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幼儿的哭闹声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杀伤力最强的武器。

  距离姓许的离开过了至少仨小时了, 男孩仍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从刚开始感情充沛的嚎啕, 到现在体力耗尽后的抽泣,音量有大有小, 但没停过。

  埃隆躺在相隔十来米的树枝上, 双手枕在脑后嚼着草叶,毫无形象地晃悠着腿,哪还有半点人前领袖的精英模样。

  他闭着眼听着微弱的小溪流时断时续。最初被噪音烦不胜烦,现在居然有点儿催眠———听困了。

  时间不算紧迫, 可也不想浪费在这儿。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吐掉已经咀嚼得没味儿了的叶子,起身, 半蹲,有节奏地前后甩甩手臂,象征性地目测了下距离,一个立定跳远轻轻松松跨越过十几米的距离, 跳到小孩儿在的那根树枝上。

  男孩被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眨巴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每眨一次都会掉下一滴泪。

  埃隆蹲在他面前, 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眼角, 那些泪珠看起来晶莹圆润, 宝石似的, 在指腹触碰到的瞬间化成温热的液体。

  好久没见过小孩哭了。他想。

  啊, 突然好想吃小孩。

  小家伙的眼神从惊讶骤然转为惊恐, 哆嗦着往后退, 埃隆才意识到自己把后一个想法顺嘴说出来了。

  成年龙烦躁地搓了搓脸颊,他还要把这东西抓回去做研究了,可不能现在就吓死。

  他和幼崽打交道的经验有限,无论种族。想来想去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叫季簌簌?”

  刚说完要吃小孩,现在又问名字,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人。男孩没吱声。

  埃隆保证:“我不吃你。”又在心里补充:暂时不。

  男孩扁扁嘴:“我簌簌……不季……”

  他本来还没学会说话呢,危机之下忽然爆发语言学习能力,讲得颠三倒四。还好埃隆猜了个囫囵。

  那就是没有加上季家的姓。和刚被收养就取名为季辞的小少爷不同,眼前的男孩儿,季家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思收留,一时搞不清楚。

  原监护人们情比金坚,走得决绝,虬虽年幼,但直觉比成人更敏锐。那点摇摇欲坠的雏鸟情节此刻如风中残烛,只要再稍稍施加一点力———

  成年人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捉住小孩子细细的手腕,把自己放到差不多的视线海拔,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沉痛又认真。

  “我很抱歉,他们不要你了。”

  孩子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小手被翻转、包裹进算不上温暖的掌心。

  “小甜心,愿不愿意跟我走?”

  *

  大灰狼就这么把小红帽拐回了家。

  也算不上家,埃隆现在不能出去,秘境森林是他最好的保护罩。他征用,或者说是强行霸占了阿尔瑟族民的树屋,修炼自己也培养小孩儿。

  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段日子,只剩美好。

  森林的时间法则很神奇,不仅跟外界换算频率不同,就是仅在林中度日,也有长有短。男孩进森林时差不多七八岁,满打满算他们待了不到半个月,简直一天一个模样,拔节抽长,很快摆脱了羸弱和稚气。

  虬虽然孵化出来只有三年,但在这三年前,从阿尔瑟那里得知,龙蛋已经在豌豆藤的根茎里存放了很多年。这么看,说他十几岁也不为过。

  埃隆不喜欢太小的孩子,于是在他的教导和帮助下,男孩很快掌握了更高级的化形技巧,定格在了少年模样。

  既然跟了自己,小孩自己也想与过往的情愫割断,跟姓季的再也不沾边儿,埃隆决定给他改个名字。

  他是个在细节上非常吹毛求疵的人,什么杰克约翰哈利这种普普通通的名儿,肯定不符合审美。

  森林里没信号,不能用人类的网络查,他弄来本书,一页一页翻。

  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看,侧脸有了少年的轮廓,唇红齿白,双瞳剪水,漂亮极了,绝对对得起虬的种种高洁传闻。

  还没有人教过他认字读书,那本小册子上的符号像天书。他就听着埃隆提名再否决,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埃隆翻到枯黄的某页,手指一顿:“耶利米,怎么样?”

  小少年歪着头望他,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耶利米是上帝的先知,他预见的都是悲剧。他的一生都在苦痛中煎熬。他总是流泪。

  埃隆抚摸着少年如玉的面庞:“我不希望你流泪。”

  *

  原本缤纷的森林因为巨龙的到来变得空旷寂寥。埃隆浑然不觉是自己的错,百无聊赖,带着更名为耶利米的小家伙去探索版图。

  季辞和朋友们曾经被豹鲶托举着游过一条河流,两边栽满了发光的藤萝,微风拂动后宛若晶蓝色的瀑布,那是埃隆现在最喜欢去的地方。

  耶利米飞行得越来越熟练,和巨龙不一样,他能够在保持基本人身的情况下,随意幻化出双翼、爪、鳞片,并不会多耗体力。在他血液的提升下,埃隆也轻松了不少,两人只伸展出后背的翅膀,沿着河畔优哉游哉向前,领略河畔的风光。

  两人降落在开着花的、最茂密的几株藤萝下。现在的外世界不知是什么季节,秘境森林里没有四季,日日恒温,埃隆挽起裤脚,坐在岸上,膝盖以下浸泡在凉爽的河水中。

  耶利米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自己泡进去,冷得抖了一下,赶紧收回来,盯着清澈的水流又很渴望的样子,再次鼓起勇气尝试。

  埃隆就在一边托腮,带着笑看向他。

  小孩最终还是坐在他身旁。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岸边没什么声响,只有风吹过。

  “我要怎么叫你?”小少年冷不丁地问。

  “唔……”

  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只有他俩在,根本不需要什么称呼。埃隆转了转眼睛,叫爸妈肯定是不行的,叫叔叔?哥哥?都很怪。主人也不是什么好称呼,那就……

  “就叫名字吧。”

  “埃……隆?”少年迟疑地念出这两个音节。

  好像一点儿也不特别。龙啧了一声,并不满意。

  突然想到了:“叫我「H」吧。”

  “H?”

  “嗯……”

  四年前,那个策划多时的新年夜纵火案,就是最初以哈瑞斯的身份接近季家的下人时,他就叫「H」。

  埃隆想起那个叫莫莉的女孩儿,单纯,甜美,和现在的耶利米一样,望着他的眼睛是纯粹的信任。只不过耶利米要多一份连少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伤悲。

  哈瑞斯是他母亲的姓氏。一个卑贱的雌性D级混血种,活在所有人的蔑视中,却天真地期望有朝一日老情人会将自己和儿子从泥潭中拯救出去。这样可鄙的天真,一直持续到死。

  如今他完成了母亲没有做到的事,冠以赫定这个光鲜且尊崇的姓氏。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索菲亚·哈瑞斯,怕她玷污他的荣光。

  然而内心深处,恨他也爱他的母亲,也是他幼年梦魇时唯一的守护神。

  他不想提起哈瑞斯这个姓氏,也不想丢掉。如今,找到了折中的办法,保存其中的一部分,只展现给亲爱的小耶利米。

  *

  埃隆得到虬,学什么隐身、缩小之类的都是小事儿,最重要的,得用来精进血液纯度。

  这东西一直是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哪怕现在的埃隆·赫定早就摆脱哈瑞斯的姓氏和私生子的名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哪怕光明正大翻身成了尊贵的赫定家主,地位好变,血统却难改。

  A级,听起来也挺厉害,万人之上,一呼百应。可终究不能同S级相提并论。不仅在名号上差一截,真正实力更是无法与纯血匹敌。

  埃隆清楚,以自己扩张的野心,和季家的一战在所难免。且不说季淳会不会亲自出马,不去想他那两个纯血亲外甥到时候派不派的上用场,就连他的左膀右臂,超A级的加西亚和季霖泽,都比自己的龙血占比更高。

  谋略、计策都得讲究,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巧思都没意义。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成为纯血。

  如何用虬来提升血液纯度,搜罗出来的资料上没有具体的记载,毕竟虬本来就稀少到几乎没人见过,没谁得到过,更别提用上。

  不过根据埃隆的研究,办法主要有两种:血液,或者骨骼。

  简单来说,吸食虬的血液,或者直接拆吃入腹。

  后一种办法或许更快捷、彻底,但毕竟是吞掉一个不同的物种,很难说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埃隆自认为还没走火入魔到那一步;为了安全,还是细水长流,慢慢交换和净化血液。

  阿尔瑟提供给他们的树屋是全新的,豌豆藤持续为他输送树灵,耗掉太多养分,已然枯黄。他们沉溺在枯叶编制而成的梦境中,日夜颠倒,持续融合。

  他像吸血鬼饲养自己的血袋一样,豢养着簌簌———现在该叫耶利米了。

  少年的外表已经临界人类的成年,骨架纤细,比他小一圈,正好能抱在怀里。埃隆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揉着他的头发,抚平少年焦躁的情绪,然后低头在动脉处咬出恰到好处的伤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汩汩流淌,从一具鲜活的身体进入到另一具。

  虬的血液进入到他的身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极端的兴奋。

  不为血,而是为牢牢攥在手中的、无出其右的权力。

  *

  埃隆出去和阿尔瑟交涉完回来,离树屋老远便呼唤起来:“耶利米,我的小甜心,你在哪儿?”

  少年拨开窗口垂头丧气的枝叶,露出一个纳闷的表情。

  埃隆知道他不爱说话,也没期待过「欢迎回来」「辛苦了」之类的,于是主动张开怀抱:“来吧,我带你回去。”

  “去哪里?”

  他们在这儿住了一段日子了,树屋就是「回家」这个词中的「家」。现在来了句回去,弄不清楚去哪儿。

  埃隆端详着他的神情:“外世界。”

  耶利米的呼吸一滞。

  不用说,他肯定是想起了季家———即便不再提起,那对抛弃他的父母依旧是他心中的梦魇。

  埃隆没有进屋,双手撑在窗台上,低头看着耶利米,声音温柔:“带你回赫定庄园。别怕,甜心,你早就不是季簌簌了,现在你是耶利米,耶利米·赫定———没有人能够从我手上带走你。”

  少年扬起脸,浅色的眸子像块上好的玉,温润又宁和。

  埃隆心神一动:“等你出去,应该是什么年纪了?”

  耶利米眨了眨眼:“十六……十七?”

  年龄完全是他自己定的。“等到十八岁,在人类那儿就算成年了。”埃隆撩起他一绺淡色的发,帮他别在耳后,缓慢却坚定,“跟我走,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少年点点头。

  四周的藤蔓弯下腰,合拢这一扇窗。

  埃隆在暗下来的光源中想,最开始他是准备吞噬他的。

  现在却变了。

  或许因为耶利米,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完全属于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