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云城回来算起，傅风回到程家，已是一月有余。
在程家，他每日睡到天光大亮，程千遥也不催，任他去了。待他醒来，只听闻风摇碧树，叶子沙沙响，又夹了一树的鸟声啁啾，溪水溅石般，清凉，细碎。他的房间是靠近后院的。
早膳总是蒸好在锅中，一揭开，热气扑面。汀兰楼的红栗糕，西街铺的黄金饼，蓝瓷碗中醇豆浆，极细腻的白，这是程千遥自己挑豆子细细磨的。他是个惯于早起的，每日傅风回见到程千遥，他已经坐在铺子里，懒懒散散，翻着些闲书。这日看到傅风回起了，他笑眯眯地问，小道长可有好梦？
傅风回摇摇头。说来也奇怪，他在这里整日里朦朦胧胧地睡觉，却是连梦也不曾有过一个。
程栖早就飞出去找人玩耍，铺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千遥看傅风回提了根鸡毛掸子，去拂那一排排木质或铜质的古董器物上的灰尘，拂完了，又找来洁净的软布，去擦另一立架子上的玉器。这个也做完了，他便无事可干，只好像程千遥一样，坐在铺子里的椅子上看看闲书。
程千遥心知肚明，嘴上仍是一副关切口吻，“我们小道长，怎么一脸忧心忡忡的呀？”
傅风回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道：“程老板，你这儿是生意不好吗？”
“小道长原来是替我担心。”程千遥饮了一口茶，语气有些无奈，“没办法，我们做古董买卖的就是这样，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难成一桩，只能慢慢等着生意它自己上门了。”
傅风回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程千遥这才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难不成小道长是担心没活干，迟迟抵不了那把赤玉斩妖剑的债，回不了你的寒碧山吗？”
傅风回一听，难得的有一点手足无措，说：“我现在无事可干，倒真像来你家吃白食的了。”
“这你放心，我家多添一碗饭罢了。你寒碧山的债，来日方长，慢慢抵吧。”程千遥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道:“你若是无聊，明早可跟我去早市转转。”
傅风回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程千遥果真来敲他的门。
说好是逛早市，程千遥却带他拐进一条小巷，巷中的青石板很长，穿过去，眼前便豁然敞亮起来——这里原来通往一条十分宽阔的长街。
此时天色微白，蒙蒙透出一点亮色，街上却已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条街上全是店铺与小摊，挨挨挤挤，热气腾腾。卖瓜果的、卖鲜蔬的、卖鸡鸭的、卖猪肉的、卖鱼的、卖纸的、卖伞的、算命的，再往北望，是绸缎店、药材铺、典当行，一座酒楼静静地，立在路口，这便是汀兰楼。
一个挑担的汉子不急不忙，在街中慢悠悠穿行。他的两担花是天不亮刚折的，还带着新鲜的水汽。
一个年轻人叫住了他，然后从担中挑出一捧来，粉白色，薄胭脂一样的花朵。他买了花，转头看见程千遥，十分高兴喊道：“程大哥。”又向一旁的傅风回问好。
这年轻人是程家隔壁铺子的当家的。程千遥打趣道：“林兄弟好雅兴，一大早的，就是来买这几枝花吗？”
年轻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是给我家娘子买的。马上还要去买些鲜鱼，今日家中有客人要来。”
程千遥用手一指，说：“那边是石老头担来的鱼，十分新鲜。你若还不赶紧去，一会儿可买不着了。”那年轻人一听，赶忙向他二人告辞，急急往那边走了。程千遥和傅风回从长街这头转到街那头，回去时，手中各种东西，也满满当当的。
程栖回到家中时，照例往厨房一钻，看看程千遥今天做什么吃的。厨房里，傅风回正站在锅前，不停翻炒着，旁边切菜的，却是程千遥。程栖凑过去，看了一眼锅里的菜，又看了一眼傅风回，才说道：“傅道长做的，这能吃吗？”
傅风回耸耸肩，答道：“放心，保证不会给你俩下毒。”
程栖啧了一声，“这种珍馐，还是给我那福大命大的千遥哥哥吧。”
那菜端上来，程栖见程千遥是夹了一筷又一筷，还与一旁的傅风回有说有笑的。真有这么好吃？程栖也伸出筷子夹了一点来尝，刚嚼了两口咽下去，便听见傅风回真切地问，阿栖，味道如何？程栖本想说点好心的实话，却看见一旁的程千遥重重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即道，太好吃了，您说您来当什么除妖师啊，多可惜，要我看，汀兰楼的师傅都差您一截儿。您该改行当厨师去。
傅风回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道：“不瞒你们说，我从小便有些尝不出饭菜的味道，酒也是。这些东西在我嘴里，好像都是一个样，说不出好吃，也说不出难吃。以往在寒碧山上，都是大师兄做饭，这次进厨房，还是程老板说让我来练练手。阿栖，这味道真的不错吗？”
程栖不住地点头，看见程千遥向他递过来的欣慰眼光，程栖心里一声长叹：程千遥，你这是作孽啊。
吃完了饭，正是烈日炎炎，程千遥不知为何又转出门去，留下程栖与傅风回守着铺子。他俩干脆去后院下棋。
这棋正是程栖教的，两个人坐在树下，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也算不上对弈，只是有一着没一着的你来我往，口中的话也是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傅风回问：“听我师父讲，你们狐族中分为好几支，各有不同。阿栖，你和程老板原是哪儿的狐狸？”
程栖想了想，道：“你还记得五云城那只害人的狐狸吗，我同他一样，都是魅狐，我们这一支善于以虚幻之术惑人，所以当日我才觉出那个花魁的不对劲。至于我哥，他好像是呈禾山的一只瑞狐。”
“瑞狐？那倒是很珍奇的一支。”傅风回喃喃自语，随即又反应过来，“你们不是亲兄弟？”
“当然不是，我是他救下养大的。”
程栖道：“我无父无母，从小跟着他长大，心里自然是拿他当亲哥一般。不过，他不怎么爱提自己的事，也从不与自己同族的来往。”
说起来，狐族中瑞狐这一支，本就是天地灵秀之物，数极少。瑞狐通身淡赤金色，华彩妍丽，其眼深碧，清透如翡。但要说最珍贵的，还属瑞狐的心。据说它们的心，晶莹剔透，质如水晶。倘若能食得一颗完整的瑞狐之心，人能容颜永驻，长生不老，妖则可极大地增进修为，免去成千上万年的修炼之苦。不过极少有人或妖得到过这样的一颗心，因为瑞狐一旦死亡，其心也会随之破裂，如普通凡物一般了。
而瑞狐若是修炼成妖，化为人形，均是绝色姿容，世间少有。曾有一个传言，说是某国的一个皇帝，最爱搜寻天下美人，听闻瑞狐狐妖美貌惊人，心中大动，便传召国中最厉害的十位除妖师一起，要他们为自己降来一只。瑞狐行踪难觅，那十位除妖师千山万水地苦苦探寻，最后终于为皇帝献上了一只。那皇帝一看，竟是个公狐狸。皇帝本人只爱女色，见了这男狐妖，仍被迷得颠三倒四，将他囚在深宫大院里，后有一日，那狐妖逃脱了除妖师设下的重重桎梏，在皇帝上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那皇帝生吞活剥了。
程栖说，自己也曾拿这传闻私下悄悄问过程千遥，程千遥听后只道，十个除妖师？恐怕不够。瑞狐本就珍奇稀少，更何况修炼成妖的呢。区区十个除妖师，怎可能捉得住一只成年瑞狐狐妖。这就是一则无聊闲话罢了。
傅风回听罢，暗自想，所以程千遥也有这么厉害么？改日且试他一试，探探他的底。不过，既然他这般厉害，为何除妖时又只靠那些珍奇的器物？
这边傅风回正想着，却听见铺子里有些响动，二人以为是来了客人，出去一看，才知道是隔壁铺子的林家大娘，和她三岁的小女儿。
林家大娘提了一个圆溜溜大西瓜，小丫头怀里抱了一个稍小的，原来她二人是过来给程家送西瓜的。程家与隔壁素来交好，今日林家大娘的乡下表姐送在她家度夏的林家小丫头回来，还带了一筐自家的西瓜，于是林家大娘挑了两个好的，在井中冰了一阵，给程家送了过来。
傅风回赶忙一边道谢，一边去接那两个西瓜，正准备转身把西瓜放下，却被那小丫头柔柔的一只手，抓住了衣角。她稚声稚气地问：“你就是阿娘说的那个帮工哥哥么？”
林家大娘在一边偷偷笑。她今日跟表姐闲话，说隔壁铺子来了个极俊俏的帮工，倒被这小丫头听进去了，下午非要同她一道，嚷着要来看看。
程栖顺手把俩西瓜接去，说，就是他。
小丫头扬着脸问：“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呀，我听说做帮工很辛苦的。”
傅风回也想逗逗这个小姑娘，说：“他们骗你的，一点也不辛苦。我每日就是睡觉、闲玩、看书、发呆，连饭都是他们做好的。”
林家小丫头若有所悟，“这不跟我家嫂嫂说的一样吗？帮工哥哥，难道你也是程家大哥讨来的新媳妇？”
这话一出，惹得在场其余三人都笑声连连，尤其是程栖，笑得最是响亮。林家大娘轻轻拍她的头，“胡说八道，你嫂嫂可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利利落落，哪像你说的那般。”说完了，又意识到不妥，连连道歉，“傅小兄弟，我不是说你不做事。诶，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是程家的新媳妇。这小丫头，童言无忌。”
程千遥恰好握着两封信走了进来，道：“还没进门就先听着你们的笑，这是有何事，这么开心？”
程栖抢着说道：“林家小妹妹说你讨了个新媳妇。”
“是吗，我的新媳妇在哪儿？”
程栖话里伴着笑，“不就在那儿吗？”
本来傅风回也和他们一起，笑那天真的孩子话，可对上程千遥看过来的满眼笑意，忽地一怔，心里像蒙了层极薄极软的轻纱，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他轻轻偏头，不自知地躲了程千遥的目光一下。
程千遥走到林家小妹面前，弯下腰揉揉她的头，笑道：“你这小机灵鬼。”又从身上掏出一包甚是好看的糖块给她。小丫头本是在大人们的一片笑声中迷茫着，接过那糖，也咧开嘴笑起来，脆脆的，啼鸟一般。
待到林家母女走了，程千遥把程栖和傅风回叫过来，扬了扬手中的信。
第一封是频旗道长寄来的，说他终于抓到了那只作恶的狐妖，将其封印，带回了五云城交差。至此，五云城女子消失一事，总算有了解决。信中还附上了一张银票，是频旗酬金的一半。
程栖道，想不到这频旗道长还挺大方。
傅风回问，那频旗道长还会再去五云城找方小姐的麻烦吗？
程千遥正低头拆着第二封信，说，这倒不会，我向他做了担保。频旗无论如何也会卖我一个面子。
“哦？程老板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很久之前，我曾救过他一命。”
程千遥说完，又把第二封信扔在一旁，道：“看来，我们又有得忙了。”
程栖把信拿过来读了读，一本正经地对傅风回道：
“这下你可不能好吃懒做了，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