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天色暝暝,月挂中天,沈舒从衙门里走出来正值入夜, 周遭一片寂静,唯余虫吟。

  这案子整整断了两天一夜, 总算结尾, 那姜县令也是狠角色, 竟能两天一夜不睡, 硬是要守出个结果。

  好在, 自己的罪名洗清了, 清河县的百姓接受了菌菇做酱的事实,至于后续会不会有旁人尝试做菌菇酱以牟利, 他暂时还想不出来。

  踏在街道的青石板上,他一人孑然的走着, 只是走了一会儿, 他发现身后还有一道脚步声,回眸一望, 是顾某人。

  沈舒余怒未消,懒得理他,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继续往前走。

  顾怀瑾面色一顿,许是纵容,也未强行跟上,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

  过了好一会儿, 他终是按捺不住, 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开口道:“含璋, 你还在生我的气?”

  沈舒没理。

  又过了一会儿,顾怀瑾拦住了他,垂眼好声好气地哄:“上次的事是我的错,含璋大人有大量,宽宥我则个。”

  沈舒抬起眼,不咸不淡道:“你怎么在这儿?”

  顾怀瑾低眉顺眼地答:“我担心你,一直守在衙内,你无事便好。”

  “嗯,谢了。”

  然而,道了这句谢,沈舒也没有和他和解的意思,反倒与他愈发疏离。

  顾怀瑾目光一深,耐性消磨殆尽,眼见沈舒踩上了前头的影子,欲要将他甩在身后,他伸出大掌,禁锢住沈舒的手臂,将他其进怀内。

  沈舒一番挣扎,没挣扎开,狠狠地瞪他。

  顾怀瑾似笑非笑道:“含璋是不打算再理我了么?”

  沈舒格外恼火:“你如此待我,我连气都气不得了么?”

  顾怀瑾答:“当然不是,只是我见含璋如此生气,心中实在慌乱,故才失了分寸。”

  沈舒撇过头不睬他。

  这厮净会说好听的话,实则认错快,犯得更快。

  顾怀瑾见他如此,不由微微一叹,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你说我不了解你,我答应你以后会仔细去了解你,但我行事向来遵从本心,心悦你亦是如此,于我而言,了不了解不甚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钟情你,便足够了。”

  沈舒忽然问:“顾麟玉,你真名叫什么?”

  顾怀瑾一怔,“顾怀瑾。”

  “那你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顾怀瑾略微沉默。

  沈舒没有逼问,而是道:“你还记得平梁村村口的石碑么?那是我让人挪过去的。其中有一块介绍了我们生存的地方,名为地球,形状为圆,系人以重力,水陆各占七三,是一个又大又美丽的家园。你许是同平梁村某些村民一样,认为知晓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能让人多长一块肉,也不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可是顾怀瑾,于我而言,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样儿的环境很重要,那代表我不无知,不愚昧,准确的知道我在爱什么,而不是在爱一团朦胧的混沌。”

  “是以在我看来,无知的爱不是爱,愚昧的爱也不是爱,那不过是荷尔蒙作祟的迷恋,一时的新鲜劲儿罢了。”

  “诗人咏云,咏它洁白如雪,却不知道它由无数灰尘组成,见不到它内里的肮脏,你说你钟情我,却不知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公好龙,与你何异?”

  “顾怀瑾,莫再来烦我了。”

  顾怀瑾大掌无意识收紧,闻着这一字一句,他的眉头如同乱麻一般蹙了起来,露出鲜有的严肃表情。

  望着沈舒精致的眉眼,那上面的厌烦和倦意不似作伪,仿佛同他再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力气。

  沈舒见他眼神幽暗,知道他听不进去,甩开他的手,退出了他的怀里。

  被审了两天一夜,他实在累了,不想再和他多做计较,不然他的火气也要按捺不住地腾起。

  方转身,顾怀瑾问:“那在含璋看来,怎么才算是真正的爱,仅是了解便够了么?”

  “当然不。”沈舒不曾回眸,“倘若你真想爱我,那便收起你的獠牙、克制你的欲/望、舍去你的阶级、赤赤忱忱的来爱我,你要见我好的一面,也要见我不好的一面,要伴我于顺境,也要伴我于逆境,体贴我的不易,包容我的难处,如此才能算是爱我,否则我难以对你交付真心,绝不委身于你。”

  说罢,他孑然离去,背影隐没于月下。

  顾怀瑾面容深晦立于原地,紧紧抿起了薄唇。

  *

  次日,刘氏夫妇的判决出来了,午时三刻,集市问斩。

  刘氏夫妇哭得昏天黑地:“大人,是沈舒伙同那个姓顾的先杀了我儿子,我们夫妇才想给他一些教训,我们冤枉呐……”

  姜县令勃然怒斥:“你们夫妇二人为了泄一己之愤,害人性命,殃及无辜,如此罪恶滔天,死有余辜,岂敢喊冤?来人,将他们拖下去!”

  衙役便将刘氏夫妇拖下去了。

  须臾,消息传遍全县,全县百姓拍手叫好,直道这两个老货罪有应得。

  沈舒才醒来,就闻得沈四郎吵吵嚷嚷进院子,欢天喜地道:“村长,刘敬和他亲爹亲娘被处死了,村里人一大早去县里赶集,亲眼瞧见的呢。”

  就听得赶集回来的人说,那刽子手把刀磨得锃亮,一刀下去,鲜血淋漓,十分畅快。

  沈舒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甚好。”

  没了刘氏夫妇两个大麻烦,他放心了许多,免得要一再二、再而三的提防被陷害。

  这个点,顾怀瑾去了村学堂授课,他也打算继续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然而才到巳时末,沈小玉的亲娘黄氏就带着哭哭啼啼的沈小玉找上门来,怒气冲冲的告状:“村长,顾哥儿上任三把火,瞧瞧,他把我家小玉骂成什么样儿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沈舒蹙眉望着哭成大花脸的小姑娘,躬身安慰她:“小玉,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仔细与夫子说说。”

  沈小玉见沈舒如此温和,这才勉强止住了泪,抽抽噎噎地把事情原本说出来——

  原是今个儿一大早,顾怀瑾阴着脸走进教室,一连点她问了三个问题,见她没答上来,便当众斥责于她,硬是把她给骂哭了。

  沈舒一阵头疼,只好哄人,末了让黄氏先带沈小玉回去,道是要找顾怀瑾好好谈谈。

  却不料,三人身后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沈小玉,谁许你逃课?”

  沈小玉被吓得脖子一缩,连忙窝在亲娘黄氏的怀里。

  而后,黄氏和沈舒一齐抬头望向顾怀瑾,果见顾怀瑾面容冷峻,眉眼如覆寒霜,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气息,一股威压从中扑面而来。

  这样的气势莫说是沈小玉,便是黄氏也有些吃不消。

  黄氏不由看向沈舒,沈舒道:“顾怀瑾,对小孩子不要这么凶。”

  顾怀瑾淡然走上前来,负着手,他对沈舒还是极好的脾气,虽是心有不悦,但语气仍是温和,“含璋,她性子骄纵,不费力教一教,难成大器,你莫要阻我。”

  黄氏是个精明人,一听就听出了内里的含义,她转眸望向沈小玉,问她:“小玉,你在学堂里犯了什么错?快给为娘如实交代。”

  沈小玉本已惧极,被一问,又要哭。

  顾怀瑾语气冷飕飕地道:“沈小玉,你平日看不起同窗,不屑与他们往来,我只当你是聪明绝顶,倒也罢了,今日早课那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你如何敢哭?”

  沈小玉生生忍住泪,红肿的眼里满是倔犟,“我便是答不上来,他们也不如我。”

  村子里的人都说男孩好,男孩聪明,可一个教室六七十人,也只有沈小萁这个天才能胜过她,她就是狂,就是傲,就是看不起他们。

  沈舒早听顾怀瑾说沈小玉性子傲,须得好好教导,而今亲耳听到沈小玉这么说,心里叹了又叹,“小玉,目中无人是不对的。”

  她与同窗不仅仅是同窗,还是同村、邻里甚至同源。

  如此骄傲,时日久了,在村里定会被排斥、被孤立,哪里还等得到顾怀瑾说的“待离开这穷乡僻壤之地”?

  黄氏闻了女儿的话,沉默了。

  片刻,她牵着女儿的手,对沈舒道:“村长,你别怪小玉,小玉会这样,全是我的错,是我成日与她讲,村里人总笑话我生不出儿子,她一定得好好上学,替我争口气,她全记在心上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沈小玉不仅把这口气争到了学习上,还争到了同窗关系上,她定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比男孩强。

  沈舒又是一叹,轻声对沈小玉说:“小玉,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夫子很欣赏你,从没觉得你是女孩儿就不如别人。包括你顾夫子,他亦觉得女儿家是很厉害的,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村里人会那么说,全是因为没念过书,不懂得这个道理。”

  可是……

  沈小玉红着眼睛,仰着小脸,无限哀怜地望着他,“为什么没读过书,大家就更喜欢男孩儿呢,难道我是个女孩儿,就注定不讨人喜欢吗?”

  沈舒哑然片刻,蹲下身来,抚摸她的头:“小玉,你知道咱们村子一直以来总与别的村子有争斗,之前我没当上村长,村架都是男人上,只有男人才能庇佑咱们的村子。可是,我当上村长以后,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也是个男人,但身体不好,打起村架来与女人无异,所以我选择智取。”

  “你看,最后在我的带领下,咱们还是赢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念过书,因为念了书,才能有智慧,才能明事理。这一点没念过书的人是不懂的,他们只会用蛮力来解决问题,所以觉得女人无用,同时他们也很可怜,因为穷,他们读不起书,所以只能无知着。”

  “而我之所以一力开设村学堂,便是为了栽培你们成材,再由你们去统领村子的未来,介时大家会服从于你的智慧,抹灭对女孩的偏见。”

  “小玉,读书的意义正是在于此,你会改变他们,然后胜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