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像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十分好笑的话，玩味的眼神定定看了洛君望一眼，又扫过现场所有的人。
“你还是这样。”
韩归远目光微冷，看着背对着他的洛君望。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它俯身，随意将鲜血淋漓的手指在潭水里搅了搅，将那水染的一片血红，看向那群村民。
“你们献给我的礼物呢？”
那些村民亲眼见到自己的村长被吃，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在听到神像的话时眼中攀上一丝挣扎，却被赤红淹没，最后深深跪伏，将几个襁褓捧上去。
那些婴儿白白胖胖的，有些正睡得酣然，有些扭着身子朝自己的父母伸出白藕似的手臂，“咯咯”笑着。
那些修士们瞪大了眼睛，有些颤抖地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得将目光投向洛君望，见他冰冷淡漠的侧脸，愣了一下，又看向衣袂飘飘的韩归远，有些期待地张了张嘴。
这个人，光站在那里，就让人心中安定。
韩归远感受到了那群人热烈的视线，偏过头来，眉目清润若玉。他徐徐一笑，若琼兰绽放。
“这结界和那些孩子只能选一个。”他抬起手轻轻指了指那边的混乱血腥，“你们是要他们活，还是要自己活？”
修士们愣住了，有些躲闪地撇开眼，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洛君望在旁边冷笑一声。
“肯定是要自己活啊……”他一顿，又看了看那群修士，“不过那群孩子就算救了也活不成了。”
他声音淡淡的，飘散在每个人恐惧惶恐的心中。
“这些孩子……这些村民，早就已经不算人了。”
卫子桓疑惑地“啊？”了一声，看着自家两位师叔，又转眼看向那座神像。
红衣神像没接孩子，低头嗅了嗅，原本悲天悯人的面具出现一丝裂缝。它灰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抬手将那些孩子挥了回去。
它低头看着那群七手八脚接孩子的村民，巨大的怒吼声在整个长生潭内回荡。
“你们就是这样敷衍我的——？”
村民完全没明白神像在愤怒什么，只得颤抖地跪下去，头在坚硬的地上磕的梆梆响。
“天神，天神恕罪！贱民实在是不知因何惹怒天神，这些都是本月刚出生的孩子——”
红衣神像偏过头，不耐烦地一挥手，那村民便身首异处，鲜血直直溅到韩归远脚下。他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在场的所有人表情一片空白，倒是洛君望还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当了个旁白解释。
“长生的代价不是光献祭几个孩子那么简单的。修士修行，号令众生、无尽寿命，本就是逆天而为。”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韩归远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我师兄那么厉害，修习时也是要受雷劫劈身的。”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躲避天道，长生唾手可得的地方只有一个。”
他顿了一下，眸光终于又看向那个低眉慈目的神像，语气淡漠，却在尾调处伸出了一股子无边无际的极寒冷意。
“血海。”
修士们一愣。
血海？
他们多生于逍遥门之乱以后，没有见到当年云海执掌诫司斩杀邪魔的壮景，也没有见过百年前血海滔天生灵涂炭的情景。
却听说过魔域和那个鼎盛强大的逍遥门一昔覆灭。
书中写血海，写它是世间至污至恶之地，集齐了所有违逆天道者不甘怨恨的妄念。
连带着这个名字都成为了一个罪恶污秽、不可提起的禁忌。
修士们终于模糊意识到这长生潭和这神像是个什么东西了，脸色苍白地哆嗦着往后退，生怕再被这潭水沾上一点。
韩归远逆光站着，在所有人后退的同时往前走一步，站到了洛君望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那个血色人影。
“世代共饮长生水……”
韩归远轻声叹了一下，俊朗眉眼间闪出一分悲悯。
“这水里染了血海的因果，长期饮用确实能够不老不死，也确实不能算是个人了。”
洛君望马上附和韩归远。
“这种现象简称同化。这帮子村民被同化成血海之物，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也是血海里的脏东西。”
“在之前，村民们或许还没有被这长生潭水污染的那么彻底，还保留着一些属于人的特性，生下来的孩子也能勉强称作人，勉强能吃。”
洛君望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等到整个桃源村都被血海同化了，那这个地方也就成为了血海。”
修士们瞪大了眼睛，有些说不出话，半晌呐呐道。
“这里可是人域啊……不是血海，怎么会……”
人域？
洛君望心中冷笑一声。
“傻孩子。”洛君望转头，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修士，语气温柔，可说出来的话确如刀子一样割在人们心头上。
“千年前血海一夜淹没魔域，魔域从此沦为废弃污秽之地。百年前逍遥门满门血战，才换来血海止步逍遥。若不是你们韩盟主乃是不世出的天才，又任秩序官。”
他顿了一下，“人域说不定就是下一个魔域。”
韩归远偏头看了一下他，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思考洛君望话里的意思。
“谁说血海只会淹来淹去的，人家也知道悄无声息、慢慢蚕食。”
是静悄悄的，连他都没察觉出来。
洛君望低下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血海那群东西真是不让人省心，看来回去之后少不得又要多几个头骨挂在妄洲墙上当风铃。
韩归远笑了笑。
“现在发现也好，省得以后再兴师动众地去找了。”
洛君望连忙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师兄说的是，血海这种东西，早发现，早治疗。”
其他修士：“……”
为什么感觉这俩人说血海跟说哪个只会乱咬人的智障一样啊！？
还有啊，为什么这俩人说话的语气一个像人域之主，一个像血海魔王啊！？
不觉得违和吗！？
那神像自挥去了那些孩童之后，便没再说话，冷眼看着洛君望和韩归远旁若无人的一唱一和，渐渐眉眼染上被忽视的愠怒。
“你们说的对。迟早有一天血海要淹没三域……”
“翻过天去是吗？”洛君望面无表情打断他。
“放肆——！”
巨大的神像终于被这两人漫不经心的言语勾缠惹怒。
他扬手，深不见底的潭水瞬间凝结成一把剑的形状，直直劈向洛君望这边！
洛君望在身边修士的哭喊惊叫中眉宇轻舒，看着那把势不可挡的水剑，徐徐笑了一下。
“都跟你说了——”
那闪着暗红色光芒的剑在砸上透明结界的一瞬间，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天地为之一震，瀑布上的山石滚滚而落。
洛君望被韩归远轻轻扶住，抬头时正看见水剑碎成了千万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顺着结界而落。
他在全场寂静中，拉着韩归远的袖子，满脸骄傲地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
“我师兄很厉害的。”
修士们：“……！”
虽然但是，这也太强了吧！
那神像有些怔忪，盯着韩归远过了许久，才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洛君望。
“你居然又……”
“又什么？”洛君望等到那水滴流尽了，才叹了一口气，“劝你一句，别人的私事不要管。”
神仙终于从巨大的愤怒和震惊中平静下来，他玩味地扫视着两人，半晌讽刺一笑。
“今日算你有所依仗，我放你们走……”
洛君望抬头打断他。
“你放我们走？”少年俊秀的眉眼在阳光下好看到刺眼，他声音冷冷的，“你怕是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
他抬起手，白玉般的指尖又细又长，看起来是一双娇生惯养，不曾挥过剑的手。
“我说，我是来再杀你一次的。”
“杀我？”那神像哈哈笑着，“你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我杀不了你，你旁边那位……你们也杀不了我。”
洛君望偏头轻笑，在众人震惊犹疑的目光中竟一脚踏出结界！他素白色的衣袍被潭水浸湿，血腥暗红色慢慢攀上他的身体。
“小师叔——！”
洛君望瞥了眼那缕暗红，转头看向韩归远。
“师兄，借剑一用。”
韩归远笑意依旧，他抬手间灵剑出鞘，直直飞入洛君望手中。
洛君望在众人惊疑和惶恐的喊叫声中抬起头，眸光亮的惊人。
仿佛没有百年腥风血雨和阴诡背叛，一昔回到了逍遥山上，当那一剑破云霄，惊才绝艳，冠绝天下的少年天才。
他握住剑柄，看着直直朝自己挥来的暴怒之剑，掌心擦过薄薄剑刃，鲜血喷涌而出，与戛然而静的潭水融在一起。他徐徐笑了一下。
“我有一剑——”
霎那间，长生潭仿佛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威压，重重轰鸣了一声。
洛君望抬手挥剑，被鲜血染红的潭水瞬间开始剧烈颤动，潭水急速升空而起，在空中凝成千万把暗红剑刃！
三尺利刃悬在当空，剑尖直指赤色神像。
韩归远仰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剑刃上的日月繁纹，轻轻闭了闭眼。
醉寒剑。
洛君望合起掌心，凉白色的骨链染了血色。红色大阵自他脚下急速腾空而起，潭水映出他冰冷旖旎的面容。
“名曰，万雪归尘——”
万把红色利剑破空而出！
直直斩碎神像灰白色的巨剑，势不可挡地将那座宏大壮伟的神像斩为千万块。
数不清的碎石伴随着神像怨恨的怒吼声滚滚而落，砸在潭水里，撞出巨大的水花。
长生潭的空间在轰鸣一声后彻底崩塌，连带着那些嘶声哭喊着的村民，一同泯灭在虚空里。
在一瞬间刺目的白光后，修士们表情看着周围茂密幽深的树林，感受着自己体内汹涌的灵力，表情空白。
——他们出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秘境。
他们又看向站在原地未动的洛君望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韩归远，感觉经此一遭，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韩归远抬步走到他身边，随着目光看去，正看见那神像的半边脸。
它仅剩一只的眼珠染上灰败之色，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洛君望，目光扫过他身上的素白衣袍，布满裂纹的嘴唇扯出一个诡异，充满恶意的笑。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穿着赤红繁袍，好看得像那天晚上的红月。”
洛君望面无表情地抬起脚,一缕暗红缠上他衣角。
它目光低垂下来，用仅有洛君望和韩归远能听见的声音，温柔地轻声呢喃着。
“我还是喜欢看你穿红色……”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