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惊堂很烦。

  一方面是烦秦木艮,不知道他和留尘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另一方面便是烦沈砚枝。

  人家酒楼都说得很清楚了,还剩三间房,沈砚枝充耳不闻:“要四间。”

  店小二无语,正可惜这仙气飘飘的美人怎么脑子有疾,墨惊堂推着一辆糖人车从门口进来,叫了声:“师尊!看我!”

  沈砚枝没瞧他,反倒是店小二瞧了墨惊堂一眼,抄起算盘就要赶:“卖糖人的去街上卖,怎么卖到我们天香楼来了!去去去!”

  墨惊堂瞧着自己手边推着的糖人小车,又瞧瞧沈砚枝冷若冰霜的臭脸,十分无可奈何。

  这个糖人小车是如何而来,还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四人刚到仰天国地界时,天色已黑。

  沈砚枝本想夜闯皇宫,墨惊堂,留尘,秦木艮三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几人规规矩矩地进了城,决定暂且歇脚,隔日再前往皇宫。

  一路上,沈砚枝都挂着一副死人脸,墨惊堂起先没察觉,直到一行人进城门时,墨惊堂在路边小贩那买了三串糖人。

  他绝对不是针对沈砚枝,而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沈砚枝不会稀罕这种玩意儿。

  于是就导致了秦木艮都有一串,沈砚枝没有。

  于是,这人生气了。

  墨惊堂不觉得沈砚枝会如此小肚鸡肠,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

  从那串糖人开始,沈砚枝一直一言不发,墨惊堂这才察觉不对,趁着众人订客栈,重新折回去想给他挑一串,但挑来挑去觉得每一个安在沈砚枝身上都过于滑稽,于是墨惊堂大手一挥,把糖人车买了下来。

  毕竟他现在的性命还系挂在沈砚枝的天子徒弟身上,必须得哄好这尊大佛。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沈砚枝转过头,那糖车便咕噜噜滚到了脚边,店小二还要赶人,墨惊堂丢给他一锭银子让他闭了嘴,看着愣在原地的沈砚枝:“师尊,喜欢哪个?选吧。”

  那糖车上的小人形态各异,有些已经化了,沈砚枝却呆着不动。

  墨惊堂心道这人果然没这么容易糊弄,恐怕哪个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墨惊堂思索片刻,还得是自己亲力亲为,于是弯腰从架子上抽出做糖人的工具,准备自己给他做一个。

  他前世在清玄宗不受待见,也不受管束,宗内各项采办杂事都是他在包揽,于是有事没事便喜下山。

  七玄宗山脚下的集市还算热闹,墨惊堂便是在那儿学的画糖人。

  他学得有模有样,糖人师傅都有把衣钵传给他的冲动,可惜墨惊堂不识货,还是觉得清玄宗好,觉得沈砚枝好。

  他最会画的糖人,是沈砚枝。

  只是这个沈砚枝,比较与众不同。

  他可画不出来沈砚枝那鬼斧神工的模样和出类拔萃的身姿,他画的沈砚枝,都不算是人,是他的一种印象。

  一截隽秀笔直的枝条,缀着一朵小花。

  墨惊堂举着这糖枝递到沈砚枝眼前,显得分外有诚意:“师尊咬一口这糖枝,就不闹脾气了,好不好?”

  他语气淡淡地,卷着一点儿笑,倒像是在哄小朋友。

  透过那糖枝上的小花,墨惊堂能看见沈砚枝微怔的神情,仿佛轻而易举便被人戳穿了心思,有些窘迫,又不愿承认。

  沈砚枝显而易见地喜欢那糖枝,但一直不动,墨惊堂看懂了,一边觉得新奇,一边佯装失落地收回手:“师尊不要吗?那没办法……”

  墨惊堂就要收回手自己咬上去,沈砚枝抬手飞快接过:“送,送给别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手心发烫,捏着那糖枝的木棍,根本舍不得咬,心脏比糖水还化得快,先前的别扭都烟消云散。

  墨惊堂只是送了他一只便宜的腻人糖枝,他就把先前受的委屈通通一笔勾销。

  不论是三千剔骨鞭,不分青红皂白的误会,还是墨惊堂显而易见的偏心,都能一笔勾销。

  他甚至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有些羞赧,三百多岁的人,还要他的阿墨反过来哄他。

  他有些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对墨惊堂动情,又会如何。

  但即使让他回到过去,他想,他依然会对树下的少年动恻隐之心。

  那是墨惊堂入门的第二年,

  沈砚枝又一次在菩提枝头大梦一场,梦里诸事皆不记得,只隐约记得一个很倒霉的傻小子,那小子死了,他也就醒了。

  醒来时,雨正好停。

  他在树上翻了个身,准备等衣服晾干再回宗门,那棵摇摇欲坠的菩提枝头随着他都动作猛地一阵晃荡,将断,却未断。

  天光隐隐约约,沈砚枝懒洋洋地垂眸,瞧见了树下扬起的一张小脸。

  那人像是雪做的一团,白白净净,身上穿得却脏兮兮的,似乎也淋了一场雨,此刻正傻张着双臂,生怕他掉下来。

  眼前的傻子鬼使神差和梦中人重叠,沈砚枝心神俱震,从那时起,他的道心,便破了。

  此后多年,墨惊堂一日日长大,沈砚枝的心思便越发龌龊难堪。

  墨惊堂浇花,拔草,种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让他情毒发作,万蚁噬心。

  院中的菩提越长越粗壮,沈砚枝的心也跟着枝繁叶茂,他再也不去后山的任何一棵菩提,只会在角屋旁边的那棵菩提上歇息。

  因为那棵菩提的位置,能清晰地瞧见墨惊堂的屋内种种,一清二楚。

  他总是躺在枝头瞧着墨惊堂入睡,瞧着那间十步开外的角屋,希望墨惊堂把自己关起来。

  关进那间角屋,直到沈砚枝病入膏肓,药石罔顾,化成一堆齑粉,把他埋进院子,成为菩提的养料,一辈子守着墨惊堂。

  但他扔不下他的面子,于是他一心想把墨惊堂赶下山,越远越好。

  因为镜非台不能容忍,一个破了沈砚枝道心的人存在。

  镜非台对沈砚枝寄予厚望,

  如果知道沈砚枝动了恻隐之心,镜非台一定会亲自杀了墨惊堂。

  而即使沈砚枝阻止了镜非台,等他一死,墨惊堂也不可能在宗门待得下去。

  所以他要让墨惊堂走,走得越远越好。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墨惊堂会不愿意走。

  他万万没有想到,墨惊堂也爱他。

  墨惊堂十八岁那年,寒潭月圆夜的一夜乱情,成了沈砚枝的噩梦。

  那日起,沈砚枝做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那就是,想方设法让墨惊堂对自己死心。

  他在那一年里做了太多过分的事情,过分到时至今日,他偶尔站在墨惊堂的角度去想那些事,无法可想。

  他的少年被他恶意对待,最后含恨而终,直到死,都还爱他。

  沈砚枝那一天真切地感到了天地失色,他曾经所说的“魔族的命而已,杀了便杀了。”终究是成了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