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要把我绑起来吗?”

  江月白平生头一次这么有耐心地哄人。

  严谨点说, 应当是有记忆的这几十年里头一次。

  对方埋在他肩膀狠狠哭了一场,江月白被迫连哄带骗说了一堆渣男深情语录——“我不会再抛弃你”、“我这次肯定会对你负责到底”云云......

  对方终于不哭了。

  只是说脚又不能走了。

  江月白:“......”

  江月白这回直接把人横打了抱起。

  “对你负责”的承诺能不能兑现再说,抱一抱这个要求, 他还是可以满足的。

  出了地下兵库,穆离渊忽然说:“我还没看过山上风景。”

  “今日天阴, 要下雨了, 改日我再带你......”江月白话音顿了顿,而后点头, “明白了。”

  他抱着人一路穿行亭台楼阁、山道校场......从东山书院一直抱到西山医馆,亲自给对方脚踝上了药缠了绑带, 又一路把人抱回去。

  路上遇到了无数目瞪口呆的弟子, 江月白都面色如常地淡淡颔首,要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半途果然下了雨。

  但好在雨不大, 斜风细雨, 适合赏景。

  回到涟波殿的时候, 天都快黑了。

  江月白刚准备进门, 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我忘了, 还漏了后山一个练功场。”江月白转身, “那里人多,我抱你去看看?”

  穆离渊抓住江月白的袖子, 小声说:“不必了, 放我下来吧......”

  “怎么不必, 伤了脚可是大事。”江月白看着怀里人不自在的模样,莫名生出些想要捉弄他的心思, 慢条斯理道, “不然落下了残疾, 可就麻烦了, 练功场旁边就是药泉,可以疗伤,我抱你过去。”

  “不、不用......”穆离渊摇头,“没那么严重......”

  “你只是个修为不高的小弟子,对于这些筋骨损伤的后果还不太了解,我对医术颇有研究,听我的。”江月白抱他走出院子,语气严肃一本正经,缓缓说,“可别乱动,不然我就用绑带把你固定起来,免得你拉伤自己。”

  傍晚课训结束,不少弟子都在瀑布底下的清泉池子里泡着嬉戏。

  江月白出现在池边,所有小脑袋都呆呆转过来,像一只只冒出水面吐泡泡的鱼。

  “阁、阁主?”

  “你们都出去。”江月白说。

  刚获得玩耍自由的弟子们集体发出讶异又丧气的一声:“啊?!”

  从前阁主从不会干涉他们的娱乐活动的。

  “明天给你们放一天假。”江月白又说。

  弟子们纷纷脱水而出,裹上衣服快速离开了水池。

  经过江月白时挨个躬身:“多谢阁主!”

  顺便瞅一眼阁主怀里抱着的那个凝露到处传颂的“破衣服狐狸精”。

  然而狐狸精把脸埋在江月白胸口,看不清容貌。

  大家略有遗憾地离去。

  待弟子们全都走了,江月白把怀里的人放在了池边山石旁,松了手,却没起身,仍在极近的距离。

  穆离渊呼吸有些急促,贴脸的面纱微湿,见江月白看他,想要错开目光。

  “怎么样,”江月白低声问,“这回满意了?”

  穆离渊错开的目光又看回来,装听不懂:“什么......”

  “不生气了吧。”江月白把湿透了雨水的外袍脱了,扔在池边围栏上,“还委屈吗?”

  被水浸湿的衣衫贴着江月白的身体,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勾勒出肌肉紧致的线条,穆离渊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起伏看,越看越觉得呼吸困难。

  江月白是个很惹人觊觎的人,于男于女都是,这种魅力隐藏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中,很适合让人想入非非。

  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如他这样肖想过。

  穆离渊越想越气闷,闭眼仰靠在石头上,刚要深吸口气,忽然被江月白一把扯下了面纱。

  “想把自己憋死么,”江月白攥了一下手里的面纱,从指缝中滑落出数道水流,挑眉道,“你可真能哭啊。”

  穆离渊深呼吸:“那是雨......”

  江月白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低笑道:“小骗子。”

  “我......”穆离渊想解释,但又不知道江月白是在就事论事还是一语双关。

  “药泉能疗伤,下去泡吧。”江月白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在池边矮石上坐下,“我在这儿守着,不会有人来。”

  穆离渊单手去解自己的衣带,解了一会儿,低下头换做了双手。

  这是凝露买的女子衣裙,飘带装饰复杂繁琐,他穿上花费了半个时辰,现在完全忘记了当时是怎么穿上的,解来解去弄成了一团死结。

  江月白看不下去了,倾身过来:“来,我帮你吧。”

  他胸有成竹地接过了一团乱麻的衣带,三两下把它们弄成了一团更大的死结。

  穆离渊:“......”

  江月白:“......”

  江月白觉得既然承诺帮忙,便不能就这样轻言放弃,于是低下头更认真地去解。

  然而衣带越缠越紧,勒得胸口隐痛,穆离渊感到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师尊......”穆离渊呼吸急促,“你是要脱我衣服......还是要绑我?”

  江月白略带歉意地笑了下,轻声说:“要不是这件裙子很适合你,我就直接撕了。”

  温泉热气蒸腾,两个人被这些缠绕交错的衣带绳结搞得满身是汗。

  汗水顺着江月白的眼睫滑下,落在穆离渊的眼睛里,又从他的眼角流出,轻而缓地抚过脸侧,渗进了唇缝......

  泉水的味道是甜的,汗水的味道是咸的。

  融化在一起,变得别有深意。

  穆离渊胸膛急促起伏,忽然一把抓住了江月白的手。

  江月白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

  周围很安静,只有两人交错迷乱的呼吸。

  “做什么。”江月白瞧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在发颤。

  “我......”穆离渊闭了下眼,却更深地陷在了江月白的味道里,他再次睁开眼,看到水汽氤氲里的江月白,“我想......”

  “嗯?”江月白没听清,只回了极轻的一个字,有些漫不经心。

  穆离渊离得近了些,咫尺之间的江月白变得模糊,只剩下眼前起伏弯曲的唇线,穆离渊的视线贪婪地描摹过那些曲线,哀求般低哑地说:“我想要......师尊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江月白动作停下了,抬头看向对方水波晃荡的眸底,自己的倒影也在扭曲晃荡。

  “可以啊。”良久,江月白缓缓说。

  说完,他手腕一转挣脱了穆离渊的手,单手搭上穆离渊肩膀微微用力,将人按在了池边湿淋淋的石壁上!

  “但你要说清楚,想要我怎么可怜。”江月白过于轻的嗓音显得有种无所谓的轻佻感——这样的语气落在穆离渊的耳朵里,让他心口酸酸的。

  “师尊......”穆离渊仰躺着时眼里的水汽滑到了眼角,很酸涩地问,“你其实很明白旁人对你的心思......对吗。”

  江月白用指腹擦了穆离渊眼角和脸侧的水痕,而后缓慢地向下,捏住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起,轻声道:“偶尔吧。”

  穆离渊被这个随意的动作折磨得心弦直颤,不受控制地吞咽着喉结。

  江月白用拇指在他的唇缝间轻蹭了一下。

  像一个吻。

  穆离渊呼吸错乱心跳也错乱,浑身都在发抖。

  “抖什么,别怕,”江月白低声说,“我很温柔的。”

  对方越是这般小心翼翼受宠若惊的模样,他就越是会生出欺负逗弄人的念头。

  很奇怪,无法解释,江月白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竟是个喜欢捉弄感情的恶人。

  恶人还没经思考,就倾身给了身下人一个吻。

  穆离渊极深地呼吸,却感到更沉沦的昏沉,唇齿的柔软如潮水淹没了他,又在退潮时引他深入。

  他近乎痴迷地吮咽着那些气息,可对方却总若即若离,让他意犹未尽。

  他从不知道江月白还有这样惯会风月的一面。

  晚霞消散,一轮明月高悬蓝紫色的夜空,洒下满池荡漾的光。

  凉风吹动发丝,汗水混杂着温泉的药香,把两人的衣衫彻底浸透了。

  远处山石间忽然响起敲击声!

  拳头在结界屏障上用力砸了三下。

  空山慌慌张张的嗓音传来:“阁主!阁主你在里面吗!出事了!”

  江月白对身下人摇了摇头,示意别怕,而后拿过外袍站起身,刚好挡住了后方的人,问道:“怎么了。”

  “血尸入侵!”空山大口喘着气,“死了、死了几十人!山下已经乱成一团了!凝露刚刚带着几个弟子下去了......”

  “知道了。”江月白道,“我马上就去。”

  空山离开,江月白转过身,把自己的外袍给身后湿透的人披上:“我先送你回去。”

  穆离渊摇摇头:“师尊不用管我......”话说到一半断掉,他握拳用手背碰了下作痛的唇角——江月白的吻,动作很温柔,但力气却不算温柔。

  既有隐忍的温存,也有强硬的侵占。

  恰到好处,像是个风月老手。

  江月白弯腰来看:“怎么了,破了么。”

  “没事的......”穆离渊捂着嘴摇头,“师尊去忙吧......我就不跟去给师尊添麻烦了,师尊别受了伤......”

  江月白安抚般轻拍了拍他后背:“等我回来。”

  ......

  山上山下是同一轮明月,可到处血风弥漫,山下的月已被染成了血月。

  哭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湿雨飘散着浓重的腥气,抬着尸体的弟子们在混乱的人群中匆匆穿行。

  “大家别慌!”凝露一路安抚受惊的百姓,“原地待着,别往尘涧谷东边去!”

  守卫尘涧谷的薛平长老带着四十名弟子驱赶血尸,在尘涧谷东布设了除妖阵法。

  然而发狂的血尸怪物们根本不畏惧除妖阵,反倒被人们的攻击激怒,更加疯狂地向里冲。

  除妖阵霎时间四散崩溃!

  “糟了。”薛平眉头皱紧暗道。

  弟子们的队列被血尸怪物们冲撞,乱作一团。薛平高喊着撤退,声音却被淹没在血尸的尖锐嚎叫里。

  眼看弟子们被践踏抓挠,鲜血四溅,薛平心急如焚,一咬牙,重新挥起大刀,要和血尸们拼命。

  忽而剑鸣骤起,一道银白气浪如流星划破夜色,从弟子们后方冲来——突破溃散的除妖阵,猛然刺向血尸群,瞬间化开散落做千万细碎银针。

  血尸群顿时爆发开一阵凄厉的嚎叫!

  原本还张牙舞爪向里扑的血尸们倒下了大半,剩余的血尸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纷纷调转方向,夺命而逃。

  薛平一愣,如此强猛的劲气,显然不是出自自己手里的这把弯刀。

  他转过身,顿时松了口气:“阁主来了!”

  江月白湿了的内衫没来得及换,外面套着的藏青色外袍洇了水,显得颜色更深,几乎成了墨黑,融化在夜色里。

  凝露追着江月白跑上来,望向血尸们逃离的方向,气喘吁吁问:“我们、我们要追吗?”

  江月白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摇了摇头:“不追。”

  薛平道:“它们向着人界城池去了,恐怕又有地方要遭殃。”

  凝露方才见到阁主就一路跟过来,跑得太急,此刻头晕目眩,扶着旁边的弟子擦了把额头的汗:“阁主,它、它们是妖......还是魔啊?”

  “都不是。”江月白缓缓说,“是怨气化成的鬼。”

  * * *

  静泉山脉广阔,西南与东南又临水,没法遍设结界,需要时刻防卫。

  血尸们总在半夜入侵,次次来势凶猛。

  江月白不敢离开,只得留在山下,日日夜夜守着,白天检查静泉山各个山口的结界,晚上与长老弟子们一起抵御血尸。

  一折腾就是大半月。

  血尸的数量在源源不断增多,缥缈阁的原则是只防不追。这个时候,他在,弟子们和百姓们才能安心。

  每日只有午后几个时辰能得些清闲。

  “唉,”凝露坐在门前台阶,望着远方隐入云霭里的缥缈高阁,用手比了比捏住,只有针尖大小,摇头叹气,“我猜这个时候,空山一定在偷懒。”

  江月白在屋子里翻阅阵法书卷,心不在焉地接了句:“你们两个还挺心有灵犀。”

  “谁和他心有灵犀啊!”凝露嘟嘴,“我们俩前不久打了赌,他输了,要帮我站岗的,可惜现在没人看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干活。”

  江月白道:“赌什么?”

  凝露转过头,犹豫了一下,拍拍裙子站起来,“噔噔噔”跑上台阶,趴在江月白的桌案边,抿着唇笑嘻嘻,但不说话。

  “讲。”江月白没抬头,“不罚你。”

  “阁主,你喜欢她吗?”凝露小声问。

  江月白翻书的动作一停,抬眼看向凝露。

  凝露咬了咬下唇,扁扁嘴:“你说过不会罚我......”

  江月白皱眉:“谁?”

  凝露也皱眉:“啊?”

  她还以为阁主抬头瞪她是因为她不该问破衣服狐狸精的事,结果阁主压根不记得她说的是谁了!

  “就那个啊!”凝露用手指比划出小手指人,“那个带个小男孩还穿得很破的那个!”

  这几日事务繁杂,空闲的时候江月白也一直在研究对付怨气鬼魂的方法,已经快把那个人忘记了,连传音问候都忘了发一个。

  此刻凝露一问,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似乎还承诺了那个人马上就回去。

  “噢,他啊。”江月白合上阵法书卷往前一推,深吸口气,放松般双手交叠脑后靠向椅背,看向窗外远方云烟缭绕的缥缈阁,“还行吧,不喜欢能留下么。”

  “那就是喜欢?”凝露见江月白没有生气的样子,胆子大了些,“阁主不修无情道?”

  “修什么无情道。”江月白笑了下,“做什么要折磨自己。”

  凝露也偷笑一下:“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说‘修道便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方能得道飞仙’,可我不想做无情之人,”她站直身子,清清嗓子,摇头晃脑说,“‘无情不如有情,有情不如多情,多情方能阅遍天下佳人,其乐无穷’......”

  江月白表情变了变:“你从哪听的这些。”

  “书上写的。”凝露说到兴起,完全没发觉把自己偷跑集市买话本的罪行暴露了,“我这几日看的故事里有个人和阁主很像,也是风流不自知,四处惹尘缘,被一众旧情人围追堵截,最后过上了十几人和睦相处的生活......”

  “交出来。”江月白打断她。

  “呃......”凝露意识到说漏嘴了。

  “别逼我派人去你房间搜。”江月白冷冷说。

  “不是,我没不务正业偷看闲书,我是取取经,主要是......”凝露不好意思地笑,“我也想尝尝恋爱的苦。”

  “有志气。”江月白点点头,抬手指向屋外,“先去把剑给我练好。”

  凝露笑容消失,“噢”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比起白天,她还是更喜欢晚上。

  白天安宁无事,阁主要看着她练剑。晚上有血尸入侵,她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觉得有意思极了。

  可惜阁主每次都下令不许追,着实没劲。

  凝露走到院中,慢吞吞拿起剑,不情不愿地摆出《风吟》第一式的剑招。

  “阁主,那些血尸去祸害其他地方的百姓,咱们也该去管管。”凝露把手中的木剑抬起来,平举前方,“书上说了,修者心中要有正义......”

  “那也轮不到你去主持正义。”江月白淡淡说。

  “那阁主总能去主持正义吧?”凝露不服。

  “也许有一天会去。”江月白说,“但是不会带你。”

  凝露气得跺了下脚,被江月白一看,又老老实实站好,右臂伸展开,摆出了《风吟》第二招。

  无聊啊。她心里感慨。

  空山不在身边,无人供她打骂,着实有些无聊。

  正无精打采,院门处忽然“嗖”得一声,一个黑影飞跃围栏闪进!

  凝露吓了一跳,以为血尸改白天行动了,连忙一剑刺出——

  剑尖直到对面人心口,才猛然收手。

  “空山?!”

  凝露手腕一翻,收回长剑,按捺激动:“你怎么来了?”

  虽然极力掩饰欣喜,但话音还是暴露了她的欣喜。她心想:太好了,自己的出气麻袋来了。

  出气麻袋不搭理她,风一般飞上台阶。

  江月白没抬头看飞进屋的人:“别总是慌慌张张的,什么事慢慢说。”

  空山仰起脸,汗珠滚落,面色却不是惊慌失措,而是新奇激动:

  “阁主,又有人带着孩子来找你啦!”

  凝露闻言,手里的剑都惊掉了。

  别说无情道了,她怀疑阁主修的其实根本就是多情道......

  或者多子多孙道。

  阁主患有严重的失忆症,她和空山作为阁主的亲传弟子对此深有了解。因为每段时间都会有人找上门,自称是阁主的这个那个,往往那些人情深意切,阁主却面带假笑地敷衍。

  多情,再加上失忆症,造就了完美的渣男人设。

  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凝露面露羡慕地看向阁主。

  心里暗暗发誓:她将来也要成为一个魅力无穷的渣女。

  “......什么?”江月白有些不能接受。

  “真的!”空山用力点头,“那人今早就到了缥缈阁,守卫们都没看到有访客,他不知怎的就出现在涟波殿了。”

  “他说他是谁了吗?”江月白问。

  “没说名字,只说‘找你们阁主’。”空山答道,“他牵了个小女孩,长得很可爱。”

  江月白头大。

  完蛋。难道曾经的自己真的那么风流成性?

  费了那么大劲安抚了上一个,夫人的名号都给了,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怎么又来一个?

  一个已经缠得他够烦了,两个他真的承受不了。

  凝露凑过来,惊喜道:“阁主这回儿女双全了!”

  空山问:“阁主要回去看看吗?”

  “回......”江月白深深呼吸,“万一两个人在家打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