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十二中初一(1)班的同学今天是没法静下心来学习了。开学已经几个月, 今天他们来到班里时,却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位新面孔。

  没有老师介绍,也没有自我介绍的转学生。

  转学生或许在其他班级和学校是常有的事儿, 但十二中是市里最好的学校,选拔严格, 只看综合成绩, 不看家庭背景,没有什么水分和做手段的空间。也正因如此,很少会有开学后才来的插班生。

  一班更是这些优秀学生中的佼佼者聚集地,能进来的, 那都是实打实的自身门门素质过硬,最看不上靠着家里有点权和钱就走后门的人。

  也许去其他班级,还不会引起多大的喧哗, 但这个男生偏偏「空降」来了一班———他或者他的家庭,究竟得有什么能耐?

  男生穿着新发的校服,黑发黑瞳,五官精致, 皮肤白皙。少年人的身体纤细单薄,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柔弱。总之, 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那种孩子。

  不过他没有小少爷的架势, 从头到脚都冷冷淡淡的, 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跟他说话都只能得到敷衍似的一两个字, 脾气古怪, 眼神也漠然。

  与其说他是个生动的活人, 不如说只是个看着赏心悦目的瓷娃娃———也只剩点儿装饰的价值了。

  对于一班的孩子们来说, 课业和学习比一个也许三年都说不上一句话的转校生重要多了。他们不再聚集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或者尝试上前搭话, 重新埋进书本堆里。

  就是心里还总想着。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迟才来这里?还有更重要的,成绩到底怎么样啊?

  午餐和午休男生都是独自一人。其实也不是没人尝试过,但都被他疏离的态度推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窗边,也没吃食堂的饭餐,而是家里带来的便当盒,低着头慢条斯理叉一块小黄瓜,深蓝色的校服领子衬得后颈皮肤雪白。

  清透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犹如圣子降世的油画。

  *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随堂小测,刚吃过饭不久的孩子们都还昏昏欲睡,看清题目时更是恨不得直接昏过去———这个难度是不是太离谱了些?

  他们初一的知识才学了几个月,为什么就要做中考的模拟题啊?

  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微微一笑:“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题思路。让我看看你们在十二中、在一班这几个月的逻辑思维训练成果如何。”

  班里已经把整个初中知识体系架构都预习过一遍的尖子生摩拳擦掌要弄出份成绩来,中间的大多数或抓耳挠腮或唉声叹气,而最末的那群人已经哀叹自己会回到普通班的未来。

  也有不少人悄悄看向那个转学生。

  想一较高下,或者纯粹看热闹———

  这家伙究竟是被「外力」送来的,还是凭自己实力进入一班,小测结果就能看出来了吧?

  测试的题目不多,而且会写就是会写,不会写拖到明天也做不出来。很快就已经有学霸交上了答卷,无聊了半天的数学老师喜笑颜开,当场批改。

  虽然改完了表情很沉重:“看来我对你们的期望还是太高了啊。”

  终于,转校生也做完了卷子。

  他速度并不快,在班里只能算中等偏上。不过也不排除交得特别早的有些人是因为放弃作答。

  走上讲台的那截路如同红毯,汇聚了全班人的目光。

  坐在那儿的数学老师一如既往笑眯眯地接过他的卷子,然而看了几题之后笑意却消失了。和之前对成绩的沉重不同,看起来非常……严肃。

  一般这种表情出现,意味着出大事情,比如泄题、抄袭、作弊。

  有人看好戏:“诶唷,这下可是要被一通骂了,小少爷……”

  “啧啧,做人还是不能太拽。”

  “他该不会是用手机搜原题了吧?”

  然而片刻后老师却站了起来,把那张卷子展示给全班同学看。

  ——满分!

  名不见经传的转校生居然有这么优秀?这可是初三生做着都困难的考卷啊!教室里这下不是低语了,直接哗然。各种善意的钦佩或恶意的揣摩漫天飞。

  然而当事人就像没听见似的。神色依旧淡淡,好像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数学老师知道他是新来的,但了解不太多,认真地问:“你是十三岁吗?”

  他想了想:“还没到。”

  “以前在哪里上学?”

  “没上过学。”

  他诚实回答。

  *

  季辞坐在树荫下发呆。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先结对练习,然后自由活动。他谁也不认识,别人不愿意靠近他,他也不想和这些很难理解的人类相处,没人一起练习,便直接跳到解散后的内容。

  第一天上学,体验不太好。

  有人看他眼熟,尽管不知道名字,还是猜测他是不是当年一夜爆红却很快销声匿迹的小童星。

  这些同年龄的孩子自然不会像当年的姐姐粉妈妈粉一样熟悉他,而且三岁和十三岁的长相差别还是很大的,就连老师都没认出来。

  如果真的是季辞,那些人说,那就是季家的孩子了;肯定是凭他那些个哥哥姐姐才进来的,只要给得够多,什么做不到嘛。

  结果等上一节课数学小测拿了满分以为能证明自己的真才实学后,所有人却看怪物似的,恨不得绕道走。

  他们谈论时并不避着当事人,于是蜚短流长都进了季辞的耳朵。

  许游描绘的那些场景,什么师生其乐融融、集体相亲相爱,什么一起享受大好青春年华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完全没有看见。

  他只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明明这些人才是他的同类,可为什么如此难以融入?

  人类世界总是这样吗?对不符合「常理」的存在充满了戒备、排斥和猜忌?

  从小生活在龙类的宠爱中,他还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的厌恶,比冰封的地窖还要寒冷,让象牙塔中长大的小少年有些无所适从。

  他好像有一点难过。

  或者不止一点。

  这种缓慢而冰凉的情绪持续了很久,直到有谁坐在了他身旁。

  季辞转过头,看见一张充满了稚气的脸,好像比他年龄要小一些,有一头褐色的卷发,大剌剌地岔开腿,双手撑在面前的草地上,歪着头端详他。

  那男孩见他看向自己,眨眨眼:“我可以跟你说话吗?”

  *

  “……”这叫什么问题。

  虽然小哥嘱咐过自己,不能向人类透露家里的事情,不过只是说说话还是没问题的吧?

  季辞权衡了下,谨慎地点了点头。

  卷发既好奇又克制的目光因他的动作点亮,嘴巴一张,吧啦吧啦涌出一大堆话:“我早就想跟你说话啦!你太有趣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诶,你从哪里来呀,我怎么没见过你?为什么突然转到我们班?你长得真好看呐。话说,你的数学也太好了,是上过什么补习班么?是可以直接参加模拟考的程度了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还从来没遇到过一次性可以讲这么多话的人,季辞听得头都晕了,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也只回答了最后一句:“季辞。”

  “哇……”他眨巴眨巴眼睛,季辞以为他又要问是不是过去的小童星,结果男生只是赞叹道,“你的名字好好听啊。”

  再怎么没有社交知识储备,也听得懂赞美的话。季辞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尽管笑意浅淡:“你呢?”

  “宁延年。”男孩说。

  *

  宁延年说,自己的名字是延年益寿的延年,就是要活很久的意思。

  宁延年说,他才11岁,正常应该在上小学,不过他是天才儿童,所以跳级升了初一。

  宁延年说,他在班里也不大受欢迎,因为他年龄小,个子矮,还话多。同学们都不爱跟他玩儿。

  宁延年说,季辞是第一个主动问他名字的人。

  反正宁延年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话,季辞一部分记在心里,大部分左耳进右耳出。实在是个聒噪的小孩,也难怪很多人不喜欢跟他一块,可越没人理他他越想说话,恶性循环。

  不过季辞并不讨厌他,相反觉得很有意思。毕竟还从来没有过谁愿意向他倾吐如此多的事情,而且那些都是属于一个普通且纯粹的人类。

  宁延年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和乱七八糟的亲戚,还有一只老得已经掉光牙齿的狗。住在城市的房子里,父母会吵架,兄弟姐妹间也会。周末偶尔逛街,偶尔野餐和旅游,更多的是写作业与上课外班。

  人类中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对于季辞而言,仅听一听都是奢侈。

  无论是卷入末日与逃生游戏的上辈子,还是诞生在龙类之家的这辈子,他从来———从来没有,享受过哪怕一天被宁延年称为无聊透顶的「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被一些人嫌弃的东西,总会被另一些人羡慕。这或许是某种守恒定律。

  *

  体育课结束后就放学了,今天轮到宁延年值日。

  值日,对季辞来说又是一个全新的词。他有点儿好奇,便留下来观看。

  “打扫卫生。扫扫地,擦擦设备,排排桌椅板凳之类的。”男孩这么介绍。

  季辞仍然不明白。

  宁延年说:“就跟你在家做家务差不多,只不过转移到学校里。”

  “家务?”

  “啊……”宁延年呆了呆,“你从来不做家务的吗?”

  季辞点点头。

  宁延年的表情有些羡慕:“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啊。”

  古堡可比整个学校都大,平时都有人打扫,季辞还真没想过这些。但宁延年说了,每个同学在班级都要做值日的,为了预先学习,季辞就跟在他后面帮忙。

  靠自己的努力把一块小天地弄得整齐亮堂,这种感觉很好。

  全部的活做完后,关灯,锁门,宁延年和他一起向校门口走去,边走边问:“你怎么回家?公交还是地铁?”

  公共交通,又是一个季辞没有涉足过的领域。他当然不能说巨龙和飞行,模糊地回答:“有人接。”

  “啊……”这是宁延年第二次因为他的话题呆了呆,不过这次的表情掺了点失望,“那我们就不能一起回家了———别人都是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季辞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男孩笑起来,转眼就把刚才的惆怅忘干净,“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好朋友。

  是比朋友还要多一层的意思吗?

  季辞还没有弄清这些关系的定义和界限,可「好朋友」三个字好像有魔力,让他胸口暖乎乎的,像趴了一只小猫咪。

  他看着宁延年的笑容,困惑地想,人类,也会有魔法吗?

  许游可从来没说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