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迅疾,天色将晚。
学校建立在村庄的最高处,导航到这里就不太好使了。
边泊寒脑袋探出去想问路,还没开口,路边的老人乐呵呵地指着说:“你往上顺着开。”
没多少距离,转过个弯,往上开一小段就到了。
车才停稳,教室里就有人出来打招呼:“泽楠,你可算到了,孔主任都问好几遍了。歇会,待会去乡亲家吃饭。”
他看到边泊寒,迟疑地问:“这是?”
周泽楠介绍:“这次公益短片的导演,边泊寒。”
陈晨爽朗地笑着说:“我还以为哪里来的演员,你这长得可太精致了。”
边泊寒笑着说:“和周医生比,那还差得远,小巫见大巫。”
“他是院草,你是系草,”陈晨笑着,伸出手去,“陈晨,三院儿科医生,有事可以找我。”
边泊寒回握住,打趣道:“岁数大,儿科看不了了。”
“谁说的”,陈晨靠在周泽楠肩上,“谁还不是个宝宝。”
周泽楠笑笑,把陈晨的头推开了,说他:“正经点。”
陈晨闹够了,帮他们俩拿行李上楼:“你俩来得晚,这次来的人多,房间不够,你俩挤挤。”
他看着边泊寒,问:“边导,有没有什么不方便?”
边泊寒“啊”一声,瞟一眼周泽楠又收回来:“没有,方便。”
陈晨挺热心地和边泊寒说:“泽楠在我们医院,喜欢他的人可多,会照顾人。你放心,和他做舍友,地都不用你扫。”
边泊寒看看周泽楠,笑着说:“那我可捡了个大便宜。”
周泽楠听着陈晨夸张的形容:“少用修辞手法。”
“这不事实,”陈晨把人带到门口,“待会吃饭,我叫你俩。”
他掏出把钥匙:“钥匙只有一把,你俩谁拿?”
周泽楠接过来:“给我吧。”
门一关,边泊寒问:“他们叫你泽楠?”
“没有,大家一般叫我周医生。”周泽楠笑着,缓缓地说,“也有叫泽楠的。”
“那我叫你周哥,会不会不合适?”边泊寒眼神坦荡荡的,不躲也不闪。
周泽楠看着他,也没躲开,但也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也可以叫我周大夫。”
“那不行,听起来像是周大福。”他顿了顿,“那我以后就叫了啊。”
周泽楠被他逗笑了:“你叫。”
边泊寒掏出手机:“这一路,都没问你要个电话,微信也加一个吧。”
他瞥瞥钥匙:“以免哪天我被锁在门外进不来。”
周泽楠笑笑,念了号码,边泊寒打过来,他挂了,写上备注。
“微信我添加了,你通过一下。”
周泽楠看着通讯录里闪烁的头像,摁了添加。
三院每年都有支医活动,村子里老人孩子多,去一趟医院不方便。
三院除每年在村里定期给他们看病外,也派一两个医生留驻。
乡亲们为了感谢,请他们吃顿饭。
村长举着杯子,朝着大家朗声说:“都是些家常菜,别介意。多亏你们,不然我们这个村子,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孩子。大家没知识,字也不认识几个,出门看次病不容易。你们都是些好心人,我替乡亲谢谢你们。”
这话说的真诚,在场的人听得窝心,可没人敢当。
陈晨每年都来,和乡亲们都熟。他坐在村长旁边,抬起酒杯:“老石,这话可不兴说,多见外,你快自罚一杯。”
老石古朴的脸憨厚一笑,带着紧巴巴的局促:“我多话了,我自罚一杯,大家尽兴。”
陈晨大声说:“喝酒喝酒,不说其它。”
老石抬起酒杯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笔直的视线落在两个人身上。
其他人前几天就到了,只有周泽楠和边泊寒今天才来。两个人一起坐在人群里,又都是出众的相貌,一眼扫过去,太打眼。
老石看着周泽楠,愣了愣,太像了。
他侧过头,语气踟蹰,有些试探地问陈晨:“今天新来的那两个也是你们三院的医生?”
陈晨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大喇喇地:“短头发那个是。”
“姓什么?”
“周。”陈晨以为他是想做媒,撞撞老石肩膀,开玩笑道,“老石,我年年来,你都没想给我介绍对象,怎么我们周医生一来,你就关心起来了。”
陈晨说他:“你可不能偏心。”
老石笑着解释:“没有,我就看他长得好,随口问问。”
陈颂不当回事:“我们周医生长得好,遗传。”
老石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黎家锁在猪圈里那个清冷的女人,好像也姓周……
陈晨胳膊杵了杵老石:“这腊肉可太香了。”
老石应承着,眼睛不自觉地朝那边多看几眼。
边泊寒第一次吃西北菜,这会正低着头问周泽楠菜名和做法。
周泽楠七七八八说了些,并没有全部都答上来。
边泊寒戳着碗里的洋芋,笑着吐槽道:“都是拿刀,也有你不会的时候。”
周泽楠失笑,挑着眉:“有会的就行。”
“比如?”
周泽楠看他扎在脑后的小揪揪:“给你辫个辫子,不成问题。”
边泊寒闻言,摇头笑着说:“我不信。”
周泽楠不上他的当,夹了勺空心菜放他碗里,压低声音说了句:“算盘真响。”
边泊寒笑了,激将法不管用。
第二天一早还有工作,大家赶紧吃完,都撤了。睡之前,周泽楠又给边泊寒抹了次药。
边泊寒身上的红疙瘩没散,周泽楠边抹边说:“不行,明早给你打一针。”
“不用,过几天就能好”,边泊寒忙拒绝,咧着嘴说,“这可是贞操。”
周泽楠已经习惯了他的思维跳跃,算是明白昨晚站在窗边局促的那个边泊寒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哑然失笑,问道:“娱乐圈这么多俊男,没谈过?”
边泊寒一听这话,就觉得自己冤枉。
他只是长了一张为非作歹的脸,实际上还没拉过人手:“我初恋还在呢,真没谈过。”说完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不相当于间接承认自己是个小处男嘛。
周泽楠都没想到,笑着说:“想过找个什么样的吗?”
边泊寒说,“以前想找个有感觉的,可是感觉这东西太邪乎了,不到那个人,你都不知道感觉对不对。所以,后来我想的是那个人要是先知己后恋人。”
周泽楠没完全懂,问:“从朋友做起吗?”
边泊寒笑笑:“不是,是我希望我的恋人,首先是我最好的朋友,其次才是我的爱人。我们互相包容、理解,拥抱脆弱和委屈。当然,我们也是两个独立的灵魂,不一定需要两个人时刻捆绑在一起,可以是各有天地,共同成长。”
各有天地,共同成长,周泽楠在心里咂摸着这句话。
很突兀的,没有一点起承转合,他莫名想到高中化学课上做的实验,白磷燃烧——白色半透明的固体,暴露在空气中,产生蓝绿色的磷光和白色烟雾。
周泽楠还记得老师当时讲的条件,氧气充足,达到着火点。
爱情也一样,讲时机,挑缘分,搏人心,差一点都不行。
他有些贪婪地想,如果相遇算幸运,那么相爱就是最高级别的好运降临。
为了对得起这场好运,所有人都应该不问出路,酣畅淋漓爱一场。
就算是飞蛾扑火,也要直至燃烧殆尽。
“光顾着聊我了,”边泊寒看着周泽楠,笑着说,“你呢,谈过没?”
“没谈过。”周泽楠回过神来,诚实地答。
“没喜欢过人?”
“喜欢过,后来不喜欢了。”
边泊寒顺着问:“为什么?”
周泽楠想了想:“因为一个叹息。”
边泊寒疑问地重复了一遍,叹息?
周泽楠自己说起来都觉得可笑,他的初恋止于一个叹息。
那时候他24岁,在读研究生,对方是他的同校学长。
新生入学那天,学长站在接待处,高高瘦瘦的个子,一张清秀的脸。
南方的夏季总是繁茂,蝉鸣轰响,点点光斑透过疯长的枝桠投射下来。
学长看见周泽楠,递过一张纸来:同学,你出汗了。
同个专业,又都是上下级,自然免不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有一天,上解剖课,周泽楠不小心把血迹弄到衣服上,指甲片大小。他洗了老半天,还是没洗掉。
同学在门口催他,泽楠,快点,今晚聚会,不能迟到。
周泽楠的导师是个很好的人,看在都是穷学生的份上,常常把他们聚起来,名义上督促学习进度,实际上变着法地救济他们。
周泽楠进去,还剩下两个座位。
学长招手,笑着让他坐过去,问他要喝什么饮料?
周泽楠说:都可以。
学长拿过来三个杯子,倒了三份放在他面前,一杯可乐,一杯雪碧,还有一杯红茶。他笑着说:喜欢哪个喝哪个。
周围人起哄,学长偏心,我也想要。
学长笑笑,不否认:你们要是都像小泽这样,我也偏你们。
大家笑做一团,笑闹着向老师告状。
周泽楠拿起红茶,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的涩味很淡,入口更多的是香甜,连带心脏都感染,泛着甜蜜。
周泽楠生日那天,接到学长电话:小泽,有空吗?我在你宿舍楼下。
周泽楠愣了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回答道:我在,我马上下来。
他没穿外套就匆忙往下跑。
电话还没挂断,学长在电话那一头听见空气快速流动的声音,笑着说:别跑,小心摔跤,不着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到处都白茫茫的,外面没几个人。
学长站在街灯下,搓着手在等,看见周泽楠下来,皱着眉说:怎么穿这么少。说着把脖子上的围巾围到周泽楠脖颈上,还把围巾往上拉,遮住了他的脸。
周泽楠的耳朵变得有些滚烫,但还好夜色模糊,看不清楚。
他平复着起伏的胸膛问: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学长把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件新的衬衫和红茶——上次吃饭,见你袖口上沾了血迹,我上次路过商场,看见这件蓝色衬衫很适合你,顺便就买了。你春天穿应该很好看。之前我看你喜欢喝红茶,顺便也给你带一瓶。
学长笑着,把东西递过去,说了声,生日快乐!
周泽楠有些惊讶,记得自己并没有告诉过他。
学长解释道:你新生报道第一天,我看到你身份证,就记下了。他看周泽楠穿得少,催促道:上去吧,下雪天,别冻坏了。
周泽楠拿着东西,心里有因为悸动没有说破的欲语还休的朦胧。
他想起以前爬山,走进一片迷雾森林,拨开,看到阳光透下来,惬意地照在青苔上。
这一刻的感觉和那时候一样,他觉得无比柔软和安心。
周泽楠不相信这么多的顺便凑成的巧合。
他被对方的牵挂搅乱,不知道说什么,酝酿半天只说出个“谢谢”。
学长凑近了,看着周泽楠的眼睛,和他平视,把祝福的话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平安喜乐!
说完,他扶着周泽楠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上去吧。
周泽楠还想说谢谢,回头看见学长摇着头在笑。他只好说:那你早点回去。
学长说:看你进去了我就走。
周泽楠有些舍不得,又不想他在冰天雪地里挨冻。
他加紧了脚步,可就在他即将踏进宿舍楼的那一秒,他听见学长叫他,他停下来,转身回看。
学长小跑两步,从口袋里掏出包彩虹糖: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学长的手冰冷,拿糖的手递过去,碰到周泽楠的掌心。
周泽楠低着头看,经典的红色包装,上面写着开包有奖。
学长脸冻得有些发红,他笑着说:希望明年我们一起过生日,晚安啦,小泽。
希望是一个太过美好的词,充满太多遐想,让周泽楠觉得可以和眼前的人拥有以后。
学长时常来找周泽楠,两个人一起吃饭、散步、聊天,每天互道早午晚安。
其它人开玩笑道,你俩简直就是在谈恋爱。
学长笑着不解释,偏头看向周泽楠。
周泽楠淡淡地笑笑,不说话。
原本周泽楠以为,他和学长之间,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水到渠成。
可世间的许多以为或许只是一场自我想象的一厢情愿。
学长拍毕业照那天,有个女生捧着一束热烈的红玫瑰送他,当着众人的面表白,周泽楠站在几步之外的凤凰树下。
学长笑着接过了花,大家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女孩红了脸,周泽楠红了眼。
他没有再待下去,转过身把手里的花扔进垃圾桶。
晚上,周泽楠收到学长的信息:今天毕业照怎么没见你,你昨天不是说要过来?
周泽楠怔怔地看了很久,割断了悬在头顶的闸刀。
他文不对题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学长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啊。
后面紧跟的还有一句,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泽楠的眼刺痛,不小心越界,于是现在试图收回:好,祝你幸福。
学长的家在北方,毕业之后不打算留这里。
走之前,老师组织同专业的大家一起吃散伙饭。
周泽楠照旧坐在学长身边,看起来,什么都没变。
可只有周泽楠知道,他和学长的微信再没有多余的信息,一直停留在我们是好朋友的那天。
那晚,喝了酒,学长说:小泽,我们还没有一起旅行过,我们一起去哪看看吧。
周泽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学长最后喝多了,落了单,周泽楠送他回去。
一起旅行的事没有人再提。
周泽楠计算着时间,学长离开这座城市还剩三天。
他打电话过去,学长有些惊讶,不确定地问:小泽?
你之前说想一起旅行,我有时间,我们去附近的小岛吧。
学长一口答应:好,我来安排。
出发那天,高温预警,万里无云。
周泽楠没有带很多东西,简单地背了一个包。
学长看到他很开心,拖着拖箱走过来。
两个人出发去坐船,和一群渔民挤在狭小的船舱里在海上飘摇。
小岛的码头上,没有载客摩托,只能依靠双脚走过去民宿。
学长皱着眉头问:还有多远?
周泽楠看着手机上的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6分钟。他回答:从这直直走过去,爬个坡就到了。
他接过学长手里的拖箱,往前。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气,带着忍耐的压抑。
周泽楠的脚步停住了,他的身体突然像是被暴晒的太阳晒穿,露出脆弱的片片鱼鳞来。
学长没意识到周泽楠眼里一闪而过的沉寂,他说:走快点,太热了。
旅行很快结束,回学校那晚,坐在一家小店里,只有他俩。
学长边吃边兴致勃勃地和周泽楠分享最近看完的一部电影,周泽楠用叉子裹搅着面。
这部电影其实他看过,只是他没说,他就一直坐在那,犹如之前很多次一样,静静听着。
面吃完,学长问:明天下午的飞机,你来送我吗?
周泽楠摇头:不了。
学长看着他,神情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我们抱一个?
周泽楠还是摇头:就到这吧,祝你一路顺风。
周泽楠拉开椅子走出去,杨千嬅的歌还在播放。
—与他再爱几公里,当这盏灯转红便会分离。
周泽楠没有回头,一如既往地往前,拉开门,马路上的噪音涌进来,身后的音乐被隔绝。
可周泽楠还是听清了下一句,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作者有话说:
白色半透明的固体,暴露在空气中,产生蓝绿色的磷光和白色烟雾。(百度)
BGM:杨千嬅《少女的祈祷》
一定一定要很明确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