。”

  于子茂瞠目结舌,还要说话,沧渊放开他,自己亦然伤得很重,低头一拜:

  “沧渊愿意相信子茂大帅一诺千金,还望您带走这身马甲,替我向皇上传达意愿。”

  “我的意思是,如若你将来有难,皇马甲或许能挡一灾。”于子茂从地上爬起,沉重道,“你相当于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左扶光的荣誉。”

  “还请大帅成全!”沧渊不再多言,把昏迷不醒的东阳王抓起来,递到了于子茂那边。

  停战的命令传达下去,火光逐渐消歇,乱战的地方只留下许多凌乱尸体……

  ……

  乌藏边军退守阿里城内,大中军还未散去。

  许世文元得知自己被救以后,已经在子茂大帅的阵营里了。沧渊还未走,却无一人前来抓他。

  许世文元看见了皇马甲,挺同情地说:“沧渊,七弟惜你才情,认为你独一无二。你却真真正正被左家养成了狗,这就是固宁王当初‘收养’你的目的。”

  “那又如何?”沧渊别好王爷交给他的刀,他当然在来之前想明白了这一切。

  他想了王爷对父亲做过的事,想了自己年幼时被王府当成左扶光的死侍培养。

  他还知道左扶光最初妥协于他是想利用他,也明白自己上次返京亦然被左扶光当做政敌对付。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左扶光被押进京,要他听闻他的死讯坐视不理,他做不到。

  沧渊败给了固宁王当初的谋算,败给了中原人对他的驯养,也败给了左扶光施舍而来的情愫。

  他已下了最后通牒,他会守护他,成为乌藏和雅州的桥梁。

  这一切并不来源于原谅,而是他……真的太在意左扶光。

  只要他活着就好了,不论他与谁在一起,过着怎样的生活。

  沧渊想。偷zha

  沧渊放过了东阳王,请于子茂把自己的条件传达给兴京中心。

  ——乌藏和雅州紧密相连,乌人只认左姓的雅州王,否则便会侵蚀大许领土,不再顾虑其他。

  这场边军入侵的混乱在当天傍晚顺利了结,左扶光身上的伤上了些麻膏,昏昏欲睡,被碧澜和翠微朝炉城带去。

  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却听闻沧渊并没有做任何停留,而是返回了乌藏境内,并说事务繁忙,连沧晗都没留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人在家里,家人就在身边,左扶光却产生了一种极为空落的感受。

  这一切在后来的几天里更加严重,雅州的所有房间、用具,甚至炉城的街道、京郊都仿佛有沧渊的影子,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左扶光越来越吃不下饭,这天在家里时,他看到父亲胃口很好,忍不住问道:“爹,沧渊真的就那样走了,什么也没要?”

  固宁王倒是心情不错,他当初把四岁的沧渊带到雅州,就是想让他长大后知道感恩、利于左家,他的谋算有了结果,所以他很满意。

  “什么也没要啊,连传家的宝刀都还我了。”左方遒咂咂嘴,自顾自说道,“你吃太慢了,我约了将明下午陪我去散步,可不能迟了。”

  左扶光脸色都变了:“爹你能不能别那么积极,你们约的未时,现在才正午!”

  “将明好不容易答应带我做康复运动。”左方遒很知足地说,“七年了啊儿子,要不是这次病了,他态度都没一点缓和的。”

  左扶光甚为不解地问道:“爹向来心高气傲,为什么在将军面前连脸都不要?”

  左方遒气得差点把碗砸过去,愤愤道:

  “这还要什么面子?年轻时候总觉得面子重要,做出许多后悔莫及的事。现在才明白面子这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用,反而将爱人推远……我呀,活该。”

  左扶光摆手说:“爹去吧去吧,不用拐弯抹角地教训我了,我知道了。”

  “又没说你。”左方遒分明没那个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言道,

  “沧渊什么都没要就是等着我们去道谢再提条件的,爹这重病未愈不便去乌藏,你好点了就代劳哈。”

  顿了顿,他又续道:“虽然圣旨还没来,但你如今必然会留在雅州了。所以封地上的事都得接手,也好让爹安享晚年。”

  左扶光不耐烦地说:“你是怕你去了乌藏,将军会随驾,然后留在那里不和你回来了吧?”

  左方遒手里的空碗真的飞了过来,起身骂道:“你个不孝子!这种秘密怎么能说出来?!”

  “全雅州的人都知道了!!!”

  左扶光开始准备去乌藏的行装和谢礼,一边收拾一边想着那天碧澜和翠微偷听到的沧渊对子茂大帅说的话。

  左扶光嘴角弯弯地笑了一下,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在他看来沧渊这样做,肯定是和过去一样,向他传达自己未尽的情义。

  可他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呢?

  这次相逢很短暂,沧渊看似为他而来,却几乎只看了他一眼,连个正脸都没给他。

  想到两人在京城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左扶光知道自己过分,沧渊没可能莫名其妙就原谅了他,便又猜测着对方肯定是有目的的。

  是让雅州买乌藏的粮食呢?还是开辟新的大市口以乌币结算?

  是要图谋雅州的财富?还是领土?或是世世代代的领主盟约?

  左扶光在经过长城的时候,樊启和李彦都跑了过来,和他打招呼,纷纷问及将军最近可好。

  “将军不是单浩轩吗?”左扶光知道他们问的是沧晗,便如实道,“老将军回了家,一切都好。”

  “哦……单将军啊。”樊启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他被沧渊请去白狼部好多天了,也不见他回来,小王爷过去了问问啊。”

  左扶光忽然觉得,“小王爷”这个称呼比“国公”亲切多了,他是他自己而已,而不是某人的驸马、某国之公。

  不过他立即震惊了:“什么?!你们的意思是在乌藏人突破长城那晚,单浩轩被俘虏以后沧渊就一直没把他放回来?!”

  “嘿什么突破,真打他们还不一定打得过呢。”李彦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很有义气地说,

  “知道沧渊是去救你的,我们有意放水。当时我演得那个像啊,猪血洒了一地,谁看着都壮烈!”

  左扶光为边防状况感到深深的忧虑:“他是乌藏王子,他俘虏了固宁军总将至今未放,你们居然不向王府汇报?!”

  “什么乌藏王子、领主啊……他不还是当初的沧渊?”樊启也满不在乎地说,

  “你没听沧渊说吗?只要雅州姓左一天,他就一天不犯中原;但若是雅州易主,他就是下一个巴彦梦珂。”

  李彦咂咂嘴:“这样朝廷畏惧乌藏的力量,不仅不会害小王爷,还会保护你和王爷,听得我热血沸腾。但是小王爷,他分明是为了你才这样,你怎么好像……不信他?”

  左扶光瞬间愣住了,他信了最不该信的人,许世文元。

  难道他疑了最不该疑的人吗?

  “李彦这种小喽啰不清醒,樊启你怎么也跟着犯迷糊。”左扶光严肃地教训道,

  “你们将军不知道在那边过着什么苦日子呢,以后不能徇私枉法,这些情况都要上报王府!”

  李彦有些不服地跳了起来:“我不是小喽啰啦!我现在是大队长,管着好几十号人呢!”

  左扶光摇了摇头,在关卡卸下一些带到军中的衣物,然后朝着白狼部前行。

  听说沧渊刚刚接手乌藏东境的领主之位,忙着收服各大头人,团结人心。

  他忍不住又想,往后他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雅州之王,而沧渊是他的比邻之交,如同中原长城和乌藏官寨伫立在原野上,隔着边界线相望。

  就,挺浪漫的。

  左扶光摇了摇头,自从被带回雅州以后,他觉得自己都不正常了,不清醒了。

  可能是在一场惊心动魄以后绝处逢生,所以才会变得奇怪。很多人容易爱上自己的救命恩人,原来是这样的道理……

  左扶光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带好驮队,递上了拜帖。

  不多时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跑了过来,笑眯眯地对他说:“我们领主大人去岗拉部了,您可能要等很久哦。”


第一百八十四章 糟糕,长恋爱脑了

  等就等吧,反正也没事。

  左扶光把谢礼都搬进了沧渊的官寨里,然后像个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去了最上层的房间。

  他挨个看了过去,不仅认得哪间是给父亲做过病房的,还通过摆设的样式和屋里的味道认出了沧渊的屋子。

  左扶光直接住了进去,楼下老伯和随行侍卫都照顾着他,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住就是三天,这才觉得有点无聊了。

  左扶光下了楼,这三天里他就是在屋里看书而已,忽然想去外面走走,了解沧渊建设起的部落。

  他去了学堂,听了那里的先生讲课,是几个在中原不得志的小秀才,被沧渊发掘并聘用了。

  他还去了边军军营,不过被拦在外面不许进去。左扶光隐约听见操练号子的步调和《百战奇谋》里一致,又想起这本书的来历。

  又过了两天,他去乌藏野地里打猎,一个人玩得甚无意思,败兴而归。

  晚上闻着床单上沧渊的味道,左扶光对着空气开始练习道歉,开口就道:“渊儿弟,你小人不计大人过,我以前做的很过分,原谅我,行不行?”

  紧接着,他觉得语气不好,又低三下四,便改了主意,先说公事:

  “加措王子,此回你救我有功,有什么条件随便提。但固宁军总将你该放归了吧?我得保证他的安危。”

  “会不会太冷漠了?”左扶光从前对沧渊说话从来不会考虑这么多,如今却觉得怎么都不合适,便又换了个开场白,

  “沧渊,咱们公事私事分开。你怎么对我都行,但先放了单浩轩。”

  左扶光脸瞬间有点红:“他会怎么对我呢?”

  他立马又在感慨,当初单浩轩怎么都看不惯他,还和他在兴京大打出手,如今却要靠他救,啧啧……这人以后能不能收敛点。

  左扶光想了很多,伴着这些猜测和想法入睡,夜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醒来发现自己抱着另一边枕头。

  “其实我只是想你了。”左扶光对着枕头说,“如今我已能放下一切,你我却再也回不到过去……”

  又是漫长的一天以后,左扶光听到了楼下众人的骚动。

  原来是领主大人终于回来了,他也起身朝外看,面色瞬间冷锐。

  只见阳光下,沧渊和单浩轩说说笑笑的。传闻两人在乌藏边军破城那日决裂了,如今竟依然好得像兄弟?!

  左扶光翻了个白眼,拢起手罩在耳朵上,仔细听着楼下众人的谈话内容。

  有个人好像是沧渊请来的某先生吧,正在对旁边的人说:沧渊把单浩轩带去见各位头人,亦同样有借力中原,威慑他们老实的目的。

  总之左扶光想象中单浩轩在乌藏蹲大牢的场景没出现,他气闷地一屁股坐回屋里,没出去迎。

  沧渊把单浩轩安顿好,一回头听人禀报说雅州的小王爷已经在他房里住了好几日了。

  左扶光没骨头似的靠窗坐着,忽然听见门响了一声,沧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框边,只对他说了一个字。

  ——“滚。”

  ……

  滚。

  左扶光撇开头去,像父亲无视沧晗的“滚”字一样,无视了这个字。

  “我是来给你送谢礼的。”左扶光很认真地望着沧渊,“感谢你不辞辛苦,无畏相援,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沧渊松手,走进屋内,并不为之所动,问道:“王爷让你来的吧?”

  这句话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左扶光想起十多岁的某一天,他和沧渊闹了矛盾,他前去将军府道歉,沧渊就这样问:“王爷让你来的吧?”

  左扶光像当初一样讷讷道:“渊儿弟,你赶我走啊?”

  沧渊因为这个称呼再次愣住,这是他死穴,但此刻左扶光立即接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就没请你进来’,是不是?!”

  沧渊走过来拉起他:“别跟我抖机灵,谢礼我收了,你带着单浩轩回去吧,正好同行路上有个伴。”

  左扶光被话语里的冷淡刺得极不舒服,顺势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饭都不留我吃一口?”

  “你在我这白吃白喝那么多天,还说没有吃饭?”沧渊双手掌住了门,想关掉了,“我不需要你报答我,毕竟也不是为了图谋什么利益。”

  左扶光品了一下这句话的深层含义,觉得心里凉了半截,又拾起点勇气,开口道:“渊儿弟,其实我想为过去的事给你道——”

  话音未落,门被关闭了。

  沧渊背靠在门内,大口呼吸着,他好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听了下去,然后立马原谅左扶光,继续做着年少时那些荒唐的美梦。

  太阳鸟神像下许的誓言是不作数的,两人在艰难险阻里的约定也能轻易打破。

  他和左扶光永远没有一纸婚约,也没有什么相伴而行,他醒了,被打醒两次,再傻也知道事不过三。

  他只能肯定自己在乎左扶光的生死,却不敢索求任何回报。

  看不到左扶光,他才觉得好。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再也不想和他扯上公事以外的关系。

  左扶光心里有点窝火,他向来专断惯了,很讨厌被违逆。

  沧渊不给面子,他也跟着生气。反正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还在这里等了他这么久,就算走了也不叫遗憾。

  于是,左家小王爷带着单将军,迈过短短的路回到了长城之内。

  左扶光开始接手雅州事务,沧渊也逐渐掌握了领地权力核心,一切风平浪静,终于迎来了中原皇帝的赦免令。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可沧渊那天的态度却始终盘桓在左扶光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很不爽他这样对待我,明明当初像狗一样舔我。”左扶光对父亲说。

  左方遒满脸傻笑:“我很满意如今将明这样对待我,比那时候的逆来顺受更有意思。”

  “爹你完了。”左扶光叹息道,“我大概也要完了。”

  ……

  要到沧晗的生辰了,固宁王准备大办。

  他的生辰沧渊不一定会来,但沧晗的,沧渊作为养子是必然会回雅州的。

  此时距离左扶光被救已经半年了,这半年里他经过了无数次“追回沧渊”还是“忘掉沧渊”的纠结,最后想得自己都烦了,索性投入忙碌中。

  “扶光,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沧晗站在将军府里,用手遮住眼睛,朝上望,

  “行了,你爹瞎张罗也就算了,你别忙了。这将军府打扮得再漂亮我也住不久,我要回渊儿那养老的。”

  左扶光朝下望去,轻轻问道:“将军真要去乌藏吗?”

  沧晗点了点头:“等你父亲身体大好了我再走,不然他又……”

  他忽然觉得和左扶光说左方遒的坏话并不太好,便止住了嘴。

  “沧渊最近有来信吗?”左扶光顾左右而言他。

  “每过几日都要写,有时候是询问意见,有时候问及周边诸事。”沧晗如实答道。

  左扶光很是关心:“有问过我吗?”

  沧晗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等到左扶光刷完新漆时,他才叹了一口气:“渊儿从未问过你,但是提过一次……”

  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左扶光便耐心地等待。

  沧晗又斟酌很久,才道:“就是那封赦免令……是他用皇马甲换来的。皇帝收到以后再次退回,劝他深思熟虑,而他一意孤行。”

  顿了顿,沧晗续道:“渊儿不仅救了你的命,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左扶光似乎听肖思光提起过一次,沧渊在疫病时期出城,许世景烁就赠了他一条皇马褂。

  这意味着皇权保护着他,让他可以顺利通关,必要时还能让皇上满足他一个心愿,但此后也就失去了特权。

  他竟用坚持交出御赐皇马褂换取了这道赦免,而许世景烁同意了。

  这时轮到左扶光沉默,他在将军府里站到下午,一直望着沧渊年少时住过的屋子,没再说过一句话……

  沧晗的生辰在热闹中开场,固宁王借机打通了将军府和王府的一道墙,做成了拱门形状。

  两边院子里都坐着宾客,夏日天气正好,清风分外凉爽。

  沧渊果然来了,身旁带着两个乌藏头人,全都穿金戴银的,给沧晗贺寿。

  “哎呀岗拉头人。”沧晗和岗拉部头人本就相熟,赶紧把人迎进了将军府。

  “爹。”沧渊指着身旁另一人介绍道,“这是斑虎头人,刚从他阿爸手上继了权杖,他小时候你见过一次的。”

  沧晗眼前一亮,忙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的头人。

  小伙子名叫贡曲,才十八岁,眼睛像高原溪水一样深邃明亮,好像沧渊小时候的模样。

  “老将军好。”斑虎头人恭恭敬敬行礼,举手投足都很有风度。

  他年纪虽轻却不卑不亢,这回和沧渊来雅州,就是为了结识众人,拓宽关系的,所以笑得很是明媚。

  沧晗一看就觉得挺喜欢:“后生可畏啊!瞧这孩子,颇有他阿爸当年的风采。”

  贡曲不好意思地低头,脸颊有些许红,轻轻说:“领主大人,您陪将军去招呼宾客吧,不用照顾我们。”

  沧渊抬头望向四周,果然看见固宁王就像男主人一样在席间穿梭,四处招呼。

  好像没他什么事,他便拍了拍贡曲的背:“走,我带你们去坐上席。”

  “好的,我的大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追夫使我快乐

  贡曲对中原的食物感到新奇,又有沧渊带着,便终于露出几分青年人的稚嫩,兴致盎然地坐下。

  三个人在沧晗的家属席位说着乌语讨论起了领地上的事,左扶光从王府的拱门过来,眼睛瞬间就锁在那边动弹不得。

  沧渊很温柔,沧渊对待外界总是温雅和煦的,除了在战斗状态下,他能给人一种坚定又温暖的感觉。

  比如许世景烁,比如封小,比如他的兄弟们,曾经接触过的夫子们,无一不这样评价他。

  可左扶光见识过沧渊恶劣又无赖的模样,还知道他能有多冷漠,又能有多蛮荒。

  他忽然有些不懂,为什么沧渊把所有的关怀都奉予了周围的人,却独独对他如此冷硬。

  而且沧渊早已不是过去的无名之辈了,他如今是乌藏东境领主,身份贵重。

  但他行事待人依然像过去一样谦逊有礼,这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也很容易让人误解他的热诚。

  就比如这位贡曲头人,左扶光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很依赖沧渊,也很想在沧渊面前表现,博得青睐。

  年轻人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他特意做出一副懵懂天真又强装镇定懂事的模样,不时流露出小鹿般的神情,顾盼生辉,显得格外出挑。

  可沧渊毫无察觉,他与对方谈笑风生。

  沧晗也觉得这个小头人可爱,数次过来与他说话,迅速就熟稔起来。

  左扶光绕着那边的桌案打了一圈,端杯走向沧渊那桌,手肘靠在那头人的椅背后面。

  “嗯……小王爷?”岗拉头人首先认出了他,忙打招呼,“您也在啊。”

  左扶光笑了笑:“隔壁就是我家,我自然在。这位是?”

  沧渊对他露出一个很官方的表情,起身道:“斑虎部的新头人,贡曲。”

  “哦……看来是领主大人跟前的红人啊,来雅州都带着他。”左扶光刻意忽视了斑虎头人对他说的恭维话,不怀好意地看着沧渊,“您最近身子骨可还好?”

  “不劳小王爷挂心,我一直都很康健。”沧渊面色不善,紧接着就续道,“但我父亲是否安好,我才该详细询问您父子二人。”

  左扶光目色逐渐像水一样沉了下来,低低道:“将军更适应雅州的气候,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反而不适合你乌藏的苦寒之风。”

  “你替你父亲急什么,我有说要带他回去吗?”沧渊仰头喝了一口,不愿与他多言,

  “小王爷慢走,家父生辰,让您像个儿子似的招待客人,我反而坐着,不太好。您还是回府吧……”

  左扶光手上一松,酒杯落在了贡曲肩膀上,迅速染湿那一片的衣料。

  乌藏头人的衣服格外华贵,垫肩处镶有松石,石头里融着金属纹样,是碰不得水的。

  贡曲“啊”了一声,明显心疼了,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起身道:“我……我去把肩披烤一烤,我的大人。”

  沧渊立即就要跟他走,左扶光挡在椅子中间,不让路。

  岗拉头人也很有眼力见,看出来了什么,起身说:“那我去外面抽一卷烟。”

  “你会抽烟吗?我的头人?”沧渊斜睨着他,问道。

  岗拉头人从兜里摸出准备着散宾客的烟,摸着火折子说:“从现在开始,可以会的,我的大人。”

  在乌语的语境里,一方领主和下辖头人会互相称呼“我的”,以示亲近。

  但三人用汉语说出来就很奇怪,左扶光正想嘲笑两句,忽然沧渊瞳仁微红,明显触发了燥血状态。

  他要做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左扶光只见面前掠过一片衣摆,沧渊竟然直接从他头顶……跳了过去。

  他一个人被晾在原地,而沧渊把那个小头人带去了柴房,两人关在里面烤衣服,不时还传出几句笑声。

  左扶光真的醋了……

  ……

  忙完一整天,已是凌晨,宾客都散去了,下人们在收拾屋子。

  左方遒喝得很开心,红光满面,还在将军府里不肯走,几个人坐在大堂里。

  两个头人也被沧渊安顿在外,他自然得留宿家里的,便陪着父亲。

  左方遒和沧晗一人坐了一个太师椅,中间隔了个极窄的桌案,沧渊和左扶光分别在小板凳上,坐于两人脚下。

  “今天……又聚齐啦。”左方遒醉醺醺地说,“就像以往过年一样——我,将明;渊儿,扶光。好久没这样了,一家子整整齐齐。”

  沧晗端坐着,身板笔直,提醒道:“您漏了一个人,明娘子。”

  左扶光忙替爹解围:“我娘嫁出去了!就前不久的事,她和倪川安互相照顾,感情很好,修成正果了。”

  “那祝福明娘子了。”沧晗喝了一口醒酒茶。

  左方遒也端起茶,继续讲道:“趁着今天日子特殊,我们一杯茶,泯恩仇。把过去的事儿都了了吧……”

  他端了好一阵,才发现没有人回应,沧晗的杯子放下了,沧渊只看着他爹,左扶光也僵硬着没有动弹。

  “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左方遒向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此生就没遇上过这种尬局,

  “今日我们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就说明没什么难以开解的深仇大恨。我们之间彼此在意,又为何要冷眼相对呢?”

  正如沧晗当初愿意放下兵符抛却一切前去京城逼宫救他,沧渊亦然承担了两族间巨大的压力和未可知的未来,把左扶光从囚车里抢了回来。

  左方遒知道,终究是他们父子对不起对面两位,便耿介说道:“将明,‘对不起’、‘我错了’之言,数年间我已说过无数遍了。”

  “我想你是想看我表现,所以我追了你七年多。你若是喜欢,余生我不做固宁王了,就和你满世界地跑,都行。”

  “将明,没了你活着真的没有意思。和我饮了这杯茶吧,就算一个回应了,其他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行吗?”

  左扶光面色微白,觉得丢脸,起身说:“爹,你喝多了。”

  左方遒抬头时,一大滴眼泪滚进了茶水里,发出“滴答”一声,他立即用袖子擦了擦:“也不知道为什么,病了以后好像把泪穴都开启了,老是这样。”

  左扶光去扶他,左方遒却一把推开,老泪纵横道:“我什么样子将明没见过?”

  莫说流泪了,年轻时飞扬跋扈,揽权时贪得无厌,病了以后排泄失|禁,哪一项不值得人厌恶?

  可沧晗还是坐在这里。

  沧晗把茶喝了,沧渊都没来得及阻止。

  紧接着,他就说:“扶光,扶你爹回去睡了吧。今日明是我生日,却了了他的心愿。”

  左方遒见状,猛地开心起来,酒意也醒了八九分,更不愿意去睡觉了。

  其实沧晗喝那杯茶,并不是想到了对方的落魄,和这些年的顺从。而是当初两人互相扶持时,那些明媚又美好的过往。

  左方遒出生世家,天生聪慧,注定要有大为。

  沧晗记得他们相识时对方的天人之姿,记得他们平乱时打过的每一场仗,还记得雅州建设过程中的种种艰辛。

  他们躺在荒滩大坝上畅想的未来,正是雅州繁荣的今天。

  沧晗的功名、财富、地位、理想,都由左方遒带着他在书写,这是他们一起创造的美好。

  至于那些可怖的占有欲,不尊重,往事种种过节,就释在这杯茶里吧。他累了。

  忽视一个人、躲避一个人,比和他为敌更累,沧晗深深地觉得自己老了。

  “别扶我,我好了!”左方遒执意不要左扶光碰他,反而抬下巴对着沧渊,话里有话道,

  “扶你弟弟去,他如今新任领主,缺乏经验,而你在京城做了那么多年官,你得扶他一把。”

  左扶光脸又黑了:“爹在胡乱说些什么啊?”

  “都是一家人了,可不就是弟弟吗?”左方遒的手越过桌案搭在沧晗的手上,大着胆子握住,“将明的儿子,也是我儿子。”

  沧晗抬起眼眶,看着他:“那你可得放下戒心,扶持乌藏东境的贸易。让他坐稳这个领主位置,以免东境易主,同样不利于雅州。”

  “爹。”沧渊拉住沧晗的手,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你说了王爷也记不住。”

  “我没醉!”左方遒当即起身要拿笔,“只要将明肯留下,我会全力支持渊儿!”

  沧晗挑眉:“我不留下你就不支持了吗?”

  “哎哟将明你别这样吓我,你想去乌藏就去,但要时不时回来,别定居了就不来这边家里了……”左方遒忙不迭解释,

  “你看啊,夏天雅州若是闷热潮湿,你就可以去他那边躲个凉快;但冬天乌藏寒冷,就回来嘛……”

  左扶光不知道自己那个大气大为、指点江山的爹哪去了,他好像看见的是一个顾家的老年人。

  可他又想到左方遒病了以后对他说的那番话,似乎增加了一些新的注解。

  又哄了好一会儿,听了左方遒不少絮叨,才把他给说顺溜了,左扶光将爹带回了王府休息。

  沧晗觉得时间太晚,虽然还有话,却想明天再对沧渊说,便也直接睡觉了,夜色已深……


第一百八十六章 那你跟肖思光过去吧!

  沧渊独自走出屋门,想去自己卧室,却发现左扶光站在拱门那里。

  两人对视了一下,沧渊埋头朝屋里走,暗自想着下一回一定要把这门给封上!太方便了,毫无自己的空间可言!

  左扶光又跟了几步,沧渊屋门关了,他只好趴在窗框上。

  “渊儿弟,你看着我爹这样,是不是觉得特痛快、特好笑啊?”左扶光幽怨地对着窗缝缝说,“你想我也这样吗?你要是觉得可以,你就明说。”

  沧渊并无任何磨人的想法,只道:“我没有嘲笑你爹,只要他以后待我爹好,我也不会记恨他。”

  “那你就是记恨我……”左扶光在窗口坐下,“真的连谈都不想和我谈吗?”

  窗户忽然被大力推开,左扶光差点摔下去!

  “咱俩还有什么好谈的?!”沧渊声色俱厉,忍不住说,

  “是谈你打破我们的誓言,娶了他人为妻;还是谈你利用我对你的喜欢,把我们二人的私事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只为了离间我与皇帝?!”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当初他已做好了即使左扶光成为瑞云的夫君,也会与他在京城互相扶持的准备。

  可他被拒绝了,多年以后还被肖思光怒骂:“陪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人,是我!你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少艰难吗?”

  可左扶光并没有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错,当初让沧渊离开,是想保护他,不要他和乌藏卷入纷争。

  而沧渊返京时,左扶光并不理解沧渊是想成全肖思光的,便在此刻大声回道:

  “你对付我不也一样?无所不用其极!你明知肖思光是我的左膀右臂,还逼走了他!”

  “肖思光、肖思光……”沧渊懒得解释了,把窗户再次关上:“那你跟肖思光过去吧!”

  左扶光跳下窗框,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叉腰朗声道:

  “反正我爹现在也活泛着,雅州没我什么事。正适合我当回纨绔、不务正业。我明天就北上找肖思光!”

  屋内再也没了回应,沧渊吹熄灯火,侧身躺下,拿被子把脸蒙住。

  左扶光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朝王府走去:“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到时候别哭着求我留下来!”

  ……

  翌日,沧渊没求他,反而一早就走了。

  他带了两个头人,不能耽误太久,乌藏事务繁忙,没等谁来相送。

  左扶光出门的时候,只看见远远三个异族人的背影,贡曲那小子眼睛就像粘在沧渊身上,令他非常不爽。

  “主子……那我们,还去北境吗?”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身后问道。

  碧澜和翠微救了他以后,没要任何报酬。很快就走了,左扶光近年来的近卫一直是清花茹,女性。

  但那声音是男的,他立即回头,看见了温远的脸,蹙眉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发现我在给你送信,给王府递消息,早就将我赶回来了。”温远有点委屈,“王爷什么都没说,您看您能不能把我的身份明确一下,我到底是王府的还是将军府的?”

  “我看你适合守在拱门下,哪边需要你就去哪边。”左扶光朝内吼道,“行李拿好,立即北上!当然要去甘州,谁说不去的?!”

  车马迅速备好,左扶光和父亲说了一声,就启程了。

  他很久没有见到肖思光了,确实也要去看看他。据说巴彦梦珂最近越发猖狂,肖思光都不在北宸城里,左扶光便沿着长城的边缘北上。

  自从年少入京以来,他从未这样闲适过。沿途只用欣赏风光,不必忧虑国事。

  其实左扶光对许世景烁还有些不放心,如若让他主动放弃朝政,他绝对是做不到的。但许世文元的围困算是推了他一把,被迫不能返京,便只剩了一个选择。

  “只要雅州之主姓左一天,我就一天不犯中原。”左扶光在嘴里反反复复变着法子品沧渊的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完了,左家到我这辈算是断了!难道他是让我还要娶妻生子的意思?!”删水印衮

  想了一会儿,左扶光又自我否定:“不对,他肯定是磨刀霍霍,等着我死的那天,大举进犯。”

  清花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主子,我总觉得咱们回来,好像忘了个什么东西,在京城里的。”

  “外四家里的固宁军不都在吗?”左扶光瘫在马车里,猛一下跳起,“糟了!叶知夏还在给皇帝做武学导师,能不能活下来看命数了!”

  “不是,他有自保能力。”清花茹试着提醒道,“京城驸马府里虽然留了人吧,但我怕您走了,他们对它有所怠慢。”

  左扶光差点一头撞在车上,捶胸顿足:“熊战啊!我的好大儿,我没忘,可也找不到机会把它接回来啊。”

  正说到此处,提前递拜帖的信使恰好赶了回来,通报道:“肖世子知道您要去 看望他,非常开心。只是边关乱象不断,他只能在边营接见您。”

  “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听说鞑靼可汗缠上他了。”左扶光缩回车里,“什么地方无所谓,我们许久未见了,能像过去一样通宵达旦地把酒言欢,就足以。”

  “还有……”信使徐徐说道,“肖世子知道您不能回京,不久前去京城时把您家里的熊带回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正好让我传话。”

  “我说什么来着?”左扶光立即对清花茹道,“还是光儿好,他肯定一直记挂着我。”

  温远极小声地说:“北宸世子替您带个熊您就觉得他很好,可大中军压境时,他不能南下,来救您的是沧渊,您却依然觉得他想你死……”

  “你说什么?!”左扶光大声问道,“温远,你怎么跟上来了?”

  温远不说话,迅速撇开头去,骑到了队伍最后方……

  还能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主子是分不开的,还能成,怕被肖思光给搅和了,便一直跟在左扶光周围。

  做的事也与过去差不多。

  以前是在沧渊身边给左扶光递信,现在是在左扶光身边主动给沧渊“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道沧渊会不会来……

  车队慢悠悠抵达北郊长城,肖思光刚打完一场仗,肩甲都是破的,从关口骑马进来。

  左扶光已经在营地等了他好一会儿了,忽然见到他来了,发觉肖思光身上风尘仆仆,瞬间觉得他成熟了很多,极似肖怀胜,仿佛在这些日子里蜕变了。

  “嗐,这些鞑靼人,不打就不老实,又在长城外抛投火种,烧我草场。”肖思光卸掉满身战甲,把屋门帘子关得严严实实,这才瞧向左扶光,

  “许世文元抓你那会儿,没受伤吧?”

  左扶光心里一酸,陌生感被这熟悉的、关切的眼神驱散几分,笑道:“我命大,也就被马拖了拖,都是皮外伤。”

  肖思光把他上下打量了几遍,其实他也很想他,只是职责所在,未能驰援,他相信左扶光是懂的。

  两人在营房里摆了酒,听着外面士兵说话的声音,谈起了分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我到北境时,父亲正在与巴彦梦珂苦战。他骑不了马,就用一副盔甲把自己支撑着,站在战车顶端指挥……你不知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肖思光握起拳头,捶了一下桌案:“元人欺我父亲老矣,对北境虎视眈眈。我刚回归时镇北军里质疑的声音也很多,直到那场大胜。”

  左扶光知道他说的那仗,肖思光以少胜多,率领镇北军奇袭,挫败了巴彦梦珂入侵中原的美梦。

  他把鞑靼部又赶到了长城之外,皇帝却没有论功行赏。

  左扶光真诚地说:“你不需要别人的肯定,那场胜利就是你回归的投名状。”

  肖思光眼里神采奕奕,又喝了酒,逐渐就说得多了些。

  “巴彦梦珂是真的皮,和他的父汗不一样。他喜欢玩战术,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却每次都很拙劣,会被我打回老巢。”

  左扶光只记得梦珂大汗威武雄壮的模样,觉得那一定是个狠厉霸道的人,挑眉道:“比如呢?”

  “且不说边境上这些骚扰,他胆子太大了,有一次我代父进京述职,巴彦梦珂竟然假扮边境混血,跑到了我们北宸城里作乱!”

  左扶光笑道:“那你回来了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我回来在街道上撞见了他,当即对他进行追杀。没想到他就是刻意的,居然企图在我的地盘上刺杀我?那次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抓住他了……”

  肖思光说得红光满面,句句不离巴彦梦珂。

  左扶光逐渐发现了,肖思光热爱现在的生活,他喜欢和那位大可汗玩“猫追老鼠”的游戏,并乐此不疲。

  很多常年为敌的人都是这样,一生与对方斗智斗勇。如若哪一天对手死了,他反而会有种失落感,好像自己都没了一半。

  他们的胜败此消彼长,犹如波纹起伏,推动时间前行。

  肖思光肩扛北境,是将来的镇北王。他也是一个合格的领军人,优秀的戍边者,并将一生如此,坚毅而痛快地活着。

  “对了,咋没见你带上沧渊?”肖思光挠了挠头,虽然不太想提这个人,还是疑惑道,“他举乌藏之力支持你,你应该很感动吧?”

  左扶光兴致缺缺:“我们没和好,虽然看见你过得畅快,我也替你高兴。可当初他瞒着我逼你返北……”

  肖思光含着一口酒问道:“谁告诉你是他逼我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检验谁是亲爹的时刻到了

  没有人可以逼迫肖思光返回北境,正如无人能够胁迫他留在京城,这都是他自己的抉择。

  沧渊从始至终,也只问了他“你想回去吗?”,从未施计,且坦坦荡荡。

  肖思光返北以后回望过去,其实挺感谢沧渊的。

  如不是他弹了鞑靼胜曲,如不是他前来叫醒了“北宸世子”,他可能会在京城耽误下去,后悔一辈子。

  肖思光喝着酒,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左扶光听。

  说着说着就说多了些,连在巴彦梦珂的“魔爪”下救沧渊也一并讲了,还说了两人以前打过的架。

  “曾经我想过很多次,为何是他,而不是我,只因为他出现在你身边比我早吗?”肖思光垂下目光,手里松松握着酒杯,

  “这一次我才明白。你对他而言,比名誉、家乡、理智更为重要。而我——我只真心爱着北境。”

  左扶光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我来找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叙旧。还有和他赌一句话的气……”

  “什么话?”肖思光醉醺醺问道。

  左扶光学着沧渊的语气,重复道:“那你和肖思光过去吧——就这句,我已经数次想和他好好交流了,但总是被拒绝。”

  肖思光喷出一口酒,瞬间来了精神:“你觉得这句话是拒绝?”

  “啊。”左扶光理所当然地说,“气死我了,离了他不行了?”

  “不是,我爹娘吵架的时候我娘也会这样骂我爹啊——那你跟外面那些女人过去吧!”肖思光一边代入人物,一边解释道,

  “能说出这句话的前提是,在他心里你们两还是一体的。不然你和谁过和他有毛关系?”

  左扶光衣襟都沾了酒,清醒几分:“真的?”

  他爹娘过去从不这样吵架,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明姝月很清楚左方遒对她有责任,却没有感情。

  正因为家庭中只有表象和睦,实则并不相爱的父母,左扶光才在情感上有所缺失,难以体会别人的感受。

  “很多时候觉得你聪明绝顶了,有些时候又发觉你笨拙且可恶。”肖思光不禁想起自己对左扶光产生感情,对方却刻意忽视,仍旧与他不分彼此的时间,

  “易地而处,你试想一下——”

  话音未落,城楼外传出一道洪亮嗓音,一听就是巴彦梦珂,带着浓重的鞑靼口音:

  “肖思光!本汗今天打猎的时候,竟然猎到了几个人。你猜猜看是谁啊?!”

  肖思光立即止住声音,朝后看了一眼,拉开了门。

  前些日子收买了边境上的混血打扮成鞑靼部落间的商人,前去打探军情,定是被巴彦梦珂活捉了!

  他手下的将领立即走出来,低声汇报了情况,果然是那几个混血。

  肖思光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左扶光,却听巴彦梦珂在外面大声喊道:

  “出来啊!怂了吗?本汗数三二一,你一刻钟不出来,本汗就杀一人!”

  肖思光甩了甩脑袋,嘴里怒骂一声,当即猛灌了一杯醒酒汤。

  “扶光,你先坐着,我去会会他。”

  左扶光听那气势也觉得瘆人,忙起身说:“快去快去,不用管我。”

  肖思光从衣架上拿下战甲披身,又取了放在床头的剑,虎虎生风朝外赶去。

  巴彦梦珂开始慢悠悠地数了:“三——二——一个半……嚯,这回这么快啊?!”

  肖思光朝下一看,那几个混血被捆成了粽子跪在地上,不断对他磕头。

  “肖世子救救我们啊……我们是受了您的指使才去了鞑靼部,您不能不管我们……”

  巴彦梦珂得意洋洋地坐在马上,刀尖点在一人脖颈后,神气盎然:“这几个杂种的命能不能换一石糙茶?”

  肖思光嫌恶地说:“你要是想重修盐茶道,就拿出点诚意来,别用这种方式,我不吃威胁!”

  “看来是不吃硬的,喜欢软的啊?”巴彦梦珂佻达道,“咱们打仗归打仗,你停了盐茶贸易,不义气!”

  鞑靼和甘州虽然常年战争,但他们民间还是有贸易往来的。

  鞑靼部难以出产蔬菜水果,多以肉食为主,只能通过喝茶补充身体所缺元素。

  甘州大部分地方处于荒漠,自身不产盐,绿洲产茶。而元人极北有盐湖,产出湖盐,本可以互利。

  但巴彦梦珂实在太不听话了,肖思光就关停了盐茶商道。虽然北境是少了些利益,但可以从蓉省购买井盐,受的影响不如鞑靼部大。

  巴彦梦珂终于坐不住了,肖思光等的就是他服软谈和的这一天。

  “我跟你有何义气可讲?”肖思光颇为好笑地说,“这几个人莫不是你刻意收买过的双面间谍,专门做局引我上当的?”

  他顿了顿,望了眼天边:“呀,一刻钟快要过去了,该杀了。”

  肖思光只是心里有这样的猜测,实则并不肯定这几个混血的身份。

  但他知道巴彦梦珂虽然好战却不嗜杀,这也是他能一统鞑靼五部,获得北方游牧民族支持的缘由。

  这一下可把梦珂大汗给气到了,他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想要的东西没讨到,但要他服软签什么停战商贸条约?做梦!

  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元人将军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本汗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鞑靼有贵客,暂不奉陪了!”巴彦梦珂依然不输气势地说。

  肖思光冷笑了一声。

  那几个混血怎么来的又被怎么拖了回去,在他看来这只是巴彦梦珂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再从长计议的缓兵之计。

  但一直伫立在长城外的元人军营真的后撤了不少,岗哨都看不见了。

  一连两天,巴彦梦珂偃旗息鼓,丝毫没来挑衅。肖思光的探子出去以后回来禀报,说还真是乌藏来了贵客,跟大汗谈生意的。

  “乌藏能有什么贵客值得他亲自接见,还摆流水宴。”左扶光断定道,“肯定是沧渊,知道我会给你出谋划策,所以又来膈应我。”

  “那我们如何应对?”肖思光知道若是乌藏能够外购茶叶,再从鞑靼换取别的利益,岂非让利于人,反而让他们发展壮大了?

  左扶光阴沉着面色:“你把巴彦梦珂约出来,我和你一起,与他谈判。”

  “幸而军师在此!”肖思光拱手笑眯眯地,“可我们这里有什么条件呢?”

  左扶光眼中波光转了两圈:“要是巴彦梦珂单独前来,就和他斗智斗勇。而若是沧渊来了……那就是另一种谈判方式了。”

  翌日,梦珂大汗收到了文书,却刻意置之不理,晾了肖思光半天。

  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像闲逛一样,带了一支小队前往长城外,沧渊果然跟在后方。

  只是巴彦梦珂依旧没有放弃他白要“一石茶”的流氓想法,继续把刀比在那几个混血脖子上说要杀人。

  “哟,还刻意少带了两个,给我说已经杀了。”肖思光翻了个白眼,走上城墙边,“左扶光快来看看,咱俩又在一根绳上了。”

  谈判极不顺利,沧渊当了巴彦梦珂的狗头军师,果然让鲁莽的大汗变得狡诈多了。

  左扶光这边见招拆招,谈到半夜也没有结果。

  肖思光瞪着巴彦梦珂,沧渊瞪着肖思光。巴彦梦珂瞪着左扶光,左扶光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朝后面看去。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从城楼下挪腾上来,悄悄的,似乎不愿意引起他们的注意。

  “熊战!”左扶光朝后走去,“你上来做什么?!”

  马熊不听,执着地朝前走,许是闻到了沧渊的味道,或听见了他的声音。

  肖思光正和巴彦梦珂吵到气头上,沧渊又凑在大汗耳边给他提醒。听见马熊上来了,肖思光忽然拔剑出鞘,一把薅过熊战,比了上去:

  “沧渊,你给老子闭嘴!”

  火光映照下,熊战毫无惧意,憨憨地被提着脖颈后面的毛,还蹭了蹭肖思光。

  左扶光目瞪口呆,他居然想得出这种损招,用熊战威胁沧渊?

  黑夜里几乎能看到马熊喷出的白气热腾腾的,沧渊感到不爽。他瞥了一眼肖思光,然后不再和巴彦梦珂说话,忽然下了马,朝长城下走来。

  “熊战,下来,到我这里来。”

  城墙高达十二米,超出四层楼的高度。沧渊张开怀抱,强化全身肌肉,驻足等待。

  肖思光立即意识到自己有点荒唐,连忙收了剑,命令道:“熊战,离开城墙。”

  温远幽幽在后面叹道:“检验谁是亲爹的时刻到了。”

  话音未落,熊战毫不犹豫地朝前探身,朝下跃去!

  它还觉得自己是小熊,所以没有害怕,以为沧渊能够轻轻松松抱着它。

  但这场景真的骇人,就像一个巨型石头从四层楼上落了下来,但沧渊没退,被熊战实打实砸在地上,胳膊都差点脱臼。

  他算是“接住了”。

  左扶光震惊于他的血脉之力,脑海里闪过一线灵光,忽然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所有的争执和利弊都离他远去,他只是站在城楼上,看见沧渊接住了熊战,他们共同收养的熊。

  然后,左扶光举着火把,亮堂堂喊道:“沧渊——”

  沧渊本在牵熊战后退,闻声抬起头来,便见左扶光在火光中对他笑了笑。

  火把在半空划出流星般的影子,左扶光竟然纵身一跃,朝着城墙外跳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要与你成婚

  失重感骤然传达到心底,沧渊若是有意接住他,就肯定能接住。

  左扶光总是理智的、睿智的,做事审时度势、几经思考,可他回来后的这些日子,觉得年少时的莽撞和自在好像根植在雅州。

  它们随着这里的风、这里的水,这里的神明回归了他的身体,他自由了。

  如果沧渊没有接住他,那他会蹬着墙面缓和下落速度,从此便不再纠缠了,左扶光这样想着。

  沧渊面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撇开熊战张手迎接。

  他还没意识到左扶光是在试探他,只像无数次奔向他一样,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电光火石间,左扶光已经落进沧渊怀里,心跳剧烈。

  他可比马熊好接,沧渊几乎没用血脉之力,牢牢将他抱在双手当中。

  巴彦梦珂眼前一亮,下马上前,边走边哼声道:“这是哪门子阴谋诡计?还有自己送上来的人质?”

  “左扶光?!”肖思光快要疯了,手里却只有一坨熊毛和一片左扶光的衣摆,大吼,“都他妈疯了吗?!”

  火把落在地上,左扶光腿脚不沾地,冲沧渊傻笑了一下。

  巴彦梦珂的长刀已经放弃混血俘虏,抵到了左扶光脖颈上,抬头威胁道:“十石茶叶!否则我要他死——”

  沧渊猛一把打开刀柄,怒喝道:“作耍也得有个度!你过分了!!!”

  左扶光事不关己似的站到了地上,巴彦梦珂惊掉下巴:“加措……你是在骂他,还是骂我啊?”

  沧渊两个人都骂了,这才开始生气,丢下左扶光,闷头闷脑地朝后走,连马都牵错了,拉的是大汗的那匹。

  左扶光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巴彦梦珂对着沧渊的背影吼道:“本汗哪儿是作耍?哪次来这里不是为了梦想,不是为了谋取北境?你话说清楚点!”

  肖思光仿佛被捅了肺管子,一听这话就大声骂道:“梦珂小儿,痴心妄想!!!”

  巴彦梦珂更怒,瞬间不管沧渊了,朝上威胁道:“本汗非打破你的烂城墙,将旗帜树在北宸城,把你当狗牵,你才知道是不是妄想!”

  肖思光拉起一把长弓:“你打啊!”

  巴彦梦珂猛地撞了一下坚硬的长城,撞得自己肩膀发痛,却听羽箭“嗖”的一声,肖思光居然放箭了!

  “你真射啊?!”巴彦梦珂后背贴着城墙躲避,侧着脑袋怒吼道,“不宣而战,你卑鄙!”

  肖思光的脏话仿佛没有头了,又把一支箭搭上长弓:“老子现在宣布,和巴彦梦珂单独决斗!”

  “本汗的名讳岂是你叫的?”巴彦梦珂话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你再来?我要反击了——”

  肖思光探身朝下看,差点被一把匕首扎到脑袋:“谁怂谁狗!”

  ……

  身后两人喧嚷起来,沧渊走出两百米才发现手中缰绳触感不对,巨马不好牵,总和他作对。

  原来是这马的主人巴彦梦珂被困在城墙下,而沧渊的马还在原处,可左扶光就跟在身后,他也不好回去取。

  “跟着我干嘛?叫你们家肖思光开城门,回你大许的领土去。”

  左扶光听到沧渊这样说,风声是向前的,把他的话语带轻了,便故作不明白的模样:“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没听清!谁家肖思光?”

  沧渊翻身上马:“那你就在鞑靼领土上自生自灭吧。”说完就打马想要往前。

  可是巴彦梦珂的马儿根本不听他的话,拉了数次缰绳都要拼命回头,倔强得舌头挂在外面,满口哈喇子乱飞。

  左扶光见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站在原地双手抱胸:“遵从自己的心意不好吗?就像这匹马,何必还跟我装?”

  沧渊被戳破了内心的想法,可左扶光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没有获得想要的尊重,只是觉得更加难受且愤怒。

  这马不听话,沧渊踉踉跄跄地翻了下来,索性把马放了,自己朝前走去。

  这下左扶光更好追了,忙在后面呼唤道:“渊儿弟,不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你待我如此诚挚,我却数次伤你,你总得给我机会弥补啊……”

  话音未落,他感觉自己身后有阴影,原来是熊战跟近了,护着他的后背。

  左扶光其实一点都不怕,即使他现在在鞑靼人的领地上,却相信沧渊会保证他的安全,熊战会守护他的生命。

  他一不怕盘踞在这里的元人,二不怕丛林里的野兽。

  沧渊充耳不闻,因为这个道歉毫无诚意。

  今天左扶光的纵身一跃,看似不管不顾,实则又是验他真心的,而他每一回都会上当,都会选择左扶光!

  现在回想一下,左扶光师从翠微那门,轻功了得,根本不会摔出人命。

  他甚至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正是如此才容易被左扶光玩弄在鼓掌之间,他想要什么真诚?

  “我知道我错哪里了,我不该为了肖思光离开和你生气;不该为了皇帝开后宫就离间你们;不该……”

  沧渊忽然顿住了:“左扶光,你别追了,真的没意思。我不像父亲一样心软,也不喜欢你放下你最可贵的自尊来顺从我。”

  左扶光走至他身旁,仰头望着,忽然发现沧渊好像很悲伤,忙说:

  “我只是觉得曾经我们冲破重重阻碍,即使未来不明朗也要在一起。而今局势已定,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了,为什么要分离呢?”

  沧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想要控制住自己满溢的胸臆。葽薬

  他胸膛起伏着,在左扶光的喋喋不休里终于忍不住了,兀自握紧拳头,语气发抖:

  “你说局势已定?是别人逼你定下的,还是你自主的意愿?”

  “左扶光,我可以不计较一切,不怪你。如果你爹中风那回你到白狼部来和我道了歉,或是你自己打算回到雅州,不再留京,我们俩都还有可能。”

  “现在,你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才会选我。而我会在所有的权衡里只选你,这就是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的理由。不公平,够吗?”

  左扶光退了半步,在他眼里沧渊对外是个文雅君子,只对他带刺,这是他介意的。

  多年前分开的时候,沧渊也曾这样颤抖着和他说过话,只是那时眼眶里满是爱意和不舍,恳求留在他身边,而今却只有绝望,想离开他。

  “可是,你明明就爱我啊……”左扶光低声呢喃。

  “那又如何?!”沧渊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子,被风吹得无比混乱,“你知道你现在追在我身后,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我都不敢觉得是你还爱我,你想和我好。而是断定你清楚将来自己要继承雅州,所以要和我这个乌藏东境的领主搞好关系,以便兴雅利国。”

  “我问你,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乌藏人,像过去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呆在你身边做着你的死侍,你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原谅吗?!”

  左扶光咬死牙关:“不是……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啊?”

  他想说,当初沧渊和他在雅州私定终身时,他也不知道对方身份。

  可他马上意识到,这都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不信任沧渊,还利用过彼此的感情,沧渊也对他失去了信任。

  他们需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重新认识如今的对方。

  在京城的那一年,虽然会一起睡觉,却总感觉缺了什么,那便是不像过去一样交心了。

  左扶光为这种发现感到难过,又设身处地地为沧渊想了一下,却看见对方又在走了,而前方有一片溪流。

  熊战都讷讷地退开了,水声传过来,左扶光愣在原地站了半晌。

  他原本想说“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却在出口前认识到这句话只会伤害彼此,让他们今天不欢而散。

  沧渊走得很快,看样子还想徒步渡河,而不远处就是鞑靼人的军营。

  左扶光脑海里理智的弦几乎被拉断了,发觉自己脚程不够快,会跟丢,极大声地对着前方喊道:“那你遵守你在太阳鸟神像下许的誓言了吗?!”

  溪水流淌不息,沧渊终于驻足,用沉默应对。

  “你小的时候说,以后我当雅州的王爷,你就做我的王妃。”

  “你十八岁那年又说,我什么都不用做,你会用血脉之力毕生守护我!”

  水声实在太大,左扶光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清,可他已然声嘶力竭。

  沧渊微微侧过头,哀矜且平静地说:“今天、棉石镇、京城、北境、雅州,我哪一次没有做到,没有护住你?”

  左扶光丢掉了所有自持,眼眶瞬间红透了:“可你现在在远离我,你怎么守护我?!”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去,也不顾他的话语突兀而幼稚:

  “十八岁那年我什么也没说,只骑上你的马,听你唱了歌。可小时候的誓言我还记着,我要与你成婚,我也要做到!”

  说实话,“成婚”二字太重,除了少年时不切实际的幻想,沧渊没有奢望过。

  他们能冲破世俗偷偷在一起,他们互相扶持就已难得。大许男子虽好男风,却终究不是正统,会受千夫所指。

  他轻轻地说:“但你也说过,你总要娶妻,总要生子,因为你是雅州之主。这一点从过去,到现在,都无改变。”


第一百八十九章 (结局)我的热爱就是你

  “去他妈的传宗接代!”左扶光猛地骂道,“父亲为了我付出了半生精力,我混账,我只想你,不再想要下一代,不想为子嗣的未来呕心沥血。”

  他急匆匆地走到沧渊面前,回望他,交出双手:“我任你处置,你别离开我。”

  “像你回阿里城那时一样,把我绑在麻袋里打,只要你解气,怎么都行。”

  “渊儿弟,不闹了吧,要闹和我回去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

  沧渊踏前半步,他发现左扶光踩在淤泥里,本想扶人。

  左扶光却没察觉,他还以为沧渊又要绕过他走掉,便顺着退步“挡路”。

  脚下一软,左扶光竟踩在了溪边沼泽上,瞬间陷下去半条腿,刚才想说的话都忘了。

  沧渊哭笑不得,呵斥道:“别动!我找条绳子来拉你,我这里也不稳,容易被拖下去。”

  说完以后,他左顾右盼,想看看灌木里有没有藤蔓,没办法只能用自己身上的腰带。

  就这么短的时间,左扶光大腿也被埋住了,他目色一狠,忽然一记手刀扫过沧渊的腿,内力甚至吹倒一旁的野草,沧渊也随之猛地栽倒,吃了满口淤泥。

  左扶光抬手抱住沧渊的脖颈,恶声道:“一起陷进去吧,占堆加措。”

  “左扶光你疯了!”

  沧渊一动不动,沼泽地万万不能开玩笑,搞不好两个人都会交代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毁一世英名。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你那里还没下陷,那你挣脱啊,走啊……”

  沧渊不动,由他抱着。爬也爬不起,只能任他撒野。

  左扶光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动弹。心里熄灭的小火苗猝然燃了起来,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虽然下半部分都在泥里,冰冷刺骨,他却觉得自己心脏里热了起来,抬头就吻住了沧渊。

  沧渊不适地大睁着眼睛,怎么没想到今天发生的事能和“接吻”相关。

  左扶光冰凉的嘴唇又软又甜,很认真、很轻柔地讨好他,好像在求他原谅。只要他给出一点回应,就代表了他的意愿,沧渊想挣开。

  可他不能,稍微一动就可能弄破沼泽上的草甸,他两的命全靠他在外面撑着。

  左扶光亲得动情,亲得畅快,实则脚已经踩到底了,抬起一只手捂住了沧渊的双眼。

  “渊儿弟,我肚子都鼓不起来,感觉身体里没空气了,你分我点?”

  沧渊气闷道:“你是用肺呼吸的。”

  说话间,嘴张开了。左扶光灵巧地再次吻住他,揉了揉他的头发:“要是我没死,你就带我回家,好不好?”

  “死不了,巴彦梦珂待会儿会过来。”沧渊浑身发热,耳鬓逐渐红了,禁不起撩,口气却生硬道,“你别再拉了,再拉真的不行了!”

  左扶光低低地笑了一下,这是已经好了,回去再慢慢哄。

  “渊儿弟,那你试着朝后爬,我脚下也用力。我们俩能撑起来的,趴着可以增大张力。”

  沧渊感到脖颈上的手松了些,便像条毛毛虫一样朝后“蠕动”。

  左扶光随着他的力道被拖出来了一点,但两人都不敢动作太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才基本把人救出来。

  这下可好,左扶光满裤子淤泥,像个泥娃娃;沧渊浑身都是杂草,像条逆毛狗。

  左扶光一边拍自己,一边笑出了声:“这将成为回忆里最好笑的一晚。”

  沧渊又不想理他了,换了个方向:“我不想去巴彦梦珂的营地里丢人,我们往南点找个村子。”

  左扶光听他语气里缓和多了,笨重地跳了跳:“可我跟不上你,这些泥太重了!”

  沧渊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前。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左扶光滑稽地像个美人鱼一样挪动,再次转身了。

  第三次回头时,左扶光对他讨好地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像小时候一样干净没有杂质。

  沧渊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冲回左扶光身边,低身单膝跪在地上。

  “嗯?”左扶光傻了。“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上来!”沧渊冷酷地说

  左扶光:“啊?”

  “我让你上来!”沧渊不耐烦道,“我背你走,不懂吗?三、二……”

  他还没数到一,左扶光忽然跳了上来,差点把他再次推到地上。

  左扶光一上来就像树袋熊一样抱着了,把满腿淤泥都蹭在了沧渊身上,手卡着沧渊的喉咙:“你要是在雅州,我就把你绑回去结婚。”

  “你要掐死我了!”沧渊骂骂咧咧地朝前走了起来,“现在咱俩在鞑靼,我待会儿就可以把你卖了。你猜猜巴彦梦珂肯出多少买你去威胁肖思光?”

  “说我们呢,别说肖思光。”左扶光捶了沧渊一把,“我看他和梦珂也算是相似的人,他骨子里其实热爱这样的生活。”

  “那你热爱怎样的生活呢?”沧渊忽然问道。

  左扶光觉得有些茫然,抬头四顾,他什么也看不见。

  沧渊有比他更好的夜视能力,所以能瞥见地上的坎坷、天边的浮云,和藏匿在远方的凶兽。

  可左扶光没了方向,只能依实说道:“起初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雅州之主,我要管好这片地域,并且泽被后世,像父亲一样以封地之兴为己任。”

  “后来知道了左扶桑的事,便觉得我身上背负了血海深仇,要替他平反,所以我得拼命往上爬。”

  “再后来啊……我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原来父母也需要我守护,权力于我而言更加重要。”

  “做国公的这些年,守家变成了守国。黎民百姓也似乎成了我的责任……其实,我从不知道我热爱怎样的生活。”

  “沧渊,你懂吗?我总是为父母、替兄长、为万民,为别人而活着的。”

  左扶光没敢说:其实还有为了你。

  当知道许世嘉乐对沧渊的龌龊想法以后,他恨不得把他立即送回乌藏。

  那些年的风云里,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左扶光不想让沧渊卷入。

  他以为沧渊离了他,会很快就找回自我,然后自在逍遥地生活着,热忱不能撑一辈子。

  可他不知道,即使沧渊改了身份,有了地位,甚至有了家人、权力、自己以后,依然爱着他。

  “其实我从未、从未和瑞云有过夫妻之实,无论她是不是智力残缺。”左扶光自白般解释道,“我和肖思光,也从没有。我为你守心了……”

  沧渊曾经极恶毒地告诉他:“你若不忠于心,就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恶心。”

  左扶光说着说着感到有些委屈,声音越来越小。

  “我知道。”沧渊说。

  左扶光抬起头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只有我。”沧渊脚步停了停,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我也只有你。

  左扶光酸里酸气道:“可你有许世景烁、那你那天带的那个小头人!”

  “什么头不头人?皇帝是我学生!”沧渊不服道,“那肖思光、那雅清、那还有许世风华——”

  左扶光立即打断:“说了不提肖思光了!还有什么连许世风华你都在意?人都被我亲手杀了。”

  沧渊还是很醋地说:“你们好的时候可好了,我看了直犯恶心……”

  两人吵了一路,长城那边也互丢暗器打了一晚。

  日出时,沧渊还没找到村子,左扶光在他背上都快睡着了,低低地说:“我们到底要去向何方啊?”

  沧渊说:“哪里有太阳,就去哪里。今夜说的话我不会当真,因为你应该先找到自己的热爱。”

  “我的热爱就是你啊……”左扶光无力地垂着脑袋,“太阳从东方升起,雅州是往南的。笨蛋,别迷路了。”

  沧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都没喊累,左扶光居然比他疲惫。

  他不知道未来左扶光是否会兑现诺言,他们能不能顺利地共度余生,也没有答应成婚。可他确定在有限的时光里,他放不开他……

  “渊儿弟,我饿了。”

  沧渊发间全是初生的阳光,朝后看去:“我的马来了,熊战也跟上来了。后面还有个……瘸着腿的温远?”

  左扶光不安分地扭了一下:“不要,我就要你背。”

  “不怕我把你背回乌藏?”

  左扶光说:“行啊,那我当你的领主妃。不对,乌藏那边没有妃。当你的领主夫人……”

  沧渊半真半假地回道:“你送上门来我也不一定要。”

  左扶光瞬间来了精神:“那你看我表现,看我表现好不好?”

  沧渊不再说话了,他们很快找到了村落,接应的人也来了,远比上一次从北境返雅容易得多。

  他把左扶光送回雅州炉城,自己没有做停留,依然很快就回去了。

  左扶光没有死皮赖脸地跟在他后面,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得拿出从未有过的诚意,让雅州和乌藏生死相依。能看见未来,才可以令沧渊安心。

  虽然沧晗默许了他们,但他一直未能获得沧渊亲人的同意。上一次还得罪了占堆阿木,这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正文终)

  想看追上的去番外,剧情到此结束了,番外明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