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香脂刀>第十七章 输家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殷的眼睛凝视着书本上的一页,教书先生的声音飘渺而高远,进不去他的耳朵和脑子。

  还有不到三日,他就要上山去,到断云峰,做峰主苏伯彦的徒弟。苏伯彦自负英才,又是“武林三俊”之首,一手“春风拂雪”剑独步武林,如今年过四旬,才肯开山收徒。独一个,是他李家的李殷,这样的荣耀,叫八岁的他用稚嫩的双肩来扛。

  “这时候才学武,已经晚了吧?”

  他听过爹娘的壁角——无意之中。娘舍不得他。他们本就是空有雅号的破落户,李家的先祖修的是拳掌,一手折梅手跻身武林一流,可叹后辈个个资质平庸,使得本来一枝独秀的折梅手也成了二流功夫,李家就这么败落下去,再难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了。

  从一开始,他也并不被寄予厚望。李家的武脉断了,没想在他身上发出新芽。家里的庄子和产业,也够过富裕日子,何必去武林之中争先?他四岁开蒙,自小聪慧,就是没动过学武的心思。

  去年母亲带他去普陀寺上香,路上遇见一中年人,他身材精干,白面有须,容长脸,单眼皮,走路带着一股子劲风,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春风拂雪苏伯彦,他的剑和他的人,好像两码事似的,分得很开。那样刚毅的人,如何使得一手缠绵的剑?他一直没有想明白。

  后来他痴缠上图罗遮,方体悟出那春风拂雪之中的缠绵何来。师父也曾有过刻骨铭心么?他不得而知,因为他懂得的那日,只见到师父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图罗遮翻了个身。

  李殷的手淡淡梳过他凌乱的鬈发,如同给某种大型野兽顺毛。他就蜷缩在他身边,是一个十分没有安全感的睡姿,裸呈的蜜色皮肉上嵌着指印与吻痕,仿佛还烫着他的血肉,叫他睡不安宁,拧着两道不服输的浓眉。

  师兄已经睡了半日了。

  从关笼子的那次之后,图罗遮身上落下了点毛病,时不时地要抽筋疼痛,身体又虚弱,将养了两个多月,才又把他养得七七八八,油光水滑。两个人除了在床上,平时也不说什么话,有时候一起用一顿午饭晚饭什么的,密室内也只有杯盘偶尔碰撞的轻响。

  夜明珠的辉光柔和而平静,李殷摸着图罗遮的鬈发怔怔出神。

  那日他将师兄从笼中带到卧室,师兄依旧昏迷不醒,他衣不解带,照料治疗了十日有余,才敢肯定将师兄救了回来。可他还是不能将师兄放出来。

  这是他们的喜房。

  地上与地下,被一幅挂画分隔成两个世界。地上的世界冰冷无情,只有他独自面对了六年的彻骨的孤单;地下的小世界里却盛放着他所求的一切,藏着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师兄,往后要是忘了我,我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李殷喃喃了一句,可睡梦中的人并未回应他。

  他俯下身,凝望图罗遮的睡颜良久,尔后缓缓地倒下,从后面抱住那人的腰,鼻梁抵着他的背脊,也跟着睡去了。

  *

  十岁那年,师门独苗的李殷多了一个师兄。

  说来奇怪,明明他才是苏伯彦的第一个弟子,却成了一个人的师弟,要叫另一个人师兄。

  师兄不是世家子弟——这点不消多说,他蜜色皮肤,长就一双湛黄眼珠,甚至不类中原汉人。师父对师兄的来历讳莫如深,只说师兄比他大一岁,所以是他的师兄。

  苏春了还没来的那两年,整个断云峰除了苏伯彦与师伯陈不平,也就他们两个小辈,漫山遍野地跑,像两个没人管的野孩子。不过,师父对师兄向来比对他严厉得多。

  “他跟咱们不一样。”

  陈不平这样和他说。我 想 天 天 吃 甜 筒

  是因为师兄的肤色和眼睛与他们不同吗?

  似乎也不是。如果师父当真把苏诫当作蛮夷贱族,又何须收他为徒?还叫他随师父的姓,取名苏诫?

  师兄的身上,规诫颇多。

  正和了他的汉名,师父不许他无事下山闲逛,不许他午夜时不在屋中睡觉,不许他对山规门诫有一丝丝违犯,仿佛正用着一把戒尺丈量他的行动,一分一毫都要了如指掌。

  陈不平叫师兄作“边夷小子”,他从来是不赞同苏伯彦将苏诫带回来的。边夷小子性情粗暴,黄眸瘆人,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里盛满坏水,将来说不准恩将仇报。

  也不知算不算是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真恩将仇报,一剑杀了师父。可惜陈不平死得太早,没有见到,不然不知道要何等的痛悔悲恸,恨自己当日心软,又慑于师弟的权威,没早日杀了这个边夷小子。

  在李殷看来,师兄是很寂寞的。

  他没法将师兄与那个恩将仇报的“边夷贱族”联系起来。师兄只是孤单而已。他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不会讲,师父把他扛在肩上带回山门,他在师父的肩头乱踢乱打,蜷曲的长发乱七八糟地倒垂下来,然后把自己给困住了。师父一放下他,他就要往外头跑,再被一只手逮回来。

  他就这样逃逃抓抓了许多次,才彻底安分下来,绝了逃走的心思。

  李殷被指派去教苏诫汉话,苏诫学得很不认真。李殷在他耳边念之乎者也,他却只望着窗外长出黄色绒毛的初生的小鸟。李殷想尽了办法,想要师兄把目光放到古书典籍上来,他一打瞌睡,就要把他摇醒,后来苏诫一见他,都是转头就走,他为此夜里哭了好多次。

  有一次他因为苏诫翘了课,一个人在屋内抹眼泪。一哭,他就想起他娘,爹娘对他盼得多深,他却连师父交代的事情都做不好,越想越愧疚,一哭就停不下来。

  苏诫从外面野回来,手心滚烫红肿,是被师父捉住了打得。一进门就见他掉金豆豆,只好卡在门口,进退维谷;一会儿想转身出去,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好,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圈,最后终于破罐破摔,迈过门槛进来,与李殷共处一室。

  “你,哭,难为情。”

  李殷本还想遮一遮泪眼,听见苏诫用捋不直舌头的汉话说他丢脸,哭得更厉害了。

  “你懂什么!你都、都不学、汉话!你知道我,嗝,我教你多费劲吗!!我想我娘!我娘要是在……”

  他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大堆,苏诫一句没听懂。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终于听懂了最后一句,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湛黄色的眼眸呆呆地望着墙上的字画,物伤其类一般,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李殷。

  “我、也是。”

  他连“别哭了”都不知道怎么说。

  后来他终于不逃课了,虽然有时候还是在李殷说话的时候神游太虚,但是好歹肉身坐在这里。过了几年,苏诫终于能和他说上一些简单的句子——虽然仍是对着那本《三字经》拧着浓眉,不耐烦地跟读那些看熟了的方块字——李殷不时偷偷抬眼看他,看少年人轮廓鲜明的侧脸,黄色的眼瞳,因为不耐烦而说一字就抿一下的丰厚的嘴唇,没来由地想,师兄该是为了他才学汉话的。

  是为了叫他别哭,才学汉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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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小李是纯爱战士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