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反问:“大人有什么要紧?况且, 你有我大么?”

  ……没有。

  顾怀瑾今年二十七岁,他才二十三岁,整整比顾怀瑾小了四岁整。

  但是, 沈舒口中“大人”的意思是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在分鸡腿这样的小事上没必要那么较劲……

  便闻得顾怀瑾道:“去拿碗吧, 皮不吃可以给我。”

  沈舒顿时无言, 恍然生出一股错觉, 感觉自己好像得到了某种偏爱, 在跟前人心底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曾经, 他被父母送到乡下跟爷爷一起住时, 也曾得到过这种偏爱,他承包了爷爷所做的每一只鸡腿、鸭腿……西瓜都吃最甜的部位。

  但是, 爷爷去世以后,他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父母生了个弟弟, 比他小八岁,自此什么好东西都优先给了弟弟。

  鸡腿, 弟弟要一个人吃两只。

  他们说,弟弟还小,舒舒你让让他。

  玩具,弟弟要独占。

  他们说,你已经这么大了,不该这么幼稚。

  沈舒无意跟弟弟争抢,毕竟他确实比弟弟大好几岁, 可不争抢不意味着不失落、不遗憾, 他的父母好像忘了这些年他没有吃过他们烧的鸡腿,也没有玩过他们买的玩具, 一夕之间他就从爷爷眼里的“小宝贝”变成了他们口中的“大人”,失去了被疼爱的权利。

  要说难过,倒也不是非常难过,被爱过的人是不会斤斤计较的,但沈舒深深明白,他自此得将自己当作“大人”来看待,得遵循“大人”的规则。

  ——大人是不会抢鸡腿的,也是不会玩玩具的。

  ——大人不能奢求任何人为他付出,只能服务于别人。

  在此之前,起码在这一刻之前,沈舒从没期望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偏爱,但此时此刻顾怀瑾给了,给得很是稀疏平常,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沈舒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怔怔地盯着顾怀瑾,然后才一言不发地出去拿碗进来。

  他把碗递到了顾怀瑾的跟前,看顾怀瑾把鸡腿夹到了他碗里,轻声道:“顾怀瑾,谢谢你。”

  顾怀瑾执着筷子,把鸡腿上的皮给他扒拉了下来,闻言惊诧瞧了他一眼,好笑道:“这点事也要谢?你要是真想谢,回头跟我进宫谢我的母妃吧,从小她就把最好吃的留给我吃,连皇兄要也不给,所以我觉得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起码在吃食这方面不能苛待了去,不然自己吃好的,让心上人吃剩的,这样的真心值几个钱?”

  语罢,他把鸡皮吃了,汤也往他碗里倒了一点,“索性我不挑食,以后你不爱吃的都给我吃。”

  沈舒一时说不出话,心里颇不是滋味,闷了闷,抬头道:“顾怀瑾,你咬一口。”

  随即,把鸡腿夹了起来。

  顾怀瑾很是迟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沈舒会对一只鸡腿如此的“斤斤计较”,沉默望了沈舒一阵,才把送到嘴边的鸡腿咬了一口。

  然后,他瞧见沈舒松开了眉头,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端着饭碗出去了。

  ——成年人的世界风雪交加,但爱可以抵御一切严寒,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如此憧憬爱情的原因。

  他的爷爷,有奶奶。

  他也想和爷爷奶奶一样,找到自己的人生伴侣,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吃完饭,沈舒把桌子给收拾了,嘴角还挂着笑意,这时院里传来了一声“村长”,是有村民来找他。

  沈舒擦干净了灶台,把抹布搭在灶台上,走了出去,就见院门前站着一群村民,伸长屋里往里张望,等他出来。

  沈舒打开院门门闩,扫了他们一遍,笑问:“大伙午饭吃了么,找我有什么要事情么?”

  村民们异口同声地笑道:“村长,咱们平梁村第一间铺子,你也不上点心,咱们下午把东西搬过去,好好装点装点。”

  他们都想好了,他们合伙在县里开的第一间铺子要叫“平梁村酱铺”,牌匾的字体要做烫金的,字要请县里最好的书法先生来写。

  至于那门窗的颜色,都涂成朱红,朱红喜庆吉利,象征生意蒸蒸日上,介时挂在酱桶上的牌子全都涂成紫色的,紫色寓意好,刚好“红到发紫”。

  对于这间酱铺,平梁村村民充满无限希望,每个人都想添点想法在里面,所以他们刚吃完饭,就迫不及待来找沈舒,希望沈舒也给点意见。

  最好,沈舒是能跟他们一起到县里去,亲眼看着他们搬东西,因为他们没有装点铺子的经验,还须沈舒指点。

  他们浑然忘了,沈舒也没有开铺子的经验,对沈舒盲目崇拜,好在沈舒听了他们的话也未令他们失望,开口道:“好,等我回屋拿个汤婆子,就跟你们一起去。”

  天冷,全靠顾怀瑾送的汤婆子续命了。

  随后,沈舒进了屋,直直进了卧室,他把一只汤婆子从被子里摸出来,顶着顾怀瑾疑惑的目光,道:“我去县里一趟。”

  顾怀瑾剑眉紧皱:“早上才去过一趟,下午再去身子受不受得住?”

  沈舒莞尔:“没关系,去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顾怀瑾沉了沉声,“我回来时穿的那件狐裘应该是干了,你穿着我的狐裘去。”

  沈舒心底一热,点了点头,穿着狐裘拢着汤婆子出门了。

  *

  马车摇摇晃晃往县里行驶,因为坐不下那么多人,后面还跟着一辆坐人的牛车,以及两辆装东西的驴车,一路上村民们热切聊天,很是快活。

  村里人说话一向口无遮拦放荡不羁,尤其是有这么长的跟沈舒说话的机会,一个个嘴巴就跟闲不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村长,你跟顾哥儿怎么样了,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铁牛这棵老树都开花了,村长你可不能比落了他的后啊!”

  “问题是顾哥儿好像是衢州人来着,当初还骗我们说是麻子的表哥,他这么有钱,不会看不上咱们家村长吧。”

  “呸呸呸,柱子你净瞎说,顾哥儿成天黏着村长,一双眼睛都快长到村长身上去了,他能看不上咱们村长,得是咱们村长看不上他。”

  “村长,给个准话吧,你俩八字有没有一撇啊!”

  ……

  村里人闲聊就爱聊八卦,哪家王八跟哪家绿豆看对眼了,哪家白菜被哪家猪拱了,他们一清二楚乐此不疲,连村里的狗都想给配个种。

  沈舒穿着狐裘,鼻间尽是顾怀瑾身上清冽的檀香的气息,好似整个人被顾怀瑾拥住了一样,闻言他面颊发烫,语气却颇为从容:

  “我和顾……他暂时还没一撇,等有了我再告诉你们。”

  车厢里的村民顿时起哄,“哟哟哟”地说:“村长,是你搞不定顾哥儿,还是顾哥儿搞不定你,要不要我们给你出出主意?”

  沈舒实在无力招架,只好把话题扯到张铁牛身上去,“铁牛哥人不在,你们跟我说说,铁牛哥好上的那姑娘长什么样,漂不漂亮?”

  惯来消息灵通的凤菊姨张嘴说道:“这还用问,能让铁牛看上的姑娘能不漂亮?说起来,村长你跟人家姑娘还有些关系呢。”

  接着,不等沈舒问,凤菊姨就跟倒豆子一样,把话往外倒了出来,“那姑娘是箕斗村的姑娘,正是你表姑之前给你介绍的那姑娘的堂妹,家里也好过着呢。”

  “当初你要是娶了人家姑娘,今个儿铁牛的媳妇儿就成了你的堂妹,到时候你管铁牛叫堂妹夫,辈分还压铁牛一头。”

  沈舒闻言嘴角一抽,心说这世界未免也太小了,怎么哪哪都是沾亲带故的?!

  没多时,县城到了,马车、牛车、驴车停在商铺跟前,村民搬着东西进进出出,还没开张呢,就有人看起了热闹。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斜对面的周家茶水铺,周蔚的弟弟周川从茶水铺里走了出来,依然是身着上好的棉袍,次等的靴子,跟哥哥周蔚那一身地主似的气派打扮大相径庭。

  周川对沈舒记忆犹新,当初他和周蔚一起到平梁村去买酱方,被沈舒一眼识破了下人的身份,沈舒没给他半点面子。

  对于沈舒,周川实在喜欢不起来。

  听他哥哥说,沈舒这回撇开了周家,要自己开酱铺,卖什么黄豆酱?!

  对此,周川心里唯有鄙视——

  借着周家的东风发家,还想撇开周家致富?!

  哼!

  自不量力。

  他赶紧派了个茶水铺伙计去找周蔚,让他向周蔚禀告沈舒的一切动向,然而周蔚回信的口吻却是十分轻松,浑不将沈舒这一行径放在心上。

  还道:“吾弟莫忧,此子误入歧途,此举不成气候,静候佳音。”

  是以,周川也不再将平梁村开酱铺的事放在心上,只等着看沈舒亏本惨淡收场。

  然而,半个月后,平梁村酱铺火热开张,敲锣打鼓,客似云来,原本挤在菌菇酱酱铺门口的百姓,一股脑朝平梁村酱铺涌去,周家酱铺因离平梁村酱铺最近,成了最严重的受害者。

  同一时间,林家酱铺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们比周家还惨一些,因为没听说沈舒单干的消息,生意被抢跑时还是懵的。

  林家酱铺的伙计忙不迭去给掌事林富贵报信儿,林富贵得到信儿时正在喝茶,这热茶才刚掀起茶盖,一下子手抖得倒翻。

  林富贵干脆扔了茶盏,急匆匆的出门,去看林家酱铺的生意情况,就见他看到了当初林家主眼巴巴看着周家酱铺初开业的那一幕……

  一整条街的生意都涌向了平梁村酱铺,连附近酒楼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

  “老天爷,这可真是……”

  风水轮流转,鬼知道到谁家。

  林富贵让伙计挤进人群里去,看看平梁村酱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伙计挤了进去又艰难的挤了出来,说:“平梁村酱铺为庆贺开张大吉,买一罐酱打九折,买两罐打八折,三天后才恢复原价,百姓们在里面抢疯了,好些人都买了四五罐,说平梁村的新酱能有这价钱,掺了屎也得买了尝尝。”

  当然,百姓们并不觉得平梁村人会在酱里掺屎,只是平梁村因为菌菇酱的大热,其人做出的酱的品质深入百姓人心,更何况有文豪为平梁村的酱赋诗。

  “哎,老爷糊涂。”

  当初沈舒来找林家主谈黄豆酱的合作,林家主就该答应沈舒的一切要求,不然哪里会出这么多事,未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只希望黄豆酱的市场能如林家主打算的一样,越来越不走俏,到最后卖不出去,不然黄豆酱的生意以后就要被平梁村一个人做了,任何人都别想从平梁村手里分一杯羹。

  思及此,林富贵又朝周家酱铺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改情绪低迷,翘起了八字胡——

  哈哈,这回难受的绝不会只有自己。

  而事情正如林富贵所料,周川把消息递给了周蔚,周蔚在路上走着走着,险些栽了个大跟头。

  他瞠目结舌道:“你……你说什么?平梁村酱铺的生意爆火,周家酱铺没人了?”

  被他紧紧盯着的伙计咽了咽口水,磕磕绊绊地答道:“是……是的,周管事。”

  周蔚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车,赶到吉庆街去,果然见平梁村酱铺门前人山人海,而周家酱铺门可罗雀一派清冷。

  根据茶水铺伙计的形容,平梁村酱铺一上午起码卖出去两千罐酱,还是保守估计,因为平梁村酱铺临时空了两波,回村里调货,让百姓在等货期间欣赏临时请来的杂耍班子表演的杂技。

  不得不说,沈舒是会做生意的,无论是开业打折,还是请百姓们看杂技,都把百姓的心拿捏得死死。

  这一早上,平梁村酱铺的生意就没断过,人来大一波,买完酱走一小波,又来一大波,整个吉庆街都因此变得拥挤。

  周蔚沉着脸,让人去把事情禀告给周老爷,请周老爷拿个主意,看该采取个什么法子应对。

  谁知,周老爷亦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一心顾着外地菌菇酱的生意,整个人沉溺在成功的快意里无法自拔,对清河县的这点小打小闹根本看不上眼。

  他遣回伙计答复周蔚:“以不变应万变,勿要轻举妄动。”

  周蔚心里那个急啊,照这个势头下去,这生意再一动不动就要成王八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莫名涌起一种预感,那就是他家老爷也要被打脸了,这黄豆酱的生意怕是要成为周家的痛点。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周,黄豆酱将菌菇酱斩落马下,原先几家卖菌菇酱的酱铺纷纷改行做起别的生意,唯有周家酱铺始终咬牙坚持,毫无起色,最后酱铺的伙计每天闲到捉虱子。

  然后,他发现原本和周家有所来往的游商私下里去见沈舒,在沈舒手里赊账卖货,把黄豆酱带到外地去卖。

  周蔚:……这卖酱模式该死的熟悉。

  眼见黄豆酱的生意越做越大,周老爷也坐不住了,右眼皮跳个不停,他请了家里一直养着的风水先生过来给自己测吉凶。

  一测,大凶。

  周老爷:“……”

  于是,周老爷赶紧让周蔚去平梁村找沈舒,让他把沈舒请到县里来,欲跟沈舒重谈黄豆酱的生意。

  此时,沈舒正忙着跟村民们数钱,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周、林两家带来如此大的困扰,还计划着增加黄豆酱的产量,以免黄豆酱在外地卖爆了没有库存。

  游商虽是赊账,但沈舒很是放心,这酱出去了他也就没想收回来,只想对外打个招牌,吸引一些似高要这样的大老板过来买方子。

  与此同时,平梁村仓库的菌子终于告罄,一朵也没剩,全做成了酱,运到了周、林两家去。

  等到周、林两家卖完这波酱,一直持续到明年七八月份他们都不会再有酱卖,沈舒一想到这里,心说还好黄豆酱的生意没跟周、林两家分一杯羹,介时让他们看着平梁村的生意眼红去。

  不过,沈舒也没料到黄豆酱的生意居然能够如此火爆,以至于连清河县的黄豆价格都翻了一番,逼得他不得不去找卖黄豆的老板谈生意。

  说来也怪,那卖黄豆的老板是个外地人,有心想狠宰平梁村一笔,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他就改了口,说愿意以原来的价钱把黄豆卖给他们。

  沈舒自然不会蠢到认为对方是善心大发,看他们做生意辛苦,这才甘愿以原价卖,他看向经过长达半个月的休养身体已经痊愈的某人,迟疑问:“你弄的?”

  顾怀瑾正在指导沈小萁的书法,矫正沈小萁的坐姿和手势,让他练落笔和悬腕,闻言头也不抬,任自己含笑的嗓音飘了过来:“怎会?”

  这漫不经心的语气,着实让人怀疑他到底把话听进去了没有。

  然而,沈舒却毋需他回答得有多认真,心底跟明镜一样,他先是道了谢,然后才略带几分倔犟地说道:“不过,这些事你以后不要帮我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顾怀瑾堪才侧眸看过来,薄唇噙着浅浅的弧度,“含璋,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我觉得我们二人之间,不必算得这么明白。”

  沈舒抿了抿嘴唇,道:“不算明白,怎么还得清楚?”

  他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总倾向于自己多付出一点,才能心安理得。

  顾怀瑾却失笑道:“还不清楚就不还,总归我不会以此为筹码,向你索取些什么……”

  停了一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改口道,“不对,我倒是真有一桩想要的,你若实在觉得欠我良多,干脆给我做王妃抵债?”

  沈舒霎时脸涨得通红,羞恼瞪他一眼:“当着小孩儿的面,你又瞎说!”

  沈小萁昂起了头,包子脸上满是好奇,问:“顾伯伯,王妃是什么?”

  霎时,沈舒大囧,立刻用眼神警告顾怀瑾别乱说话,以免教坏小朋友。

  顾怀瑾却低低一笑,意味深长地答道:“王妃是喜欢的人的意思,对吧,含璋?”

  “!”

  沈小萁遂看向沈舒,一脸的求知欲,想知道顾怀瑾说得对不对。

  沈舒耳根发热,逐渐沁出一抹血色,顶着顾怀瑾炙热的视线,不大自然地避开了视线,“嗯,是这个意思。”

  “哦。”沈小萁懂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笑得弯成月牙,“那夫子也是小萁的王妃,小萁是娘亲的王妃。”

  沈舒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把捂住了额,埋怨地瞪向顾怀瑾——

  得,还是把小孩子给教坏了!

  *

  至下午,沈舒睡了个安神觉,一觉醒来天色不早,他惺忪的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从被窝里爬出来,掀帘出去,就见顾怀瑾在堂里洗菜叶子。

  那双洗菜叶子的大手被严冬的冷水冻得通红,劲瘦的手背上青筋突兀纵横,一片片翠绿的白菜叶子被他的洗得干干净净,这画面怎么瞧怎么铁血柔情。

  沈舒不禁脱口而出道:“顾怀瑾,你洗菜掺热水了吗?”

  顾怀瑾抬眸望他,薄唇一勾,“醒了?无妨,我不怕冷。”

  别看他一双手冻得红通通的,实际上顾怀瑾并未觉得有多么难受,再冷的水从井里打起来也带点温度,比他打仗时碰的那些冷兵刃要好得多。

  沈舒走了过去,欲帮他洗白菜,道:“一会儿吃完饭,手上抹点油吧,免得皮肤皲裂。”

  顾怀瑾含笑宴宴:“好,你替我抹。”

  对于这些能够触碰到心上人的机会,顾怀瑾向来不舍得错过。

  紧接着,沈舒问:“小萁呢?”

  “在小房里。”顾怀瑾道,“我让人给他做了个矮案几,就着他的身高,方便练字。”

  沈舒正要进去看,就听得顾怀瑾说:“周家派了个人过来,说要见你,我看你睡得不错,故而打发他站在院内,含璋你可要一见?”

  沈舒眼皮子一跳,连问:“他几时来的?”

  顾怀瑾答:“约莫你才睡着那会儿,应是未时中。”

  沈舒眼皮子跳得更狠,未时中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他竟然让周家人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

  不待仔细思考,沈舒匆匆踏出门槛,就见周蔚缩着个脖子像一只鹌鹑迎风站在院中央,他看到沈舒出来,眼睛唰地一亮,如同看到救星般——

  “沈大官人,你醒了。”周蔚满脸堆笑,快步迎上来道,“我家老爷派我过来请你去县里小聚,我听顾公子说你睡着了,也不敢打扰……”

  沈舒忙将人请到屋内喝杯热茶祛祛寒,生怕自己担上发达傲慢之嫌,落得个苛待生意伙伴的名声。

  然而,那茶是顾怀瑾倒的,一双凤眸似笑非笑的望来,优雅从容地将茶水放到他的手上,周蔚一对上顾怀瑾的眼,就忍不住抖了个激灵,他原本想卖一波惨,来赚取沈舒的同情心,好顺利完成周老爷交代办的事儿,但这会儿他的舌头就跟打结了似的,不仅不敢卖惨裹挟沈舒,还把态度放得极低,卑微的请沈舒去县里。

  沈舒闻了周蔚来的目的,却是摇了摇头:“抱歉周管事,这铺子的生意不单是我一个人在做,而是整个平梁村在做,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想以现在黄豆酱发展的势头,平梁村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把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

  周蔚心里明白,别说平梁村村民了,是他他也不会愿意把这天大的好处分出去,只能说周老爷千般英明万般狡猾,最后到底还是败在了一个“贪”字上,贪短期内的巨额利益,欲把黄豆酱炒成像菇肉酱一样的贵酱,却与沈舒的想法背离。

  哎……

  事已至此,周蔚也改变不了当前局势,只得问:“林家派人来找过沈大官人吗?”

  沈舒答:“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周蔚心里好受了许多,想来林家那边比周家更早的认命,林家主大抵是放弃了黄豆酱市场。

  于是,周蔚只好回去了,将沈舒的话如实禀告周老爷。

  周老爷纵然遗憾,但想到菌菇酱的生意已是如日中天,分出精力去做黄豆酱的生意未必对自己有好处,也不再执着。

  *

  时间悄然流逝,一眨眼来到腊八节,黄历上万事皆宜,钱袋再次鼓囊起来的张铁牛终于去箕斗村迎了亲,带着喜仗队一路敲锣打鼓,抬着花轿把人姑娘从箕斗村接了过来。

  半个村子的人都往张家来了,沈舒也不例外,一大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挑了件颜色鲜亮的棉袍。

  其实他应张家要求本可以做司仪,奈何穿来以后无父无母,属于福薄之人,不适合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于是婉拒了张家的邀请。

  ——人家一生只有一回的大事,总归是要大吉大利万全万福才好。

  就算张家不介意,他也不愿坏了规矩,便只跟着沾沾喜气好了。

  穿完衣服,沈舒又系了根新的发带,是前两天去县里买的。

  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惹眼甚多,就听得顾怀瑾在身后说道:“含璋今日真是高兴,我竟一时分不清今日是张铁牛成亲,还是含璋成亲了。”

  闻言,沈舒拢起眉头,朝身后看去,只见顾怀瑾一面含笑宴宴地说着话,一面慢条斯理地理着身上的褶皱,举手投足之间再是云淡风轻不过,但说出的话那叫一个不中听。

  说来,这些时日顾怀瑾的脾性较之前好了许多,沈舒都快以为这具躯壳的芯子也换人了,不想这熟悉的味道一袭来,立刻打消了沈舒的猜想——

  这厮又开始抽风!

  确是顾怀瑾本人无疑。

  沈舒不禁问:“顾怀瑾,你一大早在阴阳怪气些什么?铁牛哥成亲,我自然是高兴的。”

  顾怀瑾眉眼深深地看他,“那日含璋你醉酒,他同你表白,我若是不回来,或许今日成亲的便是你们二人?”

  沈舒瞬间哑然,不自觉蹙起眉宇,想了想,道:“不大可能。”

  固然当时他心意缭乱,如无头丝缕,对张铁牛说出的“搭伙过日子”的想法很是心动,但他本身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憧憬“搭伙过日子”的人。

  在他看来,没有爱情的婚姻毫无意义,婚姻的本质应该是“狭小天地,你我二人,两不相负,互相扶持”,不能跟凑合、将就、搭伙……等词有任何牵连。

  所以,即便他最终同意和张铁牛试一试,估计也很难和张铁牛修成正果。

  “顾怀瑾,我从没喜欢过张铁牛,张铁牛也从没真心喜欢过我。”沈舒说,“你若是心里不畅,可以同我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