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台了吗?”

  “周先生。”

  两人四目相对。

  褚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幻想过无数次与周先生相遇的场景,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他。

  昏暗的灯光把男人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温柔,比起上一次见面,周先生似乎卸下了名利场上的端庄和距离感,看起来更像一个医生的模样。

  然而无论是几个月前,在酒会上举止优雅、口若悬河的精英,还是此刻可以为一个急诊半夜赶回来的医生,都让褚钰移不开视线。

  怎会有人生得这么出挑。

  “花文栀呢?”周牧转而问道。

  褚钰稍稍从与周牧相遇的思绪中缓过来,他顿了顿,回答道:“花医生已经在手术室里面了。”

  “嗯。”周牧轻轻应了一声之后,继续疾步向前走去,与褚钰错身而过。

  褚钰感觉自己的耳畔过了一阵风,两肩相切之时,他似乎还能闻到周先生身上淡淡的香,像是木质一般的味道。

  随之回头,只见周牧自顾自地走到更衣室门口,刷开进去了,随着门一关,男人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褚钰依旧站在长廊中,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

  周先生是没认出我吗?

  可能是了,明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可心中空落落的感觉不减,徒增了几分惆怅。

  褚钰知道,周先生这样日理万机的人,每天都会见许多人,也会忘记许多人,不记得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学生再正常不过了,然而,此时的褚钰还是会因此而失落。

  他在手术室外呆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后,便也换了洗手衣进去了。

  褚钰进去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了。

  他并不能进到手术室里头,而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站在外头看着。

  手术室里只有三个人,周牧、花文栀,再加一个值班的器械护士,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被仪器层层包围的周牧。

  周牧的头隐匿在显微镜的后面,只有在更换器械的时候,才会从显微镜后面探出头来,低声与助手交流。

  褚钰在玻璃后面,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想象到,周先生此刻微沉的声音,还有透着淡淡温柔的语气。

  周牧的两只手在显微镜下操作,从褚钰这个距离来看,他的两只手似乎没什么动作,但与显微镜链接的屏幕上,就已经看到精细的镊子在游走了——

  镊子一勾,一夹,一个操作完成了。

  看似简单的操作,一旦搬到了显微镜下,就会完全不同。

  首先要被考验的,就是手术医生的“立体视觉”,又称“空间感”,再通俗点理解,那就是“你以为的位置,并不是实际上的位置”。

  在显微镜的影响下,会产生不同程度的空间错位,有时候以为镊子夹住了,但实际上是夹空了;有时候以为针头没扎到,但实际上已经扎穿了。

  这一点不仅是对于褚钰这种实习生,还有许多年轻医生,都深有体会,然而,周牧竟然可以这般行云流水地完成操作,游刃有余到令人瞠目。

  若不是与他年龄相仿的花文栀坐在身旁,褚钰都无法想象,此刻操作的人只不过是仅仅比自己大十岁的青年医生。

  花文栀显然是有些跟不上主刀的节奏,但周牧也没有催促,耐心等她调整好了,再继续下一个操作。

  眼内炎的手术与其说复杂,不如说是繁琐,需要手术医生一点点地清理病灶,然后在变性的视网膜上打满激光。

  可褚钰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枯燥。

  有句话说,手术医生只有在开进去之后,才能知道下一步做什么。然而,周牧的操作却异常精巧娴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操作,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褚钰觉得自己看的不是一台手术,而是一部在显微镜下的默剧,每一步都在周牧的掌控之中。

  褚钰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他听到周牧喊了一句“我要八个零的缝线”,他就知道手术要结束了。

  周牧没有自己缝完,一共四个切口,他只自己缝了一个,剩下第三个交给了花文栀,自己下台去了。

  只见,花文栀接过针线,坐到主刀的位置上去,调好显微镜后,开始慢慢操作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褚钰犹如一只偷窥的老鼠被抓包的一般,原本还趴在玻璃门上看手术,如今见到周牧迎面走过来,一下就站直了身子,混沌的脑子忽然绷紧起来。

  然而,周牧像是没有见着他一般,匆匆从他身边略过去。

  褚钰一怔,原来他没看自己啊。

  如今雷厉风行、态度冷冷的周先生,与几月前那个帮他解围又护送他回家的周先生判若两人,强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愣在原地发呆——

  他怎么、怎么这样?

  “褚钰?”花文栀喊了他一声。

  褚钰如梦初醒,疾步走进手术室,问道:“花老师,您找我?”

  此时,花文栀已经把切口缝好了,还帮病人把眼睛包起来了,她边收拾手术台上的器械,边问道:“你一直在外面看手术吗?”

  “是的。”褚钰点点头。

  花文栀的眼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手术衣把人包得严严实实的,只能露出一双眼睛,她即便是疲惫,但看着褚钰,和善不减。

  “褚钰,你要是对这个疾病感兴趣的话,明天可以回科室给病人测一下视力眼压,”花文栀说道,“明天是术后第一天,视力眼压的结果特别重要,老板肯定会问的。”

  褚钰虽站的直,但脑子早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可一听到“老板”二字,他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先前他没意识到,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花文栀说的老板,指的就是周牧。

  “好,”褚钰应允,接话道,“那我要什么时候回来测?”

  “明天中午左右吧,下午他一定会回来看病人的,你赶在他回来之前把病人的纱布揭开,然后把视力眼压测好,老板来了就可以马上判断病人的恢复情况了”花文栀想了想,继续补充道,“老板还会觉得你这个小同学,非常靠谱哦。”

  “你不是,”花文栀顿了顿,“挺想见到老板吗?”

  褚钰被花文栀问得一惊,但却不敢否认:“我、我这么明显的……吗?”

  “老板确实很有厉害,”花文栀冲褚钰眨了眨眼,“大家都喜欢他。”

  大家都?

  褚钰还想多打听点什么,但又不敢再问了。

  若是被别人知道,他为了能见到周牧,从半年前就开始储心积虑地准备,最后来到艾思医院、来到眼底病组,别人会怎么看他?

  周牧的小跟踪狂?

  原本只是晚上留下来看病历,可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一出,褚钰回到宿舍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褚钰一头扎进枕头里就睡着了。

  褚钰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已经被阳光照得很亮了。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抓起手机一看,还没到十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还记着花文栀让他第二天中午去给患者测一个视力眼压。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再次见到周先生的机会。

  褚钰火急火燎地洗漱更衣,然后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抓着自己的包,就往医院跑去。

  由于这一周都在眼底病组看病历、打下手,褚钰对于测视力眼压这一套流程可谓相当熟悉了,来到科室后,他第一时间就把病人喊到检查室,把测量好的数据都记在自己的小本子里。

  随后,他又翻了一下昨晚的手术记录,边回忆着操作过程,边对着看。

  褚钰才看了没一会儿,电话就响起来了,抓起来一看,是花文栀,修长的手指轻轻向上一划。

  “花老师,您找我?”褚钰接通了电话。

  “褚钰啊,你到医院了吗?”花文栀语气急切,通话的背景有些嘈杂,像是身处集市。

  “到了。”褚钰回答道。

  此言一出,他闻到电话那头轻轻松了一口气,接着,花文栀连语气都放轻松了不少:“那就好,我睡过头了,正往医院赶过来,一会儿要老板来了,你先帮我顶一下,我很快就到了。”

  “啊?”褚钰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花文栀这样严谨的人还会睡过头,许是昨晚急诊手术太累了,“可是,花老师……”

  “没事,视力眼压你难道不会测吗?”花文栀说道,“先这样了啊。”

  褚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那后半句咽了回去。花文栀见他不说话,也把电话挂掉了。

  他很想见到周先生,但又十分胆怯,只因他现在脑袋空空,什么知识储备都没有,怕一问三不知。

  在他迟疑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褚钰下意识站了起来,走出去一探究竟。

  刚一出门,就与那个萦绕在脑海中的人碰了个正着。

  一席白袍,把他原本就够白的肤色,衬得更加出众。

  褚钰一怔,正想开口喊他“周先生”,但又止住了,稍加思索,改口道:“周老师。”

  褚钰叫完心里就开始打鼓,叫他“老师”可以吗?

  “嗯,”周牧轻声应了他,没看褚钰的胸牌,视线依旧停在他的脸上:“褚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