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45章 千山·二

  数千年前,有一山名为呈禾山,从这座山往东处一直走,再渡过一湾长河,便是人们口中的齐家村。

  齐家村村民大都姓齐,只有少数外姓人,他们倚河而居,向来过着宁静而无波澜的日子。只有在每年春天的时候,齐家村的人才会结伴去呈禾山,采摘一种只有呈禾山中才有的野山果。这些野山果状如极小的灯笼,冰蓝颜色,一口下去,饱满清脆,香甜沁爽,能卖出不少价钱。这一年的春天也不例外,漫山遍野中,俱是这星星点点的冰蓝色,如冷星洒落。

  齐家村村民相约去采摘山果,这一次回来时,却把众人吓个够呛,说这呈禾山会吃人,把一同前去的程老爹给吃了。

  当时,程老爹跟大家一样,身背竹篓,埋头采摘那些山果,却忽然被山中一枝绿藤拴住双手双脚,快速地拖行起来。众人忙跟着被拖住的程老爹跑,想要救下他来,可那绿藤的速度实在太快,最后只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了上去,待他们回来,却见俩人均是面色惊恐,双腿打颤,他们说,自己亲眼看见程老爹被那藤子拖进山壁中。程老爹是被这呈禾山给吃掉了。

  如此一来,大家连这些山果也不要了,纷纷急匆匆地想要逃出山去,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被这山抓去吃掉。回到齐家村,大家伙儿把这件事告诉了程老爹的老伴儿齐大娘,惊得老太太当即昏了过去。齐大娘醒来之后,却没有哭哭啼啼,她说,她要亲自到呈禾山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当真被呈禾山吃了,也要找到它吐出的骨头沫儿来。话虽如此,却没有人愿意同她一道,甚至连渡河的小船都不愿意借给她,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齐大娘决定一个人从陆路绕去呈禾山,可还没到第二天出发,就在当天深夜,程老爹却回来了。

  他背着竹背篓,腿脚麻利,跟去时并无二致。见到惊奇的齐大娘,程老爹立即做了个嘘的动作,他掩上门窗,将背篓一放,这才轻声道:“老婆子,我回来了。”

  齐大娘眼泪差点滚落,“他们都说你,说你被山吃掉了。”

  “没错,我的确被山吃了。”程老爹拉起齐大娘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不过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告诉齐大娘,自己确实是被那绿藤拉进了山壁中。不过,可真是稀奇,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明明他被吞在山壁里,却如同沉在一片澄蓝水中,若不说出的柔和舒适。他在山壁中胡乱走动,没想到,却看到了一个东西。

  他从大背篓中将其拿了出来。齐大娘一看,竟是个方方正正的巨大石块,清透幽蓝,如同一片凝固的海水。

  程老爹说,他看见这个东西在山壁中上下浮沉,十分好奇,伸手一摸,顿时眼前一黑,醒过来时,便已经躺在呈禾山的小道上,而怀中正抱着此物。

  齐大娘围着这蓝石打量了好几圈,才道:“这东西救你一命,莫不是个山中圣物。老头子,你先不要让他人知晓此事,改日我们悄悄把它送回呈禾山,以免打扰山中圣灵。”

  程老爹点点头,正想把蓝石从地上搬回背篓中 ,这蓝石突然迸出道道强烈的光,刺得老夫妻二人瞬时睁不开眼睛。待那强光慢慢消失,他们看见,地上哪还有什么蓝石,只有一头淡金赤色的小狐狸。

  他们二人还来不及惊讶,又见这狐狸化作了一个小少年模样,几乎让两人以为自己被蓝光晃花了眼睛。

  这小少年,约摸十一二岁的年纪,长得分外好看,目光却有些空散,似刚从沉沉大梦中醒来一般。齐大娘赶紧将他搀起,替他掸去衣服上的尘灰。她与程老爹对视了一眼,明白这山中圣物怕是送不回去了。

  近来,齐家村的人都知道村里发生了两件怪事。第一件,是那被呈禾山吞去的程老爹,竟然又被这山吐了出来。第二件还是关于程老爹,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子,不知从哪儿捡了个小少年回来,当自家孙子养着,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叫程千遥。

  这程千遥不能开口说话,亦听不懂旁人言语,村里人都在心里叹,这小子俊是难得的俊,可惜是个小傻子,老俩口不是上赶着捡了个累赘回来吗。可见这程老爹和齐大娘待他,甚是喜爱,竟如待自己的亲生儿孙般。

  老两口家中虽然清贫,可齐家村孩子有的,程千遥一样没少,甚至更多。起初程千遥不通言语,是老两口一遍又一遍用手连比带划地教,耐心地如同对待刚出生的婴孩,等到下一个春天来到之时,程千遥已经渐渐懂得了旁人的话语,偶尔也会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又发生了一件奇怪之事,原本呈禾山年年春天会结出的山果,今年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大家连着去了好多天,每次都空手而归。没有了这野山果,大家自是损失不少,心中颇有些恼怒,又不知该怪罪于谁,都攒着一股气劲儿。不过好在春日的时候,河中盛产一种河鱼,虽比不上那山果,也能将就买些价钱。

  这一天下午,程老爹照旧要去河边捕鱼,还未走到门口,却被程千遥拉住了衣袖。程老爹疑惑地回身看他,他仍是不松手,并急切地向程老爹摇头。

  “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齐大娘笑道:“或许是想让你在家陪他呢。”

  程老爹只好不去了,又说自己无事,不如做顿好吃的,炖一只鸡给千遥长长身体。晚上,他们刚把这一大碗鸡汤端上桌,却听见外面闹哄哄的。走出去一问才知,就是今日下午,河边忽然掀起大浪,程家村去河中捕鱼的几个汉子的船都被大浪打翻,人全被河水卷走了。程老爹听了心中一惊,想起下午发生的事,回到家中,看见安安稳稳坐在桌边喝汤的程千遥,心中道,千遥啊千遥,你这是又救了我一命。

  除了那日忽然卷起了风浪,这条河,仍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村中人歇息了几天,便又去河中捕鱼。可这一次,河中又掀起滔天汹涌的浪,直接吞进齐家村好几条小船。

  程老爹愁眉苦脸,吃饭时对齐大娘叹道,今年摘不了山果子便罢了,如今就连去河边打渔也心惊胆战,接下来的日子可如何是好。齐大娘劝慰道,老头子,总有法子过下去嘛。再说了,那山中野果、河中鲜鱼本就是老天爷愿意给才有的,可不像我们耕田种地,得到什么都是自己换来的,那才踏踏实实。改日,我到市集上帮人做衣服去,你看我们千遥身上哪一身衣裳,走出去不让村里的大婶姑娘夸呀。

  瞧你说的,这不是咱家千遥自己穿啥衣裳都好看吗?

  老夫妇笑起来,看向一旁的程千遥,他也歪着头看着他们,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来拍拍他的头。

  到了深夜之时,齐家村已经完全浸在安静的月夜里,齐二祥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从自己的相好小寡妇家里出来,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特意从河边的道路绕回自己家。齐二祥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随意往河岸边望去,眼前的景象顿时惊得他呆立原地。这河中泛起冷蓝色的凛凛波光,摇荡成一片,骤然间,这河面上四处散落的波光又化作一个巨大的光环,不断地缩小,缩小,再缩小,一条模样可怖的大鱼发出青莹莹的光,从河面一跃而起,一层层浪涌过来,又散开,这条鱼已经被那光环死死套住,又一下摔落进了河中。渐渐地,河面又重归平静。在月光下,齐二祥这才看清,河边竟有一只狐狸,它从河岸往回走着,在靠近河边小林时,忽然化作了一个人。

  这不就是程老爹家那个哑巴小子吗?

  第二日一早,程老爹还在睡梦中,却被齐大娘摇醒,她拉着他,指着屋内各处说,你看。只见屋内的碗中、缸中、背篓中,密密麻麻堆满了那蓝色的山中野果。两个人不知这山果从何而来,都看向屋子内另一处的程千遥,他似乎非常疲惫,正睡得香甜。

  齐大娘叮嘱道,这件事先不要让村中其他人知晓,以免给千遥带来麻烦。夫妻俩也没有将这山果拿到市集上去贩卖,仍像往常一般生活着,可齐大娘还是感到了周遭一些异样的目光。这些目光像细微的刺,一粒两粒的并不扎人,倘若连成一片,便毫不留情地给人留下道道划痕,齐大娘敏锐地察觉了。

  齐大娘问程老爹,是否是野山果的事被人知道了,程老爹说自己未曾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连野山果也藏得好好的。她去问同自己向来亲密的齐小妹,问了好几次,这个年轻的姑娘支支吾吾,最后才告诉她,齐大娘,你家里有妖,那捡来的程千遥就是妖,村中的齐二祥可亲眼看见了。她又问,齐大娘,你可知道你家的程千遥是妖?

  齐大娘脸上分明一副也慌了的神情,不住喃喃道:“我怎会知道?我家老头子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妖,我们都被他骗了。小妹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村长已经私下派人去请了除妖师过来,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齐大娘不住地向齐小妹道谢,颤抖着双手道:“我们会小心的,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他。”她走出齐小妹的家,急匆匆向不远处自己的家走去。

  家中程老爹和程千遥正等着她吃饭,却见她一脸焦急地推门而入。她将门紧紧一关,道:“老头子,快,快给千遥收拾东西。”齐大娘手脚麻利,将程千遥所需的衣裳干粮打包好。程老爹不解,齐大娘悄声道:“他们说千遥是妖,还请了除妖师要来杀他。”

  程老爹惊得一顿,“我们千遥怎么会是妖?”“先别管那么多,我们今晚就把千遥送走,到时候有人问起来,就说他自己察觉不对,已经跑了。”

  齐大娘又从一个木柜子中拿出一块叠得方正的青色手帕。这手帕光泽鲜亮,在油灯下,仿佛如波涛荡漾,而在手帕的一侧,正绣着两个小小的字——千遥。齐大娘将手帕塞给程千遥,道:“千遥,这是那日你从狐狸化作人时衣服中便有的,或许与你的身世有关。从今晚起,你就离开齐家村,走得越远越好。”

  程千遥接过手帕,露出疑惑的神色。尽管他在齐家村已经像人一样生活了一年,可有时仍保持着小动物的懵懂气息,就譬如此刻,他根本不懂得自己熟悉的程家老夫妇,为何要在这深夜里,将他拉出门去,赶上家里唯一的一艘小船。

  齐大娘将那个墨蓝色包裹紧紧捆在他的背上,又和程老爹两个人使劲地推着小船。河岸边的浅水将两个老人的衣裳裤子打湿了不少,他们俩,喘着气,在水中费力要将小船推得更远,希望它顺着水流,载着程千遥远远离开。程千遥趴在船舷边,似乎想要从上面翻下来,同他们一道推船。老两口站在水中,着急地不住用手比划,程千遥懂了,他们是在说,听话。

  听话,不要动。乖乖待在船上。饿了就吃包袱里的食物。累了就好好睡觉。我们不能再陪你,你要自己一个人去别的地方。

  齐大娘看见小船顺着风,漂流而下,想起程千遥方才那湿漉漉的天真目光,她在心里默默道,千遥,再见了,千万别再回来。

  第二日上午,果然有人来敲门。程老爹打开门,见门外围着不少人,最前面的正是村长和他带来的一个除妖师。齐大娘见状,连忙迎上前去,慌慌张张道:“村长你们可来了,那妖,那妖已经跑了。他还会再回来吗?我和老头子该怎么办呀?你们可要救救我们呀。”

  “跑了?”

  “对。”程老爹说,“今日一大早,我们起来,便看不到他的踪影。许是这小妖察觉了什么,自己跑了。”

  村长环视屋内,确实是一片空空,只好道:“跑了便跑了吧,倘若他再回来,你们须得立即告知于我。”

  一群人扑了空,为这早想一见的捉妖好戏搭好了台子,今日却没人来唱,难免有些失望。那除妖师却一声喝道,慢着。只见他走进屋内,凝神细看,又拿出一只白色蜡烛,用手一拂,这蜡烛登时就亮了起来。他端着这蜡烛在屋中踱步,大家伙看见,这屋中几个角落,忽然现出几片蓝光。除妖师走进一处,拖出一只大竹筐来,厉声问道:这是何物?

  他们看见,屋堂正中央正是他们熟悉的那山野果子。

  霎时间,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齐大娘和程老爹。

  “原来,是你们搞的鬼。”有人怒道,“是不是你们与那小妖勾结,让呈禾山的果子藏到了你家。”有一些人直接走进程家,把那些藏着果子的大碗、水缸和竹筐子翻倒,踢倒,地面上,满是滚落的蓝山果。

  “我想还不止呢。”齐二祥从人群里挤进来,“那条河定也是他们搞的鬼,那晚我可亲眼看见,那小狐妖往河里放了一条奇怪大鱼。”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程老爹挥动双手急忙否认,“千遥不是妖,我们也没有做这些事。”见众人俱是不信,程老爹继续道:“你们相信我,千遥不是妖,他救了我两次,他是山中的圣灵,这也是他变给我们的。他真的不是妖。”

  有人高声打断道:“他救了你,关我们何事!没有山果子卖的,不是你家,捕鱼死在河中的也不是你家。要我说,定是你们与狐妖做了什么交易,好让他偏袒你俩。我猜,那狐妖断然不是自己跑了,而是你们放走的。”

  “没有,我们没有。”程老爹的话在众人重重叠叠的愤语里既没了声量,也没了形状,只被压成瘦瘦小小的一片,飘飘然落在地上,任谁都能来或轻或重地踩上两脚。在这纷纷闹闹中,却听齐大娘道:“是我把千遥放走的,跟我家老头子无关。”

  她盯着闹哄哄的众人,道:“我家千遥不是妖。就算是,又如何?不结的山果子也好,河中的大风浪也好,都不是他害的,你们所言,不过也只是种种猜测,谁有实打实的证据?就算是你齐二祥,我们又怎知不是你编了谎话,添油加醋地污蔑他。”齐大娘瞪着周围挨挨挤挤的村民,“若你们真要归罪于他,那就把我捉去打死好了。”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慨然,大家霎时间安静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抛出了一句话,“万一这程老爹是妖呢?那日他明明被山吞了,结果又活着回来。”

  “对,万一他是妖冒充的呢?”

  “不可能没有妖,不然这些怪事如何解释?”

  “除妖师,你快看看这老头是不是妖变的。”这话一出,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不曾说话的除妖师身上。只见他走过来,凝神地看着程老爹,这老头脸上满是惊恐,已经难以辩白什么。除妖师神情肃穆,如同要宣布一件何等庄严的事。但是,他却没有说话,只是朝众人缓缓点了点头。

  人群里一阵喧腾,程老爹和齐大娘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两句话,便被人用锄头敲昏在地,架着走了。更多的人却是留在屋中,去翻找、捡拾散落四处的野山果。除妖师同他的弟子走出程家,他的弟子恭敬而不解地问,“师父,那程家老爹真是妖吗?”

  除妖师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道,这齐家村需要有一个妖。弟子仍是不明白。除妖师心道,笨。当然,他也不能告诉他的弟子,倘若齐家村没有妖,之前同村长谈的那一大笔酬金,可不就泡了汤了。

  程千遥却并不知道齐家村中发生的一切,他顺水而去,也不知要漂流至何处,开始时,他颇为新奇,看那岸边的山山水水,饿了便打开随身的包袱,倦了便躺倒在小船中。水的气息柔柔地包围着他,让他想起那个洁净的、温暖的又小小的房子。夜里繁星当空,他仰头看去,一种辽阔的孤独席卷了他。这个从来不知愁的狐狸小少年,忽然坐了起来,他的手拂上船舷,船极快地逆流而上。

  程千遥飞奔下船。他回到了齐家村,来到程家。屋中没有人。他看见屋前立着一根新鲜砍下的长竹竿,还带着许久才会褪色的青翠。他抬头望去,见竹竿上用粗麻绳挂着两样东西。

  程千遥在程家得到过许多的东西。一盏昏黄的油灯。细麻质地的新衣裳。被阳光晒了又晒的嫩青软被。白色的粗陶碗。芦苇杆编的小狐狸。木头做的陀螺。一本薄薄的破损的歌谣集,他发不出声,总有人用旧泉水一样的声音替他慢悠悠地念。

  如今,它们都被掏空了,扔净了,不知散落于何处,只剩下两副薄薄扁扁的皮囊,像年岁太久而泛黄的纸张,悬在空中,呼呼飘荡,不胜雨打风吹去。

  程千遥的眼里蓄满了眼泪,他还不了解这是眼泪,他以为是自己太伤心,被眼睛知道了。他用手去擦,可总擦不尽,他的双手沾满泪水,这下连手也知道了,他那温热的累累伤心。

  这个独自在山中长了一千年的小狐狸,终于发出了他在人世间的第一声——是那般凄厉悲切的一声呼号,仿佛他初初认识这世间时,就已然被刻上的一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