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大多是买丧葬相关用品,还有几家小饭馆和一家花店,街道名字倒是很好听,叫福运路。

  池星诺到的时候快十点了,他早上出门前在学校食堂买了包子吃,现在不算太饿,打算先逛一逛。

  福运路街道不长,是条两车道的小巷子,百来米的深巷,每家铺子分的很细,像是做纸衣、寿衣,卖香烛的,元宝纸钱也有,还有花圈,纸扎,十多家店铺是有主打卖的东西,大家都分开。

  他没想到,这里挺热闹的,人还不少,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有老太太老头,挎着自己做的袋子,里头装着纸钱香烛,正往巷子口走。或是四十多的中年人,往进深入,一边打听:“劳驾师傅问下,哪家做骨灰盒的好。”

  “骨灰盒啊?你们往里走,这是条死胡同,最后老严家他家卖这个,骨灰盒棺材这些。”

  “我也想问,哪家有老手艺?”

  “什么老手艺?”

  中年女人眼睛有些肿,精神不济,一看就是没休息好,此时说:“就是做纸扎衣裳的,不要印刷的,要自己做,裁剪这些。”

  “也有,喏,走两步斜对门就是了,佳佳福衣。”

  池星诺看大家,其实一打他进来,巷子里守在门口摊上凳子的老板也在看他,没意外,池星诺脸嫩,年纪轻,太轻了——这条巷子很少有小年轻来的。

  就是之前有不知道这里卖什么的小年轻闯进来,看两边街道铺子也是战战兢兢,就跟有鬼吃他们似得,留不了多久就走。

  这小年轻,从头逛到尾不说,神色也没害怕。还挺特别的。

  池星诺走到佳佳福衣那儿,刚才问话的阿姨正在看摊子上摆的纸衣,老板说:“你要是看不上这个,喜欢什么款式,也能订做。”

  “订做?多少钱?多久。”

  “看你要多少,一般咱们是按四季分,寒衣夏衣,打底的衬衫毛衣,外头的外套裤子,秋衣秋裤,羽绒服,各两套,做得多了,鞋袜帽子送你的。”

  阿姨把手机掏出来,手机掉漆有些花,打开了相册给老板看,“能不能做这几件款式?相近就好,我妈生前喜欢穿这件……”

  佳佳福衣老板是位中年阿姨,一看相册,很是耐心,跟客人一一说这件颜色有,花纹不一样,不过能画,你看要不要换个别的颜色?老人在底下变个花样穿云云。

  池星诺听着对话只觉得亲切。

  爷爷在村里时,周边几个村子谁家有人过世了,都会跑来找爷爷,跟爷爷说做什么纸扎,家里富裕的要的东西也多,仙鹤、屋院、童男童女伺候的都是必备,还有准备发财树。

  要是寻常烧纸,那就是按季节买纸衣。

  爷爷手虽然糙,可描花纹画花样子可真了。池星诺小时候就喜欢在旁看,爷爷不许他碰,他就光看看,一张红纸,一把剪刀,一碗浆糊,在爷爷手里变成一件衣裳。

  村里老人多,做这些很讲究仔细,有时候前一天定的款式,第二天变心了,说要改,爷爷就给改。

  爷爷说人去了,不像活着的人,缺衣少食能自己买,在底下的人要靠上面人烧,讲究仔细了好,底下人又不能时时托梦,上来一次不容易,这都是有规矩的。

  池星诺想到邻居奶奶,她就不满之前亲人烧的寒衣,但不穿也没办法,只能凑凑合合来。

  想到这儿,池星诺想爷爷,等阿姨询问结束了,他也买一些自己做。

  “小伙子你看点什么?”佳佳福衣老板问。

  池星诺:“我想要黑色藏青色的纸。”

  “光要纸?”老板愣了下,“你是干什么?要是学校做什么活动买纸那得去文具店,我们这儿是买纸衣的纸。”

  池星诺:“谢谢阿姨提醒,我知道,我买来纸自己做。”

  “你做?”老板惊了下,这娃娃可年轻了,“你还会做这个?”

  “我爷爷做这行的,我小时候看爷爷做过。”池星诺还有点不好意思,“阿姨能借一借您的地方吗?我上学不方便拿回去,浆糊钱我给。”

  老板:“不用,浆糊不值几个钱,我倒是好奇你真会做?中午快到了,我一会去吃饭,你要做,呐,门口桌子空着,你自己来,不用费钱。”

  这也没什么。

  池星诺在这儿买了黑色藏青色纸,想到邻居奶奶又要了件紫粉色的纸,他刚看到,那位拿手机的阿姨挑的就是这个色。

  邻居奶奶应该也喜欢的吧。

  快中午时,老板去买饭,就留池星诺在桌子那儿自己忙活,老板倒不怕池星诺偷东西,一是这孩子不像小偷,甚至愿意把学生证压到她那儿。二则是这条街的铺子基本上都是老人给留下来的,开了几十年的店,都是老邻居,她一走,其他人帮忙盯着的。

  不是她说,过年贼最多的时候,小偷小摸都不敢来福运路。

  池星诺拿着剪刀开始裁衣,男式的衣服很好做,爷爷喜欢中山领款式,对襟盘扣,盘扣要用纸条搓,慢慢的用浆糊粘成盘扣卷,在贴上去。

  再给爷爷胸前做个口袋,两边也要有口袋,好装东西。

  天气冷了,在做一件厚一些的。池星诺做起东西来很专注,他起初有些手生,剪裁一二慢慢就熟练起来,小时候耳濡目染的东西不会轻易忘的,或许他继承了爷爷这方面的天赋,反正做的又快又细致。

  “跟咱们穿的衣裳也没两样了。”

  铺子门前不知不觉围着几位上年纪客人,看了好一会,有人跟老板是相熟的,开玩笑打趣说:“老板,你哪里找的小师傅,手艺不比你的差。”

  “这款外套好看,老款式,给我父亲也来一套。”

  老板忙说:“可不是我家的小师傅,人家是祖传的手艺,借我地方给他亲人做衣裳。”

  “别看小师傅年纪轻,手艺老道,裤子胳膊肘那都是加厚的,耐磨。”这也说明,小师傅家里是穷苦过来的,那时候人下地干活出力多,衣服磨的最快的就是那几个地方,要加厚打补丁的。

  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以前苦日子,这边都是上年纪的,一看就明白,对着池星诺这位小师傅更是有好感。

  好娃娃啊。

  池星诺做女款式时,一下子‘年轻’许多,紫粉色的开衫,上面还有老板拿过来的‘废掉’的各色纸片,材质硬度不同,还有毛线,在池星诺手里是小花,向日葵,漂亮的花纹,只是做一些点缀,看着很漂亮大方得体的。

  画的‘手绢’还写了邻居奶奶的名字。

  格子的毛衣,剪裁好贴了两层薄厚适合秋天穿的长裤。

  原先定了衣服的那位阿姨,不知不觉留到了现在,还没走呢,跟老板小声说:“老板,我母亲的那套衣服,能不能再添一件,这位小师傅画的。”

  “我得问问他,这款式不难,我也能做。”老板说。不过这小伙子做的细致啊,浆糊均匀,衣服锁边,用镇纸压一压,整整齐齐的漂亮。

  他去世的爷爷,在世时也是个讲究人。

  池星诺做完已经快两点了,他也不觉得饿,老板拎着盒饭,招呼他先吃饭,池星诺不好意思说不饿。

  “你吃你的,不是白给你的,小伙子我想跟你说件事。”

  池星诺先将衣服都叠整齐放好,收在一旁,把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说:“老板您说。”

  “你这孩子太细致了。”老板笑呵呵,而后说:“是这样的,你今天做衣裳,做的专注不知道,有几位客人想做你今天做的花样款式,倒是不难,我能做,得先问问你行吗?”

  池星诺说可以的,“我这个款式花样很普通,也没什么特别的,您做吧。”

  “那也得先问问你。”老板招呼小伙子坐,说:“我老看你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你吃你的吧,饭也不贵,都是简单盒饭。”

  纸衣这行说赚钱那确实赚钱,纸张不怎么费钱,难得是手艺,有人花钱定制款式,或是像老板说的套装。

  池星诺便没客气,谢了老板开始吃饭。

  “你哪里的人啊?”

  “x市的。”池星诺略过平安县,说:“我小时候和爷爷住在湾子村。”

  老板不知道湾子村在哪,就点点头,来客人她去招呼,留着小伙子自己吃。客人是一看小师傅还在,说:“我刚听人说,你这有个小师傅手艺不错……”

  “小伙子,你的纸衣能不能借我拍拍照?”老板问。这客人也想定小伙子刚做的衣服。

  池星诺咽下口里饭,说可以,亲自取了过去。

  老板很是爱惜,都是纸糊的,铺在平整的桌上让客人瞧。客人说做得好啊,颜色搭配的也好,“老人家还是要庄重些,不过也不能太死板了,这个好,花哨又大方,不显沉闷。”

  最后池星诺做的那几件,客人都喜欢,照着这个款式花样定下来了。

  老板拍了照,说:“小伙子,你今天给我揽了不少生意,纸钱我就不收你的了。”还要给池星诺退钱。

  池星诺意思不用退钱,想问下次可以再来做衣服吗。

  “拿着吧。可以的,你下次来。”老板还是把纸钱还回去了。

  池星诺没法,只能收了钱,老板太热情了,又问老板哪家香烛好一些。

  “你要是自己想搓香,那就往里头,浮头香店,他家卖做香的材料工具,要是现成的话,门口那两家都有,品相也不错。”

  要是其他客人,老板可能不会说这么细,她看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做派有点‘老式’,还以为小伙子要亲自搓香。

  池星诺听竟然可以自己搓香——他也看爷爷做过,这个不难,就是费时间门,要阴干,好在北安市是北方,最近不下雨,阴干比较快也不会发霉。

  道过谢,池星诺往里去,买了香料石臼,出去时挑了现成的香烛买了,还买了些黄纸。

  等上公交车已经傍晚麻麻黑了,池星诺到宿舍天大黑。

  “回来了星,你吃了吗?食堂估计没什么饭了。”张磊正好在,上前接小星手里东西,“买到了?”

  池星诺说:“买了。没事,我不饿,中午饭吃的晚,坐车倒车还有点难受。”

  “那窗户开开通通风。”赵淼挨着阳台,开了窗。

  徐子天说:“那还是得吃,我这儿有饼干面包,你饿了垫吧垫吧。”他将东西拿了两样放小星桌子上。

  “谢谢。”池星诺也没拒绝,“你们今天怎么都在宿舍?”

  赵淼笑的不行,调侃说:“咱们舍长中午打完球一身汗,洗澡时就疑神疑鬼,老说冷,你让张磊说。”他笑死了。

  “哈哈哈哈他开的冷水那边,冲了半天冷水,真是吓傻了。”张磊补刀。

  徐子天:……

  然后凉凉的拆两人台,“他俩还笑话我,一到下午五点,我说去饭堂吃饭,他俩就不出宿舍门,害怕。”

  “星你来评理,淼子在网上查了,说黄昏后是一天阴阳交际,最容易招脏东西了,尤其我们刚才撞完。”张磊振振有词。

  赵淼说:“不是我说的,网上说的。”

  三脸等着池星诺评理,但池星诺想说:“我其实也不懂这些的,我不会抓鬼,对这些没涉猎,你们问错人了。”

  真真假假不知,反正三人黄昏后没踏出宿舍门一步。

  “不然小星,你要是饿了,咱们去食堂吃饭吧。”徐子天也没吃晚饭,他害怕,一直靠零食。

  张磊两人点头,“去吧去吧。”、“我也饿了。”

  “那行,你们等我收拾下,我陪你们吃完饭,正好去给爷爷烧纸衣。”池星诺说完看向三人,“你们不会还想我再送你们回来吧?”

  徐子天:“可以吗?”

  三脸可怜。

  池星诺:“……行叭。”

  “星哥,你是我星哥了!”张磊哇哇大喊,“我跟我哥们说起昨晚,他们都不信,气死我了,还说下次遇到了得拍照录像留证据。”

  虚假的兄弟情。

  徐子天:“我那也是,没人信我,我跟我妈说了,她其实也不信,我奶说让我烧烧香,买点柚子叶洗澡去去晦气。”

  “对了,小星,我那儿还有柚子你吃吗?”

  张磊抢先说:“柚子皮他搓澡了,整个澡堂子都看老徐。”

  徐子天恼羞成怒怼张磊,“你有本事别吃!”

  “诶呀玩笑玩笑,柚子无辜,谢谢徐哥打赏的柚子。”

  几人说说笑笑,池星诺把东西放好,想着一会再回来一趟,叠一些元宝,晚一些再去烧纸,他怕吓到人了。

  四人在食堂点了饭。池星诺吃的简单,打了免费的汤,两个素菜,见大家看他,是一脸‘想给他分点肉又怕伤了他自尊’,池星诺先开口:“我有些晕车,还没胃口,中午的时候老板请我吃盒饭,都是肉。”

  “我一天不能吃太多肉的。”会容易闹肚子。

  张磊:“可怜的我星哥。”

  “老板请你吃饭?”徐子天好奇。

  池星诺:“老板人好,我借人家地方糊纸衣,有客人看见也要我做的款式,其实都很简单,老板问过我能不能做,请我吃了饭,中午有鸡腿和肉丸子,其实我后来吃不下了,但不好浪费。”

  大家信池星诺不是跟他们客气不吃肉,而是真的吃不了太多。几人聊天吃饭,而后回宿舍。

  池星诺开始叠元宝,张磊是爱凑热闹的,过来看,徐子天则是对‘传统文化’很好奇,池星诺给两人一人一张纸,两人跟着学,只是池星诺手下很快,翻来翻去一个漂亮,肚子饱满的纸元宝就出来了,而他们看半天都不会。

  最后徐子天拉着张磊忙去了,都不打扰小星叠这个。

  宿舍静悄悄的,各干各的事。池星诺投入一件事会忘神,很快桌上铺满了元宝,放不下了,一看时间门晚上十一点多,池星诺便不叠了,拿了纸衣香烛,收拾好元宝,跟舍友打招呼出门。

  “小星要不要陪你?”张磊说完就咽唾沫其实害怕。

  池星诺说不用,“你们早早睡,我带钥匙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客气了。”张磊松了口气。

  小南门出去时,保安还问他干什么去,这么晚了,我记得昨晚就是你们回来得晚,池星诺实话实说,保安点了点头,“没想到大学生还信这个。”

  池星诺没说什么,拎着袋子出门,往果园田地那边走,路上没人,到小十字路口,池星诺画了个圈,蜡烛点起来,香插在香炉里。

  此时很黑,一些蝉鸣,风吹的树荫像是鬼影一样。要是其他人路过可能不敢多留,急匆匆离开,而池星诺半点不怕,好像他有一段做鬼经历后,就不怕这些。

  甚至拿出纸衣元宝,烧的时候,心里很平静踏实。

  “爷爷,我念大学了,宿舍同学都很好,对我很照顾又仗义,我遇到了好多好人,小凌姐还给我发消息问我钱够不够花,给我转了钱,我没有收。”

  “她也很辛苦,工资不高的。”

  小凌姐实习护士,工资一个月一千八,给他就转了五百块。

  “我跟她说不用给我转钱,我还有,上次大家给了我五千,没有学费、宿舍费,这几天置办东西花的多了些,手机就要一千二百块,还有火车票,洗衣粉脸盆水壶牙刷网费水费……”

  池星诺都记着账。

  “还剩三千零二百三十块,我得想个办法赚点钱,大一课程有些满,爷爷我换专业了,现在学法学。”

  池星诺看着火苗舔舐一颗颗元宝,就像是和爷爷在聊天一样,说着自己近况,想到什么说什么,“上次大人在我梦里,我其实有些想问大人,爷爷你好不好,在底下投胎了吗。”

  “可是我怕问这些,让大人为难。”

  “底下应该也有规矩?就跟电视里演的一样,判官啊阎王爷啊,天机不可泄露,所以我没好问。”

  反正有冥官,那个‘大师’这么叫的。

  池星诺说了许多,但没提池杰,他怕爷爷伤心,他不认池杰这个父亲了,后来烧完了纸衣,另画了圈,给邻居奶奶把衣服烧了。

  林奶奶在底下和朋友正唠嗑,手边突然就多出元宝来,那元宝金灿灿圆圆的,可是好宝贝,硬通货——现在阳间门市面上流通的印刷冥币,在底下那可不值几个钱,流通不好。

  你瞧印的,动辄千万百万上亿,破坏底下市场的,都丢到破钱山烧了。

  “这不年不节的,上头还有人给你烧钱?元宝成色好啊,瞧着就漂亮好看。”旁边老太太夸,“你家孩子真孝顺。”

  林奶奶肯定说:“不对,肯定不是我儿子儿媳孙女干的,他们挑不来这么好的货。”

  等下一秒,带着她名字的手帕还有紫粉色的外套到了,林奶奶一笑,乐呵呵说:“我知道了,是那个年轻小后生,模样长得漂亮,人也软乎乎的,我就跟他说过几句话,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呢。”

  老太太一脸艳羡,“那这孩子心肠好,只承你一次人情,就记着你,手帕还挺好看,衣服也好,你快换下来试试。”

  “那你等我。”林老太太又在朋友跟前长了脸。

  上面路口,池星诺烧完了衣服元宝,就蹲在一旁,取了新的香炉,拿出了木匣子,点了三炷香。

  给大人的香,池星诺留在了最后。

  “宫曜大人,我是小诺,给您敬香。”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如同跟爷爷说的日常一样,也轻声说给大人听,说了昨晚的事,说到一半住了嘴,差点说漏了。

  “……我答应他了,不告状的,他也没害人,我就是和大人分享我的生活,不算告状吧?”

  “大人应该不会记这些琐碎事。”

  池星诺心想宫大人繁忙,也许没听到。

  殊不知,池星诺的背后,宫曜显身,不知道出现多久,听了多久,他低头看着一步之外的小孩毛茸茸有些干黄的发丝,跟记忆中,那个摔倒了软乎乎的胖幼崽一样。

  挂着眼泪,委屈的喊疼。

  “我不缺钱,以后不用给我烧元宝。”宫曜说。

  池星诺一愣,而后回头看到了大人,双眼亮晶晶的,他因为蹲的久腿麻站起来时就往地面冲,被大人一把拉起来了,池星诺高兴坏了,“大人,你怎么来了?!”

  宫曜没回答问题,而是看毛栗子脑袋的小孩,穿的单衣。

  “你缺钱。”很是肯定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