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10章 朝露·十

  绾春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她衣饰凌乱,面色苍白,目光也空、也散,像小半枚银月亮。她像没听见程千遥的话,口中唤起绫儿、绣儿,可无人应答,于是干脆自己坐在那一面清澈的大圆镜前,梳自己的头发,理自己的衣襟。她的发中别着一朵玉质小芙蓉,已经歪了,她取下来,又仔仔细细簪好。

  程栖刚想出声,却被身边的程千遥和傅风回同时制止了。

  房间里静静的。

  绾春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是那样的洁净,好像从不惹新的旧的尘埃。

  她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程千遥三人,忽然说道:“人人都夸我的眼睛特别。他们说,简直夺魂摄魄。”

  她笑起来,又道,可我还是屏儿的时候,弄影姑姑第一次见我,说的是这丫头眼神淡,做婢女都显糙了点儿。

  我爹娘低声下气,给弄影姑姑说好话。虽然是卖女儿,不过跟市集里卖菜也没有差别,我是萝卜,是青菜,别人看来看去,挑挑拣拣,还要压一下价钱。但有人要总算是好的,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底下又有一个小妹妹,那年地里遭了灾,总得想个法子活下去。

  之后我跟着弄影姑姑进了流玉楼,怀里揣着娘塞给我的白馒头,我只咬了一口,就被弄影姑姑打掉了,她带我去吃饭,两道菜摆在桌上,我很饿,吃得很快,连菜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后来回想起来,只能记起那些菜,样子特别好看。

  流玉楼里什么东西都好看。食物好看,碗碟好看,桌子好看,灯盏好看,连窗户也好看。人最是好看。我是好看的另一面。

  我睡在第一楼的一个大房间里,那里还有十四个婢女,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还小。我们要很早起来干活,许多杂活,必须在傍晚之前干完,因为流玉楼是属于夜晚的。一到晚上,我们就必须回去那个大房间。弄影姑姑不许我们发出大的声响,房间里也并不点蜡烛,很黑,大家只能躺着,悄悄说话。没有人跟我说话。有时候有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细细窄窄的一寸,我就用手去摸那一点点月光,心里很高兴。我盼望有月光的日子。

  后来有一天,一个管事的嫲嫲告诉我,绿萱姑娘正缺一个贴身婢女,她说我手脚麻利、性子柔顺,便让我填了这个空缺。

  那时候房里的大家都梦想有一天能成为姑娘们的贴身婢女。你们知道吗,婢子跟婢子也是不一样的。如果能去伺候她们,照料她们的衣食起居,不仅轻松不少,晚上也不用关在黑漆漆的大房间里。更好的是,还有有机会到岸上去。因为姑娘们有时会支使自己的婢女去帮她们办一些小事,她们自己是不能上岸的。

  我就这样长久地待在了绿萱姑娘身边,和另外三个婢女一同伺候她。以前还在大房间时,常听她们说起,流玉楼有些姑娘是如何苛待自己的婢女,但好在绿萱姑娘并不是,她待我们很好,像对待小猫小狗似的。自己的良善太多了,没地方使,便赠一些边边角角给自己亲近一点的,人也好,小猫小狗也好,总归是受用的。

  我的琵琶就是绿萱姑娘教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忽然有一天对我说,屏儿,你喜欢这琵琶吗?我可以教你。我点点头,心里又惊又喜,我确实很喜欢那琵琶声,许多次倚在角落,偷偷听绿萱姑娘弹,她弹得真好,月光一样的声音,我暗暗想,如果我也能够像绿萱姑娘那样就好了,可我的手生来就是做粗活的,是照顾别人的。

  绿萱姑娘教我的曲子中,我最喜欢《万里春》,弹得最好的也是那一支。有一次我抱着绿萱姑娘的琵琶下楼去,那是流玉楼最好的一把琵琶,在我怀中,是如此的沉甸甸。我的手摸到上面的细弦,忍不住想弹拨起来,可连声音都没响,我一脚踏空,那琵琶也被我摔在地上,我顾不得疼,赶紧爬起来看,到底是把它摔坏了。

  我很愧疚,绿萱姑娘却不以为意,说再好的琵琶坏了就是坏了,说着便不要了,就给了我。有一次,她让我去岸上的造乐坊,买一支玉笛回来。我把那琵琶也带去了,心想或许能够修好。过了小半个月,我去取那琵琶,老坊主告诉我,只有面上的一处深痕,是无论如何也复原不了的。修这把琵琶花了我积蓄的不少银两,但我很高兴,这是我的琵琶。我常偷偷在无人的角落弹起它,除了绿萱姑娘没有人知道我也会弹琵琶。可有一天,绾春姑娘也知道了。

  我在一楼里的南角处,不知怎的她也来了。我很少见到绾春姑娘,她是五云城的第一美人。她见我身抱琵琶,说,这不是绿萱的琵琶么,你喜欢?我垂下头,不知怎该怎么回答,竟伸出手去,想把琵琶递与她。她摇摇头,伏在半开的窗前,看水面上波光粼粼,她看得很认真,我不敢出声打扰,只听她道,从这个角度看去,这片湖好像海。

  她对我笑了笑,她真好看。她说自己其实是在海边长大的。绾春姑娘那一夜看了很久的湖水才离开,她嘱托我不要告诉别人此事,她还说,下一次,还是在这里,想听听我弹的琵琶曲。

  可我还没有再一次在南角见到绾春姑娘,我的琵琶便被王大砸烂了。他管着楼里护卫,倘若我们这些婢女要到岸上去,也需征得他的同意。不知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我有一把很好的琵琶,便想来抢走。他一贯这样霸道,常常从我们这些小婢子这儿拿走些姑娘们赏的东西去卖钱,倘若是平时,我也就依了,可这把琵琶我怎么也不愿意。他便亲自领人一道,当着我的面把它砸烂了。我只好把这些碎块捡起来,用布包好,我还是舍不得扔掉它。

  我有一把琵琶,这是我的第一个秘密。我还有一只狐狸,这是我的第二个秘密。

  狐狸是我救下的。那日我去城外办事,在一片荒地里发现了这只狐狸,它受了重伤,浑身是血。不知为何见它那可怜模样,我心里竟为之一动,把它藏起来带回了流玉楼里。我小心地照顾它,还偷偷熬鸡汤喂养它。几天之后,我却发现狐狸不见了。

  我十分担心,害怕是有人发现了它,将它扔出了流玉楼,但那天晚上,那只狐狸又回来了。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消失,又是如何回来的,这一次它来,竟衔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全是金银珠宝。

  第二次狐狸再来,仍旧是夜晚,它来到我的房间,在房间内四处走动,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它从床下费力拖出一个包裹,那是我那把碎了的琵琶。狐狸围着那包裹转了几圈,我看见那些碎块又变成了一把不同模样的新琵琶。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它却没有再停留,跳上窗台走了。

  很久之后,那狐狸都不曾来过,我想,它或许是来报恩的,恩情已还,它不会再来了。可就在一个深夜,它又来了。

  我那时候还在睡梦中,那只狐狸却跳上我的床,用力地咬着我的衣角。我迷迷糊糊醒来,却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屏儿,你醒了。”我环视四周,月光将屋内照得明亮,只有一只我身边的狐狸,并不见其他什么人。那声音又响起,“屏儿,是我,我就是那只狐狸。”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媚,轻柔。

  我看向这只狐狸,它也正看着我。它道:“快跟我来。”我轻手轻脚,随着它的脚步,它却去到了第五楼,那正是绾春姑娘的地方。

  这是夜最深的时候,流玉楼虽是灯火通明,第五楼却是一片寂静。我提了盏小灯,跟在狐狸的后面,在第五楼,一片幽幽的微光里,我惊得跌坐在地。

  那绾春姑娘竟用一根白绫,吊死在屋内的梁木下。

  我立即站起来,想要叫人过来,却听见那娇滴滴的声音又响起,“屏儿,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那狐狸走到我面前,抬头看着我,“屏儿,你想过绾春那样的人生吗?她如今死了,我可以让她消失,把你变作她的模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屋内。这里是多么的华美精致啊,就连同一片月光,照进来,都更柔软,更明亮。我听见那狐狸声音低低的,“你难道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你喜欢的东西,是别人不要了随意给你的;你珍爱的东西,是别人几句话随意可以夺走的。如果你成为她,你便有着最动人的美貌,住在流玉楼最明亮的房间,穿着最柔软的绫罗绸缎,戴着最耀眼的珠宝首饰,你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他们都依着你,捧着你,爱着你。”

  “你愿意吗?”

  我想没有人会不愿意,我感觉自己近乎是痴了般点点头。

  狐狸在我心口植入了一朵花,顷刻间,我就这样变成了绾春的模样。但我与她到底不同,容易露出破绽,但凡与我接触的人感到丝毫不对劲,我心口的那株花便会发出幽幽暗香,使其恍惚,忘记那般感受。我以为狐狸是在帮我,后来我才知道,这头狐狸骗了我。

  那朵花由它的血变化而成,它说,这样才能维持我的容颜不变,其实,是这样才能控制我。有一次我夜半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床榻之上,而是抱着一把琵琶站在五云城的街巷。我想走动,手与脚却并不受控制,而是自顾自站在原地弹起了那把琵琶。我看见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她双目空洞无神,在这琵琶声中直直朝我走来,在我面前停下。我看见我伸出手来,指端长出细细的红线。我看见那红线缠住她,她一点一点消失。我看见我就这样吃了她,她没有丝毫挣扎。我制止不了我,我变成了一个长着绾春模样的吃人妖怪。

  我听见那狐狸在我心里轻轻笑,“这才是第一个而已,记住,你还要为我吃掉十四个年轻的女子。”

  狐狸告诉我,别想办法剜出心口的血花,一旦血花离体,我也活不过几日。只要我老老实实吃掉十五个女子,补足它的血气,此花自会消融于我的体内,从此,我可以作为绾春,一直活下去。

  我别无他法,只能做它的傀儡,吃掉五云城内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开始我也十分惊惧和后悔,到后来,不知不觉竟也麻木了。那狐狸说,年轻女子的血肉鲜嫩、水灵、洁净,是全天下易得之妙品。我看见镜中自己的脸,会觉得十分恍惚,这不是屏儿的脸,或许也不是绾春的脸,这只是被我吞食的那些女子的昨日与明朝罢了。她们的消失,闹得城中人心惶惶,我担心终会被人识破。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客人在闲谈中告诉我,官府已经暗中委托了一位极厉害的除妖师过来,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十分恐慌,狐狸告诉我,它自有办法。它曾偶然发现五云城中还有一妖,便是方家的女儿方寄秋。狐狸说,就让她做那替死鬼。当然,这只是短暂的障目之计,它会在此期间离开五云城,而我也不要轻举妄动,待到暂时的风平浪静后,再吞食两名女子,就算是来了何等厉害的除妖师,便也不能发现了。

  它让我写信给一位名为陈涣庭的人,告诉他方寄秋正是那害人之妖,请他帮助刚来到五云城除妖的频旗道长,在方云踪寿宴那天,一举除掉此妖。信中同时说到,方寄秋是妖的证据在方家那个僻静处的花园之中,道长至此,自会明白。

  那证据便是十三个女子的魂魄,被狐狸用它的妖法变作十三朵莲花放在了方家花园。夏天本是莲花开放的季节,方寄秋恰巧不在,方家并无人在意那些忽然开放的莲花。方家盛宴那一天,我也去了,一来是为了保证事情顺利按着计划进行,二来是要送去第十四莲花,那是绿萱姑娘的魂魄。

  那日白天绿萱来找我借琵琶,那么多的乐器里,她却偏偏弹拨了一下曾是她的那把琵琶,虽然狐狸复原它时,已经换了它的模样,我害怕她看出端倪,找了个托辞,让她晚上再来找我。我虽将其藏了起来,她却说道,那把琵琶似乎极为熟悉,而且问我,为何我所弹的《万里春》和她一模一样,包括那个细微的改调处。

  她真是聪慧,还问,我是不是屏儿。我怎么能告诉她答案呢,我伸出手来,像吃掉那十三个女子一样,不留一点痕迹,把她也吃掉了,将她的魂魄变成一朵莲花。只有一点不一样,绿萱是我第一个主动吃掉的女子。那时我忽然意识到,我真真正正地变成了一只妖。

  方家生宴那日,陈涣庭果然带着频旗道长来此,将那小妖捉走,但是他太得意忘形,忘了将最重要的证据告诉频旗道长,好在此人惯会添油加醋,一见那小妖显形,大家也都深信不疑。只是,后来狐狸告诉我,花园中的锁魂术不知被何人解开了。

  程公子傅公子,那锁魂术是你们解开的吧。那狐狸思来算去,却算不到你们会出来横插一脚。那位频旗道长说不定能依着那朵血花,找到它的踪迹。

  屏儿还想说什么,门却被急急一下撞开,红榴几乎是扑着闯进房间,将她扑倒在地。她拼了命地用手去掐屏儿的脖子,嘶吼道,“竟然是你杀了绿萱姐姐。”

  红榴不知绾春今夜有客人,拿了一罐珍贵的香膏上来找她,却听见房间内有别样的异动,不似平常的欢歌笑语,好奇之下,她才悄悄藏在门外的暗处偷听,却听得是她害了绿萱。

  红榴的眼泪落在绾春的脸上,几乎是大声嚎啕,“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我明明与她约定好,要一起攒钱,一起离开流玉楼。我们会一起开一家小铺子,我们说好要一直无忧无虑,高高兴兴。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话说到后面,红榴的声音已经有些喑哑,手上也松了劲儿,她像失了魂一样地站起来,看着地上的人,缓缓又道:“绿萱姐姐还曾说,待你生日,要送你一把新琵琶。”

  “屏儿,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屏儿看着红榴,她几乎是茫然的,忽而又大笑起来,似乎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她方才撒了谎,说自己是受狐狸的蛊惑才想变成绾春的模样。她知道,不是的。她并不想说出真正的理由,那反而显出她的难堪。

  她不是想要那些最好的东西,也不是想要人人都依着她,捧着她,甚至爱着她。她当时只是想,那样美的一个人,满身都是光彩,和卑贱如草芥的自己不一样,成为那样的人,是不是就拥有做得选择的可能呢?

  那样的人,不会是被家人抛弃的那一个,不会是形单影只的那一个,不会是偷偷摸着月光的那一个,不会是任人夺予的那一个,不会是随波逐流的那一个。她会得到一个进退皆宜处,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可等她真成了绾春,才明白,流玉楼里所有的好看,都是称足了银两,端出来专供他人欣赏的。五云城第一美人?还不是做假花一盆,招揽多得数不清的手伸出来,拂她的枝枝叶叶罢了。

  而真有人浇灌而下的一丝爱怜,看起来多像是几滴深情的眼泪,淋到心里,才发现不过是些不厌其烦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对自己的那点偏爱。

  毕竟,他们天生的自怜劲儿,多得简直无处安放。只好匀一些出来用在女人身上,说这叫爱怜,叫倾慕,叫惟愿拜倒芳裙下。他们当她,是翻云覆雨手的一点暗香,金天银地里的一朝风月,是自己诗中的一字、画上的一笔、曲里的一弦。

  她的万紫千红处,于他们,当然是宜人的,温和的,如同软绵绵一片幻梦,是决计不会与他们刀剑相向,一比高下的。他们就是要她貌美,就是要她才高,这样,她才越有资格被绣在他们衣袍的一侧,或做他们的佩环当啷响。

  她想起狐狸问她,“屏儿,你想要绾春那样的人生吗?”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是她自己痴傻。绾春的人生,当时不就在她的眼前吗?

  一根白绫罢了。

  屏儿看着眼前泪痕未干的红榴,“是我对不起绿萱姑娘,我又何止对不起她一个呢。我的血花已剔,活不过几日,我的确是本来就该死的。”她走上前去,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红榴的脸庞,“可你呢,你以为走出流玉楼便能得到自己想要了吗?难道你未曾想过,我们本不就是从那外面,走进这里面的吗?”

  屏儿擦去红榴的眼泪,她的声音平静而轻柔:

  “红榴,这五云城何其之大,这天下又何尝不是?可我们,我们能去哪儿呢?”

  她抬手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银钗,用力往心口刺去,一旁的傅风回出手更快,陡然打掉她手中的银钗。

  那银钗掉落的一声脆响,却被两扇木门骤然关上的声音掩住。竟是弄影姑姑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