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8章 朝露·八

  十四年前,那一年的冬天的确很冷,那时的方云踪也还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他住在柳云桥,有一家布匹铺子。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夜里下的,雪下得很大。方云踪早已醒来,乔采容正帮他收拾着,将几匹好布料小心地包起来,今日方云踪与客人约好,要到七霞城,把客人预订的货物送过去。

  方云踪走进屋内,乔采容见他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却一身雪花,她问:“陈家兄弟准备好了没?你们互相有个照应,我倒也放心一些。”

  方云踪却道:“涣庭说他不去了,天冷,他腿骨子疼,他的那批货,我顺带替他送了。”

  乔采容一边为他收拾随身的干粮、药物,一边玩笑般答道:“你的腿骨子也该学学陈兄弟的,天气不好就偷偷懒,我想,客人也不是不能体谅。”

  她送方云踪到院外,马车已经备好了。四周俱是一片黑,只有二人手中提着的一点微光,照见雪遽然而下,方云踪没有多言,架着马车在风雪呼啸声中驶去了。

  三天后,方云踪如期归来,一切都十分顺利,他还为女儿带回一只瓷做的白兔。方寄秋喜欢小兔,家里也养了两只,都养得圆滚滚,动起来,像团欢喜的雪。

  晚上在饭桌旁,方云踪见女儿对瓷兔爱不释手,忽然讲起了一个故事,他说自己曾救过一只野兔子。

  就在昨夜,他回来的途中,天又下起大雪,于是他在路过的一处山脚边停下,那里有一座破庙。说来也巧,庙里正有一堆零散木柴,方云踪蹲下来,拾捡着木柴,却发现里面有一只野兔,皮毛上都是血迹,已经奄奄一息。方云踪当即用随身的药品帮它止血,用布包扎好伤口。第二天离去的时候,还特意将这只野兔子藏在不易发现的地方,以免有人过来,将它拾去吃了。

  方云踪并不知道,这只野兔子原是神云山上的一只小妖,名叫俏雪,因和一狼妖缠斗,受了重伤才不得已逃至这个破庙。他当时尽了力,只希望保住这小东西一条性命。

  那日方云踪走后,俏雪的朋友随青终于在此觅得她,将她带回神云山。没想到两年后,俏雪却说,要到人间去,去报方家的恩。她想,她虽然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妖怪,可怎么也比人厉害,人的一生多短呀,就像朝露。她去人间一趟,守着那好心人,免他苦辛,免他灾祸,顺心顺意地过完一辈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随青听了直笑,“我知道你早想去人间瞧瞧热闹,这下有了报恩的借口,倒是谁也不好阻拦。”他送她至山脚,又道:“若有困难,便来找我。”

  俏雪去人间寻觅,在五云城找到了自己的恩人,没想到却听见方家一家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让俏雪心里也下起大雨,她第一次到人间,并不知道人间多的是这样的声音。俏雪心中陡然升起一念。只在刹那间,方家家中的灯盏全都熄灭,可没人顾得上这一片突来的黑暗,那汹涌的伤心像一条河,把黑暗都淹没了。等到屋里再次明亮之时,方云踪怀中冰冷的小丫头忽然又有了温度,她的大眼睛轻轻地眨着,凝视着面前陌生的两张脸庞。

  俏雪知道,从此后,她就是方家的女儿了。

  俏雪急匆匆被迫当起了一个人,偶尔不免做出些奇怪之举,好在方寄秋本身尚是年幼,大家也只当做是孩童习性。后来,俏雪才知晓,方寄秋并不是方家的第一个孩子,原本方家夫妇育有一子,可惜赶考途中跌落悬崖,摔死了。方寄秋是方家的老来子,甚得爹娘的喜爱,俏雪借着她的模样,倒也无忧无虑地在人间过活。

  俏雪自己是个孤儿,在神云山漫山遍野地跑,身边只有个一起长大的灰兔子随青。如今为了报恩化作方寄秋的模样,在人间十余年,才知道凡尘里的女儿家,大都是各有各的身不由己处,她是一只妖,却得了这对凡人全心全意的庇佑。那时候,他们一家三个人,常常去柳云桥的长街散步。柳云桥的柳树碧绿而高大,他们有时走在街边,看风吹得柳枝慢慢摆动,俏雪牵着爹娘的手,在这长街上笑闹,俏雪想,人间倒真是比神云山有意思。

  如果不是乔采容突然害了重病,她并不知道,人跟妖,到底不一样。人会病,会老,会死,如朝露之晞,转瞬而已。俏雪看见她的娘亲,静静地卧在床上。她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粗糙,那从来不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别人叫她作方夫人,尊敬又羡慕,俏雪知道,方家到今天,她没少吃一点苦。她吃了那么多苦,用这双手给自己的,从来只有糖。

  俏雪感到乔采容的手也反握住自己的。她听见乔采容说,寄秋,我想起一件小事。

  乔采容的声音平静和缓,她道:“那时候我们住在柳云桥,来了一个算命瞎子。你还记得他是如何说你爹爹的?”

  “他说云踪,命有富贵,亲缘浅薄。”

  俏雪忙道:“娘,那算命瞎子胡说八道,不可信的。”

  乔采容却道:“寄秋,倘若我就这么去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和你爹。我知道你羡慕许姑娘,想如她那般,无拘无束地去走走,看看。以前我们不许你,不是因为我们认为,一个女儿家少时就该待在闺阁,长大了便嫁作他人妇,而是我们担心。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我和云踪总是忍不住担忧你磕磕碰碰。但你现在长大了。”

  “你只须做一个良善、不害人的人,其余的,就随自己的心意去吧。这方府何其之小,这五云城又何尝不是呢,你且走出去看看那天高地阔。但无论你走到多遥远的地方,也要记得回家一趟,如果那时候我不在,这方家可不就剩你爹爹一人了。”

  俏雪猛地摇头,“娘,我哪儿也不去。”她感到自己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忽然想起第一次来方家,看见的也是凡人的眼泪,她说:“爹爹亲自去寻访神医了,待那神医过来,娘一定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也就在那天夜晚,俏雪前往大淼之境,想采得一种仙草治病。

  大淼之境为一孤岛,四周茫茫皆海,长年浓雾缭绕,据说岛上满是各类珍奇草木,其中有一种仙草,一百年开一次花,状如摇铃,有淡色金晖,花开后盛放百年而不谢,此时摘得,能治人间百病。

  但莫说岛上的雾瘴蔽人眼目,惑其心神,单就是守岛的那只三头白色虎兽,耳聪目明,矫捷凶猛,任谁有天大的本事,都难以踏上这岛上的一寸土。因而这大淼之境,几乎无人探得,岛上的奇花异卉,兀自生,兀自死,若不是几千年前,有一来者闯入此岛,与那三头虎兽缠斗,生生斩下其中两首,最后留得它苟延残喘,这才给了后来者方便。

  俏雪夜登此岛,提了一盏不灭的灯笼,黑沉沉的一片夜色里,一点微光,既不映来途,亦不照去路。俏雪是横了心,搭上命也要找到那株仙草。她做妖虽有百余年,当人的时间却不长,也才短短十几年,并不懂得人间的道理。所谓人之一世,如花开落,不能强求,这道理是无可奈何的道理,也是束手无措的道理。

  忽然一点萤火飞来,孤星一样的白,俏雪跟着它走,脚步急急的,后面的暗赶着前面的暗,也不知走了多久,灯笼朦胧映出一小片花来,都是小摇铃似的花朵,薄薄的淡金色。竟让她找着了。

  俏雪心里大喜,急忙取了一株,正欲回走,一声悠长虎啸震得手中灯笼一暗,危险的气息陡然逼近,她手指捻出一点微火,却见自己眼前出现一个瘦高身影,与那老虎激烈搏斗着。

  是随青!

  俏雪刚想上前帮他,却听见随青的喊声几乎是声嘶力竭,“别管我,快走,药要紧。”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

  俏雪牙一咬,加快了脚步,那一点萤火还在,亮光却更微弱,引着她往回走。她几乎是在跑,一心一意的,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啸,待到察觉天光大亮,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大淼之境,只要飞渡这片荒海,便又回了人间。

  俏雪回了方家,把那仙草悄悄加在大夫开的药方里。一剂服下,乔采容果然病情好转。俏雪一面心里高兴,一面又担忧随青,本想立即回去神云山探探随青的情况,不料在大淼之境吸入的瘴气使她虚弱嗜睡,看起来如同凡人般生病了。

  方家上下都在传,家里难不成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先是夫人,后是小姐,一个接一个地病倒。尤其是小姐,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她和城中消失的女子们年纪不相上下,莫不是被妖缠上。如此这样一传,传到方云踪耳中,竟使他也惶然,因而托了自己的朋友,为他觅得一个可靠的除妖师。

  俏雪心里着急随青,又害怕自己的身份被请来的除妖师识破,故而撒了谎,说许姑娘来信,得知自己的病状,告诉她神云山灵秀至极,宜人修养。方云踪这才派了几个信任的家仆和婢女,和俏雪一道前往神云山。

  回了神云山,才知随青虽然受了重伤,但幸运地逃出虎掌,他在出来的中途,还采撷了另一些仙草,故而已无大碍。

  俏雪这才踏踏实实地放下一颗心,本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去大淼之境采药,可看见对面人的笑,不知怎的,忽然上去将他拥住了。俏雪小小的,那拥抱却很紧。随青一怔,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似的,也并不言语。待到俏雪反应过来,赶紧放开,脸上浮起薄云霞,话也深一头、浅一头,将自己采仙草以及回神云山修养的前后缘由说了个大概,慌慌忙忙地走了。

  俏雪在神云山的那些时日,大淼之境的瘴气已被她排出个七七八八。乔采容来信,说她父亲的寿宴将至,同时请来的除妖师也快要到来,让她做好准备,回到方家。

  她在走之前,去跟随青告别。两人先是说了些零散闲语,临到要走了,随青拿出一颗白色小丸递给俏雪,说它由仙草制成,服下后方能隐去身上所有妖的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冷茉莉香气,那除妖师定不能觉察出她的身份。他还说,人间并不全如她所想,愿她万事珍重。

  俏雪回到家中,待到程千遥三人来过,便以为此事就此揭去,为避免事端,甚至连他们送的小玉坠子也一并扔了。可那天不知哪儿来的道士,逼得她显露原型,这才惹出后来的麻烦事。

  俏雪讲完了,头低低地埋着,也不敢抬起来看方家夫妇的脸。乔采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摩挲,问:“所以这十几年,一直都是你在我们身边?”

  俏雪点点头,又着急地解释,自己虽是妖,却当真没有害过任何人的性命。

  话还未说完,却被乔采容一把抱住了,她熟悉那样的怀抱,温柔,宽容,永远对她敞开。乔采容转过头,对方云踪道:“老爷,我就说我们寄秋不会害人,她真是被人冤枉了。”

  方云踪拉起俏雪,给她拍身上的灰尘,止不住地说:“受苦了,我家女儿真的受苦了。”

  俏雪方才心里有千言万语的问,听到这两句话,却是什么也不问了。她说是来还恩,到头来,还是得到的多,付出的少。这样一想,禁不住想要落泪,这样的泪跟此前的伤心又不一样,她太高兴了。原来,在人间,眼泪跟眼泪也是不一样的。

  旁边的许映逢倒是眼睛红红的。她本是一个官家女儿,自幼养在深闺中,一言一行都是别人称赞的大家闺秀。若不是某日在书中恰恰翻到一本破烂游记,倒也不会舍了一切,做出爹娘眼中这等离经叛道的事。如今见了方家这事,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触动。

  不过,对方家人而言,此事到此,却仍不是一个妥帖的了结。方云踪正想请教一旁的程千遥,却见一个家仆却慌里慌张跑进来,他大声喊道:

  “老爷夫人,那日那个道长,他又来了。”