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不跳了

  九年后。

  ......

  “月亮快圆喽, 马上十五了啊!”

  “妖林马上要开了!”

  众人都仰头望月,天上似有浮云飘过,月色忽明忽暗。

  百妖山附近的酒楼茶馆彻夜灯火通明, 修士们饮酒谈天,笑闹声随风穿得极远。

  修真界的妖林试炼, 是仅次于仙门武宴的盛会。虽然级别不如“一剑破万钧, 风华动仙门”的仙门武宴,但热闹程度却远胜于仙门武宴。

  仙门武宴由第一仙门主持, 与会的都是二十六家的名流新秀,旨在选拔各个仙门的正统接班人。

  可妖林试炼就不同了, 它对参试者没有任何修为要求和出身要求——不论是来自仙门名家的弟子、还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杂修, 只要报了名,都可以参加。

  妖林试炼本是五年一届, 但上届妖林试炼逢北辰仙君三年丧期, 停办一届。

  时隔十年, 盛会终于得以重举, 修士们分外热情高涨。

  距离盛会还有半月, 百妖山附近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修者。

  仙门二十六家的弟子修士还未到, 提前到的都是些杂修散修。

  仙门正统只是借此盛会替人界除妖,维持住尊首风采。而无名小辈却迫切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赢得秘宝赏赐或是博个一战成名, 好有机会在下次仙门考核进入二十六家, 离正统修仙更近一步。

  周围城池的百姓知道他们这些修士是来除妖,纷纷欢天喜地夹道欢迎。有不少临街的铺面和人家都临时改做了客栈茶楼, 供前来的修士们歇脚。

  “十五月圆, 云掌门会亲自来百妖山, ”有人道, “听说这次和往届大有不同!”

  “什么不同?”

  “云掌门给试炼赏赐加了码!”

  远处修士们听到“赏赐”两字,都来了兴致,纷纷拉着凳子挤到这一桌:

  “什么?”

  “好兄弟,仔细说说,都有什么赏赐?”

  “小二,再加坛酒,我请!”

  那人向周围环视一圈,压低声音:“听说......是‘那个’......”

  周围的修士听闻这句,都齐齐面色一变:“那个?消息可准?”

  “我有个同乡,前年通过考核进了二十六家的龙沙楼,听说二十六家内部昨日都已通知了自家弟子,不会有假。”

  “确实,我前日途经文玉山派,也有所耳闻......”

  修士们激动起来,可也有些怀疑:

  “但想得到‘那个’,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是啊,听说‘那个’是沧澜门专供给二十六家翘楚的......”

  “咱们这些人,想在妖林试炼得到‘那个’,是得前三甲?还是第一名?”

  “只怕要求会更高......”

  “哎!那岂不是还和我们没关系......”

  刚开始兴奋的讨论声又逐渐被哀声丧气代替。

  忽然有人道:“那又如何?每次各种仙门试炼结束之后,那位雾山公子不都会就地举办易宝雅会,供修士们交换在秘境试炼中得到的宝物。”

  “得了吧,交换别的秘宝还有可能,真有修士会愿意交换‘那个’吗?那可是千金难求啊!”

  “完全交换是不可能,但有的修士会愿意将‘那个’借出几天......”

  “诶!对啊!妙啊,借用几天的修士可以得益,借出的修士到时候收回原物,还能再得不少其他秘宝作租借金......”

  “若到时真有人愿意出借‘那个’给我几日,我就是交出全部家当也愿意......”

  明月渐落,院子里的灯笼显得更亮,照着一张张憧憬满满的人脸。

  “所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有不明所以的人一头雾水听了半天,此刻寻到机会插上了嘴,“那个那个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修士们说到兴头,也不再藏着掖着,解释道:“就是沧澜门给的金坠。”

  “啊!”众人这下终于都懂了,“藏金琉坠!”

  从前沧澜门有意在二十六家内招揽能人,凡是在各种试炼上得到了藏金琉坠的修士,就能算是半个沧澜门的弟子,回到自己的门派都会连跃几级。

  因为坠子里的东西可以助长修者的灵息,听闻那是从大陆尽头的灵海里取来的水,只有一滴,锁在玉坠中。

  可仅仅一滴,便能让修士体内灵脉充沛沸腾数月。

  众人无不惊喜交加,感慨自己生恰逢时,赶上了修真界的好时候。

  “藏金琉坠从前可只给二十六家内门弟子,如今云掌门如此博施济众,居然舍得给其他普通修士了?”

  “是啊,以前沧澜门有什么好东西,也就二十六家能跟着喝汤,整个修仙界都是他们的,和我们这些人差距越拉越大,搞得许多前辈修者潦倒失意,弃了此道。现在仙门这么大方,终于能让我们这些普通修士也有点盼头!”

  “恕我直言,修界本就该如此,不分贵贱、众生皆可得天地馈赠,这才是正道。”

  “说得好!说得好啊!”

  众人在醉酒与欢笑中达旦通宵。

  他们望着天边渐渐初升的光芒,无不心想:难道修真界的光明天终于要来了!

  * * *

  连绵的沧澜雪山还浸在深厚夜色里。

  残月将落,晚星暗淡。

  只有高耸山巅的春风殿灯火通明。

  苏漾一夜未睡,刚从山上独自喝酒归来。他停在春风殿前,望着殿内的烛火,看到窗纸上映出模糊人影。

  犹豫片刻,还是迈步登上了台阶。

  这些年他与云桦一起饮酒谈天的时间少了很多。

  揽月亭里只剩下他一人夜夜独饮。

  苏漾走上长阶,春风殿前的守卫向来人行了礼:“苏峰主。”

  却没有为他开门的意思,甚至没有转身进殿通报。

  苏漾的酒醉被晚风吹去了不少。

  半月后就是妖林试炼,云桦此时想必正忙着筹备安排,没时间和他闲聊。

  想到此处,他脚步微微一停,准备转身离开。

  “是长清么,”殿内传来云桦的嗓音,“进来吧。”

  苏漾转身的动作停住。

  很久以前,他也总是在这样的长夜去找云桦,对方也总是这样的回答。

  守卫替苏漾推开了殿门。

  殿内烛光摇曳,云桦正站在桌后,借着烛火,低头细数桌上盒内的东西。

  殿内极静,云桦神色专注,衬得寂静的殿更加寂静。

  苏漾四周看了看,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

  安静片刻,苏漾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锦盒,找话道:“这是什么?”

  云桦没有抬眼,视线仍在盒内,回答道:“藏金琉坠。”

  “噢,藏金琉坠。”苏漾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

  安静须臾,他又找话问,“听说你这次......打算把这些赏给那些普通门派来的小修和散修?”

  云桦道:“嗯。”

  苏漾在椅子里挪了挪姿势,他换了交叠的腿、试着用手垫在脑后,但发现怎么坐都不舒服。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苏漾放弃了这把椅子,起身站了起来,清了下嗓子,“所以掌门这次是什么打算?这么做二十六家会不会有意见。”

  云桦终于合上了锦盒,从桌前抬起头,微微笑道:“给别人,不代表就不给二十六家了。况且他们这些年从沧澜门得的好处数不胜数,倒不会因这一次就有什么不满。”

  苏漾走到桌前,看着镶玉的盒子,说:“可这东西向来给的是值得培养的心腹能才,那些散修真的值得吗?”

  云桦给苏漾沏了茶,递过去,温声道:“二十六家太重出身血统,从他们那里挑人,挑来挑去,不过还是些老古董的残余。仙门的池子里也该换换新水。”

  苏漾接过茶盏,点了点头:“说得是。”

  他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沉默地喝茶。

  云桦忽然问道:“长清是有什么事么。”

  苏漾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是有心事,而且很多,多到他自己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但既然对方终于问了,他不介意在这个夜里慢慢说清楚。

  苏漾抬起头,对上了云桦的目光。

  看到对方眼里自己局促的倒影。

  他忽然明白了云桦那句问话的意思。

  问话不是真的问话,而是在下逐客令。

  “哦,没什么事。喝了点酒,随便转到这里了。”苏漾放下了茶杯,“困了,我这就回了。”

  “少喝点酒,好好休息。”云桦体贴地在身后嘱咐,示意让门口的侍卫送一送。

  苏漾出了殿门,摆手让侍从别跟了。

  他的酒早醒了。

  凉夜微风不止。苏漾踩着青石板,慢慢走过春风殿前的广场。

  广场上种着枣树,冬天还会结果子,他那时和江月白辩论到底是青色的枣好吃还是红色的枣好吃,结论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借着辩论的由头把江月白树上的枣吃了大半。

  苏漾停步低头,看着枣树枯黑的木桩。

  树已经被砍掉九年了。

  ......

  “九年了。”云桦在灯烛下垂着眼,停顿片刻,又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话,“快十年了。”

  屏风后人影移动,康墨走出了阴影。

  云桦用手护着灯烛的火苗:“十多年前那次妖林试炼,死伤了不少弟子。”

  “试炼流程已传书了二十六家。”康墨道,“这次一定不会生事端的......”

  “你办事我放心,只是想起妖林试炼曾经都是师弟主持的,触景生情。”云桦看着摇晃的烛火,缓缓说,“有点想念故人而已。”

  康墨神色微变,闭了嘴。

  十多年前的那次妖林试炼,穆离渊在试炼结界里入魔发狂,伤了不少弟子。

  江月白却宁愿用浣忆阵洗去其他弟子的记忆,得罪了一众门派,也不愿意让穆离渊受半点委屈。

  这件事当年云桦是最为不满竭力反对的。

  但碍于江月白的掌门威严,最后还是帮着江月白一起顶住了二十六家的联名抗议与责问。

  “雾山公子那边怎么说?”沉默片刻,云桦抬起了眼,“有回信吗?”

  康墨回神,摇摇头:“对方不肯见面。”

  烛火暗了一下,云桦的眸底也一同陷入阴霾。

  良久,云桦示意了下面前的箱子:“现在不见,妖林试炼也要见。你再查验一遍这些藏金琉坠,数量不能出差错。”

  “明白。”康墨接过箱子,转身要走,又顿步,“咱们真要把这些东西给那些杂修散修吗?”

  云桦道:“雾山要求的。”

  雾山公子是近年来仙门内风头最盛的人物。

  他不属于任何门派,行迹无定,来去无踪。

  在一年前的武宴上用一滴灵息花露击退了数千高手,自此声名鹊起,引得无数人追随。

  灵息花露号称来自大陆尽头神秘的灵海。

  灵海连第一仙门都不知方位何在,但这位雾山公子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息花露。

  “我们给雾山冰泉,雾山给我们藏金琉坠里的花露,这是定好的交易。”康墨不解,“至于用灵息花露做成的藏金琉坠,我们给谁,当是我们说了算,为何他要我们广分散修,我们就要听命?”

  “受制于人,有什么办法。”云桦面容阴沉,“若不按他说的做,他就要断了灵海花露的供给。”

  灵息花露,来自不知所在的天地福地,灵海。小小一滴便有着无穷威力。

  用灵息花露制成的藏金琉坠,不仅可以吸引到人心欲念,更可以锁住人心——修士们一旦用了藏金琉坠中的灵息花露,便会慢慢在不知不觉中对变强的滋味上瘾,当灵息用完,他们便会产生恐怖绝望的无助感,直到禁不住折磨,再来索要。

  云桦用这些东西做成了牵制住仙门人心的锁链。

  可这些锁链也牢牢绑住了他自己。

  他原先还是和雾山公平交易,但现在已经逐渐落了下风,成了“有求于人”的姿态。

  “云船造得如何?”云桦问。

  “已经下令让弟子们加紧赶工了。”康墨道,“只是灵海的方位我们还不知晓......”

  “那就加派人手去找!”云桦语气里带了焦躁。

  康墨被忽然提高的话音吓得退后了一步。

  “灵海。”云桦深吸口气,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灵海。只有我们绕过那个雾山公子自己控制住灵海,一切才有生路。”

  康墨连连点头。

  烛火燃尽,云桦在黑暗里握紧了手指,一字一句:

  “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们全都要成为那个人的,傀儡。”

  * * *

  玄天仙境的黑夜不是黑色,而是宝石般的暗蓝,苍穹的繁星璀璨生辉,偶尔亮起的云层被身后的天空染上淡淡的蓝,将一切都笼罩在静谧的光晕下。

  冰蓝色的光流淌在剑心上,像一滴滴滑落的泪。

  一滴极凉的水坠在江月白的眼睫。

  江月白从小憩中醒过来,忽然莫名觉得心弦一颤。

  他抬起头,看到流星穿过树枝,星辉下无光的树几乎融化在黑夜,微弱的树影在左右摇晃,可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江月白眉头轻蹙,起身向着剑林深处缓缓地走。

  一路上风声沙沙,但却奇怪地有一种安静的氛围。

  停在剑心池前,江月白眸色微变。

  静立片刻,他才缓慢地伸出手。

  手指穿过树干纹路,触碰到了那颗心——

  没,有,搏,动。

  江月白的指尖有轻微的一颤。

  而后猛地收回了手!

  树干中那颗鲜红的剑心褪去了颜色,变成与树干一样的枯黑......

  他的剑心,

  不,跳,了。

  下一刻,剧烈的灵光炸开,玄天境的黑夜霎时间亮如白昼!

  众仙们皆被光芒刺痛,望向远方——

  “怎么回事?”

  “有人开了仙镜?!”

  开仙镜。

  镜通天地,可观人间。

  仙镜变化无穷,每开一次,看到什么全凭机缘。

  江月白的目光扫过金光灼烧的镜面,他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片无穷无尽的海。

  看到海水四周的山川地脉都蒸腾起浅金色的灵雾,在慢慢蒸发,消失不见。

  江月白狠狠按碎了这面仙镜。

  灵气碎裂迸溅,散入黑夜。

  万物重归于寂。

  但黑夜的静只持续了一瞬,灼烧般的光芒再次亮起!

  御泽从酒醉中睁开眼,喃喃道:“一晚上连开两次仙镜,哪个疯了?”

  开一次仙镜要耗费三五年的修行,什么要紧的事,非大晚上现看不可?

  真那么想知道,派个小仙倌下去打探打探不就好了?

  想想自己飞升这几百年来,好像一次仙镜都没舍得开过。

  连他最最好奇的江月白,也不过是破例派了个信任的仙倌,下去替他观察了三个月回来送的消息。

  御泽晕乎乎爬起身,拽了拽散乱的衣袍,提溜着酒葫芦朝着仙镜的光芒踏云飞去。

  他非要找这个扰他清梦的人好好说道说道。

  但等他看到对方是谁的时候,满腔骂人的话又憋了回去。

  “小白,你搞什么?”御泽叫法亲昵,笑容和煦,“大半夜的,幸亏是你,要换别人,那群仙子们早冲过去把他脸揍肿了。”

  江月白五指收紧,面前的仙镜再次碎裂成尘埃,淡入夜色。

  御泽走近了些,问道:“你要看什么?”

  江月白沉默不语。

  御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左右看了看,目光被仙池中的寒树吸引——这里风景极素,也就只有这汪池水和这棵树显眼。

  但今夜的仙池寒树中,少了一样声音。

  一样,心跳声。

  御泽身形一僵,神色微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剑心出了问题......

  那就是离渊出了问题。

  难道是离渊没有承受住亲人离去的打击,最后还是自我了断了?

  他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

  良久,江月白开了口:“第一面仙镜里,我看到灵海在枯竭。”

  御泽问:“那......第二面仙镜呢?”

  第一面仙镜,江月白没有看到人。

  第二面仙境,江月白看到了人,而且看到了很多人。

  他看到无数人影在沸腾、在狂欢、在向着什么地方朝拜欢呼!

  他看到每个人身前都亮着一滴水滴形的挂坠,和灵海上方蒸腾起的灵雾一个颜色。

  御泽以为江月白要回答说剑心不跳与离渊性命的事情了。

  可江月白说的只有一句:

  “人间的浩劫要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