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眉生很愤怒，这些东华人简直比韩律那王八蛋都不如，从撞毁天文馆开始，就对他无比粗暴。他哪受过这个罪，不管多落魄的时候，从来都是人家供着求着，这可好，不说保护他，还拿他当顶雷的，真怀疑自己选贺安清是不是瞎了眼！
敌方火力果然收敛了许多，主战场在国道左侧的平坦沙地上，右侧的装甲部队一直没有加入，但这时那边也亮起了灯，容麟开着窗户往外扔智能手雷，看见对面一个集装箱车打开了侧门，里面坐着一个穿军装的魁梧男人。
容麟眯起眼睛，小声自语道：“原来在这等着。”
丰东宁余光也看到了，回头问道：“樊千九？”
他虽不曾到过青川，但关于樊家的资料是看过的。距离很远，他看不太清楚那年轻男人的面容，但军队将其簇拥在中间，并听其命令，那便只能是樊千九了。
容麟也感到很诧异，说道：“我还以为他会在竞技场。”
樊千九在这，证明竞技场的危险少了一份，看来袁眉生说得对，贺局已经脱出了。
对面，樊千九像个兵痞一样，岔开腿坐在椅子上，枪林弹雨之中，竟是拿起手持扩音设备，不紧不慢喊话道：
“你们联邦还派了援军？”
低沉的声音借由扩音器传开，在枪声撞击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妈卖批，我日你个龟孙儿……！”袁眉生正骂雨晴骂得起劲儿，听到樊千九的声音，往那边望去。接着几束激光炮打在了车前，前方的土地上立马炸出几个大坑，丰东宁被迫一脚急刹停了下来。
透过飞扬的烟尘，一台激光炮向他们发射出连续不断的炮弹，袁眉生收声，与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对上。
樊千九抬了抬手，火力停止，单用重型武器将他们两辆装甲车围在中间，袁眉生一时间百感交集。
樊家人待他仁至义尽。
老将军在他落魄地离开普元、走投无路逃亡到青川之后，依旧顶着被韩律灭族的风险收留了他。而樊千九更是深刻，日落时他们还在拥吻，体内还存有对方的余温，如今却已站在了生死一搏的对立面。
如果说这世间他亏欠最多的人，那就只有樊千九了。
可惜青川不是他的归宿，他不想拿着半块月轮石躲在一个弹丸之地过余下的岁月。他要牵着历史的车轮滚动，他要去见证翻天覆地的变革，他有辅佐王权的责任，这才是梦貘的使命。
在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未来的某一天，风光无限、没有遗憾地退场。
袁眉生的华服已经破烂不堪，领口刺绣镶嵌的珠串断成一节一节，当啷在胸前。衣服被雨晴撕扯得大洞套小洞，肩膀和胳膊都暴露在外，一头乌黑的长发也乱糟糟打了结。
他十几年间被青川视为神仙圣人，自不省人事被大妈救下那次后，再没有如此狼狈过，如今像是被打回了原形。他不是什么无欲无求沾着仙气的祭司，而有着一介凡人的野心，他要在前行的旅程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袁眉生不再挣扎。见他老实了，雨晴反而松了手，他捋了捋贴在额头的乱发，露出假眼睛旁边那道红色的疤，幻化出了精神体，一只梦貘踏着空气中的烟尘来到樊千九身边。对方的军人看到精神体，内心也都为之一振，扶在扳机上的手，又紧绷了几分。
“樊将军，让我走吧。”
袁眉生雌雄难辨的声音回荡在空中，这是他第二次恳求，恳求他们不要以命相搏，恳求他们都能洒脱放手。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樊千九摸了摸脚边的梦貘，那小猪一样的精神体舒服得仰面躺倒，他苦笑一声，道，“没想到才十几年。”
袁眉生红了眼眶，甚至那只看不见的假眼都饱含着悲哀。他跳下车，向前一步，屈膝跪了下去，身体趴伏在土地上，低下头说道：
“袁眉生向青川谢罪。”
“不必谢罪。”樊千九的声音低沉且醇厚，早就不是平日里糙话连篇的样子，说道：
“你的命运跟青川很像，圣地用得上你时，对你百般地好。但当你触犯了某些他们隐藏起来的秘密，便要置你于死地。为何还要选择面对那些曾经辜负你的人？”
“韩律死了，樊将军。”袁眉生依旧低头跪着，说道，“我相信这一次，不一样。”
“会有不同吗？你走了，郑惑会做出跟韩律一样的事。”樊千九虽然性格大条，但早已看透事情的本质，对外面的世界也已经毫无期待，道：
“只要易教还存在，原罪就一直在，降佛不是救世主，是刽子手，用人命换来的信仰，是真正的信仰吗？精神体赋予了我们根本无法驾驭的力量，而青川矿得以让我们收回它限制它，这是造物主注定的。青川不是圈住你的绊脚石，这里有它不可替代的存在意义。而你，只要还在这一天，就能保证这千万民众还有制衡易教的筹码。”
袁眉生慢慢抬起头，说道：“修正易教的错误不是靠我和你，靠的是福音者。”
“哪还有什么福音者，月轮石都毁了。到了东华联邦，还不知道贺平晏如何待你。”樊千九无奈地哼笑一声，说道，“那昏君只是军委的禁脔，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放肆！”沈戎大吼出声，他的车已经没了风挡，声音穿透力格外强。
袁眉生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别添乱，说道：“我的确不知道去了东华联邦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福音者能不能觉醒，但我待在这，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也许是看透了那些被冠以正义之名的利益争斗，也许是厌倦了苦口婆心地说服一个早已留不住的人，樊千九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执意要走？”
袁眉生看着他，点了点头。
樊千九摸摸下巴上的胡茬，说道：
“不为了青川留下，那为了我呢？”
这句话如此卑微，袁眉生硬撑着才没让自己再许下做不到的承诺，他将梦貘收回，说道：
“无缘分，莫强求。”
“这次，我不能再对你心软。”樊千九手边一空，就如同他的心也空了一般，他深呼一口气，眼球充斥着血丝，下令道：
“全部就地正法，祭司也不例外。”
容麟反应最快，低声说道：“月轮石给我，快！”
袁眉生回头，一脸委屈，道：“我真吃了……”
容麟“啧”了一声，偏偏那破石头被最没用的袁眉生吞了，但凡是雨晴或是他拿着，早就能突围了。他一把薅住袁眉生的胳膊，拽回车里，道：“白下去讲那么长时间，还不是要连你一起杀。”
丰东宁冲对讲机说道：“我放散弹，炸开一个口，冲过去。”
说罢就启动了车，袁眉生差点被甩出去，幸亏容麟没撒手。雨晴一看这回“肉盾”也不管用了，瞄准那几个仿生追踪器一通射击，这样对方就无法用机械子弹锁定他们。
丰东宁对着前方两台地面炮放出了散弹，生生炸开一条通道，高速冲过了爆炸形成的火球，沈戎的车紧随其后。
敌军见两辆车突出重围，马上变换队形夹击。如果就这么追逐下去，他们没有胜算，丰东宁眉毛紧蹙，眼看已是穷途末路。
又跑了一两公里，敌方越追越近，沈戎那辆车的右后方轮胎爆裂，眼看连轮子都要掉了。
沈戎感到操控感明显力不从心，他的耳朵刚刚被子弹蹭到，鬓角有不少血，头发上也都是。他从后视镜上看着穷追不舍的樊家军，猛踩油门，然后下定决心般打死方向盘再踩刹车。车在原地漂移半圈，调转车头就冲了回去。
几乎是同时，对讲机里传来丰东宁的声音：
“沈戎？！”
沈戎加大马力，开进敌方阵营，目不转睛盯着打过来的追踪飞弹，说道：“快走，我拖住他们。”
“你需要支援！”
“我这次拿到的任务是护送高阶异能人回国，你保护好那两个小孩，还有通缉犯。”沈戎心里有千万个疑问要问袁眉生这个名声不太好的故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都死在这。
他一咬牙，关掉了对讲机的连接，对操控机枪的下士说道：“瞄准左边那辆。”
追他们最近的有两辆重型机甲车，外壳坚硬，普通机枪很难造成伤害。沈戎开的这辆车，能够放一次散弹，他要利用唯一的机会给丰东宁他们争取逃走的时间，至于自己，总会有办法。
他与樊家军的两辆追击吉普车相向飞驰，很快就要相遇，对方兵分两路，一辆向他猛开火，另一辆试图绕开他继续追逐。他对准了左侧冲着自己来的车，按下威力巨大的散弹，轰鸣声响起，那辆车直接炸飞了，在空中翻了两圈，像一堆废铁一样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又打满方向盘，猛然原地转向，就在另一辆车马上要开过时，他一个骤停横在了前面，三四个下士从装甲车里跳跃逃生。对方来不及刹车，两车撞击引发了剧烈爆炸，瞬间烧起熊熊大火，火团腾空而起，坠落后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跳车的特工也都受了重伤，有的让车里飞出的零部件戳穿腹部，有的则被砸倒在地。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巨响，丰东宁不敢回头，只能用余光从后视镜里看见燃烧的汽车残骸，他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
沈戎牺牲了，剩下的任务必须由他来完成。
可就在这时，头顶又亮起了刺眼的灯光，有一团密密麻麻的光电随着车辆高速移动。
糟了，是无人机！
刚刚沈戎的车发生撞击的地方，又噼里啪啦响起激战的声音，想必是追过来的无人机连伤员都没有放过，直接扫射在车辆残骸处，厚厚的铁皮被击穿，像马蜂窝一样布满冒烟的圆点。
特工们发出嚎叫，但很快也听不到了。
虽然沈戎消除了地面的威胁，但高空轰炸却难以抵挡，在压倒性数量的武力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很快，无人机悄然锁定了丰东宁的装甲车，只需要一颗流弹，他们都活不成了。
显示屏已经开始频繁亮红灯报警，提醒危险指数极高，无论丰东宁怎么七拐八弯地走位，都无法甩掉锁定。
这种压抑感，就像是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丰东宁脑中出现了贺安清的脸，希望那个人已逃离此地。
如果知道再也见不到他，贺安清是否会哭呢？那个坚强的人，连江家姐弟出事，都强迫自己没有落泪。
丰东宁自私地想，至少为了营救他而死，就能被他记得一辈子了吧。
报警器越响越急，下一秒可能就是终结，丰东宁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
“你们几个跳车！”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轰”地一声，灯灭了，高处有什么东西在爆炸后掉落下来。
丰东宁赶忙抬头环顾四周。
无人机被打下来了？！
“丰医生，停车！”只听容麟喊道。
装甲车停在了尘土飞扬的平原上，有熟悉的蓝光照射下来，那是一只巨型箱水母飘在空中，像守护神一样罩住了他们。
狭小的空间里，刚经历过生死时速的几人，依旧未从惊心动魄中回过神，只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十几秒的寂静后，丰东宁伸出手，抓握两下，还有知觉，他问道：
“你怎么放出精神体的？”
容麟坐在后座，比刚刚被人追着打从容了许多，说道：“突然就能了，不知道为什么，你放不出来？”
丰东宁回头看了看矿山的位置，拿出兜里的检测器查看，说道：“这里的抑制浓度低了。”
“是，快到边境了。”论点得到了袁眉生的肯定，他解释道，“评阶越高精神力恢复越早。”
容麟和雨晴都是十二阶，毋庸置疑应该是恢复最快的，丰东宁问雨晴：
“你呢？”
雨晴那双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拿出腰间的小兔子毛绒挂饰，轻快而诡异地笑了笑，丰东宁便明白了，又问另外几名特工：
“你们怎么样？”
下士们都集中精力试了一下，相继摇摇头，还是放不出精神体，这说明当下的浓度只有十二阶及以上的异能人不受抑制。
丰东宁想起了沈戎，他也是十二阶哨兵，本来能成为绝对战力，差之毫厘便再没机会。
车载屏幕上，几个红点由远及近，看来还有大波敌人穷追不舍，樊千九也一定在其中，他长舒一口气，道：
“唱诵班，准备作战。”
他们不再是普通的特工小队，而将用异能人的方式迎战。
樊千九的部队里一定有异能人，但有十二阶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他们从未使用过精神体作战，约等于零威胁。只需在此地堵住他们，那么这里就能转变成唱诵班的主场。
袁眉生见他们不跑了，催促道：“现在走不好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容麟先把水母收起来，等他们来再放。”丰东宁熄火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枚手持火箭炮，说道，“还有队友没出来。”
袁眉生叫道：“你看到那辆车爆炸了！”
丰东宁扛起火箭炮，眯起一只眼瞄准矿山方向飞起的沙尘，锁定了一个目标，说道：“尸体也要带回去。”
语毕，丰东宁扣下扳机，后坐力使他宽厚有力的肩膀一震，只见一枚炮弹飞进沙尘，下一刻火光冲天，虽然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凭响声判断，敌方阵营遭受了不小的冲击。
丰东宁平时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儒雅至极，说话也是温和平淡。如今一身黑色突击服，脚踩短靴，扛着几十斤重的火箭筒，执行着荷枪实弹、随时要连命都搭上的任务，依旧毫不畏惧，这即是唱诵班的精神。
他装上另一枚弹头，一手持武器，一手拉开后座门，把袁眉生拉出来安置在轮胎侧面，说道：“抱头在这蹲着，别出来。”
袁眉生拉住他的胳膊，说道：“青川不是你的敌人。”
丰东宁反手攥住他，一向温和的态度也略有些起伏，说道：“在你决定跟我们走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有觉悟了。我的队友为此牺牲了性命，无论是不是敌人，我们都将以命相搏。”
袁眉生见劝说无果，讪讪闭嘴，现在他说什么也没人听。
“你们几个，分别藏身于道路两侧，用石头当掩体。”丰东宁布控剩下的下士们，从包里拿出几个黑色小盒，扔给他们。
下士接过来，打开一看，像是两个电子耳塞，问道：“这是什么？”
“声波屏蔽器，开关在底部。”丰东宁指了指耳朵，说道，“一定要塞好。”
营救小队出青川时被樊家军埋伏，伤亡惨重；而当下，沈戎舍弃生命争取了时间差，轮到他们请君入瓮了。
沙尘越来越大，因为车子引擎关闭，火箭炮无法锁定，对方便来了个密集战术，不断地朝这边扫射，有榴弹在身边爆炸，炸出一个个土坑。
大部队越来越近，已经能从沙尘中看到移动的气流，眼见一枚榴弹朝他们飞了过来，丰东宁喊道：“容麟，现在！”
只见一只触须轻轻一卷，那枚炮弹便在空中炸开，像烟花一样照亮了下面的战场。
在敌人还未有反应时，箱水母闪身钻进沙尘中，顿时，爆炸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樊家军没有精神力控制武器，普通武器对精神体毫无作用，人数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战况在一瞬间扭转。
指挥军官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东华联邦这帮混蛋的陷阱，用对讲机喊道：“往回走！护送樊将军往回走！”
箱水母虽然无敌，单凭一己之力也有漏网之鱼，丰东宁眯眼看见樊千九那辆集装箱车撤速极快，便喊道：“雨晴！”
雨晴晃了晃头发里的沙子，站起身。
从来了青川，她就憋着一肚子火。
住在脏乱差的富豪酒店，每天吃矿渣子还要出去打探情报。被诓去川南矿山，樊家军追在屁股后面打，唱诵班逃得屁滚尿流；后来贺安清又送她上了竞技场，连打三场，费时费力还溅一身血；见完祭司本来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道又被掠进矿山，圈在一个没窗户的小破房间，连水都不给一口。
这一路，跟樊家军干完跟圣地军干，跟圣地军干完又回去跟樊家军干，她一个妙龄女孩凭什么天天灰头土脸被人欺负，在燕都根本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更可恶的是，这些人还胆敢欺负丰医生，让丰医生那张脸上都挂了彩，绝不能饶恕！
“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弄乱我的头发，弄脏我的脸，弄破我的裙子，还弄坏我的玩偶。”雨晴捏着她腰上的小兔子，噘着嘴狠狠地说道：
“所以，你们这群土鳖，都给我去死吧——”
突然，所有人脑中感到一阵刺痛，痛感还没下去，又来了一波更强的，脑袋简直要撕裂！
像是有千斤重压在头顶，也像是有万根针扎进神经，遍地嘶吼声不绝于耳，士兵们无法拿住武器，瘫倒在地打滚，有人甚至口鼻流血，疯狂捶着自己的头。而旁边一声枪响，是一个士兵用枪打破了脑袋。
陷入癫狂的樊家军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扩越大，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蔓延，而且毫无停下的方法，只能等待他们一个个都倒下。
其他躲在石头后面的下士们见此情景，都深深感到心悸，幸亏塞了声波屏蔽器，不然会跟毫无准备的樊家军一个下场。
容麟两个食指堵着耳朵，不满道：
“你怎么不分敌我？”
雨晴一看丰东宁，脸色也不太好，赶忙吐吐舌头，说道：“Sorry，我忘了你们还在。”
敌方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都倒地不起，不少人把脑袋磕碎在岩石上，死的死伤的伤，如果这都不算炼狱，那么没有什么能成为炼狱。
造成这一切的，是那漂浮在空中的美丽生物。
——一只巨大化的人鱼，拍打着五彩的鱼尾，在月光的照耀下，敞开了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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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本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