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香脂刀>第二十一章 夜火

  应独舸是被夜里的风声吵醒的。

  他孤身在外,睡得从来就浅,何况全商队几十号人之中,武功最高强的如今只有他一个。

  他坐起身,身旁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剩下一堆燃烧殆尽的余烬,还尚温热。而本应该就睡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不见了。

  四野之中静得骇人,偶尔有风声一阵一阵地呼啸,伴随着笼中女奴们睡梦中含混不清的低语。他站起身,走过火堆的余烬,向白日发现的一处水源走去。

  不过几十丈路,他走过去,见一小片池水被月光照得微亮,摇动的波光之中,盛着一颗破碎的月亮。

  水池正中有一人。水刚好浸到他劲瘦的腰际,卷曲的黑色长发顺着脊背海藻一般流淌,直到被池水吞没。

  “应少侠也想下来洗洗?”

  那人甫一开腔,一阵风恰好经过,吹得应独舸打了一个冷颤。

  “这么冷的夜,魔头,你也不怕害风寒?”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身用了他荷包里一半银子的衣裳随意堆在岸边一块石头处,不禁嘬了嘬牙花子。

  图罗遮缓缓转过身来,不知为何,明明泡在冷水之中,脸膛却红彤彤的,沁着冷冰冰的水雾。应独舸看见他赤裸的前胸,肌肉饱满,皮肤光润,如同山林中什么野兽猛虎成了精怪,冷冷地摄人。

  他从水中缓缓走过来,水面上划出淡淡的波纹,在他身后漾开。图罗遮浑身赤裸,从水中缓步踏出,纵使丹田之内空空如也,每一步也走得极稳。月光如同锦缎,铺陈在他水光淋漓的皮肉之上,仿佛此处的苍天于他颇有偏爱,赐予他矫健无匹的身姿和湛然有光的金瞳。

  应独舸的黑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图罗遮就这么样向他走来,毫无遮掩和忸怩。他甚至看到图罗遮腿间和他一样的那个东西,他再没见过别人的,无从对比,只知道分量不轻。

  他的喉结缓缓滑动了一下。

  “今夜很热。”

  图罗遮哂笑一声,眉眼也水淋淋似的,声音很低,微哑,看起来确实很热。

  他开始当着应独舸的面穿衣服。里衣穿上之后有些潮意,他不在乎。又披上外裳。

  “回去吧。”

  应独舸忽然说,然后转过身,闷头走在前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营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虽然说很热,但图罗遮照旧摸了两块石头,将火堆重新燃了起来。两个人对着火堆坐着,居然都没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你师父叫什么,怎么死的。”

  应独舸给他噎了一下,随手用树枝拨了拨火。

  “我师父你当认得才是。叫陈永夏。和断云峰的陈不平前辈是同族同姓。”

  “啊——”图罗遮咋了咋舌,在火边烤他潮湿的头发,“想起来了。总是往我们山头跑的那个陈永夏。他是不是有一只手长得和人不一样?”

  “不错。别人也叫他‘风烟怪手’。其实那只手本来是他出生自带的畸形罢了。因着他轻功卓绝,宛若风烟,两相一碰,就叫‘风烟怪手’了。”

  “倒是个雅名。”

  “我师父那人,你们见过,是全天下盖有名最不着调的一个人。不过你怎么不记得他呢?他和你师父苏伯彦、你师叔陈不平,还有回音谷的刁老怪,从前在武林中形影不离,又因为都爱游山玩水,雅号‘山阿四同’。……这你也没听过?”

  图罗遮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火堆。半晌,他才回道:

  “没人同我讲过。”

  说来确实荒唐。他虽曾与李殷同为“断云双璧”,但却几乎从未下过山。山门给他禁制,名字为他规诫,前二十年的人生,似乎一点滋味也无。人人都说苏伯彦门生之中他二人一代英才,不少人却连他苏诫的面也不曾见过。

  倒显得他像那个凑数的。

  “不过如今……山阿四同四去其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所以陈永夏到底怎么死的?”

  “我也说不好。师父自来有一道旧伤,从我跟着他起就有了。这伤伤在心脉,折寿。前年他嘴馋,非要尝尝河鲀不可。”

  “河鲀?”

  “不错。李时珍说此鱼‘味虽珍美,修治失法,食之杀人’,当真如此。我想,他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说什么也要尝这个新鲜不可。那日我同他到常州去,就为了这一口鱼肉。吃过之后,他又喝冷酒,往日为了旧伤,馋得要命也不能喝的。果不其然,当晚就咳血出来。死前还同我说:‘鱼甚美,也值得一死’。”

  应独舸说完,对着焰火出神。过一会儿才元神归窍似的,慢吞吞地开口:

  “师父总说,不能喝酒不能吃肉地活着,后半辈子也没甚意思。我看他宁可酒足饭饱地死掉,也不想清心寡欲地活着。从五岁起我就跟着他了,我最知道他怎么想。”

  星穹笼盖四野,仿佛伸手可触。

  “那河鲀……真的好吃吗?”

  “不知道。师父不肯让我动筷。”

  “只怕他不是怕你吃了蹬腿儿,是怕你跟他抢那一口吧。”

  图罗遮嘲笑一声,拉过身旁的毯子,重新躺下。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应独舸毫无睡意,他转过头,看见从装载女奴的木笼子的方向走来一人,身形魁梧,稍有浮肿,是领头的那个大胡子;他一面走,一面还在提自己的裤腰,胡乱围上汗巾子,勒好腰带。走近前来,不知是不是火焰的缘故,映的他吃饱喝足一般满面红光。

  应独舸淡淡地微笑起来。

  “欸,应小弟起来了。”大胡子脸上的胡子颤了几颤,笑得眼睛眯起来,手拄着地坐下来烤火,一面搓手,一面促狭地朝应独舸挤了挤眼睛,“我来守夜,我来守夜就好了。”

  应独舸也笑了。

  “男人嘛。我懂的。”

  “应小弟,同道中人,同道中人。反正也是砸手里,我也得回回本啊!”他说完打了个哈欠,说是要自己守夜,没坐一会儿,就栽歪在一旁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