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根本没有下雨

  黎鲛说要去见穆离渊。

  云桦几乎怀疑她是疯了。

  “师妹, 你到底怎......”

  “渊儿在哪里?”黎鲛打断了他的话,呼吸微有急促,“我要现在就见他,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讲......”

  “他自然在魔界!”云桦见黎鲛这样担忧焦急的模样,莫名来气, “自从弑师之后, 他就关闭了仙魔两界的通道入口,不知在魔界怎么发疯, 你去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不是的......”黎鲛摇了摇头, 眼底似有隐红, “渊儿不是你说的那样......”

  云桦忽然又心生出诡异的怜爱来,变了口吻, 几乎是哄:“好好, 可你就算想去找他, 也要过了这几日, 现在仙门各家都在前往灵海, 我们的云船已经造好, 这几日就能出发。”

  他走近几步,换上亲昵称呼, “我待会儿就带我们鲛儿去看咱们的云船, 我们一起去灵海, 沿途一路还能赏风赏景,散散心, 到时候鲛儿就不伤心难过......”

  “灵海?”黎鲛神色微怔, “去灵海干什么?”

  “灵海汇聚天地灵息, 仙家必争。”云桦见黎鲛不再纠结江月白与穆离渊的事情, 心情也转好,为她讲解起来,“我手下长老半月前已探查到灵海方位,奈何当时云船尚未造好,耽搁了时间。谁料如今有人捷足先登,现在仙门各家都已前赴后继奔向灵海,我们总不能坐等他们瓜分......”

  “不!绝对不可以!”黎鲛上前一步,“师兄,绝对不能去瓜分灵海!咱们不能去!”

  云桦眉眼间渐渐冷郁。

  他是宠着这个师妹,但不是纵容,对方几次三番地打扰兴致,他已有些不悦了。

  “你快!”黎鲛着急催促道,“快用沧澜门掌门的传音口信通知各家......让他们都回来!”

  云桦垂眸看着黎鲛,一言不发。

  黎鲛道:“快啊!”

  “师妹,你说什么胡话呢,”云桦缓缓吸了口气,嗓音微有阴沉,但口吻还维持着耐心,“仙门各家不是朋友,是对手。这东西,你不去争,就落进别人手里。”

  “这东西谁也不能要!”黎鲛脱口而出,“灵海是支撑人间地脉灵息的最后一道防线!”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

  云桦忽然抬手,一道灵光飞出,远处两扇屋门狠狠拍上——

  将满院洒扫弟子都关在屋外。

  “你说什么?”云桦在黑暗里问。

  语气已经完全不同,低哑带颤。

  “你们分完了灵海,这世上所有地脉灵息都会枯竭。”黎鲛见云桦到了此刻还在犹疑,不禁有些急躁,“你们越早发现灵海,这世界就越早毁掉!”

  “谁告诉你的?”云桦脸上笑容不见,神情变得极为阴鹜。

  “这是那年江......”

  黎鲛说到一半的话忽然卡住了。

  她在寂静里,看到云桦身后的墙上,印着一排排光影阴暗的窗格影。

  黑压压、密实实,让她回想起童年最恐怖的记忆。

  这里是沧澜山,她的家。

  这人是云桦,她的大师兄。

  她应该信任这里、信任面前这个人,可她的后半句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当年江月白只将仙帝登仙台上所言机密告诉了她一个人——虽然江月白对她没有男女之爱,但她到底是江月白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江月白对她从来真心相待,毫无保留。

  他们没有真正完婚,但作为哥哥,江月白做到了能对她做的一切。

  那一年,江月白告诉她仙帝所道“被深爱与深恨之人杀死一次”的嘱托,却没有要求她做任何事,甚至没有问过一句“你愿不愿意”。

  可江月白不问,不代表她可以不做抉择。

  黎鲛很清楚,继续留在沧澜山,不是自己拿剑对着心爱的人、就是要亲眼看着心爱之人被别人所杀。

  以后江月白不在了,她还要戴着“北辰仙君遗孀”的名号,一辈子困在这个伤心地。

  那是她第一次在江月白面前落泪。

  她垂头坐在椅子里,泪水一滴滴砸在她的裙子上。

  这个抉择太艰难。

  江月白在她面前半跪,抬头看着她流泪的眼:“鲛儿,我不要你走这条路。做你想做的。”

  黎鲛知道,这短短一句,是世间最有力的承诺——江月白说“做你想做的”,就一定会能让她做到一切想做的。

  无论是坚强的陪伴,还是懦弱的逃离。

  黎鲛抹了把泪,深吸口气,哑声说:“沧澜雪山上的月亮我看腻了,我想去看看别处人间。”

  她认输了,她选择了后者。

  可她的理由找得太蹩脚——雪月峰上的明月是世间最绝色的明月,别处再无此等风景。

  江月白听到这个决定,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神情,反倒对着她笑起来,伸手擦去她脸侧的泪,轻声说:

  “好。鲛儿肯定会看到更好的月亮。”

  黎鲛从北方的雪山一路向南。

  她的马车一路背对着渐渐远去的沧澜雪山,她却一路想着远去的雪山。

  她知道,她这一走,会给江月白的声誉涂上再难擦去的污名。

  新婚妻子逃婚,对哪个男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是一言一行都被整个仙门紧盯注视的北辰仙君,这件事也许会成为江月白生平第一个污点。

  但她也知道,在江月白面前,她可以这般不顾一切的自私。因为这是江月白的默许。

  她明白江月白那句话的意思——天地之大,她会找到真正属于她的月亮。

  江月白给不了她她想要的爱,那样的婚礼只是残忍的枷锁,对她太不公平。

  黎鲛没有带走任何珍宝神兵,只带走了一个同心锁。

  那是江月白为她们大婚准备的。

  她本就不是修仙的料子、也无心修炼,此番离开仙门,不再有任何神兵利刃伴身,从此只打算做个尘世里的普通人,生老病死都坦然。

  可一次夜路疾行,马车侧翻,她坠入悬崖。

  身前的同心锁骤然亮起。

  灵光四溢,如雪云飘起,将她轻柔地送回崖上。

  风雪飞旋,她闻到熟悉的气息......

  风雪夜归剑的气息。

  她看到雪白的剑气飞出又散落风中——

  同心锁里,有一半风雪夜归的剑魂!

  江月白十九岁那年,重病的凌华仙尊曾握着江月白的手说“护她一辈子平安”......

  江月白无言地履行了他承诺过的每个诺言。

  黎鲛在人间雪月下捧着同心锁,心里虽暖却也冷,

  因为世间虽大,可好像没有更好的月亮了。

  “我问你话呢。”阴沉的嗓音响起,将黎鲛唤回现实,云桦一步步逼近她,“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窗格影,被更加阴暗的人影遮挡。

  黎鲛后退了一步,靠在紧关的门板上。

  她明明身处自己最熟悉的雪月峰,可她却忽然感到莫名的害怕。

  “是不是江月白?他都跟你说过什么?”云桦走到极近的位置,眉眼里不再有半分方才讨好的笑意,只有隐隐的暗恨,“你是不是知道,当年仙帝都对江月白说了什么?”

  “不......”黎鲛摇头,“不、不知道......”

  云桦眼中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了笑,语气重新温柔起来:“好鲛儿,仙门动荡,沧澜门如今岌岌可危,我为了支撑门派做尽了努力,你如果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告诉师兄。”

  黎鲛吞咽了下嗓子,磕磕绊绊说:“我......我只知道,仙帝说过‘北辰星动’,说月白哥哥是有仙缘的人......”

  “这全天下都知道!”云桦暴躁地打断她,“北辰星动!谁不知道北辰星动!我问你别的!”

  仙帝昔年在登仙台上,当众说过“北辰星动”,说江月白能踏上通天之途。

  但之后的话,却只说给江月白一个人,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云桦记得那句刺耳的“北辰星动”。

  什么北辰、什么星动!

  再多的预言,也抵不过自己放弃——江月白为了救那个无可救药的孽徒,与对方交换灵元,自废修为、自毁前程、还搭上了性命!

  那句“北辰星动”早就成了笑话!

  “我问你别的。”云桦伸手抓住黎鲛的双肩,极力忍耐着心底的狂躁,盯着黎鲛的眼睛,“我问你别的。仙帝之后都和江月白说了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告诉师兄,嗯?告诉师兄。”

  他想起之前所有的反常之处。

  当年黎鲛离山,江月白为什么不去找?是不是他们之间早就商量好了什么?

  “我不知道。”黎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云桦一拳砸在了黎鲛身后的门板上!

  木板碎屑迸溅飞起,炸得到处都是。

  黎鲛紧闭双眼缩起身体,可脸颊还是被飞溅的尖利木屑刮出了血口。

  她浑身发抖,想要躲,但云桦紧紧按着她的身体,让她无处可躲。

  “好,好,”云桦点着头,“好鲛儿,你为了一个死人,不顾沧澜门的死活,是吗?”

  黎鲛瑟瑟发颤,只咬唇摇着头。

  “好了,不哭、不哭,我也难受,”云桦表情忽然又温和起来,伸手要去替她擦泪,“我这些年也过得难受,师弟当年死得凄惨、死无全尸!这些年来我每次回想起他的样子,都整晚整晚不能入睡,我对不起他、我没能保护好他,现在我不能再保护不好沧澜门的其他人!师妹,你若是知道什么,灵海也好、地脉也好,可不可以告诉我......”

  “别碰我!”黎鲛躲开了他要来擦泪的手。

  云桦动作一顿。

  而后狠狠掐住了黎鲛的下颌,强迫她把脸重新转回来。

  “师妹,”云桦低声说,“是不是我待你太客气,你忘了我现在是谁。”

  他现在不是昔年讨好巴结黎鲛却连一个笑都换不到的云桦。

  他是沧澜门的掌门。

  是第一仙门的统领。

  是仙门百家的尊首!

  他何必如此卑微。

  对付一个修为低微、还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他有一万种方法。

  “师妹从前不是最怕黑了,每次被师父关禁闭,都吓得直哭,”云桦缓缓说,“师妹好容易回来,就乖乖呆在这间屋子里,哪都别再去了。”

  黎鲛拼命挣扎,云桦只将她按得更紧,“别怕,这回师兄不会把你丢在黑暗里,我会命人点灯,在这里点上成百上千的喜蜡,云船工成,佳人归来,好事成双。”

  黎鲛越听越感到脊背发寒,满身冷汗:“你要......干什么?”

  “成婚啊。”云桦微笑着说,“师妹回来,不就是想继续做沧澜山的女主人吗?我成全你,很开心吧。”

  “谁要和你成婚!”黎鲛用尽全力推开他,大口喘着气,“你想都别想!”

  “江月白是沧澜门掌门,我也是沧澜门掌门。他已经死了,我却还活着。”云桦嗓音阴暗,“我不可以代替他吗?师妹觉得我没有他好吗?”

  “你和他比......”黎鲛脸侧血迹未干,却笑了起来,“你也配和他比!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配!你......”

  “啪!”云桦狠狠扇了黎鲛一耳光。

  黎鲛猛地摔倒在地,满地的碎屑弄脏了她的裙摆、刺破了她的小腿。

  云桦又拉着她的头发将她重新提起来。

  院外忽然传来嘈杂。

  下一刻,大门被从外踢开——

  酒气随风扫进。

  屋内安静一瞬。

  “师妹,”苏漾的视线落在披头散发的黎鲛身上,“你回来了。”

  黎鲛转过身,看到了背光站在门口的苏漾。

  云桦样貌没有变多少,但苏漾却比从前变了许多——胡茬凌乱、鬓角掺白,沧桑了不少。

  “苏漾哥哥!”黎鲛快步上前,扑进了苏漾怀里,“你......你怎么这个样子。”

  苏漾没有低头看怀里的人,只看着屋里的遍地狼藉,嗓音沙哑:“你回来干什么。”

  黎鲛不解地抬起头,只看到苏漾杂乱的胡须,还有面无表情的脸。

  “江月白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苏漾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只看着远处阴影里的云桦,“你现在回来,这里没有你想见的人。”

  “说什么呢?长清是酒喝了太多,还没醒吗?”云桦负手走出阴影,唇角带笑,“师妹回来是好事,她在外面久了,难免想家,你我不都是她的家人,怎么叫‘没有想见的人’。”

  “是啊。”苏漾推开了身前的黎鲛,低头收回视线,“我喝醉了。”

  “喝醉了就回峰好好休息。”云桦嗓音变冷,“来人,送苏峰主回去醒醒酒。”

  “不用。”苏漾转身,走下台阶,“我还能走。”

  黎鲛愣愣看着苏漾远去的背影。恐惧感将她完全笼罩。

  雪月峰春风依旧,草木摇曳,到处都是熟悉的风景。

  可到处都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她记忆中的苏漾,会放声大笑、会口无遮拦惹她生气......

  但绝不会留给她这样落寞的背影。

  还有那样一句落寞的话。

  “江月白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现在回来,这里没有你想见的人......”

  之后的一句,苏漾用密语说给了她:

  “没有能保护你的人。”

  ......

  雪月峰上的每棵树都挂满了彩绸。

  廊下摇晃着红色的灯笼,照亮窗纸上贴着的“囍”字。

  屋子里的狼藉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萤火灯的碎片被扫走,墙上的挂字也都不见踪影。

  只剩下热烈燃烧的喜烛。

  黎鲛坐在这片红色的光里,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

  那晚,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坐着,看着满院的喜庆。

  她那时已经下定决心要走。

  可她还是在临走前,独自一人穿上了那身嫁衣。

  她其实很想、很想亲眼看一看,江月白身穿喜服来娶她的模样。

  她一个人站在镜前,看着镜里身穿红裙的自己。

  很美。

  可惜江月白看不到。

  她正要脱了嫁衣,却听到叩门声。

  她觉得奇怪,她明明已经遣散了雪月峰的所有弟子。

  黎鲛打开门,一盏暖黄色的灯亮在黑夜里。

  她看到渊儿从灯后探出脑袋:“终于做好啦!”

  黎鲛连忙转头擦了眼角的泪,再重新转过来:“傻小子,你怎么能这个时候来!”

  “给师娘的新婚礼物啊,”穆离渊认真解释,“差点没赶上,再晚一天就不算新婚礼物了。”

  “那你就不会天亮再来?”黎鲛嘴上埋怨,手上还是接过了灯。

  “天亮了,这灯就不亮了。”

  黎鲛看着那盏灯,心里想:若真等天亮了,渊儿也就见不到她了。

  她有很多话想让渊儿带给江月白,可最后只说出了一句:

  “你要好好听你师尊的话。”

  黎鲛知道,江月白在几个徒弟面前,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样子。

  但私底下却经常会因为教不好他们难过。

  只是从来没让他们看到过。

  黎鲛从回忆里抽神,起身走到窗边。

  她推开窗扇,冷风扑面。

  无星无月,也没有故人影。

  她刚要关窗,却看到风里飘来一阵淡红色的烟,猛然钻进了房内!

  她差点惊叫出声,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窗扇合上,一个女子出现在她面前!

  黎鲛愣了愣:“......秦峰主?”

  她离山的时候,秦嫣刚来投奔沧澜门。两人虽然相识,但并没有太多交集。

  “听我说!”秦嫣语速很快,“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吃这里的任何东西,水也不能喝,不论是谁给的,都不要相信。”

  黎鲛问:“为什么?有人要给我下毒?”

  秦嫣甩手给门窗上都贴了隐息符,这才转过身:“不是下毒,但比毒更厉害。”

  黎鲛:“是什么东西?”

  “锁情。”秦嫣道,“锁情珠。”

  “锁......情......?”黎鲛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锁情珠可以一分两半,一半是‘控情’、一半是‘忠情’。”秦嫣解释道,“服了‘忠情’那一半的人,会永生永世钟爱另一个,任其摆布。”

  黎鲛恍然大悟,震惊道:“你是说......云桦要给我吃‘锁情珠’?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秦嫣抿唇叹气,低声说:“从我这里拿的。”

  黎鲛睁大眼睛:“你......”

  “当年江月白只身前去魔界,让我帮他炼制了能瞬时恢复所有内力的秘药,那药很难炼,我没说过,但他知道那药来得不容易。”秦嫣说,“后来天机秘境大开,他拿到锁情珠,我以为他是要给晚衣的,结果他是给我的。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他一心赴死换仙门安宁,什么都安排好了。”

  伏墟山洞里,江月白曾和秦嫣说过一句“秦峰主,谢谢你。”

  秦嫣这辈子只会怼人,被她骂的人多了,很少有人对她说“谢谢”两个字。

  她也不擅长回那种话。

  江月白当然了解她的脾气,但还是郑重和她道了谢。

  或者说,道了别。

  秦嫣师从医圣,一直对外号称“十四岁深受情伤”,被渣男残忍辜负,并放出狠话,说等下次天机秘境开启,她要第一个杀进去取到锁情珠,喂给渣男,让他把欠自己的全偿还回来!

  可真当江月白将锁情珠交给她作答谢的时候,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她根本没有要报复的渣男,只有一个让她懵懵懂懂的男人——那是个身体不好、脾气古怪的男人。

  但偏偏让她觉得有趣。

  那人在她十四岁时出现在她生命里,昙花一现,在她还没满十五岁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甚至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对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感情,对方就已经死了。

  她很生气,一气之下拜入了医圣的师门。

  她要好好搞搞清楚,人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救不回来了?

  她炼了无数种秘药,追着修士当她的实验对象,一度害得多人中毒,让医圣名声不保。

  后来医圣也死了,她更想不开了。

  人为什么要死呢。

  但她现在想开了。人终归是要有一死的。

  她只愿她死的时候,能和当年的江月白一样坦然无憾。

  “当年江月白身死,沧澜令不知去向。”秦嫣继续和黎鲛解释,“很多人都觉得,既然江月白将天机剑留给了云桦,肯定也把沧澜令留给了云桦。但是没有。”

  “没有?”黎鲛惊讶,“所以,沧澜令不在云桦手里?”

  秦嫣摇头,又道:“我甚至还怀疑过,那把天机剑也是假的,因为云桦主持的第一届仙门武宴预演,那把剑没有刺|进玄魄试剑石。”

  黎鲛好奇:“后来呢。”

  “可后来,我又觉得云桦是在做戏给二十六家看。因为在正式的仙门武宴上,他的天机剑又插|进了玄魄试剑石,让试剑石灯芯整整连亮一个月!”秦嫣皱眉回忆,“先用‘天机剑是假的’这个传言吸引仙门百家的注意,又在流言蜚语的顶点,当众破了这个谣言。这个招数高明是高明,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云桦会做出的事。”

  “我也觉得不像,云桦不会冒这种险。”黎鲛认同秦嫣最后一句话,“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最了解他的性格。他做事一向谨小慎微,宁愿放弃很多机会,也绝对不敢冒险一试,因为他怕出错受罚。”

  黎鲛很了解云桦,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试炼比拼,云桦永远是最怕试错的那一个。

  但每次失去机会之后,他又会无限懊恼,懊恼风光都被他人夺尽,懊恼人与人的气运不公,他自己永远是最倒霉的那个,万事万物都,求不得。

  “那样大开大合的行事风格,”秦嫣说,“倒很像江月白的手笔。”

  “你是说,”黎鲛问,“是月白哥哥临死前教他这样做的?”

  秦嫣笑了一下:“就算江月白真的教了,他也不会照做,他没那个胆子。”

  黎鲛疑惑:“那到底是谁在暗中帮他?”

  “这么多年了,没人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秦嫣摇头,又想起什么,“对了,说回沧澜令,云桦当时手上没有沧澜令,没法调动十八峰,他便给各峰主颁发了新的令,名叫‘舒云令’。”

  黎鲛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名字:“舒云令......”

  “舒云令的母令在他手上,”秦嫣拉起袖子,烛火下一块小小白玉手链绕在细腕,“剩余子令在各峰峰主手上。当时苏漾和康墨力保云桦,又靠着江月白留给他的天机剑,让他坐稳了掌门的位置。各峰峰主都没有异议,自然都戴上了子令。”

  沧澜令之所以可以调动十八峰兵力,正是因为母令可以控制十八峰峰主身上佩戴的子令。

  只是江月白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动用过这种手段来控制他们。

  因为不需要。

  各峰峰主永远都自愿听命。

  所以他们一度都忘记了,沧澜令除了象征掌门身份,还有这样强制的作用。

  “我明白了。”黎鲛问,“云桦他是不是经常用动用母令?”

  “没错。”秦嫣叹了口气,“你别怪苏漾今早没有救你,母令一动,他灵脉就要停滞十二时辰,什么都做不了,救不出你。”

  “原来是这样......”黎鲛喃喃。怪不得苏漾会留给她那样一句密语。

  “方才云桦到我峰上,问我要锁情珠,我没法不给。”秦嫣解释,“若他停了我的灵脉,锁情珠到时候还是会被他搜到,我还没法来找你报信。”

  秦嫣边说,边从储物袋里往外掏出了几个小瓶,看着黎鲛脸上的伤口,交代道,“这是我给你带的药,若他下次再动手打你,你别和他对着来,他现在正因为雾山和灵海的事情恼火,没处撒气。你先委屈一下,假装听话......”

  “听话?”黎鲛忽然眼酸起来,“如何听话?他要强行和我成婚,我难道也要听话吗。”

  “黎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但我和你说句实话。”秦嫣神色严肃,“若他真的强迫你,我们半分法子也没有,就不说这令。天下第一剑的‘天机剑’在他手里,想杀我们,动个手指的事。”

  黎鲛不再说话,缓缓垂下眼,睫毛在烛光下微微抖动着。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秦嫣见她失望,试图安慰,“虽说他要娶你,是为了报复当年的江月白。但我觉得,他应当还对你还留着几分真心。山门守卫通传你回来的消息,他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一闪而过,不是假的。我劝你先假意迎合,找机会拖延时间。现在云船就要造好,他大部分心思都在灵海,你可以和他说,你想通了,要陪他一起去灵海,等回来之后再成婚,他说不定会答应......”

  “我知道了。”黎鲛抬起水汽朦胧的眼,“多谢你来和我说这些。”

  “你记得敷药。”秦嫣向窗外看了一眼,“来得太久,我得走了。”

  黎鲛接过小药瓶。秦嫣的身形化作一阵淡红色的烟消失。

  黎鲛转身走向床榻,她放下纱幔,想要吹熄烛火,却又不敢吹熄。

  她怕黑。

  更怕有人在黑暗里来。

  她只好把身体蜷缩成一团,闭紧眼睛。

  屋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不一会儿下起了雨。

  狂风吹破窗纸,吹灭了蜡烛,房间陷入漆黑一片。

  风雨声猛烈,总让她产生有人在迈步走进院子的错觉。

  苏漾说得没错,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江月白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放下那些执念,足够强大到,可以回到长大的地方、可以坦然地再看一看那些带着江月白痕迹的旧景。

  却没想到是回到了可怖的囚笼。

  小腿的伤口太深,还在冒血。脸侧伤痕里的木渣没有挑出来,被扇肿的地方还在一阵阵刺痛。

  早上云桦动手的时候她没有丝毫反抗,因为在云桦扇他第一掌的时候,胸前的同心锁就猛然一跳!

  她在剑气飞出前用手狠狠压住了它。

  风雪夜归的剑魂不是云桦的对手,她不想让江月白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毁在这里。

  屋外暴雨越下越大,淹没了一切声响。

  黎鲛紧攥着江月白留给她的同心锁,双眼忽然发酸。

  她好恨这样弱小无能的自己。

  江月白曾经对她说,她会找到更好的月亮。

  可这么多年过去,她走遍了人间,却什么都没找到。

  * * *

  云船上的欢笑通宵不绝。

  御泽听着门外那些喧嚣,站在小窗前,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

  他每喝一口,天上的月亮就多出一层重影。

  等到他把酒葫芦里的酒喝光,发现月亮变成了太阳,大得把窗框都撑满了。

  御泽揉揉眼睛,又摸出一个满的酒葫芦。

  他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听到身后门响。

  “你去哪......”御泽转过身,口齿不清,“哪......哪了?”

  “顶层吹风。”江月白还是这四个字。

  “吹风?”御泽醉乎乎道,“吹了整整一夜?怎么没把你给吹走呢?你正好也不用坐船了,直接把你吹到灵海里,你就漂在......”

  “前辈,”江月白夺下了御泽手里的酒葫芦,“你喝醉了。”

  “我?”御泽指指自己,“喝醉了?”

  “是。”江月白弯腰把酒葫芦放在窗前的小桌上。

  “不对。”御泽跟着他一起弯腰,在他脸侧仔细嗅着,“你才醉了。”

  江月白抬起眼:“我从来没醉过。”

  御泽不同意这话:“但你身上全是酒气!喝了不少吧?怎么可能不醉?”

  “酒量好而已。”江月白语气平静。

  “江月白不会这么说话,”御泽连连摇头,“你这话太狂妄自大!江月白很谦虚的。”

  “所以呢。”江月白笑了一下,“前辈觉得我不是江月白。”

  “你在装江月白。”御泽身体摇摇晃晃,食指在江月白脸前来回地指,“你也在装不是江月白......”

  江月白叹了口气,扶住了御泽摇摇欲坠的身体:“前辈,你醉得太狠了,该休息了。”

  “我不休息......我还没问清楚!你半夜不回家去哪里了!”御泽挣脱开他的手,话语混乱,“小小年纪,不应该在外面乱跑!更不该去喝酒!这里的酒有......有毒的!不能喝!”

  说到此处,御泽猛地拉住了江月白的衣袖,“你说过!这里的酒不能喝!你今夜为什么喝?”

  江月白没说话。

  御泽跌坐在椅子里,不依不饶:“你不听话......你太不听话!”

  江月白放弃了和御泽讲道理,坐在御泽身旁,对方说什么,都应着“嗯,说的是。”

  “你不听我的话,我让你不要炼剑心,你非要炼。”御泽絮絮叨叨说着,“我让你去找找渊儿,你偏不去!唉,你怎么就......”

  江月白忽然起了身。

  “你去哪?”御泽抓了个空。

  “开窗透透气。”江月白推开了窗户。

  极寒的冷风猛然灌进屋内,吹得垂帘床幔乱飞。

  御泽的酒一下子醒了几分,他踉跄着起身,一同走到窗前。

  近处的云雾飞速地后退着,唯有明月高悬空中,一动不动。

  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大圆盘子他已经看了一夜了,无趣得很。

  御泽转头,视线落在江月白的侧脸。

  他忽然愣了一下。

  “你......”御泽伸出微颤的手,去碰江月白的眼角,“你哭了?”

  他看到江月白的眼尾有极淡的水痕。

  在月色下轻微一闪,又消散不见。

  江月白说:“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

  御泽怔怔看向窗外。

  方才还明亮的月被乌云遮掩,漫天的飞雨随着狂风杂乱地飘。

  真的......

  只是下雨了。

  御泽再次看回江月白。

  对方神色平静,全然不像落过泪。

  御泽皱眉,用力拍了拍自己额头。

  没错,是他醉得太狠了,竟然会眼花到这种地步。

  这世上谁哭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江月白。

  江月白是什么人?

  看江月白流泪,还不如看西方日出、冬雷夏雪的可能性大。

  真想要江月白流泪,除非三界覆灭、天地尽毁......

  不,他也不一定会流泪。

  因为他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哭,肯定是想办法挽救。

  御泽伸手接了点窗外冷雨,在脸上胡乱抹了抹。

  感到醉酒的燥热散去不少。

  “前辈,”江月白忽然开了口,语气淡淡,“你回去吧。”

  御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

  江月白道:“灵海再有两三天路程就到了,到时候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能解决。”

  “你什么意思?”御泽这回酒醒了大半,“你嫌我碍事?”

  “当然不是。”江月白微微垂眸,“这些日辛苦前辈了,我不想再给前辈添麻烦......”

  “得了,少来这些话,你是嫌我给你添麻烦吧?”御泽醉气未褪完全,组织不清话语,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急,说道,“你是不想让我去灵海?”

  “是。”江月白竟直接答了这个字。

  御泽一下呆住。

  他看着江月白的侧影。

  忽然感到一股遥远、但又熟悉的无力感。

  他其实,很讨厌太过执着倔强的人。

  因为这总让他想起他那个每次都气掉他半条命的混蛋儿子。

  他曾让儿子不要轻易尝试不熟悉的功法。

  但儿子不听,练得浑身是伤。

  最后却高兴地来他面前炫耀,爹,我成了。

  他曾劝儿子不要太操闲心,什么事都要去看一看帮一帮。

  但儿子不听,哪里乱往哪里跑。

  最后兴高采烈地来他跟前说,我这回又一战成名啦!

  他还记得,他让儿子不要去血河深渊,因为那里的恶兽修炼了数千年,很难对付。

  可儿子不听,说要去为人界除害。

  他说要跟着,儿子不让。

  他说就远远跟着、远远看着、不过去帮忙,儿子还是不肯。

  儿子说,我已经长大了,该闯出自己的名声,而不是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个麻烦的爹。

  他觉得有道理,妥协了。

  他在夕阳下看着儿子背着长剑走远,感慨臭小子就是长高了,长得比爹都高。

  他看着儿子回头笑着摆手,让他回去,而后看着那道身影走进夕阳里,消失不见。

  那是他们父子俩最后一次相见。

  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修炼飞仙,就是为了忘掉红尘世间那段不愿再想起的往事。

  可是天命偏要惩罚他,让他再遇到这样一个人。

  让他日日想起夕阳下的那个背影。

  “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我只是怕有些情况你会应付不来......”御泽刚醒了酒,又重新喝了口酒,“这样,我保证到了灵海之后,什么都不干,我就跟着、就远远看着,绝对不去干扰你......”

  “我还要前辈回玄天境取仙池水。”江月白这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用了其他理由,“灵海到时候被修士们瓜分,千万灵息顺蛊汇聚到一人体内需要时间。但灵海一刻都不能枯竭,我要暂时先用仙池水来填,稳住人间地脉。待我用汇聚起的灵海灵息炼成破念剑,才能放出天门后的无尽源泉真正浇灌人间。”

  “这样......”御泽喃喃。

  良久,御泽妥协了:“好吧。”

  江月白是江月白。

  江月白不是他那个倔强的儿子。

  是他搞混了。

  御泽离开了江月白的房间,乘着轻雾腾空而起。

  是他喝得太醉了。

  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江月白早就和他说过计划,周详缜密,有何危险?

  风清月明,碧空无云。

  御泽心情大好,在夜空中仰头饮酒。

  他一口饮尽,却觉得哪里不对。

  今夜根本没有下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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