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青实被他扔了。
无用之物又染着煞气,留在身边做什么。
綦妄确信自己并没做错,可是他坐在书案旁,看着面前的两本铭文古籍,心里空落落的。
古籍旁边还摞着不少纸张,最上面一张工工整整誊写着铜镜咒诀,这二十几个铭文是他足足熬了一整夜才对照出来的。
可惜没来得及告诉权青实。
綦妄伸手把纸揉成一团,他明明没有错,怎么这么不爽,甚至有点后悔,他好几次想冲出去把人找回来。
屋里各处还留着权青实的痕迹,对面的竹椅、乱遭的床铺、半空的茶盏、甚至连他怀里还有那日紧紧抱住的怦然心动。
他把纸团随手一扔,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想收拾干净又舍不得,甚至加了几道结界在院子外面,别人想来打扫也不让。
难道真像祝颂说的……他对权青实有了别的心思?
不可能,绝不可能。
正在纠结,院子外面又传来砰砰铛铛的声响,听着像是金属碰撞,还有一些青鬼吆喝叫嚷。
这群青鬼在附近树林里闹腾了好几天,始终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綦妄心烦难忍,干脆出去撵人。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十多个青鬼在外面挖一颗早都枯死的大树,已经挖出了树根,地上土堆翻起,露出一个大坑。
骨达手拿铁锹:“尊上,我们得挖一棵树,权道长要用。”
“用树?”綦妄莫名奇妙。
“嗯,权道长说了,他要吊死在你门口,所以我们决定把这棵树移走。”
綦妄两条浓眉扭在一起,心慌慌的:“他要上吊?”
“这个臭道士!”骨达把铁锹狠狠往地上一戳,气愤道:“因为尊上你不答应让他斗船,也不给他魁元礼,所以他就以死相逼!”
綦妄错愕万分:“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他斗船了?”
骨达哦了一声,故意大声说:“原来尊上同意了!那好,咱们接着挖,加把劲!”
綦妄大步上前,夺下铁锹:“我都同意了你们还挖什么!”
骨达满脸无辜:“权道长说斗船的时候也要用这棵树上吊,我们自然要挖出来给他。”
綦妄大吃一惊:“什么?!”
骨达摊手:“主意是宝珊给他出的,我只知道需要挖树,别的不知道,尊上你要是想问清楚,就去找宝珊吧。”
话音未落,綦妄早都一阵疾风似的走了。
老安一边挥动铁锹,一边摇头,“唉,我看咱们这个坑是给尊上挖的。”
骨达哈哈一笑,满脸得意:“这算啥,宝珊准备了连环坑,后面还有大坑等着尊上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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綦妄在黑塚前后院中转了好几圈,处处没有宝珊的影子。
他跑到东边厢房,屋里摆着二十几口红木大箱,正是迎亲队伍带来的聘礼,许多青鬼在这里走进走出,收拾忙活。
他逮住一个小青鬼:“宝珊呢?”
小青鬼端着一个黑漆托盘,弯腰行礼:“尊上,宝珊姐姐这几天忙得很,好像又去人间采买了。”
“我都说了没有大婚,她还买什么?”
小青鬼举起托盘,道:“宝珊姐姐说了,这是咱们府上第一次办丧事,不能委屈了权道长,我手里这白绫她嫌弃料子不够细腻,就去京都买如月缎了。”
白绫?
綦妄抓起长长的绸子,果真像是上吊用的东西。
他急火攻心,一扬手把托盘掀了,吼道:“你们胡搞什么?不过是一点煞气,谁说他要死了!”
屋里青鬼吓得齐齐转身,全都朝他跪拜。
綦妄这才看清,这些青鬼手上拿着的竟然全是素白的物件:灯笼、挽联、牌位、花篮……连篮子里大大小小的花都是白的,那些红木箱子上的囍字早都撕了。
这哪里是在整理聘礼,分明是在筹备丧礼!
他心中担忧急增,大脑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权青实这傻子说不定真要寻死!
“尊上莫生气,我们都是听宝珊姐姐安排,她说一定要为权道长早做打算,还说道长如今已经不好了……”
綦妄横眉立目:“他怎么不好了,你把话说清楚!”
他的模样把小青鬼吓得瑟瑟发抖:“好像是……说他不再费事吃药,反正也治不好了……”
小青鬼战战兢兢说完,一抬头,眼前哪儿还有綦妄的影子。
东流走得好端端的,突然就被一只大手劫了。
綦妄脸色发青,瞪着他问:“现在什么情况?”
东流又不傻,自然清楚綦妄问得是谁,他苦着脸答道:“尊上你怎么才来呀!我这几天正为小道长的情况发愁呢,他整日闷在屋里,两天都没吃饭了。”
他举起手里的餐食盒子,“我正要去给他送饭。”
綦妄实在摸不着头脑,不过是一点点煞气,为何又要上吊又要绝食。
“尊上,我跟您说实话……”
东流忧心忡忡:“他这些举动和那银弓娘子先前一模一样,早上不醒,中午不食,水也不喝,不让开窗,不让接近,脸色愈发差了,要是不尽快送他出去,只怕他早晚要发疯,也会咬人吃肉!”
綦妄听得心惊胆颤,立刻吩咐:“你再去找找有什么方法能把凡人送出怨都鬼府,是不是需要什么法宝,多找几个帮手,快点去查,花多少钱都行!”
东流恭敬领命,刚要告退,綦妄又抓着他问:“骨达说……他还要去斗船,你知道这事吗?”
东流点头:“我听宝珊说,权道长很想要斗船的魁元礼,所以恨不得舍出命去。”
“那你再去查查魁元礼是什么,查得越清楚越好,如果能提前弄来一份,我重重有赏!”
东流信心满满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尊上放心,这种事我最拿手。”
綦妄再不能多等一刻,拎起餐盒,大步冲上二楼。
可他刚走到门前,权青实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不必再送了,我真的吃不下,你拿回去吧。”
他声音虚弱,有气无力,綦妄听得心疼,直接推门进屋,可是紧接着就愣住了。
权青实明显是刚刚洗了澡。
他背对房门,坐在桌边,发丝湿漉漉的垂着,身上散发一阵花气清雅的熏香。
不止如此,他身上穿着轻薄近乎透明的长衫。尽管穿了两层,但还是能看见薄纱下面的道道伤痕,是权青实从前驱鬼在背后留下的灼伤。
綦妄不知他为何穿这样轻浮的衣服,连忙把门关严。
权青实不知是他,轻轻地捋着湿法,说道:“东流,你把吃的拿回去吧,不要白白浪费。”
綦妄故意不说话,一边把餐盒放在桌上,一边直着眼睛盯着人看。
果然如东流所说,权青实脸色衰微,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仿佛随时都要晕倒。
好不容易才养胖了些,几天不见,已经比从前还瘦。
看见这副憔悴样子,綦妄的心也跟着绷紧了。
綦妄不言语,只将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捏着汤匙,舀起饭菜送到嘴唇边。
权青实坐着不动。
二人无声对峙,一种让人十分难捱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直到汤匙里的饭菜都凉透了,权青实才开口:“你来这里,为何还要装作别人?”
綦妄尴尬地放下胳膊,狡辩道:“明明是你自己认错了,怪我吗。”
权青实不与他争辩。
綦妄的气息、步伐、动作,他哪里会认不出来,越是这样熟悉,越是觉得格外屈辱。
“你那天把我丢下,如今还来做什么,要赶我走?”
綦妄气恼:“谁要赶你走了?我就是来告诉你,命河看似宽广,实则暗流汹涌,你若想要那个贺礼,我可以寻来给你,你不要去斗船。”
权青实轻蔑一笑:“阁下是想说,我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什么都要靠你施舍,去斗船也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
“你怎么想得如此偏激!我没有这个意思!”
风渡这几日连连折磨,权青实也控制不住思绪,凡事都想得颇为极端。而且那声音催得他头晕恶心,吃了饭也要吐出来,还不如干脆省了这麻烦。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身姿笔直坦荡。
纵然觉得此时衣着俗气暧昧,万分丢脸,他也要强撑着精力,不能让自己显露出丝毫动摇。
“宝珊娘子说,我只要穿成这样就能赢得斗船,尊驾见多识广,不如帮我参谋参谋,屋里这些衣服,哪件胜算大些?”
房中各处散落着软纱薄衫,红红绿绿,春粉带彩,綦妄好像也受了羞辱,他面色狰狞,用一阵冷风撕随那些轻浮衣服,气急败坏解下披风裹着他。
“你这蠢货!她让你穿你就穿?总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还反过来跟我置气!”
“你肯听她的馊主意,又是上吊又是寻死,为何不肯听我的?!我不让你做的事,你哪件听了?处处和我作对,到头来又埋怨我!”
权青实冷冷呛声:“我若什么都听你的,世上早就都多了几条人命冤案!”
“我那是为你好!你若乖乖等着就不会受伤!”
綦妄掰着他的肩膀,权青实忍着丹田闷痛,退后一步:“尊驾是鬼府至尊,高高在上,对你来说,凡人性命根本无足轻重,银弓受了伤流着血,我不相信你会把她救回来才亲自去找。”
“綦妄,我就问你一句话,”他将綦妄的披风扯下来,脸上神色更是冷峻:“银弓出事的时候,你是想方设法去救她,还是觉得她死了,倒是省了你的事?”
綦妄一愣,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想法从未对外说过,权青实怎么会知道。
权青实不屑冷笑:“我这两天循气修炼,发现体内丹田闭锁,无法引气,更有煞气流窜,恐怕这才是你扔下我的理由吧,你还说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用的物件?”
綦妄站在原地,无所辩白。一股怒火在体内燃炸,他恨不得将这屋子全都摧毁,可他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充血。
“事到如今,尊驾又来做什么?来看看是不是还能捡回去用用?”
权青实声音中的恨意更加明显,几乎是斥责一般:“你不必过来试探,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错处就是对你这无耻妖魔放下防备,才落到如今这般荒唐境地!”
綦妄双拳紧握,手背青筋凸涨,转身就走。
权青实几乎瞬间就卸了力气,耳边却赫然传来一阵低沉咒诀,咒力深重。
怕綦妄对自己下咒,他封锁心神,摆出一副防备姿态。
綦妄被他这个反应刺激得更是痛心,又气又恨,觉得自己此行可笑至极。
为什么要来见他?
为什么上赶着做这种蠢事?
他恼羞成怒,冷笑道:“权青实,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你现在中了毒,对我再无价值,我念的不过是同心镜的另一段铭文,往后随便你自生自灭,就是别死在我的鬼府,别弄脏了我的院子!”
他扔下几句狠话就推门离去,房门被摔得几乎断裂。
权青实颓然坐下,整个人都被羞耻和悔恨笼罩,最后一丝期待也化作利剑刺向心头,令他心口绞痛,一时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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