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爱而不得的伤心

  那晚和季淳谈话过后, 一连几天季辞都有点儿恍惚。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重要,源于小舅的疼爱,是对小宠物的喜欢, 就跟自己对龙崽和豹鲶的感情没什么差别;换算成人类世界,高位者的爱宠也总是被众人呵护的。

  可小舅竟然说, 他是掌握龙类和人类之间战与和的那个开关, 是维系平衡的纽带。

  每一个突然知晓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的人,恐怕都和他一样晃神。

  好在,他肩负的和什么钢侠、超、蜘侠、神女侠不同,他进不需要攻击, 退也无须防守,这些都是别人的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平安、健康。

  季辞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轻松的超级英雄了。成天出生入死、总挂彩甚至送命的同行们,恐怕会嫉妒得要命。

  当时小舅还有些愧疚,毕竟是巨龙的族群害死了他无辜的亲生父母与兄长。但季辞对于这些「亲人」完全没有感觉———毕竟他三岁才重生到这个世界上, 给了这具躯体生命的那些人类,其实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睁眼的第一天起, 季淳、季霖泽、加西亚、季悦栀、季越彭, 他们才是他的家人。

  另一件事, 还是跟许游有关。

  或许是他在「午夜飞行」话说得太重, 又或者许游自己没想好, 那晚之后, 他都没再见过他。

  从小舅那儿知道, 自己早在三岁时就被交托给许游后, 他其实也能理解为什么许游如此震惊———自己对他来说, 一直是个年幼而艰巨的责任。类似于不畏艰险护送一颗宝石,虽然尚不知目的地,但宝石突然跳出来说我想成为你心脏的一部分,是挺奇怪。

  想通了这一点后,整件事就从「许游怎么能不爱我」,变成了更纯粹的「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季辞的愤怒已经随着时间淡退,剩下的,也就只有爱而不得的伤心罢了。

  *

  季辞正在发呆,响起了敲门声。

  “进。”

  辫子上绑着蝴蝶结的女仆走进来,端起的胳膊上站着幼龙。

  簌簌看见他,激动地扑腾翅膀飞过来———只可惜高度越来越低,没两步就踉踉跄跄摔到地板上,最后还是挪动着小爪子摇摇摆摆,企鹅似的挪过来。

  小龙崽已经快一个月了,体型大了一圈,没法再蜷缩在人类的肩膀,干脆像训练有素的鹰一样站在胳膊上;但它还是不会飞。

  正常来说,幼龙在破壳后一周内就要学会飞行,否则往昔艰苦的环境下一个不会飞的幼崽注定是要被抛弃的,只有等死。不过簌簌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个正常的幼龙,更何况它现在生在贵族家,无须闯天下,小时候就像豹鲶一样做个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宠物,等到会化成人形后,像季越彭和季悦栀那样无忧无虑地过人类的生活足矣,也就随它去了。

  时代在变化,真好。

  簌簌完全不觉得自己不会飞有什么丢人的,高高兴兴:“Ma!”

  季辞早就无奈地接受了幼龙非得喊妈妈———教了很多遍喊爸爸或者哥哥或者直呼其名,幼龙一概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最后兴高采烈“Maa!”绝不改悔。

  幼龙的鳞片迅速坚硬,不再像新生时柔软,现在季辞要摸它还会被扎到手,也就只剩脑袋可以揉一揉。簌簌眯着眼,享受的表情像个小狗狗。

  “带它去哪里了?”

  “有人在放风筝,就让它呆在上面,感受一下飞行。”女仆笑,“姿势很标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学会。”

  季辞想象了一下簌簌被绑在风筝上的模样,玉色的一团飞在天上,在别人看来应该就是充了氦气的玩具,也忍不住笑了。

  女仆叫方凝,季辞以前没怎么见过她;很正常,季家之前在古堡里上上下下一两百号人,有来有走的,他不可能都记得。新年夜之后,搬到季越彭的房子,虽然比99%的人类房子都要大,可和城堡没法比,很多仆人就被安排住到别的地方。

  方凝是季霖泽调派过来的,专门照看簌簌,差不多算是幼龙的奶妈。

  她不仅工作和当年负责照顾小季辞的莫莉差不多,就连长得也像。然而那条B级雌龙已经为了保护她的小主人,永远离开了,埋在山谷的草长莺飞里,得到最长久的安宁。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季辞对方凝微微笑:“今天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

  季辞今年22岁,也就是说,季家已经十几年没有过幼崽了。如果在限制一下种族,上一只幼龙已经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季越彭。

  有了这么一个新鲜的小东西,又多了不少趣事,毕竟饲养巨龙幼崽和饲养人类幼崽完全不同,哪怕他们日后更多的时间都会使用人形。差别在于,比如,簌簌可以被绑上风筝放上天,但小时候的季小辞不管去哪里都是被抱着的。

  而且被放风筝的那个还爱上了这种感觉,虽然它一飞起来就兴奋地手脚乱扑腾,挠破了家里所有的风筝。

  没办法,作为尽职尽责的保姆,方凝只能认命地去买。

  她还真不是从季念云小姐时期就跟着季家的,毕竟她只有两百多岁,是条非常年轻的巨龙。她是通过考核进来的———没错,如果有新人想要进入贵族家服侍,是要经历层层考核的,五十年一次选拔,在龙类社会还是个关注度颇高的赛事。

  而她是那一年的第三名,没能驻留古堡,被派去了季越彭城市里的房子。这里地方小了很多,不过更自在,而且时不时能看见三少爷———家里的女仆没有谁会不喜欢帅气嘴甜的三少爷。

  对于方凝这样普普通通的B级来说,能为贵族家打打工,已是光宗耀祖的龙生幸事。谁知半年前主宅出了事,家主们全都搬到了她所在的宅子;这还不算什么,一个月前,大少爷的临时起意,让她的龙生直接起飞。

  要知道,这个家里最优秀的仆人不是服侍季淳(当然,加西亚除外,加西亚甚至不能算进仆从的行列),或是现任代理家主季霖泽,而是照顾全家的宝贝小少爷。

  小少爷已经成年了,不再需要事事跟在后面的保姆,更不需要什么贴身女仆,身边这个位置也就一直空缺;但现在小少爷带回来的龙蛋孵出来后,照顾它,那就和照顾小少爷差不多。

  她如此幸运,得到了这个位置。

  *

  方凝最近心情灿烂得不得了,上街买个东西也能开心地哼着歌。这条街是家里一个厨师推荐给她的,说是人类都喜欢在这儿买点民俗的东西,她看着这些新奇玩意,很是喜欢,人类的手还挺巧的,瓶瓶罐罐,栩栩如生。

  她也没看路,左顾右盼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人,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小心……”

  方凝抬起头,却看呆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不,不是说二小姐不好看,季悦栀那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只不过二小姐更像带刺的、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而面前的这个,则是高山上晶莹遥渺远的雪莲。

  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到像画出来的。一头长长的卷发闪着银白的光泽,穿着同样浅色的长裙,美得毫无保留,且动人心弦,看起来根本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尘世。她走到哪儿,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人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怕惊扰到那捧雪。

  这就是仙女下凡吧,方凝想。

  美人瞳孔的颜色也很淡,看着人时会有非常凉薄的感觉。不过她声音温柔:“你没事吧?”

  方凝眨了眨眼,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自己,回答得结结巴巴:“我、我没事!”

  美人冲她微微笑,好似什么奇迹在阳光下盛开:“那就好。你来买什么?”

  “风、风筝。”

  “风筝?”她好奇道,“自己玩吗?”

  现在快入夏了,放风筝一般是春天的事情。方凝摇摇头:“是给家里的小孩子。”

  “你看起来这么年轻,都有孩子了?”

  啊啊,要怎么告诉她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只小龙崽呢?方凝想了想,绕了个弯:“是我们家小少爷。”

  美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其实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表情,偏偏在她脸上就显得无比优美,自己要是会画画,方凝想,每一个镜头画下来都是传世之作。

  她有点儿遗憾,这么漂亮的人,也只能现在偶遇一下,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结果美人却说:“好巧,我也很喜欢风筝哦。我叫凯拉,你呢?”

  方凝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主动想要跟自己认识,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好似刚刚见证了一场不可思议的花开。

  *

  季悦栀和季越彭进到季淳房间时,后者正在换新的烛台。

  也许和埃隆·哈瑞斯的步步紧逼———严重点可以用「围剿」来形容———有关,也许是因为季辞种种成长的烦恼,从来远离尘嚣、淡泊如禅的小舅也不得不操劳。

  他最近睡眠不太好,就像当年的小季辞一样,得有香薰安神。不过他对气味并不挑剔,无须特定的花果或是龙涎香,只要里面加一点凝神的精油就好。

  当然,元老所需的精油不是人类劣质的工业产品,加西亚寻觅了很久,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个年轻的S级都已经打扮好了,深紫晚礼服的那个袅袅娉娉,浅灰西装的那个玉树临风,姐弟俩不愧是当年人类争奇斗艳的娱乐圈里的佼佼者,怎么看都是美的享受。

  季淳满意地望着他们,自己算是把两个不懂事的小龙崽拉扯大了。

  但想到让他们马上去的地方,心情又沉重起来:“如果有的选,我真的不想让你们掺和进去。只是,有些时候,就连我也是无奈的。”

  联想到最近时不时听闻的消息,应当还是和时下飘摇的局势有关。姐弟俩对视一眼,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小舅,我们明白。”

  “是啊,我俩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为你分忧了。”

  做了几百年季家无忧无虑的大少爷大小姐,安稳年代里可以不问世事,如今动荡,肩上总有推不掉的责任。

  他们毕竟是这世界上除了季淳以外,绝无仅有的纯血,今晚的场合,主办方点名要他们两人出席。

  *

  三个小时后,两人到达会场。

  今天有所不同,全部都要蒙上眼睛,由戴着面具的使者引领入席。不像其他晚宴一样有餐点、可以随意走动,与其说是一场聚会,更像是在漆黑的剧院,等着主办方亮相。

  巨龙的五感比起普通人类有极大的强化,蒙蔽了视觉,其他几种感官只会更敏锐,这是所有龙都清楚的;但主办方执意如此,或许通过形式想传达的信息重要度,远大于真正剥夺视力、隐瞒路线所取得的效果。

  来人皆是B级以上的巨龙,大多数在外都是精英,很少有谁受到过这种对待,或多或少都有抱怨。不过好处在于互相不知道左邻右舍何许人也,无须端着———高等级的巨龙对于低等级的血统压迫是可以选择抑制的。

  入座后,灯光依旧没有亮起,全场漆黑,唯有每个人都戴上的面具涂着荧光材料,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亮;就是面具花纹诡谲,看起来像某种和黑市交易。

  两边甚至放了音乐,音质非常好,仿佛交响现场,就是旋律不太正常,听着有点阴间。

  季悦栀遗憾于出门前认真化了妆,谁能想到来了会是这样子的「晚宴」。现在不仅妆容显得毫无必要,就连精心搭配的晚礼服和首饰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会场是按照血统分的座位,就跟人类买不同价位的票差不多。季悦栀和季越彭两个绝无仅有的S级不坐在普通的楼座或是池座,他们有专门的VIP包厢,享有优越的视野和隐蔽性,有点儿高居尘上的意味。

  即使是他们的位置,也看不清下面黑压压的都坐着谁。不过,也没谁有心思再去猜,所有的人目光紧紧盯着台上。

  观众已经就位,主角即刻登场。

  红丝绒幕布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