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晏,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开学就要上一年级的贺安清,装模作样地来到弟弟的寝室检查工作,他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画材,问:
“这些都要带?”
二人马上要去普元留学了,军委联系了最有名的普元附属学校,他们即将在那个学校度过十二年的时光。
第一次长时间离开燕都,离开皇宫,两人多少有些忐忑。
贺平晏跪坐在地上,赶忙胡撸了一把地上的颜料,说道:“我还在挑!”
“真墨迹,我来帮你。”贺安清蹲在他对面,捡起几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问道,“这是放哪的?”
贺平晏递给他一个透明盒子,说:“就码在这里就行。”
见贺安清速度很快,他还不忘叮嘱:“按照色系,这个是暖色,诶,不对……”
“别动。”贺安清打掉他的手,道,“我哪懂,但再不收拾好,明天起不来床,迟到了怎么办?丰主席会发火的。”
一提起丰主席,贺平晏将几幅画收在一起,问道:“东宁也跟咱们在一个班?”
“好像是吧,我没问。”贺安清的小手将一个个色块摆整齐,又收起了画笔,“我倒是希望他不去,他很啰嗦。”
“他不去,万一有人欺负咱们怎么办?”
丰东宁觉醒成了高阶哨兵,在小孩圈子里,强弱更是一目了然,大家都知道他不好惹,贺平晏总拿他当同龄人中的守护者。
“我怎么会被人欺负。”贺安清抬起头,一脸不忿,“倒是你,要有人敢揍你,你要反抗知道吗?”
他挥舞着小拳头,伸到贺平晏的鼻尖前:“就像这样。”
贺平晏吓了一跳,屁股往后挫了好几个石砖,低低地“哦”了一声。
“或者叫我。”贺安清收回拳头,拍了拍胸脯,“我还能让人欺负你吗,我保护你。”
贺平晏胆子很小,马上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他心中难免不安,小声问道:“王管家说那里有一片海,还有圣地人,还有好多椰子树,比燕都还好?”
贺安清也没去过,只能硬着头皮猜想着,道:“我感觉,至少椰子比燕都的好喝吧。”他起身向前,一手撑着上半身跪在地上,一手胡乱摸了摸贺平晏的头发:
“去了就知道了,说不定还有更好玩的,连王管家都不知道。”
“也对。”贺平晏躲着他,道,“我的老师总说我画的海像池塘,我想看看真正的海。”
“不止是海。”贺安清的小手拉住了弟弟,“普元能学到很多东西,如果哪天风罩打开了,我还要带你看月亮呢。”
贺平晏懵懂地问:“月亮?”
“嗯,又大又圆又亮。”贺安清信誓旦旦道,“就跟彭鼍的脑袋一样。”
“噗嗤”。贺平晏笑出了声,他乐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躺倒在地。贺安清也顺势躺在他的旁边,两个小豆丁看着彩绘的天花板。
“哥,你要永远永远陪着我,不然我怕。”贺平晏稚嫩的声音响起。
贺安清拉住了他的手:“永远永远,不分开。”
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
手背上的青筋突出,一如儿时作出承诺那刻,攥得那样紧。
只不过这一次是贺安清扼住了贺平晏的脖子。
“你和郑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在一起?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
“你跟他结合,不就是不要我了?”贺平晏抬起手,抚在他的手背上,有气无力道,“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分开。”
贺安清哽咽道:“可是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失言吗?”贺平晏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贺安清的手指抠进了颈侧的皮肤,头顶上的鲲被双头鲛鲨咬得身体残破,他知道郑惑还没死,但也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他咬着牙说道:
“别逼我,平晏。”
阶梯之上,郑惑徒手攥着长戟戟尖,鲜血流了一胳膊,宋陨双手执戟,用力下压,戟尖离郑惑的喉咙只差毫厘。
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宋陨的鬓角,郑惑咬紧牙关抵抗,最尖端已然刺入了皮肤,皮下血管被刺破,流了不少血。
就在这时,双头鲛鲨发出无声的嚎叫,本来追逐着颓势的鲲,却突然间碰了壁,不得不调转方向。
宋陨太阳穴一阵刺痛,就在慌神的一刹那,郑惑猛拧戟尖,长戟高速旋转起来,脱了手。他后跳两级台阶,抓住刚刚被打掉的三棱刀,而郑惑则顺势拿起抢过来的长戟,开始了新一轮对峙。
郑惑的攻击变得主动,他发现宋陨伤口愈合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而且对方时不时要注意上空的情况。
鲛鲨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屏障,那屏障几乎要顶在风罩上,是陆宗域带着守城部队来增援了。
虽然莲花街的平民已经撤离,但更外围的还来不及疏散,不是躲在家里就是躲在防空洞中,一旦战斗面积扩大,必定波及无辜。
于是陆宗域故技重施,放出了珊瑚屏障挡住鲛鲨。
鲛鲨被激怒,疯狂地撞击着珊瑚,每一下都几乎要天崩地裂,从珊瑚植根的广场正中央,出现了像血管脉络一样的裂纹,越来越大,甚至有车和尸体掉了下去,象牙塔的残骸也被吞没了。
“二对一?”宋陨将三棱刀劈向郑惑,招招致命,招招见血,他故作轻松道,“没关系,来几个都一样。”
“也许贺安清会留贺平晏一条命,但我不会放过你。”郑惑一脚踹在他胸口,长戟连刺三下,正中他的肩膀、腹部和大腿。
宋陨一下子退到了广场上。
这次伤口没有愈合,他也感到形势有所变化,恐怕贺平晏出了什么事。
现在轮到他焦灼地想进净堂了。
修罗不再胡乱攻击,静止成了一尊凶恶的雕像。
贺安清跨坐在贺平晏的身上,用力掐着他的喉咙,骨骼发出咔咔的响声,但他没有停下。
眼泪从眼角滑到鼻尖,他爱弟弟,爱郑惑,但残酷的选择摆在面前,即使面对深爱的人也必须痛下杀手,他哽咽道:“对不起,平晏。”
贺平晏的眼神逐渐迷离,恍惚间,他断断续续地问道:“你就这么……爱他?爱到……爱到不惜放弃我?”
“我也同样爱你,平晏,所以……”贺安清几乎哭到说不出完整地话:“你该走了,我送你走。”
贺平晏的视野模糊了起来,他不死心地追问道:
“比爱郑惑还爱我?”
“嗯。”
“全世界……最爱最爱我?”
“嗯,最爱最爱。”贺安清没有撒谎,眼泪滴在了那已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谢谢你……哥。”得到了肯定答案的贺平晏,接受了这个的结局,在窒息前的一刻,说道:
“谢谢你陪我走到了最后。”
气息越来越弱,终于消失。
抚在手背上那只冰凉的手,垂落下来。
“咣当”一声响,贺安清回头,看到屠刀落在离身后不远的地方。
原来平晏随时可以杀他,可始终没有动手,而自己却狠下了心。
贺安清颤抖地抚摸着贺平晏苍白平静的脸,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被他亲手结束了生命。
他一下扑到了贺平晏身上,哭到不能自已,原来至亲离开,是这么痛彻心扉。凄惨的哭声环绕在净堂之上,久久不愿散去,就像在皇宫里那摊乱糟糟的画材中间,搂在一起睡着的兄弟俩,迟迟不愿被叫醒。
“继承他的修罗。”
倒塌的佛位后方响起一个声音,袁眉生从石堆里爬出来,扶着座位把手一瘸一拐,顾不得身上的伤,掸去脸上的白灰,说道:
“将月轮石放入修罗的天眼。”
贺安清咬着牙站起身,走向修罗,伸出手触碰它。
一时间,森罗万象都灌入脑中,快乐的、悲伤的,一涌而上,瞳孔中映出百余年来的记忆,深刻的、激昂的,都在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抹不去的印记。
袁眉生聚集精神碎片,形成一把亮蓝色的弓箭,隔空推了出去。
贺安清伸手拿下弓箭,将月轮石抛向半空,随即左手握弓,右手搭箭,迅速勾弦,前推后拉开弓,用全力拉满,单眼瞄准那枚黑色的小石头,猛地撒手。箭矢飞速射出,穿过了月轮石,带着它直奔修罗眉心。
哨兵与向导的羁绊之深,即使没看到也能感受得到。
宋陨的攻击全没了章法,愤怒与痛苦贯穿全身,他吼道:“你们把平晏怎么了?!”
“安清做了他想做的选择。”局势逆转,郑惑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鲲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那尾鳍绚烂地飘起,宣示着自己已回到最佳状态。
“不可能!”宋陨将三棱刀对准他眉心掷出,怒道,“贺安清他凭什么?!”
郑惑横扫一记,将三棱刀直接打断,戟尖直指宋陨颈侧动脉。
天空中,双头鲛鲨已是穷途末路,鲲瞬移到它身后咬住背鳍,生生撕了下来,而鲛鲨拼了命般撞击着珊瑚。
接着鲲咬住了鲛鲨的尾巴,用力向净堂的方向一甩,而此时修罗破殿而出,从郑惑和宋陨的头顶一跃而下,落在广场,在地上踩出两个大坑。它立起了所有法器,正对那头鲛鲨,遭遇的一瞬间,法器从鲛鲨双头的连接部位利落割开。
鲛鲨一分为二,修罗从中穿出,周身炸出无数精神碎片。
宋陨一口血呕出来,扶住门神底座才没有倒下,郑惑见他大势已去,放下了手中长戟。
这场对决结束了,宋陨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迈过了净堂那两扇倒塌的门,没有在意袁眉生和贺安清,径直走向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贺平晏。
他蹲下身,用食指抹去贺平晏脸颊的血,托起膝窝和后背,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怀中,就像是捧着最珍贵的宝物。他看着那张依旧美丽的脸,收起了战斗时的凶神恶煞,温柔地说道:
“我带你走。”
风逐渐小了,晚风吹乱了贺平晏的发丝,就像是对他的回应。
“——去你早就想去的地方。”
贺安清没有拦着宋陨,看那魁梧的背影走下台阶,又从广场上走远。
郑惑将他搀扶起来,两人站在净堂废墟的门口。
云层被撞散,一缕红色的夕阳从风罩外射了进来,正好打在修罗的脸上,鲲则围在它身边守护着。
守城部队司令惊呼:“小陆,你看,你看!”
陆宗域看到那抹红色,却想,要是悠瓷能等到今天,亲眼看见这一幕,该有多好。他长吁一口气,说道:
“风罩打开了。”
听闻此言,军人们相继愣住,这几百年来的夙愿,又有谁能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实现。
执政大典于一个月后在普元举行。
联邦与圣地迅速成立了管理委员会,紧接着宣布了前联邦皇帝贺平晏觉醒为异能人,怂恿其哨兵宋陨趁世纪婚礼向圣地发动战争,降佛受其残害而圆寂。郑惑率领圣地军奋起抵抗,得到了贺氏皇族贺安清的鼎力相助,将贺平晏和宋陨二人就地正法。
贺安清受袁印光生前所托,继承了神佛的力量,并幻化出精神体——
修罗。
寓意守护危难中的风罩,就要化身恶鬼,身先士卒。
总之这些说辞都是袁眉生一个人编的。
贺安清废除了佛会,改写了“皇位必须由普通人继承”的条令,并宣布登基,重新建都于普元。郑惑整合了风罩内的所有军力,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将军。袁眉生则顺理成章被授予了辅佐皇帝的名号——大祭司。
内阁重组,并入了许多圣地人,其中包括在净堂之战中立功的陆军少将和密军司令。
一切之所以进行得如此顺利,有诸多贺安清的自身原因。原本他就是贺氏皇族的最后一人,有一定的联邦国民基础。圣地这边,则是之前一些壮举让他名声大噪,比如在青川带领着唱诵班一路杀入浑天祭,再比如凭一己之力在彼岸台浴血奋战。
另外就是袁眉生善用了辛沙的幻象和口艺人的本事,演了几场煽动人心的戏,让民众对修罗继承了降佛的遗志而深信不疑。
不过最大的因素,还是因为风罩。
在大战时,陆宗域的珊瑚受到鲛鲨和鲲的共同冲击,将风罩劈开了一道缝隙,而且这个缝隙在迅速扩大,不出三五年就将全部消散,到时候要面对什么样的外界,谁也不知道。
如果是友善的,那再好不过,但大概率是具备侵略性质的,也许他们会把风罩中的人都当成怪胎,所以东华人摒弃了之前的分歧,要做好一致对外的军事准备。
紧锣密鼓的筹备,让贺安清甚至没有沉浸在悲伤中的余裕,就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危机中。
所幸丰东宁没有死,还保护了辛沙和口艺人,他的外伤已逐渐恢复,只是失去了精神体。
“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学院议事厅的休息室里,丰东宁跪在贺安清的面前,委婉地道出了这句话。
“待会儿你让我自己一个人上台?”贺安清坐在奶白色的三人沙发上,搭在布艺扶手上的手,攥紧了上面的麦穗挂饰。
袁眉生作为大祭司,提出的第一个事项,就是政权还未稳固,不可废除与丰东宁的婚姻。
两人的婚礼是在全风罩人的注视下举办的,虽然横生枝节,但仪式受到神的照拂,决不能贸然推翻,当成儿戏。
丰东宁穿着联邦的传统长袍,从广袖里掏出一把微型追踪器,是每个军人入伍时埋入手腕的,同样在退伍时就要摘除,他摆一个就叫出一个名字:“江珩,江媛,雨晴,容麟,An,陆宗域,还有……”
“我。”他放下了最后一枚。
这些人都曾为唱诵班而战,为自己而战,也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不是殒命就是失踪或出走,这让他感慨万分。
丰东宁依旧温柔,诚恳地说道:“我是想,就算没有我陪你上台,也足够坚强面对那些仰视你的人。”
“所以就要离开我?”贺安清面露苦涩。
“你会拯救世间疾苦,可我只想在生命的下一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丰东宁请求道:
“放我去青川吧。”
与贺平晏和丰东宁在普元的日子恍如隔世,一个死去了,阴阳两隔;一个还活着,却将再也不见。他开口几次,最终只问道:
“再没什么对我说的了?”
丰东宁叩首道:“没有。”
贺安清知道,他想说的太多太多了,用尽一生都不足以倾诉,但他们给彼此的时间却太短太短。
骨子里的善良让丰东宁无法承受更多背离与决断,那就让他一人承担,无论历史将如何记载这段发生在当下的变革,都不重要。他不知道自己是神佛还是恶鬼,只知道是那些牺牲者的信仰选择了他。
狭长的走廊里,一身灰蓝色军装的郑惑挡住了丰东宁的去路。
“你我之间就不用道别了。”丰东宁侧身而过。
两人相错时,郑惑冷冷道:
“别回来。”
丰东宁停下了脚步,道:“郑惑,也许我没死让你不悦,你也无需嫉妒我。安清的心里有大爱,也有小爱,我们一同长大,也为对方舍弃过生命,我必定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但守护在他身边的,是你,这重于一切。”
大典如期举行,贺安清以一己之力统一了圣地和联邦,并以统治者的身份宣布了这个消息,从此以后,这片土地更名为——
东华国。
仪式结束后,内阁成员和媒体相继离开,没人问丰东宁为何不现身。空旷的议事厅里,左辅佐位站着郑惑,右辅佐位站着袁眉生,一身黄袍的贺安清孤零零坐在皇位之上,显得那么单薄。
袁眉生站出一步,话语中已改了称谓:
“陛下要见宋陨吗?”
“宣。”贺安清应允。
没过一会儿,浑身绑满重刑犯链条的人被押跪在大厅中央,宋陨的头发长了些,身上的伤结了痂,胡子没剃,显得有些疲惫,但眉宇间依旧透着刚毅。他以为贺安清是要宣读他的处刑结果,便抬头奚落道:
“贺安清,你真可悲。你迁怒于贺平晏杀了贺航,但你也做了同样的事,他就是大逆不道,而你碰巧走运,就变成了大义灭亲?”
“朕承认,朕与平晏本就如此相像。”贺安清垂眸说道:
“但成王败寇。”
“你觉得你赢了?”宋陨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屑道:“你所爱的人,有一个得善终吗?你最亲的同胞兄弟,就算死了也要被世人唾弃,连骨灰都不能埋在皇陵。你永远都是贺氏的耻辱。”
贺安清看到他这副阶下囚的样子,没有同情和怜悯,却也没有大仇已报的快感,只道:“你曾立誓要效忠皇位,现在继承皇位的是朕,你至少该尊重朕。”
“是,但我心中能坐上皇位的,只有贺平晏一人。”提到这个名字时,宋陨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一丝软弱。
郑惑对这个强大的对手,保持了起码的尊重,他迈出一步,抖开一张纸,说道:“皇帝特赦,军委将不追究你叛国的罪名,概以发狂症缓刑处理,即刻生效。”
宋陨冷哼一声,一个失去了贺平晏的未来,死还是不死,对他已经没有区别了。他没有谢恩,说道:
“我会带走平晏的骨灰。”
贺安清想了想,道:“好。”
宋陨站起来扯开那些链条扔在地上,大步走出了议事厅。
等人走远,袁眉生看了眼郑惑,惊讶这个决策皇帝没跟他商量,莫不是两人在炕头上偷偷定下的?便说道:“陛下放了宋陨,却处决了佛会那些无能的神棍。”
“我希望这个世上能有多一个人记得平晏。”贺安清无视了他的阴阳怪气,道:“独自怀念他,太孤独了。”
袁眉生想到失去精神体的哨兵也不会活很久,倒也不在意了。
“朕想去海边看看,听说潮汐恢复了。”贺安清道。
由亲军护送,将军与大祭司陪同皇帝来到了海边栈桥。
栈桥就建在海岸高中对面的沙滩上,这里有普元最美丽的海岸。贺安清记得,他在这里跟郑惑看过海盈,还被巡逻警察给抓了。他毕业之后,联邦军驻扎于此,建了这条古色古香的木质栈桥,用来观测人造潮汐。
亲军守在沙滩上,贺安清拖着黄袍下摆走上栈桥,就这样一直到了栈桥尽头,袁眉生在桥中央的圆形亭子里拉住了郑惑,示意让陛下一个人过去。
迎面吹来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因潮汐的恢复,海浪一波接一波,逐渐有了规律。天也放晴了,不再日日夜夜阴雨连绵,碧海蓝天,曾是连小学生都不再梦想的景象,如今就在眼前。
原来苍穹之下还有如此宽广的视野,海风吹乱了他留长的头发,他用广袖挡在风来的方向,突然间,一根弯曲的触角卷起他的发丝捋到耳后。
紧接着,他看到巨大的箱水母漂浮在海面上,淡蓝色的荧光忽明忽暗,随着海浪的节奏左摇右摆。
“容……”贺安清的声音散在了海风中,飘向远方。
这时,一条五颜六色的大尾巴一甩,将箱水母掀翻十几米,只见一只张牙舞爪的人鱼从尾巴后面显露了头角。
紧跟其后的是一条大电鳗,头上站着一只不起眼的避役,仔细看才能看到。
箱水母飘回来,一边卷起人鱼的手,一边卷起电鳗滑溜溜的身体,像是在示好,人鱼叫了几声,逐渐变小变淡。电鳗也打了几个滚,高傲地一甩尾巴,消失在远处。
“啾!啾!”鸟叫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抬起手,一只黄鹂停在他的食指上,跳了几下牢牢抓住,头左右摇摆,发出悦耳的啼鸣。
贺安清抬起头,一只轻巧的蝙蝠也飞了过来,落在他肩头,慵懒地摩挲着自己的翅膀。突然一阵海风扑面而来,原来是大王乌贼用触角在敲打海面,场面有些滑稽。蝙蝠摆动着翅膀,落在了一只触角上,大王乌贼马上就乖乖得不再乱舞。
耳边响起嘶鸣声,巨大的象鼻卷了起来,大象跺跺脚冲他摇头晃脑的,又憨又可爱。
随着海潮迭起,堕龙从海平面一跃而起,降佛闪着金光屹立于海上,堕龙俯冲下来,佛像两指抵在唇上吹了个口哨,堕龙擦着他的衣袖离去。降佛依旧慈眉善目,抬起手在堕龙的头上敲了一下,好似在微笑。
等他们双双转身,又是一头鲛鲨蹿了上来,通体黑色的修罗骑在上面,驾驭着最为凶猛的上古巨兽,掀起高高的海浪,好不快活。
贺安清口中无声叫着“平晏”,被眼前修罗无忧无虑的样子逗笑了。
修罗冲他挥了挥手,一拽鲛鲨的背鳍,没有留恋地散去。
只有箱水母还恋恋不舍地用触须碰着他的脸颊,它的身体变得透明,当其他部位都消失之后,剩下的一根触须掠过他的嘴唇,也被海浪卷了下去。
都走了,最后只剩下他。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就是孤身一人。
郑惑不放心,朝贺安清的方向走去,袁眉生挡住他,摇了摇头:
“让他把梦做完吧。”
这是贺安清的最后一个美梦,醒来时,他就要面对更加艰险的境地,对他忠诚的人相继死去,能够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一切都是未知,他的命运将就此牵动整个东华国。他责任重大,再不能退缩。
郑惑看着贺安清的背影,在海平面中间,一会儿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伸起手,点点头,一会儿又像在说着什么,伴有低沉的笑声。
过了许久,他慢慢低下头,手攥紧了木制围栏,肩膀在颤抖,起初幅度很小,接着越来越大。
郑惑明白,他的美梦已然结束。
独自折返的贺安清,在圆形廊亭里疾走几步,紧紧抱住了郑惑。
郑惑一愣,轻抚他的头发,托起他的下巴,印上一吻。
亲军赶忙全体背对栈桥,连袁眉生都尴尬地搓了搓眉心。
“降佛离世,你节哀。”贺安清知道袁印光是郑惑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长辈,突如其来的死,对郑惑的影响很大。
“我和祭司最终决定将他与韩律将军合葬,而且他生前朴素无华,葬礼就一切从简。”
佛会的人被贺安清关的关、杀的杀,实际上出席袁印光告别仪式的,只有郑惑和袁眉生了。
“他也想轻松地离开。”袁眉生有些感慨地说道:“墓碑只是能有个地方让我们这些活人纪念他,我想他本人对这个世界,倒是没有留恋了。”
贺安清不知道这叫不叫善终,纵观袁印光的一声,让他下意识的套用于自己,等待他的结局大概会比这更凄惨。
袁印光不是什么小偷,这二百年间,他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
而贺安清,才刚刚开始摸索。
郑惑见他有些忧心忡忡,用食指和中指捋平他皱起的眉心,说道:“降佛并不孤独,而且你不是他。你身边有我、有祭司,还会有更多伙伴支持你的绝对权力。”
“在未来,我希望自己能强大到给你名分。”贺安清感受着被郑惑保护的安全感,却心怀愧疚,因为现阶段他的配偶之位只能属于丰东宁。
说不介意是假的,但为了贺安清,郑惑绝无怨言,他说道:
“我们错过了太多,别人怎么看我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我。”
“以前骗了你很多次。”贺安清听着他的心跳,道,“以后不会了。”
“是啊。”郑惑故作认真道,“我连命都差点被你骗没了,可只有爱我这件事你没骗我。”
贺安清推离他的怀抱,略带撒娇的意味:“反正你以后也听不到朕跟你道歉了,朕的决策你都要执行,朕说的都是对的。”
郑惑宠爱地说道:
“当然,我的陛下。”
这时,王总管气喘吁吁从沙滩上一路小跑过来,嘴里还叨念着:“陛下,您来海边怎么不跟老臣说一声,诶呦……”
贺安清逆风回头,问道:“怎么了?”
王总管一脚陷进沙坑,费劲拔出了脚走上栈道,毕恭毕敬行了个点头礼,说道:“我以为您会在内阁用餐,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来看看您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安排。”
风吹散了贺安清的乱发,他顺势将皇冠摘了下来,这东西太沉了,戴时间太长容易脑袋疼,他内心盘算着以后这得改改,干脆废除戴皇冠的条例。他随手扔给了王总管,道:“我待会儿就回内阁。”
王总管吓得赶紧跳起来在空中抱住了皇冠,生怕摔地上让人看笑话,又用袖子掸了掸上面的沙子。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您看老臣这记性,您吩咐的那个……内衣、不是,……衣服,工匠师傅说已经改好了,下午就能送到府邸。”
郑惑听这话有些隐晦,问道:“什么衣服?”
“郑将军还记得展颜服吗?”贺安清抬头看郑惑,带着点儿恶作剧般的语气,说道:“我找人按照你的体检报告上的身长三围改了改。”
“……”郑惑扶额,道:“你真记仇。”
“诶诶诶,有完没完了,我还没死呢。”袁眉生甩了甩紫色华服的袖子,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挤兑道:
“边防军还等着你开会,郑将军。”
郑惑表示要去处理公事了,他上前一步吻上贺安清的脸颊,夹着军帽大步离开,袁眉生在他身后狂翻白眼。
王总管紧跟其后,说是告退去准备餐食。
贺安清还不依不饶地冲着郑惑的背影喊道:“要是盼朕今日早回府邸,就穿好了等朕。”
郑惑一脚不慎踩到了刚刚的沙坑里,差点儿腿软。
廊亭中,只剩下了贺安清和袁眉生二人,只听他冷不丁问道: “你看过袁印光的精神图景吗?”
袁眉生像是被皮筋弹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
“他救我命的时候,我进去了,看到了净堂。”贺安清当时没看到图景中那尊佛像的面容,事后他猜出了是谁,便道:“但那里矗立着一尊蒙着脸的佛像。”
“嗯。”袁眉生垂眸说道:“他大概不敢将面容刻画出来,因为那是一个不值得他爱的人。”
“不,就是因为太值得,所以才要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袁眉生听闻此言,迎着海风,深深吸了口咸湿的空气,坦然地笑了笑。
“所以大祭司。”贺安清侧头问他:
“朕掌权,符合你对自然规律的理解吗?”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袁眉生说话很直接。
贺安清也明白,道:“朕成就的只有自己。”
“在浪潮中,成就自己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这些年的弯路让我意识到了,只有信仰才能让人癫狂,并绝对服从。”袁眉生认为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这个世界缺的不是救世主,而是罪人,一个愿意背负责罚与千古骂名换取安宁的罪人。
袁印光是如此,贺安清亦是如此。
此前的一切都是序曲,正式的演奏在风罩消失后才会开始。
海风撩起他们的长袍下摆,大船往一个全新的方向驶去,是好是坏,没人知道,而掌舵人要握紧手中的转轮,迎接凶猛肆意的风浪。
贺安清走向沙滩,瞥了他一眼,道:“还有一点。”
“什么?”
“离我的哨兵远一点。”
“噗!”袁眉生都喷出来了,“你怎么……他怎么……哪来的自信?”
“只是提醒你。”贺安清带着警告的意味。
“他不是我的菜。”
“那谁是?”
袁眉生思索了一会儿,道:“丰东宁更符合我的审美。”
贺安清走下栈桥,用脚踢了踢沙子,道:“他走了。”
“也是,那陆宗域?反正他是鳏夫。”袁眉生大言不惭道。
“他失踪了。”
“那……你看那边你的亲军队长怎么样?”袁眉生追了上去,锲而不舍地问道:“诶你别走啊,帮我撮合撮合。”
风罩打开后十五年,青川,儿童福利院。
“哇!原来最初打开风罩的是珊瑚。”
熄灯前,一群孩子围着一个戴眼镜的温文尔雅的男人,他拿着一本书在讲睡前故事,但很显然,话题早已偏离了书本。
男人穿着白大褂,是福利院医务室的医生,叫丰忆安,不过人们通常叫他丰医生。他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总被孩子们围着天马行空地问这问那。
一个胸牌上写着“杨筱朱”的圆乎乎的小女孩,睁大眼睛问道:“丰医生,你见过那个珊瑚吗?”
“见过。”丰医生推了推眼镜。
“哇哇!给我讲讲!什么样的?”
丰医生耸耸肩,补充道:“全息里见的。”
收获了一众小孩大声的“嗐”。
丰医生合上书本,问道:“好了,下面提问,你们最喜欢什么精神体?”
“我喜欢鲲!”一个男孩道。
丰医生问:“杨卿卿喜欢什么?”
“我喜欢鲛鲨。”一个看似文静,实则内心汹涌的小姑娘答。
小男孩皱起眉头:“你怎么喜欢坏人?”
“可鲛鲨好酷啊,有两个头呢!”
杨筱朱在一边和稀泥:“还是修罗最厉害了。”
“对哦对哦,皇帝好像以前来过青川,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杨卿卿好奇地说道。
“他……”丰医生陷入了回忆,“对我来说,他永远是那个在普元的小男孩,会骑着白熊吓跑飞鸟,会为了同伴,不顾一切从鲲的脊背上跳下来。”
“切——!”孩子们齐声说道,“丰医生又在说大话了。”
丰医生温和地笑了笑。
“大人们都说修罗是背负人间疾苦的恶鬼。”杨筱朱若有所思地问道,“那这个世界因为修罗的存在变得更好了吗?”
丰医生透过玻璃窗,看着那轮宁静而耀眼的满月,说道: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变得更好了,但有他在,于我而言,是幸运。”
星辰大海中,总有一个人忠贞于信仰,肩负了使命,让原本暗淡残酷的人生变得绚烂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