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这才意识到, 当初沈舒找他商定的价格是经过多番考量做出的最完美的选择,这一次是他失算了。

  一朝不慎,亏空巨大, 周老爷彻底从菌菇酱远销外地赚足金钱和名声的成就感里挣脱出来,后悔自己鼠目寸光, 过于飘飘然。

  换做旁人, 他也许会耍手段让挡了自己财路的这家酱铺开不下去, 但若是沈舒, 他还指望着明年平梁村再做菌菇酱给他呢。

  是以, 周老爷也只能干看着, 完全没法对沈舒动手,并埋怨自己当初为何贪心太盛。

  同样, 林家也是一样,面临着菌菇酱断供的危机, 像是势如破竹的竹长到一半就被一根无情手指摁回土里。

  他唉声叹气直呼失策, 派林富贵去平梁村跑了数次,欲重谈黄豆酱的生意, 均没有好结果,只好等待明年。

  将临新岁,冬雪覆盖,平梁村除了做酱,一切事务暂停。

  沈舒迎来了他今年最悠闲的时候,可以心安理得的待在家里,每天睡到三竿起, 将穿来前的懒散属性暴露无疑。

  好在, 家里还有个人纵着他,顾怀瑾起得总是很早, 准时辰初起床,练剑做饭劈柴。

  偶尔顾怀瑾也会有惫懒的时候,譬如现在,他与沈舒同睡一枕,将沈舒整个拢在怀中,享受清晨宁静的氛围。

  而后,沈舒醒转,是活生生被热醒的,因为顾怀瑾身上温度高,又将他拢得紧,活似一个烧烫的火炉。

  他当即挣了挣,将被子掀开,散了散自己的身上的热气和薄汗,道:“顾怀瑾,你能不能自己一个人睡,这么小的床我连翻身都不太方便。”

  顾怀瑾捉着他露在外面的手脚回笼,防着他被冻到,慵懒地坐了起来,穿衣服,“不识好歹。放你独睡,半夜你又该被冻醒了,回头我命人打张大点的床。”

  沈舒面颊一红,无言辩驳,心说自己好像是有些不识好歹了,热着总比冷着好吧。

  接着,他咳了一声,改口说:“今日还是你睡着吧,换我起来做饭,也……也不能总偷你的懒。”

  顾怀瑾恰好系上腰带,精致的带钩“哒”地一声合上,他坠了玉牌,玉牌上的银绦顺着他的衣摆垂下,衬得他凛然而又贵气。

  他的容貌亦是昳丽而又惑人,挑起眉尾,颇为促狭地说道:“还是别了,你天生不足,身体虚弱,我怕你做饭的时候腿软,到时又怨我不懂得怜惜你。”

  闻言,沈舒的脸愈发的红,抄起枕头朝他砸了过去,羞恼喝道:“顾怀瑾!”

  顾怀瑾欠欠逗完了人,甚是愉悦地勾起薄唇,将枕头接个正着,放到床尾,然后转身出去了。

  他一走,沈舒睡意全无,将床尾的那只枕头揪了回来,气呼呼的枕上,用被子蒙着脸想——

  这厮真是恶劣至极。

  鬼才喜欢他呢!

  哼!

  到了饭点,沈小萁也从床上爬了起来,自个儿洗簌完毕,来唤沈舒——他对吃饭这事儿一向殷勤。

  “夫子,顾伯伯今早做了羊肉汤,还在货郎手上买了烧饼,可香可香了,快起来吃。”

  沈舒堪才慢悠悠的起床,仔细拾掇了自己一番,浑不见刚才的不淡定,他含笑掀帘走出卧房,就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簸箕和碗筷,碗里是由羊肉和面片混合的汤食,簸箕里放着洒着芝麻的烧饼。

  清河县这一带早上都吃这个,但寻常百姓可没底气往面片汤里加羊肉,就只吃普通的面片汤罢了。

  沈舒一面眼睛亮亮的走过去,一面毫不掩饰夸赞道:“顾怀瑾,你做得好香,我再被你养养,就要养胖了。”

  穿来前他估计自己最多一百二十来斤,但现在他洗澡时明显感觉自己身上的肉多了一些,没之前洗着硌手。

  顾怀瑾净了手,慢条斯理地在桌前坐下,道:“岁日在即,早饭吃完,我们一起去街上打年货。”

  沈舒怔了一下,下意识问:“过年你不回京和家人一起过吗?”

  顾怀瑾捧着热碗,低头饮了一口里面的汤糊,吐出一句话,“不回,陪你,等过完年节再回去。”

  索性碣勒已经平了,邺朝安定无忧,他早回晚回都不妨事,想来他的母妃和皇兄知道他是为了追人才滞留在此处,能够体恤他。

  霎时,沈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慢慢说了一句:“其实……我可以自己过的,你若是不方便,可以回去和家人团聚。”

  顾怀瑾眼皮子也不掀,也不答话,叫了句“小萁”,催他快点吃饭,一会儿带他上街买糖葫芦去。

  听到这话,沈小萁立刻化身小猪崽埋在碗里吭哧吭哧的吃饭,大冬天的愣是吃出一身的热汗。

  没多时,他倒了倒自己的空碗,舔了舔唇,向顾怀瑾邀功,说:“顾伯伯,我吃完啦,我去洗碗。”

  他唰地下了桌,抱着自己的碗跑到灶房里面。

  然后,顾怀瑾才看向沈舒,勾唇笑着说:“含璋,你是大人了,吃饭难道还吃不过小萁吗?”

  沈舒大囧,赶紧吃羊肉面片汤,干了一整只烧饼,将方才的心绪悉数抛在脑后。

  严格上说,这还是沈舒第一次和顾怀瑾一起同游县城,许是年关将至,百姓辛苦了一年手上阔绰,街上多了不少玩乐活动。

  平时杂耍的班子一块地方至多一两个,而今五步一个,十步一堆,又是顶大缸、又是喷火球……

  沈舒很是感兴趣,抱着沈小萁在人群里看了一阵,跟着其他百姓一起,往表演者的碗里投铜币。

  接着,发现杂耍班子耍来耍去耍不出几个新花样,沈舒很快失去了兴趣,带着沈小萁去逛街上的摊子。

  今日的摊子也比平时多了一倍有余,沈舒给沈小萁买了顶虎头帽,戴在沈小萁的头上,两只圆圆的虎耳朵竖起来,更衬得沈小萁稚嫩可爱。

  转头,却见顾怀瑾拿起了摊布上的布老虎,布老虎绣活粗糙,布料也一般,针脚倒是还可以。

  眼见顾怀瑾仔细端详了一番,迟迟没有放下,沈舒疑惑地问:“怎么,你喜欢?”

  顾怀瑾俊容深邃,将那布老虎放回原位,道:“布老虎有身体强壮、健康之意,回头等我回了京,让绣局缝一只给你……你小时玩过它么?”

  沈舒笑了笑:“应该没有吧,我也不太清楚。”

  穿来前,他是五岁的时候被送到乡下的,五岁之前的事记不太清了。

  穿来后,他名义上的爹都挂了,哪里还会注意这些东西?!

  “你有心给我,何必等到回京,临走前自己缝一只给我不就好了?”沈舒又把他搁下的布老虎拿了起来,爽快付了钱,“这只买来做样子,我也照着缝一只给你。”

  反正过年闲来无事,除了教沈小萁读书就是读书,过阵子沈小萁要回自己亲娘身边过节,恐怕连教书也教不成,正好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顾怀瑾着实没猜到沈舒的反应,神色瞬间变得无比微妙,“你要缝了送我?你会做针线活?”

  沈舒不服的乜他一眼,哼笑道:“你看不起谁呢,我针线活很好的。”

  之前在乡下,他的衣服裤子被树枝挂破了都是他自己缝的,偶尔还跟爷爷一起做手工;要说心灵手巧,他在村里这么多男孩子里排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顾怀瑾的目光转而落到他手里的布老虎上,翘了翘嘴角,“我只碰过刀剑,没碰过针线,含璋到时莫要取笑我做得不好。”

  沈舒很是大气,闻言笑道:“没事儿,我可以教你,你一定会学会的。”

  待得打完年货,已是申时,沈舒跟顾怀瑾一道买了好些果脯点心、鸡鸭鱼羊,依着顾怀瑾的意思是,虽然今年过节独他们两个人,但也不能马虎,须得庄重操持起来。

  过年要吃什么菜,喝什么酒,皆由两人边买边商量着定下,沈舒付了钱,仍是不太敢信地问:“顾怀瑾,你当真要留下来和我一起过节吗?”

  顾怀瑾眉眼幽深,却是反问:“你不想让我留下来吗?”

  是“不想让我留下来吗”。

  而非“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这个问题分寸拿捏得过分的好。

  尽管如此,沈舒心头还是颤了一颤,垂下了眸,缓缓道:“没有不想,多一个人陪伴会更热闹。”

  顾怀瑾遂道:“含璋,你若过意不去,纯当我冬日行马困难,路上容易遭难,不仅仅是为了你。”

  说完,他又指了指他扔在小贩摊上的铜板,嗓音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京都离此处数千里之遥,赶不上过节便不赶了……说来,买东西的钱全是你付的,如今还是你养着我呢,我一个干吃饭的,无以为报,留下来给你做苦力,如何?”

  沈舒逐渐舒展了眉头,勾起嘴角道:“也是,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

  第二日,沈舒起个大早准备炸一箩萝卜丸子,这萝卜丸子是他每年过春节必吃的菜,也是穿来前爷爷过年必炸的,寓意圆圆满满。

  顾怀瑾正在给家里除秽,仔细料理平时不起眼的墙角桌沿各处,忽然十三自暗处浮出,双手托着一封信,道:“殿下,京都急报。”

  顾怀瑾凤眸一凝,面不改色地用抹布擦了擦手,将那信接过来,拆开,却是皇兄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