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往事被摊开来晾晒在明媚的亮光之下,像打开了一只尘封许久的老旧箱子,蛛网遍布,灰尘满溢,迎面而来的呛鼻味道呛得人久久说不出话。
这些心事太过沉重,连着筋骨带着血肉,把陈年所有无法见光的伤口都撕扯开来,嘶啦啦的,听得见声响。
边泊寒想起小时候自己喜欢的一只毛绒小狗,尾巴处开了线,他害怕妈妈把它扔掉,一个人躲在卧室里,用胶带贴了好多遍,贴得很认真。
可是时间一长,胶带还是脱落了,露出里面破败的棉絮来。
周泽楠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当年那个漂亮,但是破碎的小狗。
他不切实际地想,如果可以,他想回到过去抱一抱当年那个落满泥点的小孩。
告诉他,不用怕。
边泊寒平缓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已经知道,可由当事人讲述出来,边泊寒还是觉得一阵寒冷。
他一脸郑重地望着周泽楠,用称赞的语气说:“周泽楠,你知道嘛,你真的很了不起。”
他说,没有几个人会比你做得更好。
周泽楠还陷在失重里,经年累月的伤疤在须臾里爆炸、燃烧,把他身体里的全部氧气都通通耗尽。
他莫名觉得很疲惫,想歇一歇。
“周泽楠,不要苛责自己。”边泊寒轻轻地摇了摇头,很温柔但很坚定地说:“我不允许。”
边泊寒一直注视着周泽楠,用他轻柔的目光包裹着,他像潭碧绿湖水,望着天边那朵云,包容、妥帖地停在那。
周泽楠回望,边泊寒就给予。
边泊寒的话犹如牵线的风筝,一点点把他拉回地面。
他凝望着边泊寒,边泊寒朝他很轻很轻地笑笑,柔软地像是雪白的棉花。
边泊寒的表情不厚重,眉眼有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周泽楠只是说了一个菜里有虫的普通故事,不惊奇。
风把边泊寒额前的头发吹乱:“或许这些话听起来很像安慰,但我真的觉得你很了不起。”
“还记得嘛,我们来这的路上,我放了涅槃的歌。你要是问我除了电影,还喜欢什么,那一定是摇滚。小那会,听乐队,我恨不得从前奏炸到结尾。”边泊寒笑着,眼里带着光,“后来,我发现,摇滚不一定要躁。”
“它可以是一无所有,也可以是燃烧殆尽。我喜欢的,是摇滚的劲,是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是我他妈过了几年回头看当初做的事,想给自己几耳光,但我仍然不后悔。”
”或许等我有一天,我七老八十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甚至连我拍过的电影名字我都想不起来,可我想到喜欢的人,还能硬,我就觉得我特摇滚。”
“所以,你知道嘛,周泽楠,你真的很了不起。不是因为你的那些经历,是你本身就很了不起。”
“走出过往的人,最勇敢。”
边泊寒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话说的稀碎,他的话音里带一点点急促和紧张。
他眨动着浓而黑的睫毛,纯真又透亮地望向周泽楠。
周泽楠想起五岁那年周语鹤带他回外公外婆家。
新的家太静了,没有人大声说话,走路也是轻轻的。
就连饭桌上,也都是静的,没有人聊天。
不会有人再哄着他喊乖乖,大口吃。更不会有人追在他屁股后面,任凭他玩一会再喂一口饭。
在这里,什么都是自己。
他一只小手端着碗,一只小手拿着勺。今天有他喜欢吃的菜,他很开心地往嘴里送,发出声音来。
外公停下来,看着他。
第一次,他不明所以,没有生出被凝望着的羞赧和自觉。
他以为外公是因为他吃饭认真所以看他,小朋友天生喜欢赞美,于是他吃得更加卖力,试图得到认可和喜欢。
外公像是忍无可忍般,眼里的厌恶也跟着倾泻,他严厉地说,不要发出声音来。
周泽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呆愣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外公外婆。
而外婆并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她耐心地挑着碗里的鱼刺,慢条斯理地,把鱼肉分开,挑出里面细小尖锐的刺来。
他慌张的用小勺勺了豆腐,带着讨好想递过去和外公分享,可他手太短,桌子太大,不小心掉落在餐盘里。
外婆终于抬起头来,她皱皱眉,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盘菜推远了。
周泽楠看着掉在红烧肉里的嫩白豆腐,一点点变成其它颜色。
没有人理会他的窘迫,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
周泽楠像是一条隔绝在塑料口袋里的金鱼,被随意对待。
他们大多时候沉默地像是黑白电影,精致优雅地过着日复一日。
孩子的天性里缺少趋避利害的成分,他们本能地想获得喜欢。
周泽楠很乖,他依照着外公外婆的喜好小心咀嚼着每一口饭菜,走楼梯的时候总是扶着,以免发出声响来。
可他并不能收获想象中的一切,他们依旧不会有任何表情,也依旧会在周泽楠出现的那一刻,彻底把整个空间变成冰冻的寒室。
今天阿姨带他去公园玩,回家的路上,看到很多小朋友拉着气球。
阿姨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独属于小朋友的节日,他们有权可以拥有一个小小心愿。
周泽楠很想要那个气球,可周语鹤说过,除了妈妈,不可以随便向别人伸手要东西。
周泽楠很想她,周语鹤最近很忙,周泽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气球的诱惑力太大,他忍不住做了不听话小孩。
他去拉外公外婆的手,想要他们陪自己到门口买一个。
他没敢直接拉,而是凑过去拉住了外婆的一个衣角,小声地说着自己的请求,外婆,我想你陪我出去玩一会。
阿姨说人不可以贪心,但忘了说,同时拥有陪伴和一个气球不过分。
于是,周泽楠宁肯舍弃气球,也只想要为数不多的一点陪伴。
可不是所有大人都慷慨,谢济慈看着他虚虚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扯开,然后徒留周泽楠一个人站在原地。
周泽楠想起,上次阳台不小心飞进来一只飞蛾,刚才外婆看自己的眼神和那天一样。
他变得越发懂事和乖巧,听到楼下小朋友玩耍的声音,也不再奢求。他静静地趴在玻璃上,看着别人欢笑。
就连下雨天打雷,他害怕得要命,他都不会哭闹一句,他只是把被子拉过头,小手紧紧拽着边边。
有天,他吃多了西瓜,半夜尿在了床上。他爬起来,把床单、被套拆了,拿去卫生间里小心地洗。
被子沁了水,变得沉重,他瘦小的手用力地揉搓着,变得通红。
他洗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周岩和谢济慈看到卫生间里到处的水迹和悬挂着的床单被套,他们连看一眼都觉得费劲,说,别做些不必要的事,不要白费力气。
他们不肯为他多停留一秒,连他淌着水的衣服都视而不见。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
他们之间像隔着胶质的玻璃,无法流动。
周泽楠以为,他会在这个寂静又宽大的家里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有晚,阿姨忘了给他开空调,他从睡梦中被热醒,听见外面在争吵。
他赤着脚走出去,站在客厅的转角处。
他们吵得很凶,他听见外公说,你要留着他,还要给他改名字,你疯了吗?
周泽楠敏感地感知到,他们谈论的对象是他。
从他到这个家的那天起,那些他从前听过的饱含爱意的称呼,连同他的名字,都消亡殆尽。
他们心照不宣地刻意省略,把他变成一个特有的指示代词。
周语鹤像是吵累了,她的语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爸,他是我的孩子,和其他人没关系。
你的孩子?!他就是一块活招牌,你还嫌你的那些事不够丢人吗?
谢济慈厉声叫起来,够了!
周语鹤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但还是能看出她在抖。她的声音里全是难以置信,我是受害者,我没有做丢人的事。
丢不丢人不是你说了算,你带着他,用周这个姓,别人怎么看,我丢不起我这个人。周岩说的振振有词。
那些过往,像沉重的铁链,周岩和谢济慈在尘世的目光里被压低了头颅。
他们费尽心思想拉上幕布,遮掩一切,而周泽楠却总能轻易掀开。
周泽楠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次诉说,也是一次呐喊,提醒强调着。
——事实已经存在,一切粉饰都是徒劳。
周语鹤忽然觉得脸上像蒙了块湿巾,喘不上气来。
她觉得从前读过的书和学过的道理在顷刻间变成了谎言。
她想起十五六岁的那条粉色裙子,她那么喜欢,穿上转了好多个圈,见过的人都夸她。
可现在有人却告诉她,粉色裙子你不配再拥有,你应该为你的美丽感到罪恶和羞耻。你最好夹起尾巴,活在黑暗中,低到尘埃里。
周语鹤笑了,她觉得一切都很悲哀。
悲哀父母眼中的正确那么易碎,悲哀这个世界的颠倒黑白,悲哀所有圣洁由层薄膜决定。
她的拼命逃出和反抗,从来都不重要。
她不再是父母引以为傲的那个女儿,她的身上永远跟着被强暴三个字,她的脊梁仿佛永远烙印着丢脸。
人们提起她,永远绕不开一句,可惜了,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会想要?
他们试图把她身上仅存的骄傲敲得稀碎。
周语鹤不想再吵,争吵已经显得廉价和无意义。
她很牵强地笑了笑,抱歉地说,这场事故不是我造成的,我是受害者,我不需要接受你们的指责和蔑视,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尽快搬出去。
周岩和谢济慈愣了愣,脸上的震惊大过惊讶,他们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心里矛盾又拉扯,明知不是她的错,可还是无法做到不归咎。
他们总会想,要是当初她没有去旅行就好了,要是她穿的是裤子,再听话再乖一点,或许就不会遭遇那些事。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被伤害过的女儿,以一种不好看的方式致使他们一家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周语鹤说,睡吧,等明天小介醒了我就走。
周语鹤转过身,她看到站在不远处光着脚的周泽楠,她笑了。
她说,现在好啦,不用明天再走了。
她抱起周泽楠,就着衣服下摆给他擦了脚,推开门出去了。
六岁的周泽楠趴在三十三岁的周语鹤肩上,觉得天边的星星又远又亮。
周语鹤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不懂周语鹤口中的对不起和不会是指什么,他搂着周语鹤,用小脸去贴妈妈,奶声奶气地说,没关系。
他晃荡着他的小脚丫,让妈妈抱着他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周语鹤带着他搬家,他们站在门口,周语鹤蹲下来和他平视,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你有一个新名字,周泽楠。
周泽楠不明白,问,那爸爸和爷爷奶奶呢?
周语鹤不想骗他,她停顿了几秒,用一种温和的方式,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和爷爷奶奶,他们是表演的人,时间到,他们就下场了。
周泽楠歪着小脑袋,用他有限的认知问,像动画片一样吗?
周语鹤“嗯”一声,和动画片一样,到点遥控器一摁,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他们还会再出现吗?
不会了,动画片完结,我们要看新的了。
他还记得周语鹤说,你要开开心心的,你永远是你自己。
后来的很多年,周泽楠都不再是黎介元.
他和这个世界的连接,唯一身份,只是周语鹤的孩子。
思绪拉出去又收回来,站在这个当下,周泽楠仿佛缓缓地把脚尖落下去,一点点触到地面,踩实了。
他如释重负,得到片刻缓息。
周泽楠问:“你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不会觉得我……”
周泽楠一向坚毅惯了,他一时想不出准确的词。
“可怜吗?”边泊寒问。
周泽楠笑笑:“算是吧。”
边泊寒用一种很夸张的表情看着他,语气浮夸地说:“周大夫,你知道你真的很不自觉吗?”
周泽楠不解:“自觉?”
“对!自觉。”他挑高着眉峰,眯着眼,衾着点笑说:“你说这话真的很没有说服力。”
周泽楠被他逗笑:“那可怜的人什么样?”
“一直陷在过去,自怨自艾,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
边泊寒说的慢慢的,句句意有所指。
周泽楠笑笑,怀疑他在指桑骂槐。
边泊寒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可没说谁。”
周泽楠心想,你最好是。
也许是边泊寒流露出来的状态很放松,让周泽楠觉得故事所有难堪的部分都显得没那么难看。
过去就只是过去,故事里的人可以不受它影响,仍然可以拥有确知的幸福和灿烂的未来,周泽楠深信不疑的想法,在这片刻交谈里,反复被证实。
他失重的心被稳稳托住,变得安心和坦然。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好残忍啊,写了一个好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