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

  风雪夜归快过了主人的命令,在话音未落之时便已猛然挣脱出鞘——

  寒雾乍起,疾风骤冷,锋利直取咽喉!

  穆离渊迎着剑风,却连步子都没挪,只侧头避过了擦脸而过的剑刃。

  而后用魔鞭缠住江月白的剑身,狠狠一拉,将剑和人都收在身前!

  血污与发丝一起飞扬,此瞬时光仿佛被拉长停滞。

  “师尊还是这样,只会为他人不平,不会为自己不平。”穆离渊在此刻刀剑相向的交锋里深深看着江月白,目光依然是温柔的,像是在依依不舍地描摹。

  山谷间到处都是诡异的响声,黑压压的尸山在蠕动,夜幕之下接连站起僵直的人影——在魔蚀里中毒的弟子,变为了只会杀戮的怪物。

  他们意识清醒,身体却失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抓烂同伴的身体、看着自己的刀砍掉同门的头颅......

  穆离渊叹了口气:“何苦来哉。”

  他做了北辰仙君十年弟子,他知道江月白不会因为一句羞辱而出剑,这把风雪夜归,永远只会为无法出剑的人而出。

  比如此刻在魔蚀中饱受煎熬的弟子。

  但这更让他不悦。

  风雪夜归的寒铁剑锋几乎顶进穆离渊胸口,江月白冷声说:“撤了魔蚀结界。”

  穆离渊用唇形描摹出无声的字:“求,我。”

  江月白想要抽手收剑,但毒蛇般的赤羽魔鞭却紧紧缠住了风雪夜归的剑身。

  “师尊,对我温柔点。”穆离渊手上的力道近乎残忍,眸光却很和缓——这双眼睛生得太好看,甚至会让看到的人生出它们含情脉脉的错觉,“我可以考虑放过他们。”

  风雪夜归代替主人给出了回答。

  银白灵光炸开,挣脱魔鞭,剑气震得山石崩裂!

  剑气急浪乘风,直冲群山,自叠嶂间泄出波澜云海。

  这一剑劈得山石碎裂,穆离渊在飞沙走石中腾空后撤,落在远处山巅。

  魔气缭绕聚拢,九霄魂断剑在黑雾中显形。

  尘埃四落,穆离渊面上已经笑意全无:“看来师尊只会让人伤心。”

  晚风哀嚎,万鬼嘶鸣,九霄魂断的魔气猛然撞破风雪夜归的寒霜——

  山谷中爆开巨响与炫光!

  江月白握剑的虎口霎时崩出了血线。

  但他面色仍旧波澜无惊,好似接住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并没有花费什么力气。

  穆离渊的目光落在江月白的剑柄——雪白的细线缠绕成紫藤花结,又化成无数道冰色流苏垂下,在剑风中飘动。

  这是他十四岁时亲手编的,送给师尊的上元节礼物。

  “师尊喜欢这个剑穗吗。”他在血味的风里问。

  “陌路之人,”江月白嗓音淡漠,“往事何追。”

  旧伤未好,江月白每用一次灵力、每做一个动作、甚至每说一个字,浑身就如同沸水滚过般刺痛。

  但这种苍白的沙哑,只显得话音更冷。

  穆离渊缓缓微笑点头:“师尊说得是。”

  他笑着看对方雪白的剑刃在魔气灼烧中渐渐融化翻卷,看着那些魔焰沿着对方的剑身一寸寸向前蔓延。

  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江月白手臂旧伤接连崩裂,绽开一朵朵细小血雾——不仅仅是手臂,他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开始在魔气的凶猛侵蚀下溃烂,一同向外渗血!

  重伤在身,他如今不是穆离渊的对手。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下一刻,魔息猛然冲破剑气!

  江月白右臂瞬间被鲜血淹没,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跌去。魔兽虚影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就要咬上他的脖颈......

  他来不及后退,只能仰身闪避。

  可面前的猛兽忽然消失了。

  紧接着,江月白感到腰后被人一把揽住——

  “原来带着伤来的,”穆离渊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腰侧渗血的伤口,低缓又恶意地说,“早说,我轻点。”

  风雪夜归飞速地调转了剑锋。

  可穆离渊没有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江月白觉得剑锋尽头软绵绵的——穆离渊微微一笑,身形化作黑雾消失。

  “师尊下手也太重了。”带笑的声音又远远出现在江月白的另一侧。

  话音刚落,所有送出过的剑气与灵力一齐回弹!

  反魂咒。

  咒如凶兽,遇强则强,睚眦必报。

  江月白立刻侧身,面颊仍被划出一道血痕。

  他每一击都用了全力,反噬回来的力量千钧之势,将山巅草木巨石全部震裂。

  穆离渊毫不留情,顺势狠狠推了一掌!

  江月白凌空吐了一口血,一连后退了数十步,才勉强用长剑撑住身体。

  带血的衣摆飘荡在崖边,宛如一片萧瑟秋叶,似乎血雨腥风再急促一点,他就会跟着风一起坠下悬崖。

  月华流高崖,银光映血色。长剑跌在脚边,扬起雪沫。

  江月白第一次脱手了风雪夜归。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穆离渊将魔鞭一寸寸绕回自己手腕,望着月下鲜血满身的人,像在欣赏一幅曼妙的美人图,“此夜良辰景,当真风光无限好。师尊觉得呢。”

  山谷四处皆是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

  被困在结界里的弟子们不是成了血泥,就是变作了疯癫的怪物,正双眼充血地残杀着还未倒下的同门手足。

  江月白艰难地站起身。霜天破夜,崖上风急,吹得白衣血发飘扬。

  他将口中鲜血往下咽,伸手召回了跌落血泊的佩剑。

  穆离渊收了魔鞭,也收了九霄魂断剑,他重整衣衫,毫发无伤地负手站在远处,笑道:“还来吗?”

  他以前从不敢用这样的口吻和师尊讲话。

  现在却无比享受这种感觉。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身后冷风骤急,刺耳尖锐的呼啸由远至近!

  是箭。

  极其凶猛的箭。

  穆离渊不用转身回头,就知道向后心而来的暗器是什么、来自谁。

  他经历过太多不留余地的刺杀。所有人都想他死。

  可惜也只能是“想”。

  银羽摩擦疾风,灵光疾驰流星。

  是苏漾的千鸾白羽箭。

  穆离渊刚要转身,江月白的风雪夜归已经擦着他的脸侧而过——

  碎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两截断箭跌落污泥。

  穆离渊微怔在原地。

  江月白的剑,竟为他斩断了身后来的暗箭!

  魔息护体,任何暗器都伤不了他。但江月白替他拦下的动作仍旧行云流水,像是深藏记忆深处的习惯。

  强迫他记起那些想要拼命忘记的画面。

  “江月白!你疯了?”崖下传来年轻男子的怒声高喝,“居然帮着这个畜生?”

  苏漾胯|下玉骢嘶鸣,银白轻甲映着月光,高束的发尾在风中飘扬。

  江月白擦了唇角的血,转身看向崖下人:“苏峰主,禁令于你是空言么。”

  “你不让弟子们打,不让云桦来也不让我来,你准备做什么?”苏漾猛地拔剑出鞘,声音骤然提高,近乎嘶吼,“你想答应他什么!”

  “长清,”江月白改叫了他的字,“回去。”

  “如今沧澜山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苏漾以剑作矢,将炽热的光剑搭上了弓弦,“宿敌当前,掌门之命大不过血海深仇!你要罚我,前提是沧澜门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自然能见得到。”江月白嗓音被血浸得微哑。

  苏漾忽然冷笑道:“江月白,你不会是还对这个孽障留着什么奢念吧?”

  江月白尚未答话,苏漾已经松了勾弦的手指——

  长剑当矢,破风而出!

  剑光虚影直冲山巅而来。

  江月白心里一沉,他自己方才已经吃过魔族反魂咒的苦头。

  苏漾的来剑太凶,受不住反噬回去的伤。

  不等穆离渊还击,江月白率先掌心结符,向前一拍,一道霜雪结界绕山而凝。

  苏漾面露不可置信:“你......”

  光剑势如破竹,撞入结界。

  霜雪结界刹那间四分五裂,如同琉璃碎片向内迸溅而起,光剑猛势不减,携着巨大冲力继续向里——

  江月白眼底盛着结界碎片的倒影,像化开的雪。

  他躲不开,也并没想躲。

  可长剑猛地停在了半空!

  ——穆离渊徒手握住了已经疾驰到江月白身前的飞剑。

  “苏峰主,把人弄坏了,”穆离渊说这话时,眼睛却瞧着江月白,“可就不好玩了。”

  他单手将苏漾的剑在掌心转了半圈,丢垃圾似的抛下了山崖。

  “当年老子识人不清,没早些为三界除害!你居然还有脸回沧澜山?”苏漾咬牙吼道,“你要还有点良心,就放过他!”

  “怎么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北辰仙君,如今竟沦落到要被人求情的境地了?”穆离渊笑起来,“好风景啊。”

  苏漾正要再骂,忽听到身后草木窸窣,猛地转身——

  一个身穿沧澜门校服的弟子爬上山石,披头散发,眼眶里没了眼睛,只有两团血肉模糊。

  苏漾还没有所动作,那弟子已经一跃而起,疯狂咬向他的脖颈!

  苏漾一把扼住了那弟子的脖子,握剑的手却迟迟没动。

  碧滔剑从不对同门。

  “穆离渊!沧澜山不欠你什么!”苏漾猛地转头,“你想踏平仙门,尽管来!老子舍了命也陪你杀个痛快!”混着血的咸汗流进苏漾眼里,腌得他眼睛通红,“但你别做这些龌龊事,老子看不起!”

  “骂得好啊。”穆离渊挑眉,“是,都是你们一身正气,衬得我小人得志。我是不是还要给你们鼓掌?”

  就在苏漾犹疑的间隙,身后又飞扑来一个手持长刀的癫狂弟子,刀刃自上而下凶狠地落在了他的肩膀!

  银甲本就有裂纹,这一下直接砍碎了肩甲,刀刃没入皮肉,热血溅了苏漾一脖子。

  苏漾吸气闭眼,猛地出剑,将两名弟子斩于剑下!

  魔蚀结界内遍设凶阵,耗费灵力的修士会被煞气所侵蚀,化为疯魔傀儡。

  苏漾只出了两剑,便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支撑不住。

  “沧澜门明明与你有恩,你却要以怨报德......”苏漾喘着气,拔|出了嵌在肩膀里的刀,“横竖都是死,为何不能给他们个痛快!”

  “有恩?好一个‘有恩’。”穆离渊渐渐敛去了笑容,口吻变得阴沉,“是把我捆上谪仙台的恩?还是杀父杀母的恩!”

  “我呸!养不熟的狼崽子!”苏漾骂道,“你扪心自问!你师尊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你才......”

  “长清。”江月白忽然出声喊住了苏漾,他已将脸侧和唇角的血都擦了,神色平静道,“带还活着的弟子们撤。”

  “你要我们降他?”玉骢在魔蚀中化成凶兽,苏漾一剑斩杀了伴身数年的坐骑,“绝不可能!就算我们今夜都死在这里!也不会向这些魔军杂种喊一声求饶!”

  “好气节。”穆离渊冷冷说,“苏峰主既然问我要个痛快,那我没理由不成全。”

  话音落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活人傀儡发疯般地一涌而上,扑向苏漾。

  如癫狂的秃鹫见到鲜肉,刹那间淹没了单薄的人影!

  山谷里乌黑的魔气扭曲聚拢,凝结成虚影魔兽,争先恐后直冲向隔绝山门的霜雪屏障。

  雪墙开始崩裂,滚滚魔浪如泄洪之水涌进山门,寒风里到处都是惨呼和尖叫。

  “别......”江月白按住了穆离渊的手臂,魔息霎时顺着江月白的皮肤上爬,贪婪地钻进伤口,旧伤新伤再次崩裂,“停下......”

  穆离渊在魔雾气浪中转过头,视线穿过两人风中乱舞的发丝,隐红的双眸盯着江月白,一字一句道:“师尊,我说了,你求我啊。”

  魔气在体内翻滚冲撞,江月白动唇时,嘴角滑下了血痕:“我同意和你去魔界......现在。”

  冷风携着鲜血的味道从二人之间刮过,明明凶悍无比,却又寂静无声。

  穆离渊似乎怔了一下,周身的魔气消散了大半,他缓缓垂眸,看着江月白的眼睛。

  “我没听错吧。”他说。

  江月白横剑身前,以指拭刃,画诀封了剑灵。

  没等对方说话,他又翻手在自己胸口拍了三掌,封住了自己的灵脉。

  ——压在喉嗓的淤血被这几掌彻底震了出来,沿着唇缝向外涌。

  穆离渊还保持着逼近的动作,目光被迫顺着刺目的鲜血一起流进了江月白的衣襟里。

  良久,他忍耐般深吸了口气,压低嗓音道:“师尊知道要去做什么吗。”

  方才他提出的那个要求,只是想用来羞辱激怒江月白,根本没有指望江月白能做出回答。

  仙奴。

  这个词于任何修士而言,都是不可忍受的字眼。

  它代表着卑微、臣服、痛苦、认输。

  魔族嗜血残暴,喜欢将手下败将当做战利品占有。修道之人往往心高气傲,本不是做奴的最佳人选。可亲手打碎这些人的尊严和傲骨、看着他们不得不对仇人卑躬屈膝、感受着他们被迫臣服在身下承欢......

  其中滋味,远比杀了他们更美妙绝伦。

  这种羞辱,只是用语言说出来,就已经足够有杀伤力。

  穆离渊本该觉得愉悦。

  但现在只觉得不悦。

  因为江月白说话时连眉头都没有轻蹙一下:“只要你现在收手,放过沧澜门和无辜修士,我什么都答应。”

  穆离渊眉眼阴鹜地盯着对方,胸腔里好似有岩浆炸开,烧得心口作痛。

  为了救这些不值一提的蝼蚁,北辰仙君可以倾尽所有。可当年他满怀希望地等着师尊来救的时候,江月白只给了他撕心裂肺的背叛。

  过往每一件事都在残忍地提醒他:在对方眼里,他连一个蝼蚁都不如。

  “好。”沉默半晌,穆离渊抬手打了个魔焰,空中凝结出了巨大的传送阵虚影。

  穆离渊的嗓音暗哑到近乎无声,缓缓说:“还望北辰仙君,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