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没有谈恋爱

  加西亚到主卧时, 正遇上季霖泽从里面走出来关上门。

  或许是刚刚长谈了一番,后者面上有淡淡的倦意,衣服上也有褶皱……

  他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 微微颔首:“少爷。”

  季霖泽戴上纯黑色的手套,没有看他, 只是路过他身边时说了一句:“已经睡了。”

  言下之意, 别什么事的话别再打扰。

  可惜这话对加西亚是没什么用的,并不回应,且面无表情。

  季霖泽见毫无「悔改」之意,尽管有愠色, 也没法说什么。他非常清楚,在那个人心里,很多时候加西亚比小辞的优先级还要高。

  人总会讨厌和自己过分相像的存在, 龙也是一样。

  季霖泽和加西亚,同样是超A级,巨龙血统和能力双双金字塔尖的存在,同样是被季淳收养, 从流离失所的孤儿一跃成为贵族家的左膀右臂,但再往后的命运分支却是不同:他成为一呼百应的代理家主, 就算在人类世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 而加西亚无论在哪里, 都只是季淳身后的影子罢了。

  看起来好像他比加西亚要幸运得多, 只有当事人最明了, 是谁羡慕谁更多。

  然而他们又是平等的。只因谁都无法占据季淳身边的全部。

  待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铺着金红相间的波斯丝绸地毯的楼层后, 加西亚才推开门, 放轻动作。

  如季霖泽所言, 季淳的确是睡下了。床上的帷幔已经放下, 两边参差的烛台火光跳动,映衬着纱的倒影,薄如蝉翼,秘密地笼罩着神明的真面目。

  加西亚一时拿不定注意,该不该上前打扰。

  他自认动静已经减到最小,然而季淳还是对他的存在感知异常敏锐。

  季淳醒过来,嗓音含着烟一样轻柔的困倦。

  “回来啦。”

  *

  加西亚立刻上前,伏于床尾:“先生。”

  “怎么样?”

  “拿到了。”

  “给我吧。”

  “是。”

  加西亚从风衣的内袋中拿出一张纸条,踌躇片刻,绕到床头,递到主人手中,全程都垂着眼睛。

  季辞接过来,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笑道:“怎么不敢看我?”

  “……”他没办法———他要怎么解释呢,哪怕几百年的服侍与追随间已经见过无数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见刚入睡或醒来的先生时,都有怪诞的罪恶感。

  如同不知情的凡人窥探到神明的秘辛,犯下罪无可赦的僭越。

  尽管低着头,却好像冷汗都要下来了。季淳知他脸皮薄,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经不起几句玩笑;弯弯嘴角,不再打趣,展开纸条。

  纸条上铅笔写得很轻,笔迹杂乱,需要花一点功夫才能辨认出来。

  【埃隆】

  ——一个名字。

  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季淳蹙眉。

  已经两年了,那些匿于黑暗中的蝼蚁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愈发猖狂,随时可能冲破防线。他必须比过去几世纪中应对任何一次危机都更重视。

  今非昔比,家里有了崽崽。那是他们的软肋,他的心脏。

  连日侦查有所进展,但微乎其微。这个名字后背究竟藏着什么,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开展层叠连环的杀机。

  而他会将它完全斩断。

  季淳捏了捏鼻梁:“你去见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霖泽。”

  “是。”

  “两件事。一个是提醒他最近多加小心,务必抽空陪在崽崽身边;如果需要离开,立刻告知。另一件……下个周末,让他带崽崽出去转转。”

  他的眼神变得渺远了些。

  “我要带悦栀和越彭去祭奠家姐。”

  有风进来,蜡烛上的火焰狂乱地摇晃起来,几乎要接触到帷幔上的纱。在火舌舔舐上的前一秒,蓦地熄灭。

  *

  高三的学习任务愈发繁重,季辞已经有一周没回家了。他想好了志愿,考本市的大学。虽然以他的成绩可以随便挑最好的,但他不想离家太远。

  为了上学方便,许游给他在学校门口买了间公寓,只跟了两个保姆,兄姐有空去看看他,有时候许游也会来,但并不留下过夜。

  这周不太顺,季辞心情不佳,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想回森林和城堡、和家人待在一块儿,结果加西亚没出现,许游半路拦下,说要带他出去郊游散散心。

  “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

  “没什么想去的。”

  对于毕业班的学生来说,高考结束之前哪里都是不快活的。最后一门考试的铃声打响之前,时时在战斗,处处是战场。

  但他头晕脑胀太久了,确实亟需呼吸新鲜空气,「没什么想去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去哪儿都行」。

  于是六百岁的许游老当益壮,带他去爬山。

  只有他们两个。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季辞就不爱和许游独处了。不是因为感觉不好,恰恰相反,就是二人世界的气氛太和谐太美妙,总让他产生约会的错觉。

  他明年就十八岁了,按照人类的法则正式成年,可以尽情享受世间一切情和爱。

  可那又有什么差别,许游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

  就算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哪怕一百岁,在巨龙的眼中也只是个娇嫩的小婴儿罢了。

  想起这个就泄气,少年慢吞吞跟在成年人后头,脚步愈发沉重。本来体力就不可能跟得上龙类,耽于学习疏于锻炼身体素质又有下降,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气喘吁吁。

  许游笑他:“年纪轻轻的,还没我腿脚好?”

  季辞剜他一眼,不说哈。

  许游伸手:“来,借你点力。”

  这下季辞是真的有点儿冒火———这个大笨蛋究竟知不知道两个(准)成年人间的「牵手」意味着什么啊!

  他气呼呼地加快脚步,一口气超过许游,还越走越快,铆足了劲要离这家伙远点。

  被定性为榆木脑袋的成年龙被突如其来的怒意丢在后面,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又错哪儿了,只能重新赶上去:“哎,小辞,等等我!又气什么呀?”

  说什么季辞都不理他。

  许游调整方案,更换称呼:“崽崽?”

  “……”

  “辞辞?”

  “……”

  “宝贝儿?”

  季辞决定在心里给他画了一个大大大的叉。

  *

  最后还是拧巴着和解了。

  两人并排坐在山巅的草地上,一览众山小。

  尽管都是树,这儿和他居住的郁郁葱葱的森林不同,云雾缭绕半空,只能看见冒出的几座山尖尖,米粒大小的行人走在栈道上,踏云乘雾,宛若仙境。

  离他们不远有对情侣靠在一块自拍,摆出各种亲密的动作。拍到满意的照片开心地对视,还会甜蜜地亲一下彼此。

  季辞看得出神,心脏忍不住跟着下坠。

  以后,他也会有一个不知名的伴侣陪在身边吗?

  如果不是许游———不,肯定不是许游;那么其他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区别吗?

  他还能够把爱意分给其他人吗?

  许游见他发呆,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刚想说什么,被抢白。

  少年直直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许老板纵横龙、人两届数百年,打过交道的俊男靓女无数,贴上来的桃花多到可以下成一场又一场花瓣雨;但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本人不仅一个承认过的伴侣都没有,连露水情缘也少之又少,既花又和尚。

  许游一愣,刚才还想问问这小孩是不是到了思春期呢,竟然被反将一军。

  “恋爱?感觉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托着下巴,“要被人管着,得时时刻刻考虑另一个人的情绪、想法,要负责,要忠诚,要承诺,要誓言,要说什么「一辈子」和「永远」——想想就很累。”

  他丝毫没意识到,抱怨的这一堆,自己早就为季辞做到了每一条。

  男孩听着,目光从那对情侣移到山下浮动的苍败云层,没做声。

  恋爱对许游来说,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吗?

  问题是季辞先抛出来的,回答完了又只剩寂静的空白。青春期嘛,总是会有点小脾气,许游习惯了,漫不经心神游片刻,再落回到旁边人身上。

  少年的侧脸轮廓清秀,五官有种含苞待放的漂亮,长高了许多,肩宽了一些,背总挺得笔直。还有点儿单薄,但足够坚韧,只有那带着隐隐怒意、但还是软软的一瞥,还有三岁时任性的小模样。

  不知不觉,就快成年了。声音里也多了些酝酿的赞叹。

  “你都17岁了,长大好快。”

  许游感慨着,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少年早有预感似的偏开,躲过他的爪子。

  许游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笑。然后两个人又一同默契地沉默,享受着清爽的风和繁华尘世难得停滞的时间与彼此的陪伴。

  季辞非常喜欢那一日的远游。

  只是没想到,那是他的17岁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季念云葬在山谷之中。

  这儿算不上清净,再一座山之遥就是五星级的森林公园,游人如织,四季热闹。虽然有隔离标志,也难免有不要命的探险家往深山老林里钻。

  总的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不假。绝不会有龙想得到,胆大包天的他们竟然把她迁藏在人类的眼皮子底下。

  山里风大,季淳穿了一身肃穆的黑,围着深灰色的围巾。季悦栀和季越彭跟在他身后,也都黯淡。

  巨龙喜欢金子,喜欢财宝,喜欢闪亮的东西,包括颜色,这是他们的本性驱使,他们不喜欢黑色———黑色代表恐寂的死亡。

  巨龙死后,大多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自然的孩子,要回归母亲的怀抱,并不刻意埋葬。只不过有些龙想要纪念亲人,也会学着人类的样子,在安放遗体的地点立一块碑。

  季家是高贵的纯血家族,不会太随意;也不能太隆重,担忧鼠雀之辈做出惊扰魂灵的丑陋举动来。

  所以最后季淳还是选择了这里。季念云生前总想与家人一起清清闲闲度个假,看看风景。长眠于此,也算某种了却心愿的方式。

  漫山遍野开着缤纷的花儿,草木扶疏,几乎没过小腿。他们在青翠欲滴的景致中走到一小潭泉水边,季淳站定,让身后的季越彭到前面来。

  年轻人从外套的内袋中掏出玻璃瓶,其中飘浮着一朵只有拇指那么大的小花儿,散发着浅金色的光晕,像被关起来的一颗星星。

  ——银焰花。

  他打开木塞,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跪在地上,将花儿送进清澈见底的泉水中。

  “母亲,我们来看您了。最近一切都好,愿您在亘古的美梦之中护佑我们。”

  他说完,银焰花便消失在水中,仿佛母亲真的泉下有知。

  季淳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看着外甥和外甥女坐在泉水边,慢慢地跟母亲念叨近来发生的种种。每十年,他都会带着姐弟俩来祭拜一次,也让在绵长岁月中蹉跎麻木的自己稍稍找回一丝在姐姐身边的安心。

  季越彭说「最近一切都好」,其实并非如此。暗流涌动,也许用不了多时,就要变天了。只不过有什么事长辈们都能解决,不会把烦恼留给年少的悦栀与越彭,更不会让幼小的季辞担心。

  他当了太久太久的大家长,久到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依靠,几乎都快忘记「姐姐在就好了」是什么感觉。

  季淳闭上眼,让山谷清幽的风与花香,暂时捎走他疲惫的灵魂与沉重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